龐好農(nóng)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外國文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420)
內(nèi)拉·拉森(Nella Larsen, 1891-1964)是美國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重要非裔小說家之一。在其文學(xué)生涯中,她只出版過《流沙》(Quicksand,1928)和《越界》(Passing, 1929)兩部小說以及幾個短篇。她的文學(xué)成就一直被埋沒,直到20世紀90年代種族身份問題和性別身份問題成為美國學(xué)界研究熱點時,人們才開始注意到其作品的前瞻性和獨到之處。她的代表作是《流沙》,該小說一出版就得到美國評論界的好評,但銷售量并不理想。美國思想家W.E.B.杜波依斯(Du Bois, 1868-1963)給予該書高度評價,認為它是繼查爾斯·契斯納特(Charles W. Chesnutt, 1858-1932)之后寫得最好的黑人小說。拉森在這部小說里揭示了20世紀初美國社會的“種族越界”問題。其實,“種族越界”是非裔美國文學(xué)的一個老話題。19世紀中葉,非裔美國作家威廉·威爾斯·布朗(William Wells Brown, 1814?-1884)和哈麗雅特·E.威爾森(Harriet E. Wilson, 1825-1900)就開始將“種族越界”現(xiàn)象分別寫進小說《克洛泰爾》(Clotel, 1953)和《我們的黑鬼》(OurNig, 1859);20世紀初,非裔作家契斯納特的《雪松后的房子》(TheHousebehindtheCedars, 1900)、詹姆士·威爾頓·約翰遜(James Weldon Johnson, 1871-1938)的小說《一名前黑人的自傳》(TheAutobiographyofanEx-ColoredMan, 1912)和白人作家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八月之光》(LightinAugust, 1932)都涉及到“種族越界”的話題。這些小說“雖然對白人家庭小說有所突破,但大都沿用感傷小說的傳統(tǒng),突出混血兒的悲劇色彩和作為種族制度的犧牲品”[注]張德文、呂娜:《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越界小說及其傳統(tǒng)》,《山東文學(xué)》2009年第7期。。在這些小說里,主人公不甘于現(xiàn)狀,與種族制度進行勇敢的抗爭,但大都逃脫不了受迫害或慘死的宿命。這些作家以此來揭露非裔美國人的悲劇人生和白人種族制度的非人性。[注]Addison Gayle, The Way of The New World: The Black Novel in America. Garden City, N. Y.: Anchor Press, Doubleday, 1975, p.136.然而,拉森在《流沙》中描寫的“種族越界”不同于以往的作家,不再著意刻畫悲劇式的混血兒形象,而是揭示美國黑人在種族越界中的雙重意識和黑白混血兒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窘境。
來自非洲的黑人從一開始就被白人視為另類,隨后,種族歧視的法律剝奪了他們作為“人”的基本尊嚴。因此,他們一直遭受到白人經(jīng)濟上的剝削、政治上的壓迫和文化上的排斥。杜波依斯把黑人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里所形成的心理歸納為雙重意識。他認為雙重意識“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來觀察自己,以另一個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的靈魂,而那個世界又是以滿帶嘲弄的蔑視和憐憫來看待黑人。黑人總是感覺到自己的雙重性——一面是美國人,另一面是黑人;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個不可調(diào)和的奮斗目標,兩個在黑人頭腦里不停沖撞的理想;黑人靠自身的頑強力量才使自己的身體未被撕裂開來”[注]W.E.B.Du Bois,The Souls of Black Folks. New York: Bantam, 1989, p.3.。非裔美國人在日常生活里的能動性和主觀性已在三百多年的奴隸生涯中消磨殆盡,杜波依斯的定義正好揭示了他們的獨特心理特征。