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儒家生生倫理學為什么以“ 生生”為切入點"/>
楊澤波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生生”是一個古老的詞匯,常為人們使用,近年來更為一些學者關(guān)注,連續(xù)發(fā)文加以討論,或確定中西哲學之不同,①孫向晨近年來尤為關(guān)注這一話題,撰文對中國文化與海德格爾進行比較,認為海德格爾關(guān)于“此在”的分析,顯現(xiàn)出人的生存論結(jié)構(gòu)的某種面向,核心特征可概括為“向死存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則以“生生不息”為核心,展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生存論面貌。在中國文化的視域下,此在不再“無家可歸”,而是一開始就“在家”中;家不只是一種社會的基本組織,更顯現(xiàn)為一種承載世代發(fā)展的生存論結(jié)構(gòu);孝是“家”中最主要的德性,既揭示了生命的連續(xù)性特征,又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倫理發(fā)生的機制。詳見其論文《生生不息——一種生存論的分析》,《中國哲學與文化》第十三輯。這是一篇重要文獻,在學界有較大影響。或探討以此重建中國哲學之可能。②參見丁耘:《生生與造作——論哲學在中國思想中重新開始的可能性》(此文刪節(jié)版曾以《哲學在中國思想中重新開始的可能性》為名,發(fā)表于《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后收于其著作:《中道之國——政治·哲學論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丁耘將以亞里士多德四因說為背景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概括為造作,而將中國文化傳統(tǒng)概括為“生生”。四因說中最重要的是形式因和質(zhì)料因,但亞里士多德并沒有止步于此,對動力因和目的因同樣關(guān)注,而這方面的論述事實上已經(jīng)指向了“生生”的方向。如果能夠在海德格爾、牟宗三的基礎(chǔ)上,借鑒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生生”觀念,很可能會展開一個與西方哲學完全不同的前景,而這也正是重建中國思想的一個可能性。吳飛后來撰文《論“生生”——兼與丁耘教授商榷》(《中國文化研究》2018年春之卷),對丁文的一些觀點提出商榷。丁耘隨后又以《〈易傳〉與“生生”——回應吳飛先生》(《哲學研究》2018年第1期)一文予以回應,形成一個不小的學術(shù)熱點。我高度評價這些學者在這方面做出的努力,但我關(guān)注這一問題的著眼點與這些學者有所不同。我是要探討道德本體與時空的關(guān)系,旨在將時間包括空間加入道德本體之中。我關(guān)注這個問題很久了,但受研究課題的限制,一直無法專心思考,直到分別結(jié)束孟子研究和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之后,才得以抽出精力對這個問題加以專門研究。本文就來談談我的一些初步想法,以期得到學界同行的批評指正。
中國人做學問特別講師承。天地君親師,其中一條就是師。師承傳統(tǒng)自古就有。先秦時期,由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有著明顯的承繼關(guān)系。宋代的濂溪、二程、朱子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也很清楚。明代陽明后學門派很多,但均由陽明一系發(fā)展而來。佛門師弟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更是緊密復雜。師承之中,有先生直接傳與學生的,如孔子與七十弟子;也有學生無緣見先生之面,景仰先生學問而自稱私淑弟子的,如孟子之于孔子;甚至有只是讀其書而承繼其學問之道的,如象山之于孟子。師承從表面看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其實大有講究。能夠成為師者,自然在學問上有自己的一得之見,這種一得之見就是其在學問上獨立一派的資本。弟子進入先生名下,先生會將自己的這種一得之見傳授給他,幫其登門入室,直入堂奧。弟子如果只靠個人體悟,恐怕要走很多彎路,千曲百折,如陽明龍場頓悟之前,歷盡艱辛卻始終無法得其要領(lǐng)。近代以來,臺灣、香港還能夠講師承,受政治因素的沖擊,大陸的師承則幾近中斷。隨著文化中興之漸起,近年來大陸師承又有回歸的跡象。據(jù)我觀察,現(xiàn)在的本科學習仍然是現(xiàn)代的師生制,而研究生學習不少已經(jīng)回歸為傳統(tǒng)的師徒制。讀研期間能找到一個自己心儀的老師,認同其人格和學問,是重要的一步。這一步走對了,就成功了一半。這是一個重要的經(jīng)驗。