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 Jr., 1950-)也認為:“黑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意識,只有雙重意識,他們像白人隔著面紗看黑人那樣看自己?!盵注]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Darkly, as Through a Veil”. The Souls of Black Folk. W.E.B. Du Bois. New York: Bantam, 1989, p. xix.從社會心理學(xué)來看,雙重意識必然導(dǎo)致人的雙重人格,“人的意識的分裂,永遠沖突,無法匯合成單一的意識,受到這種意識支配的人會身不由己地做出與人生意義相悖的行為,造成巨大的精神痛苦”[注]惠繼東:《雙重人格:小人物生存困境和心路歷程的藝術(shù)思考》,《寧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5期。。黑人雙重意識的形成首先是美國奴隸制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種族偏見和種族歧視消解前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地位、思想意識等現(xiàn)實環(huán)境直接作用下所產(chǎn)生的后果。雙重意識的形成是嚴酷的生存法則使然,也是黑白文化對立關(guān)系作用的結(jié)果。拉森在《流沙》中所揭示的黑人雙重意識或雙重人格所表現(xiàn)的主要沖突就是源于黑人文化與白人文化的沖突。黑人在雙重意識中難以妥協(xié)的種族意識觀主要表現(xiàn)在宗教、教育和生存環(huán)境三個方面。
在雙重意識的作用下,黑人對現(xiàn)實迷惘而產(chǎn)生的痛苦心理,既表現(xiàn)出黑人對美國價值觀的懷疑與依戀,也表現(xiàn)為黑人對白人宗教的憂慮與認同。這種復(fù)雜而矛盾的宗教認同與排斥心態(tài)折射出哈萊姆文藝復(fù)興的時代特征和黑人中普遍存在的宗教信仰困惑。在《流沙》里,主人公海爾格·克萊恩(Helga Crane)的靈魂深處烙著根深蒂固的黑人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她把傳統(tǒng)道德作為立身處事的行為標準。一方面,她對納克索斯學(xué)校白人牧師的布道感到莫名的恐懼和鄙視,但在另一方面又對黑人同胞的宗教愚昧性表現(xiàn)出極度的自卑和憤慨。海爾格雙重意識中的白人意識使她意識到,白人牧師布道的話語違背美國社會“人人生而平等”和“自由民主”等政治宗旨。那名白人牧師倡導(dǎo)學(xué)校實施種族隔離制度,還認為黑人追求社會平等的舉動會誘發(fā)黑人的貪欲,把黑人的一切社會問題都歸咎于黑人自身的不足,旨在通過宗教教化使黑人安分于被奴役的現(xiàn)狀。[注]Christopher McCrudden, Understanding Human Dignity. New York: Oxford UP, 2014, p.68.但是,她雙重意識中的黑人意識又使她同情黑人的遭遇,不滿黑人在牧師面前的順從和膽怯。她頭腦中的白人優(yōu)越感意識與捍衛(wèi)黑人人權(quán)的黑人意識時常發(fā)生沖突。
拉森以納克索斯學(xué)校為縮影,揭露美國種族主義制度把黑人生存環(huán)境規(guī)訓(xùn)成一個無形的監(jiān)獄?!昂谌吮灰暈榈土臃N族,被賦予種種低劣品質(zhì)。白人被理想化,從外表到內(nèi)在都被美化,白人的外貌、服飾、行事風格和品質(zhì)被視為是優(yōu)越的。白人至上、黑人低劣的話語被黑人主體接受和內(nèi)化,激起他們模仿白人的欲望。”[注]熊紅萍:《??吕碚撘曈蛑碌姆N族越界敘事》,《法國研究》2012年第1期。海爾格不滿這所學(xué)校的辦學(xué)理念,認為該校壓抑黑人的個性,把學(xué)生培養(yǎng)成對白人唯唯諾諾的奴才?!昂柛裨趯W(xué)??吹降淖蠲里L景線就是一名膚色漆黑的女孩穿著一件鮮艷的橘黃色衣服。但是,第二天,粗暴的宿舍管理員就把這件衣服強行送進染衣店。她感到很迷惑,以前怎就沒人寫一本《為顏色的辯護》呢?”[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 pp.16-17.學(xué)校規(guī)定學(xué)生只能穿黑色、棕色、綠色和天藍色的衣服,不準穿黃色、綠色和紅色的衣服。納克索斯學(xué)校的人總是大談種族政治和種族意識,但卻扼殺黑人對顏色的自由喜愛,壓抑黑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和意愿,其目的是使黑人學(xué)生內(nèi)化白人的顏色審美觀和種族世界觀。單純、靈感和坦誠是種族精神魅力的必要元素,卻遭到無情的扼殺。海爾格認為這個學(xué)校就是禁錮黑人靈魂的無形監(jiān)獄。因此,她把自己在這所學(xué)校的教學(xué)工作視為參與扼殺黑人學(xué)生天性的行為,其頭腦中的黑人意識越來越強烈,導(dǎo)致她越來越容忍不了這里的奴化教學(xué)工作。于是,等不及學(xué)期結(jié)束,就憤然辭職了。
白人根據(jù)“一滴血”理論把黑人投進了雙重意識的無形監(jiān)獄?!耙坏窝崩碚撌堑湫偷姆N族歧視理論:只要父輩或祖上有一位是非洲血統(tǒng),那么他的后代都會被歸入黑人種族。因此,“黑白混血兒的身份在其來到人世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和認同自己的黑人身份”[注]Beatrice Horn Royster, The Ironic Vision of Four Black Women Novelists: a Study of the Novels of Jessie Fauset, Nella Larsen, Zora Neale Hurston, and Ann Petry. Ann Arbor, Mich.: UMI, 2016, p.121.。黑白混血兒的膚色可能是黑色或白色。黑人和白人的區(qū)別不僅僅體現(xiàn)在皮膚、外貌、體力等生物特性上,還體現(xiàn)在各自的社會特性和品質(zhì)上。為了維護白人種族的純潔性和優(yōu)越性,美國種族主義社會極力強調(diào)黑人與白人的差異性,認為黑人固有的劣根性使他們不可能真正成為白人那樣高尚的人,希望維護和加固現(xiàn)存的黑白種族界線。[注]Paul Gilroy, Against Race: Imagining Political Culture beyond the Color Lin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65.這就構(gòu)成了一種悖論:一方面,白人希望黑人全面接受或認同白人文化,但在另一方面白人又把黑人視為異類,把他們排斥在白人主導(dǎo)的主流社會之外。具有黑人血統(tǒng)的人,不論受過多高的文化教育,都會被白人武斷地歸類為黑人,被迫接受低賤的社會身份。黑人的所謂“劣根性、愚蠢性和動物性”并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白人種族主義者利用自己的種族優(yōu)勢強加在黑人身上的荒謬論斷。
總之,黑人在美國社會的生存中所形成的雙重意識猶如??鹿P下的“全景監(jiān)獄”, 把黑人的心靈拘留在一個限制黑人精神自由的規(guī)訓(xùn)范式里。黑人生活中的無形監(jiān)獄處處存在,監(jiān)督無時不在。黑人從奴隸制解放出來后,沒有獲得真正的解放,而是成為種族社會里永遠的囚徒,雖無奴隸制時期的皮肉之苦,卻備受與現(xiàn)代文明相悖的精神之錮。具體地講,在種族問題上,美國有關(guān)種族的知識、制度、規(guī)范形成了一個限制黑人思想自由和人生自由的無形的“全景監(jiān)獄”,并不斷被黑人所內(nèi)化,演變成黑人的精神監(jiān)獄,最后使黑人把自己禁錮在雙重意識的監(jiān)獄之中,難以自拔。在這樣的監(jiān)獄中,黑人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不惜以犧牲自我為代價去謀求種族越界的成功。
種族人際關(guān)系具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指不同種族的人在生產(chǎn)或生活過程中所建立的一種社會關(guān)系;二是在種族內(nèi)部形成的人際交往聯(lián)系。社會心理學(xué)將人際關(guān)系定義為人與人在社會交往中建立的直接的心理上的聯(lián)系。“種族關(guān)系中形成的雙重意識必然引起黑人雙重人格的形成。這兩種人格并不是處于各安一方的靜止狀態(tài),而是處于白人意識和黑人意識的激烈搏擊之中,似乎永遠沒有勝負?!盵注]Jessica G Rabin, Surviving the Crossing: (Im)migration, Ethnicity, and Gender in Willa Cather, Gertrude Stein, and Nella Larsen.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6, p.234.在《流沙》中,拉森通過幻覺、夢魔和意識流來表現(xiàn)海爾格的雙重人格在雙重意識中的形成過程,揭示黑人在種族主義社會的人際交往狀況?;糜X、夢魔和意識流作為生理和心理現(xiàn)象在一般情況下是同孤獨情緒相伴相生的,因而起到了催生雙重人格的媒介作用。筆者擬從三個方面來研究種族人際關(guān)系:冷漠的親情、迷惘的尋愛和無奈的欺瞞。