因為大陸在這方面剛剛回歸正常,所以有一個反芻的現(xiàn)象,即一些學者在對學問有了一定的成績之后,反省來源,從而將自己的學問歸到某個派系之下。我這樣說,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反省。自下決心踏入學術(shù)之途后,經(jīng)過不斷努力,漸漸有了自己的一些體會和心得。待靜下心來,對這些體會和心得加以歸類,追尋其來源的時候,我才頭一次意識到,所有這些都離不開“十力學派”的背景。這里所說的“十力學派”特指由熊十力到唐君毅、牟宗三一系相傳的學派。這個具體說法是由我的學生曾海龍首先提出來的,甚合我意,遂成為我講學的一個關(guān)鍵詞。①余英時很早就關(guān)注過這個問題,其著名的《錢穆與新儒家》一文中即有“‘新儒家’主要是指熊十力的哲學流派”,“熊十力派中的人,才是真正的‘新儒家’”的說法,以期將錢穆與所謂的“新儒家”劃清界限。但他似乎并未將“十力學派”作為一個專屬概念提出來 (余英時的相關(guān)材料是陳迎年向我提供的,并建議我多加關(guān)注,在此表示感謝)。曾海龍在其博士論文《熊十力思想研究》中,則明確提出了“十力學派”這個概念 (但論文正式出版時,受一些因素的限制,反而將這個說法去掉了,十分可惜。見曾海龍:《唯識與體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我最初接觸“十力學派”是20世紀80年代。那時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我有幸進入復旦大學讀研究生。到復旦讀書,是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復旦大學文科圖書館四樓有個夾層,當時在外面看不到的港臺書籍都放在上面。我進校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非常興奮,用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時間,把那里關(guān)于中國哲學的書,主要是錢穆、徐復觀、唐君毅、方東美、牟宗三等人的著作,幾乎讀了個遍。這其中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牟宗三,并由牟宗三知道了熊十力,回過頭來再讀熊十力。換言之,我接觸“十力學派”的順序是反過來的,不是從熊十力到牟宗三,而是從牟宗三到熊十力。
“十力學派”之所以打動我,于心戚戚然,是因為這是一個有根的學派。近代以來,在外來思潮的沖擊下,中國人漸漸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陷入精神的迷失之中。這種迷失的產(chǎn)生離不開這樣一個基本矛盾:一方面隨著科學精神的傳入,人們知道了科學的重要,認同了科學的價值,另一方面,這種科學又無法為世界找到終極之根,不能給人心帶來安頓。熊十力清醒地抓住了這個關(guān)鍵點,提出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重構(gòu)本體,建本立極。他有這樣一段話:“哲學,自從科學發(fā)展以后,它的范圍日益縮小。究極言之,只有本體論是哲學的范圍。除此以外,幾乎皆是科學的領(lǐng)域。雖云哲學家之遐思與明見,不止高談本體而已,其智周萬物,嘗有改造宇宙之稱識,而變更人類謬誤之思想,以趨于日新與高明之境。哲學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體論究是闡明成化根源,是一切智智 (一切智中最上之智,復為一切智之所從了,故云一切智智)與科學但為各部門知識者,自不可同日語。則謂哲學建本立極,只是本體論,要不為過,夫哲學所窮究的,即是本體?!雹傩苁Γ骸缎挛ㄗR論》,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由此出發(fā),熊十力以中國哲學為基礎(chǔ),建構(gòu)起了自己的本體之學。他反復講,他的學說的最大特點是“貴在見體”。②郭齊勇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郭齊勇在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期間,研究的方向都是熊十力,對熊十力“吾學貴在見體”的思想有詳細的闡發(fā)。參見郭齊勇:《熊十力思想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二章“熊十力的‘境論’——‘本體—宇宙論’發(fā)微”。熊十力重體,離不開佛學的背景。熊十力出道源自學佛,因?qū)Ψ鸺覍W理不滿,才又脫佛入儒的。熊十力經(jīng)常講,佛學是一個虛,儒學是一個實。佛學之所以是一個虛,是因為佛學講緣起性空,世間萬物沒有一個固定的本性,一切都是幻化之物。儒學之所以是實,是因為儒學重體,而這個體就是道德的本體。