親情關(guān)系在種族越界中顯得極為脆弱,且不可靠。“越界行為過程中,越界主體不僅受到社會輿論的監(jiān)督,而且還常常要經(jīng)受自己靈魂的嚴刑拷問,成為自己靈魂的囚徒。”[注]熊紅萍:《??吕碚撘曈蛑碌姆N族越界敘事》,《法國研究》2012年第1期。在《流沙》所描寫的社會環(huán)境里,種族越界不為白人和黑人兩個種族所容忍。他們都認為種族越界不僅違反了事物既有的秩序,而且還是一種道德的淪喪。海爾格有各百分之五十的白人血統(tǒng)和黑人血統(tǒng),其膚色呈黑色,具有明顯的非裔美國人特征。她出生后不久,黑人生父就離家出走了。之后,母親與白人再婚,生下了一個白種女兒。海爾格在家里受到白人繼父和白人妹妹的冷落和排斥。母親去世后,海爾格生活無著。她無法依靠生父的關(guān)系進入黑人社會,也無法通過繼父的關(guān)系進入白人社會。后來,白人舅舅收養(yǎng)了她,并把她送到黑人學(xué)校讀書。雖然白人舅舅喜歡她,但由于種族偏見,他認為她身上的黑人血統(tǒng)注定了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所作為。舅舅結(jié)婚后,白人舅媽拒絕接納海爾格,不承認她的親屬身份。在美國社會里,白人種族主義者根本不會接納有黑人血統(tǒng)的人,導(dǎo)致黑白混血兒無法成為白人家庭的一員。其實,黑人和白人種族主義者一樣,也容忍不了任何種族越界行為。當海爾格從納克索斯學(xué)校辭職后來到紐約,寄居在黑人貴婦人安妮的家中。盡管安妮和海爾格志趣相投,一見如故,但是,海爾格也不能把自己有白人血統(tǒng)的事告訴她。一旦安妮知道海爾格有白人血統(tǒng),海爾格就可能失去安妮的友誼,甚至會被趕出家門。在黑人社區(qū)里,種族越界被視為一種種族恥辱;一旦被揭穿,越界者將為黑人所不齒,并會遭到強烈的譴責和排斥。
迷惘的尋愛之路是指人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經(jīng)歷困惑與磨難的心路歷程。在《流沙》中,拉森以海爾格尋找理想伴侶的愿望為線索描寫了美國黑人的愛情之路。小說一開始,海爾格就已經(jīng)與納克索斯學(xué)校的黑人教師詹姆斯·維爾(James Vayle)訂了婚。她并不真愛他,但她看重這個婚姻可能給她帶來穩(wěn)定生活的實惠性。詹姆斯是海爾格所在學(xué)校的同事,對美國種族問題漠不關(guān)心,屬于居家型“小男人”。詹姆斯的父母認為海爾格的父輩不是單純的黑人血統(tǒng),因此并不贊成他們的婚姻。這是海爾格在婚戀道路上遇到的第一個挫折,她因白人血統(tǒng)而遭到黑人社區(qū)的排斥。血統(tǒng)認同問題成為海爾格人生道路抉擇的一個難題。在丹麥,她拒絕了一位白人名畫家的求婚,因為她覺得白人也不是理想的伴侶。在小說的最后章節(jié)里,海爾格與美國南方的一位黑人牧師結(jié)了婚。隨后,小說的結(jié)尾陷入悲觀主義氛圍。海爾格本來希望在婚姻中獲得幸福,但牧師丈夫經(jīng)常外出布道,呆在家里的時間并不多;她本想為黑人社區(qū)的窮人多提供一些實質(zhì)性的幫助,但又處于不斷懷孕生子的生活中,自顧不暇。她對宗教、丈夫和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幻想離開丈夫,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又能怎樣呢?海爾格陷入種族身份、社會階層、母親責任和性別歧視等元素構(gòu)成的“流沙”之中。在這種“流沙”里,她掙扎得越厲害,陷得越深。
在種族越界中,欺瞞雖是慣用手段,但會加劇混血兒的雙重意識沖突。黑白混血兒表面上是最容易實施種族越界的,但實際上,種族越界不但涉及到眾多的社會問題,而且還會引起許多心理問題。“要實現(xiàn)成功越界,混雜種族主體,必須斷絕與原有社會和家人的聯(lián)系,戴上白人的面具,背負背叛自我和原有種族群體的雙重罪責。為了實現(xiàn)成功越界,他們要嚴守自己身份的秘密,不能返回到自己的親人中去,也無法回歸自己的文化?!盵注]熊紅萍:《??吕碚撘曈蛑碌姆N族越界敘事》,《法國研究》2012年第1期。當海斯—洛爾(Hayes-Rore)太太把海爾格介紹入紐約哈萊姆社交圈時特別告誡她:“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提及我的家人是白人的事。黑人明白不了。