熊十力不僅重體,而且強調(diào)這種體必然表現(xiàn)為用,而這種用是通過當下呈現(xiàn)進行的。當下呈現(xiàn)是熊十力非常有名的說法。熊十力講的呈現(xiàn),首先是道德踐行意義的。道德踐行意義的呈現(xiàn)指在特定的道德境遇中,道德之心一定會表現(xiàn)自己,給人一個指導,告知應該如何去做。我理解當下呈現(xiàn)歷經(jīng)坎坷,費力多多。一開始只是覺得這是一個重要話題,但于具體含義不甚了了。后來經(jīng)過不斷參研,用了差不多三年多的時間,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以為進步很大了。誰知又過了近二十年才發(fā)現(xiàn),當下呈現(xiàn)還有道德存有的意義,我對當下呈現(xiàn)的理解并不深刻,更不完整。所謂道德存有意義的呈現(xiàn)是指面對宇宙萬物,道德之心同樣會表現(xiàn)自己,將自己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其上,使原本沒有任何色彩的對象染上道德的價值和意義。這兩種意義的呈現(xiàn)缺一不可。經(jīng)歷了這些曲折,我對熊十力有了更深的理解,進而將熊十力思想的核心概括為“一體兩現(xiàn)”。③楊澤波:《〈心體與性體〉解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緒論”部分第一節(jié)。一體就是“吾學貴在見體”的“體”,“兩現(xiàn)”一是道德踐行意義的呈現(xiàn),二是道德存有意義的呈現(xiàn)。我經(jīng)常說,我入儒家的門,就是從懂“一體兩現(xiàn)”開始的。
牟宗三很好地繼承了其師熊十力的思想。同熊十力一樣,牟宗三也非常重視本體問題。牟宗三關(guān)于本體的稱謂特別多,較重要的是道體、性體、心體。道體從天道來說,上天為道,本身即為體,即道體。道體賦予個人以內(nèi)容,個人從道體稟得的部分,即是個人之性體。性體雖然重要,但本身不能活動,真正能活動的是個人的良心,良心也是一種體,即為心體。除道體、性體、心體之外,牟宗三關(guān)于本體還有其他一些稱謂,如仁體、誠體、神體、易體、中體等。這些稱謂的具體內(nèi)涵略有差異:仁體是就人的道德本心說的,心的真正內(nèi)容是仁,心之形著實際上是仁之形著,所以仁也是體;誠原本的意義為真實無妄,用來形容生物不測的天道,天道因此也常以誠來代替,這樣誠本身也就成了體;神體是說神化之神,非說鬼神之神,是說體,非說氣,就體而說的神即為神體;易體與神體的意義相近,也是就體說,非就氣說,將易上通其極,通于寂感真幾、創(chuàng)生不息之實體,此時的易也是體;中字原是就《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而說,既可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或前,異質(zhì)地指目一個超越實體為中,又可只以平靜的實然心境為中,牟宗三取其前者,異質(zhì)地指目一超越實體為中,這就是中體。除此之外,牟宗三還使用了敬體、直體、忠體、義體、知體、奧體、真體、覺體、寂體、密體、妙體等不同的說法。這些說法各不相同,其義則一,都是指謂於穆不已、純亦不已之創(chuàng)生實體,只是側(cè)重點各有不同罷了。
將牟宗三這些關(guān)于本體的不同說法加以歸納,無非有兩類,一類以性體為代表。牟宗三將性體規(guī)定為存有性原則、客觀性原則。牟宗三有此看法,是因為講性體離不開道體?!敖y(tǒng)天地萬物而言曰‘天’,即道體也,即創(chuàng)造的實體也,吾亦名之曰‘創(chuàng)造性之自己’。”④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牟宗三先生全集》第8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397頁。道體是就總體上說的,而這個總體必須通過個體來顯現(xiàn),這個源自于道體的個體就叫性體。于是,性體便扮演著存有論原則的角色。所謂存有論原則是說性體是總根源,一切道德節(jié)目都由它而生,因它而有自己的存在。道體是就總體而說,性體是就個體而說,雖然立名分際不同,但內(nèi)容完全為一,而這種內(nèi)容的最大特點就是具有客觀性,可以保障心體有一個正確的方向。
另一類以心體為代表。牟宗三將心體規(guī)定為主觀性原則,是“形著之主”。“形著”一詞出于《中庸》第二十三章的“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是有了誠心就會表現(xiàn)于外,表現(xiàn)于外就日漸顯著,日漸顯著就有光輝發(fā)越之盛的意思。宋儒進而講“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廓”,著力建構(gòu)道與性的相互關(guān)系。牟宗三順此方向發(fā)展,突出形著二字,主要是說心的作用非常重要,只有通過心才能使性的意義全部顯現(xiàn)出來,否則,性只是客觀的潛存,不能發(fā)揮實際作用。這就可以理解牟宗三為什么要這樣說了:“心是主觀性原則,形著原則,言性惟因心之覺用而始彰顯形著以得其具體化與真實化。心為物宰是因其為性之‘形著之主’,心性合一,而為物之宰也?!雹倌沧谌骸缎捏w與性體》第二冊, 《牟宗三先生全集》第6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456頁。簡言之,所謂形著就是心體使性體彰顯其存在,一方面利用心體的活動性使性體能夠動起來,另一方面又借助性體的客觀性使心體具有客觀性的意思。