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當你活到我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別人不知道的事不會對你造成傷害。我只告訴安妮,你是我的一個朋友,你的媽媽已去世了。這樣你的身份就擺正了,全是真的了?!盵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 p.39.海斯—洛爾太太的話語表明:帶有白人血統(tǒng)的黑人不能真正融入黑人社交圈。由此可見,種族越界者在精神層面上就是無家可歸之人,而且還要經(jīng)受心理折磨和良心譴責?!读魃场分械暮柛駮r常穿梭在白人和黑人兩大群體之中。在種族群體生活的每次轉(zhuǎn)換中,她都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越界。和紐約黑人群體在一起的時候,她刻意掩飾自己的白人血統(tǒng),把自己打扮成黑人;在與歐洲白人群體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又追求白人的生活方式,過白人式的生活,但又同時不斷地指責自己,內(nèi)心掙扎在雙重意識的精神痛苦之中。
因此,在美國種族主義社會里,女性黑白混血兒的處境是非常尷尬的。她們在人際交往中受到白人和黑人的雙重排斥。其實,黑人社會與白人社會一樣,在家系認定方面也是很嚴格的。不論是在南方,還是北方,甚至國外,她們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局外人和“他者”。當黑白混血兒生活在黑人中時,她們又渴望體驗其靈魂中白人那一面的生活;當她們生活在白人中時,她們又會懷念黑人社區(qū)的生活。動蕩不定的心理取向加劇了黑白混血兒雙重意識中的人格分裂,導(dǎo)致她們難以和任何人長期和諧相處。
雙重意識中的雙重困惑是指在美國種族主義社會環(huán)境里黑白混血兒的身份認同窘境。黑白混血兒的身份既不同于黑人,也不同于白人?!爱敽诎谆煅獌汉桶兹松钤谝黄鸬臅r候,能發(fā)現(xiàn)白人的問題;當黑白混血兒和黑人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也能發(fā)現(xiàn)黑人自身的問題?!盵注]龐好農(nóng):《理查德·賴特筆下非洲裔美國人的他者身份》,《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5期。種族意識和倫理缺陷導(dǎo)致黑白混血兒陷入雙重意識的各種危機,加劇了其雙重人格的分裂。筆者擬從三個方面來研究雙重意識中的雙重困惑:黑人精英的悖論、拒絕一切的動機和難以割舍的種族情結(jié)。
黑人精英是黑人在社會生活中涌現(xiàn)出的杰出分子,杜波依斯認為黑人精英占黑人總?cè)丝诘氖种?倡導(dǎo)他們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引導(dǎo)廣大黑人為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而斗爭。拉森通過海爾格在紐約的經(jīng)歷,指出了黑人精英分子的局限性。海爾格進入哈萊姆的中產(chǎn)階級黑人社交圈后,目睹了以安妮為代表的黑人有產(chǎn)者的自私和虛偽。這些黑人精英總是空談種族問題;一邊大肆攻擊白人文化,憎恨白人,但在另一方面又崇尚白人的物品和時尚,模仿白人的行為舉止。在海爾格看來,這些黑人精英的所作所為對其他黑人起不了真正的引領(lǐng)作用。海爾格也屬于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一員,她的種族觀念里時常充滿矛盾,導(dǎo)致其性格反復(fù)無常。經(jīng)濟狀況與黑白混血兒的種族觀和世界觀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當她不富有的時候,她頭腦中的黑人意識總把自己歸入黑人陣營,對社會不合理的種族現(xiàn)象憤憤不平。“他們(黑人——作者注)是我的族人,我自己的族人。”[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50.但是,當她從彼特舅舅那里獲得了五千美元的遺贈后,其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不愿再把自己歸入黑人種族,越來越不喜歡參加安妮舉辦的黑人聚會了。她認為黑人聚會是原始叢林里的野蠻人聚會,堅定了自己離開黑人種族的決心。她自嘲道:“我不是那原始叢林里的人?!盵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54.
拒絕一切是個人對外界事物做了全盤否定后所采用的具體行為。在《流沙》中,海爾格拒絕一切的心理來源于其雙重意識的沖突和分裂,導(dǎo)致她總是拒絕一切,但事后又后悔不已。海爾格干了三件讓自己后悔的事: 第一件事是從納克索斯學(xué)校辭職。當她向納克索斯學(xué)校校長安德森博士辭職的時候,她浮躁的內(nèi)心已被校長懇切的話語安定下來,但她就是不愿輕易服輸;隨后,安德森贊賞她良好教養(yǎng)的話語無意中觸及了其內(nèi)心的孤兒創(chuàng)傷,導(dǎo)致她不顧一切地從學(xué)校辭了職。事后,她對這個辭職決定很是后悔。第二件事是拒絕安德森博士的求愛。海爾格在向安德森博士辭職的時候,就在潛意識中愛上了他。她在紐約與安德森博士重逢后,重新燃起了愛情的火花,但過度的矜持又使她表面上對他冷若冰霜。當安德森博士到她寄居的安妮家來拜訪時,她故意找借口外出,讓好朋友安妮太太來接待。海爾格令人費解的舉動是因為那時她雙重意識中的白人意識占了上風,使她產(chǎn)生了排斥黑人的心理,導(dǎo)致她采取了逃避的方式。然而,她的逃避卻成就了安德森與安妮的婚姻。事后,她難以忘懷對安德森的真情愛意,后悔不已。第三件事是拒絕艾克索·奧爾森先生(Axel Olsen)的求愛。當她漸漸習慣北歐生活的時候,丹麥知名的白人畫家奧爾森先生向她求愛。這本是海爾格融入北歐白人社會的一個絕好機會。但是,其雙重意識中的黑人意識馬上蹦出來,阻止她接受白人的求婚。海爾格擔心一旦結(jié)婚,就會永遠生活在白人之中,從而永遠失去曾經(jīng)的黑人朋友。在其雙重意識中,黑人屬性是其生命的另一半。海爾格告訴姨父,“我的話語再清楚不過了,就是某種東西——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使我不能接受他的求婚”[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21.。那種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實際上就是其雙重意識中的黑人意識,左右著海爾格的人生選擇,顯現(xiàn)了“雙重意識”對黑人的一種無形的規(guī)訓(xùn)和監(jiān)視。黑人只有嫁給白人,成為白人社會的一員才能享受到白人的特權(quán),但與此同時,內(nèi)心卻時時背負著眾叛親離可能帶來的負疚感。這種負疚感的強大約束力阻止海爾格接受奧爾森的求婚。
難以割舍的種族情結(jié)是指黑白混血兒在社會生活中難以定位自己的身份,不愿在接受黑人身份的時候放棄白人種族情結(jié),同樣也不愿意在接受白人身份的時候放棄自己的黑人種族情結(jié)。在《流沙》中,海爾格的混血兒身份使她時常處于雙重意識的激烈斗爭之中。她在黑人學(xué)校工作了一段時間后,就產(chǎn)生了對白人生活的強烈向往。當在芝加哥被白人世界拒絕之后,她又回到黑人世界。在黑人世界生活不久,她又開始厭倦。之后,她來到丹麥的哥本哈根,投奔姨媽卡特麗娜(Katrina)。由于北歐很少有黑人出現(xiàn),種族歧視還沒有形成氛圍,但當?shù)厝藢Ξ愖迦说暮闷嫘膮s非常濃烈。因此,卡特麗娜把她當成一個異域的寶貝,讓她穿上非洲的民族服裝,戴上非洲人的首飾,出席各種聚會,滿足姨媽的虛榮心和當?shù)厝说暮闷嫘?。但不到兩?海爾格又厭倦了北歐的白人生活,不顧姨媽一家的阻擾,毅然返回美國,去尋找自己的黑人生活。由于其雙重意識制約了種族身份的單一認同,所以,她總不能把自己歸入某一種族的生活。