由于充分考慮到了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并有透徹的闡發(fā),牟宗三取得了很高的學術(shù)成就,代表了20世紀下半葉相當長一段時間儒學思想的最高水準。但是,如同其師一樣,牟宗三關(guān)于本體的一系列講法有一個根本性的缺陷,這就是未能注意本體與時間性、空間性的關(guān)系。從牟宗三的立場看,他這樣做很自然。按照一般的哲學道理,時間性和空間性是具體的,本體與這些具體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無緣,一旦將本體與時間性和空間性聯(lián)系起來,這個本體也就很難稱為本體了。古人一直是這樣做的??鬃诱撊?,并沒有講什么時間性和空間性。孟子建立性善論,雖然有“性善是一個過程”②孟子性善論已經(jīng)包含著“過程”的思想,是我關(guān)于性善論詮釋的一個重要著力點。詳見楊澤波:《孟子性善論研究》(再修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3-50頁。的含義,既然是“過程”理當就有時間性,但孟子并未對這一要點詳細闡述,后人對此也不甚重視。這個問題到了宋明更為突出。宋儒為了與佛教相對抗,必須為自己的道德學說找到一個確定的根據(jù),直至找到了“天理”。大程的名言“吾學雖有授受,天理二字是自家體貼出來”③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第十二,《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24頁。當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既然是“天理”,根據(jù)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傳統(tǒng)觀念,它自然是不變的,這個不變就是不具有時間性。這一思想對后人影響極大。陸象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其“斯人千古不磨心”④陸九淵:《鵝湖和教授兄韻》,《陸象山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2年,第193頁。的詩句直接割斷了良心與時間的關(guān)聯(lián),而“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⑤陸九淵:《年譜》,《陸象山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2年,第317頁。的說法,也將空間性排除在了良心之外。后來王陽明關(guān)于良心的一系列論述,一直未能擺脫這個模式。王船山似乎看到這里的問題,提出了性“日生而日成”⑥王船山:《尚書引義》,《船山全書》第二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00頁。的說法,但他并沒有以這一提法為基礎(chǔ),對前賢的提法做出徹底的反省。熊十力、牟宗三將時間性和空間性排除在道德本體之外,不以時空講仁講良心,即是順著這種傳統(tǒng)致思路線發(fā)展的結(jié)果。
由此說來,“十力學派”盡管在近代繼承和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方面做出了杰出貢獻,但未能關(guān)注道德根據(jù)的時間性和空間性問題,有將道德本體絕對化的傾向,可以說是傳統(tǒng)思維方式在現(xiàn)代的最后代表。要繼承“十力學派”,將其學理發(fā)揚光大,這個問題必須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
西方哲學的發(fā)展則是另一番景象。以古希臘為代表的西方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希望為世界尋找一個確實可靠的原點。從米利都學派開始,人們就致力于探索組成萬物的最基本元素,即所謂“本原”,有的認為是水,有的認為是火,有的認為是數(shù),不一而足。巴門尼德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這種致思方向。巴門尼德指出,之前的做法不可能通向真理。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承認唯一真實的是永恒不變的那個“存在”。面對這個問題,有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一條是真正之路,即“存在是存在的,是不可能不存在的”。另一條是意見之路,即“存在是不存在的,非存在必然存在”。在巴門尼德看來,要走向真理必須做出這種區(qū)分,只有存在才是通向真理的途徑,非存在不可能通向真理。巴門尼德講的“存在”在希臘文中的用語是on,可譯為存在、存有、是。17世紀后,有人將這個用語的復數(shù)形式onta與logia合起來,創(chuàng)立了ontologia(英語ontology)這個概念。因此,ontology這個概念的本義即是關(guān)于存在 (on)的理論 (logos),以前多譯為本體論,現(xiàn)在則普遍譯為存在論或是論。
柏拉圖敏銳地捕捉住了巴門尼德這一思想的意義。在他看來,可感世界紛繁復雜,很難對其進行定義。但在可感世界之外,存在著某種確定不變的理型 (理念),理型是可感世界的本質(zhì)。理型是一,可感世界是多,理型不變,可感世界變化不息。有理型作為基礎(chǔ),世界才能被把握被認識,才能不迷失在變化不息之中。這樣一來,理型就成了柏拉圖的本體。但是,在柏拉圖那里,可感世界中獨立存在的事物往往是復合的,集相反的性質(zhì)于一身,而理型的確定性決定了其必須具有單一性,于是,如何以單一性的理型說明紛繁復雜的可感世界,就成了一大問題。為此,柏拉圖又探討了理型之間的相互結(jié)合和分有問題,試圖以相互結(jié)合在一起的不同理型的集合,對應于集多種性狀于一體的現(xiàn)象世界。
亞里士多德以經(jīng)驗作為自己哲學的基礎(chǔ),沒有接受柏拉圖的理論架構(gòu),不認為在可感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作為理型的純粹概念的世界,更不認為真理是在純粹概念的推論中產(chǎn)生出來的。不過,亞里士多德又不滿足于經(jīng)驗世界。在他看來,人的認識可以由個別上升到一般,從感性事物達到它背后的本原,而世界上一定有作為第一的原因,這個第一原因是永恒的,是那個不變的“一”。為此,亞里士多德依靠嚴密的邏輯系統(tǒng),在對感性事物的逐級抽象中,得出了若干一般的概念,并通過對詞語類別的劃分,第一次提出了范疇這個重要術(shù)語,從而構(gòu)成了亞里士多德的本原觀。這種本原是最終的本原,第一的本原,而這也就是他所說的第一哲學。第一哲學也就是亞里士多德的本體論。
近代以來,西方哲學有一個重要的認識論轉(zhuǎn)向。西方近代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增強了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人的主體意識不斷覺醒,主體觀念大為加強,認識問題成了人們最為關(guān)注的話題。受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人們習慣于把自然之物看做是具有廣延性的物質(zhì)實體,與此相應的則是精神實體。于是,就出現(xiàn)了兩個實體,即物質(zhì)實體和精神實體,認識論即是以主觀意識去認識客觀存在的理論。全部哲學也就圍繞著物質(zhì)和心靈的聯(lián)系、客觀和主觀的統(tǒng)一而展開。而此時古希臘的本體論傳統(tǒng)仍然有很強的影響力,本體的特征決定了主體的特征,認知主體在一定意義上具有了本體的性質(zhì)。精神主體具有不變的特性,是一獨立的本體,整個認識必須以此為根基才能得以完成。
隨后,西方哲學又有了新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最大特點是回到人的生活世界,以尋求人的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哲學家逐步認識到,主體不僅僅指有意識的個體,還包括信念、欲望、記憶、情感,是有生命的。叔本華、尼采的唯意志主義,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克爾凱郭爾的存在主義開拓了這個新的方向。在這個過程中,海德格爾的作用尤為重要。在海德格爾看來,之前理論的提問方式往往是“存在是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人們只能從存在的既成狀態(tài)出發(fā),把原本應當是在自我顯現(xiàn)中的存在,變?yōu)橛写_定規(guī)定和凝固本質(zhì)的“在者”。這種做法的根本缺陷,是把存在遮蔽了起來。海德格爾強調(diào),“存在”遠比“在者”更為根本,只有在“存在”的過程中,“在者”才能獲得自身的根據(jù)。海德格爾完成的這一存在論轉(zhuǎn)向徹底瓦解了過去的理論方式,確立了現(xiàn)代人本學的思維模型,實現(xiàn)了由認知主體向生命主體的嬗變。
海德格爾反復強調(diào),他一生最為關(guān)注的問題就是存在。為了闡明這個問題,與當時相關(guān)研究往往從意識本身或主體觀念入手不同,他找到了一個新的出發(fā)點,這就是“此在”(Dasein)。在德文中,Dasein由Da和sein兩部分組成。Da有這里、那里、那時、因為、但是、那么等義項;Sein意指存在 (是)。海德格爾將這個用語作為一個專屬概念提出來,最重要的意義是要表明,人作為一種存在者是處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之中的,是有限和具體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中那種無限的、絕對普遍的認知主體?!按嗽凇边@個概念本身即意味著它在世界之中,是“在世存在”。海德格爾強調(diào), “此在”始終是在世界之中的,“在世存在”是“此在”的前提條件。