當她和黑人在一起時,她仍然覺得自己有別于黑人;當她與白人生活在一起時,她又覺得自己和白人不是同類。在種族認同問題上的搖擺導(dǎo)致其在人生道路上不停地更換生活和工作之地。她從南方到北方,后來又到歐洲,最后回到南方,建立了家庭。其漂泊的生活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后還是回到了生活的出發(fā)點——南方,她追求自我的生活沒有給她帶來康莊大道,而是使自己陷入更為狹窄的家庭生活空間。與黑人牧師結(jié)婚后,她發(fā)現(xiàn)他代表的不是黑人,而是白人,繼而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之中。拉森以辛辣的筆調(diào)揭示了海爾格的雙重意識搏擊:“她最想向上帝禱告的是,詛咒丈夫普利桑特·格林牧師早死。”[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121.海爾格嫁給黑人牧師后,其雙重意識中的白人意識又導(dǎo)致她不甘心于黑人社區(qū)的生活。她的黑人意識追求與其白人意識追求永遠處于矛盾之中,正如吳琳所言,“有著雙重意識的黑白混血兒難以擺脫在黑白兩個族群中被邊緣化、被疏離的倫理厄運”[注]吳琳:《論〈流沙〉中海爾嘉克蘭的身份迷失與倫理選擇》, 《外國文學(xué)研究》2016年第6期。。其實,白人意識和黑人意識都是她難以割舍的種族情結(jié),都是她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但種族主義社會又不能容忍她的雙重身份,致使她陷入了難以消解的身份危機。
黑白混血兒想通過越界來解決種族制度帶來的身份問題是行不通的。因此,她們在越界進入黑人社會或白人社會后都不得不忍受這樣或那樣的精神痛苦。拉森所揭示的種族越界問題表明:不能簡單地把混血兒劃歸為黑人或白人,她們是居于兩個種族之間的特殊群體。她們頭腦中雙重意識的沖突程度大大超過那些純粹非洲血統(tǒng)的美國人。黑白混血兒在社會生活中既漂不白自己的“黑色”,也染不黑自己的“白色”,成為兩個種族的“他者”。但是,她們的“他者”身份不是她們追求越界的過錯,而是種族主義社會強加在她們身上的枷鎖。
拉森在《流沙》里再現(xiàn)了黑人女性所遭受的種族歧視、冒充白人后的忐忑不安和尋求人生幸福的強烈愿望。她通過對黑白混血兒生存窘境的描寫,抨擊了建立在膚色基礎(chǔ)上的等級制度的反文明性和反倫理性。女性黑白混血兒的越界遭遇及其所引發(fā)的社會問題, 不但諷刺了美國白人自認為純正的血統(tǒng),而且還抨擊了美國種族偏見的非理性和荒謬性。拉森通過黑人女性種族越界這個主題揭示了種族隔離制度對黑人的精神壓迫和生存折磨,同時也表達她本人對種族越界現(xiàn)象的人文認知。在美國種族主義社會環(huán)境里,女性黑白混血兒無法通過種族越界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或成功建構(gòu)一個為白人社會所接受的身份。因此,她們無法通過越界的方式來解決美國種族制度施加給黑白混血兒的社會歧視問題。種族越界顯示了黑白混血兒在自己雙重意識的掙扎中對種族平等和社會正義的強烈向往和追求,也表明了當種族矛盾趨于激化時她們無力左右自己命運的可悲。拉森關(guān)于種族越界精神危機和生存窘境的描寫拓展了現(xiàn)代美國小說的敘述空間,成為21世紀美國非裔種族越界小說可溯源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