既然是“在世存在”,那么,此在就必須面對死亡?,F(xiàn)實世界將人們完全埋沒在日常生活的忙碌之中,忘記了自己。慶幸的是,死亡可以幫助“此在”從這種局面中解脫出來。海德格爾講的死亡不是日常意義的,而是一個存在論的概念。從存在論的角度出發(fā), “此在”是能在,是一種可能性。死亡則是這種可能性的終極表現(xiàn)。 “此在”必然要死亡,是先行向死的存在。死亡既無法預期也無法避免。 “此在”只有作為死亡才是完整的。面對死亡,“此在”必須思考自身的意義。通過這種思考,“此在”可以明白自己的存在并非由自己決定,而是由他人決定的,從而有一種罪責感。受這種罪責感的驅(qū)使,“此在”必須以巨大的熱情,敞開自身,籌劃自身,將自身投入到自由之中,成為一個本真的存在。①海德格爾這一思想有深厚的宗教背景,孫向晨對此有很好的分析。他說:“可以說,基督教對于生命的理解是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對于生命意義理解的一個原型。這種生命理解的特點在于對‘死亡’有著強烈意識,對于末日審判有著強烈期待。在我們?nèi)粘I钪?,‘死亡’乃是生命的消逝,是生命從生存到不再生存的關(guān)節(jié)點?!劳觥谖鞣降奈幕瘋鹘y(tǒng)中始終是哲學和宗教的深思對象,更是基督教信仰的主旨,‘上帝要救贖我們的命脫離死亡’(《圣經(jīng)·舊約·詩篇》:103:4)這一命題表達了基督教的根本愿望?!薄霸谶@幅生命圖景中,生命在死后的延續(xù)非常重要,這也是此世生存的意義所在。死亡是一個關(guān)節(jié)點,更確切地說,是兩段生命之間的連接點,死前生命和死后生命之間的橋梁?!劳觥俏鞣轿幕瘋鹘y(tǒng)中一個永恒主題,柏拉圖 (Plato)說過,哲學就是‘練習死亡’,意思是說哲學是在為進入‘死后生命’作準備??梢姟劳觥黝}也正是希臘傳統(tǒng)與基督教傳統(tǒng)相結(jié)合的切入點?!?孫向晨:《生生不息——一種生存論的分析》,《中國哲學與文化》第十三輯)但是,一段時間以來,不少人不了解這個背景,看到海德格爾講死亡,也跟著大講死亡,完全不明白中國沒有這種宗教背景,所以其思維方式完全不同。如果說西方人是“向死而生”的話,中國人則是“向生而生”。盲目地大講死亡,其實也是一種以西釋中的表現(xiàn)。死亡是將來的事,面對死亡也就是面對將來。這里將來不是指尚未到來,而是指一種理解的可能性。只有看到終結(jié),“此在”才能確認自己的身份。于是,“此在”便具有了時間性。在時間性中,將來最為重要,只有將來才能決定自己應該是什么樣子。但時間并非只有一個維度。在將來到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存在了,這個已經(jīng)存在,是由過去的曾在發(fā)展而來的。這樣,由曾在、現(xiàn)在、將來便構(gòu)成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現(xiàn)在與曾在對應,淪落與現(xiàn)在對應,理解與將來對應。通過這種時間性,“此在”可以安排籌劃自身,成為自己所希望的那種存在。這便是海德格爾講的時間。
海德格爾由“此在”入手,將“此在”與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無可辯駁地證明了“此在”是有時間性的,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的本體觀念。這個意義可以簡單歸并為一句話:海德格爾之后再談沒有時間性的本體,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能了,傳統(tǒng)意義的本體已經(jīng)死了。
上面先講了“十力學派”的本體,又講了西方哲學的ontology,這兩個方面的不同十分明顯,分屬兩個完全不同的系統(tǒng)?!笆W派”的本體是本根、本源的意思,西方的ontology是關(guān)于存在 (是)的學說。但將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我們也不得不面臨一個矛盾的局面:“十力學派”必須堅持本體的學說,而西方哲學中的很多人現(xiàn)在已不講本體了。如果堅守“十力學派”,很難適應西方哲學發(fā)展的趨勢;如果適應西方哲學的發(fā)展趨勢,不再講本體,繼承“十力學派”又將成為一句空話。對此,有人可能會說,儒家的本體與西方哲學的本體只是用了相同字眼,意義完全不同,我們可以講我們的,他們可以講他們的,二者互不干涉。但這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因為即使完全將本體限定在儒學的范圍內(nèi),這個本體是不是有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問題,仍然躲避不開。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重大時代課題。那么,有沒有既考慮到西方哲學發(fā)展的趨勢,又不違背“十力學派”思想核心的第三條道路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這就是對“十力學派”的本體概念進行改造,將時間性和空間性加入其中。
在本體中加入時間性和空間性,需要借鑒中國哲學一個古老的思想資源,這就是“生生”?!吧弊制鹪春茉纾坠俏?、金文、小篆均為草木從土中長出之形?!墩f文》:“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倍巫ⅲ骸跋孪笸粒舷笊??!?“生”疊為“生生”,多用于加強其義?!断缔o上傳》第五章云: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這一章字面意思并不困難,意思是說,一陰一陽轉(zhuǎn)易相生,往來不窮,這就叫做道。繼承它的叫做善,成就它的叫做性。仁者看見它叫做仁,智者看見它叫做智。百姓每天用它而不認識,所以認識君子之道的人不多。一陰一陽之道顯現(xiàn)在仁中,藏身于用中,能鼓動萬物的生機,而不與得天子之位的人同其憂思,其盛德大業(yè)到了極點。 (一陰一陽之道)擁有萬物故為富有叫做大業(yè),每天都有新的變化叫做盛德。生生不停叫做易,形成于象叫做乾,效法于它叫做坤,極盡用卦爻數(shù)預知未來叫做占,通曉變化叫做事,陰陽變化不可預測叫做神。
這一章中有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思想,這就是“生生”。關(guān)于“生生”有不同的理解。一是將第一個“生”視為動詞,將第二個“生”視為名詞,二者構(gòu)成動賓結(jié)構(gòu),意為降生、產(chǎn)生天地萬物,也可以理解為天地萬物從無到有的產(chǎn)生的一個過程。這里的頭一個“生”就是一陰一陽之道,并沒有另外的主體,否則必然陷入惡性循環(huán)。二是將第一個“生”理解為名詞,第二個“生”理解為動詞,二者構(gòu)成主謂結(jié)構(gòu),意味著天地間生命物種繁衍生息是一個永不停止的流程。如此所說,此處頭一個“生”同樣只能解釋為一陰一陽之道之本身,不可以在這個“生”之外,另立什么主體。三是將“生生”理解為兩個動詞的疊加,意即一陰一陽之道本身就是“生”,這個“生”沒有窮盡,一個“生”再加一個“生”,生生無窮,世界萬物均是這個“生生”發(fā)展變化的結(jié)果。不管取何種解釋, “生生”均包含過程之義,意指沒有窮盡,沒有停息??追f達以“不絕之辭”釋之,可謂適得其意。①吳飛《論“生生”——兼與丁耘教授商榷》(《中國文化研究》2018年春之卷)第六節(jié)“生生與陰陽”、第七節(jié)“萬物化生”中,對“生生”這個概念有詳細的分疏,可以參閱。但作者直接將“生生”與“陰陽”合并著講,著重強調(diào)“生生”的男女化生意義,或有將“生生”的意義窄化之嫌。難怪丁耕在回應文章中特別辨明,“吳飛先生之學重人倫,筆者進路則重道體”。參見丁耘《〈易傳〉與“生生”——回應吳飛先生》(《哲學研究》2018年第1期)
“生生之謂易”這一說法向我們表明了這樣一個重要道理:一陰一陽的變化是一個永不停止的過程。這個道理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有重要影響。中國人總是把世界的生成視為一個過程,由此形成很多相關(guān)的說法,如“生生不息”“生生不已”“生生之德”等?!斑^程”這個用語過于寬泛,從理論上分析,其實就是指本身包含著時間性,不斷發(fā)展,不斷變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只要是一個過程,就說明它是發(fā)展的變化的,而這個發(fā)展和變化都離不開時間。一座山,一條河,一個人,一個國家,都有一個由無到有再到無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時間性。與此相關(guān),有時間性必然有空間性。凡是生長的東西都在空間中,都離不開空間性。沒有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具體之物是不可想象的。
牟宗三對“生生之謂易”似乎傾向于第三種理解。他說:“‘生生之謂易’一語,若通體達用地解之,當該是如此,即:能使萬物生而又生,而不止于一生者即叫做是易。此即‘上天之載’之自體也,亦即‘天之所以為道也’,此亦是天道之自體。 ‘天只是以生為道’,此‘生’顯然不指‘易相’言,是指‘易體’言,指生之真幾、能創(chuàng)生之道言。此能創(chuàng)生的道即曰生道,亦曰‘生理’,即能去創(chuàng)生萬物 (生物不測)的那‘真幾’?!雹谀沧谌骸缎捏w與性體》第二冊, 《牟宗三先生全集》第6卷,臺北: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第147-148頁。“生生之謂易”即是生而又生,不止于一個生的意思。牟宗三如此說,意在說明性體的來源。在他看來,性體只能在天道或道體生生不已的過程中產(chǎn)生,源于一個無意識的、自然的過程。雖然對“生生之謂易”有上述解說,但檢查牟宗三的著作不難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將時間性和空間性加入道德本體的打算,更不要說對此有詳細的說明了。我將“生生”智慧引入儒學研究,建構(gòu)儒家生生倫理學,就是希望改變這種狀況,開辟將時間性和空間性加入儒家道德學說的新模式。
按理說,在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并不缺乏關(guān)于時間的說法,遺憾的是,這些說法均與道德本體無關(guān)。如《論語》: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①《論語·學而》第一章。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雹凇墩撜Z·學而》第五章。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③《論語·鄉(xiāng)黨》第二十七章。
這里的“時”即指時間,但這些時間都是一般意義的,與道德沒有直接關(guān)系,更沒有講道德本體是有時間性的。 《孟子》更是如此,全書中時字頻繁而見, “無失其時” “勿奪其時”“于時保之”等不一而足。更為重要的是,孟子還直接稱孔子為“圣之時者”: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鬃?,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雹堋睹献印とf章下》第一章。
在孟子看來,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都是圣人,但又有差異。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鬃虞^這三人更高,是“圣之時者”,是“集大成者”。這是對孔子極高的評價了。但孟子并沒有進而將時間與良心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明確用意。由此不難看出,雖然“生生之謂易”的說法人人皆知,但歷史上并沒有人十分明確地將這一智慧與道德本體結(jié)合在一起。在儒家道德本體研究中,尤其到了宋代之后,有一種明顯的將道德本體絕對化的傾向。盡管不少人已經(jīng)注意到作為儒家道德學說基礎(chǔ)的良心仁體也有其缺陷,也會出問題,但幾乎沒有人從“生生”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瀏覽時下的專著和論文,很容易看到,映入眼簾的大多是那套老舊的模式:仁和良心是道德本體,道德本體必然發(fā)用,依此而行即可成德成善等,即使頂尖的學者也鮮有例外。在我看來,這種傳統(tǒng)做法明顯已經(jīng)落后了,很多問題沒有辦法得到合理的解說。下面舉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關(guān)于理論的。孟子論性善有一個很有名的說法,叫做“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⑤《孟子·盡心上》第十五章。在孟子看來,小孩子都知道親近自己的母親,大一點之后都知道尊敬自己的兄長,這些都是天生的,即所謂“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所以,每個人原本就有善性。但如果對這一章加以深入思考,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存在著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在“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因為小孩子都知道親近自己的母親。問題在于“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一句的準確意思是說“及其長”才知敬其兄。既然是“及其長”,就說明“敬其兄”的良心并不是生而具有的,是后來才有的。這與傳統(tǒng)每個人天生就有善性的說法,明顯不相吻合。
再一個例子是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人人都有良心,都有善性,依此而行即可成德成善成圣成賢。但既然如此,為什么人還會有錯誤的舉止?二戰(zhàn)的時候日本侵略我們,殺了那么多中國人,還進行殺人比賽,誰殺得多,殺得利索,誰是英雄。難道這些日本人沒有良心嗎?根據(jù)孟子性善論的基本原則,顯然不能這樣說,否則性善論就無法達成圓滿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問題:既然日本人也有良心,也有道德本體,為什么還會殺人呢?如果停留于傳統(tǒng)的說法,滿足于人人都有良心善性,依此而行,先立其大,知行合一,即可以成德成善,對此很難給出合理的說明。
這些問題向我們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挺起胸膛正面相對,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繞道而行。在我看來,重新探討道德本體與時空的關(guān)系,對傳統(tǒng)的儒家思維方式進行改革,是一個不錯的出路。我建構(gòu)儒家生生倫理學,借助“生生”這個古老的說法,就是希望從時間性和空間性的角度對傳統(tǒng)意義的道德本體加以新的詮釋,從而解決這個問題。我的努力既不同于時下關(guān)于“生生”問題的討論,更與傳統(tǒng)關(guān)于本體的看法有異,是一個很有前途的方向,一旦這步工作做好了,儒家傳統(tǒng)思維方式必將發(fā)生徹底的改變。
我關(guān)注這個問題很久了。我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第一個項目孟子。這一階段大致用了十年時間,出版了《孟子性善論研究》,此外還有《孟子評傳》和《孟子與中國文化》。我的孟子研究最突出的特點是以倫理心境對性善論進行解讀。倫理心境源于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內(nèi)心的影響,而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都離不開時間性和空間性,倫理心境本身就包含著時間性和空間性。所以,從那時開始,我就有了將時空因素加入儒家道德本體的想法。隨后,我又將精力轉(zhuǎn)向了牟宗三研究。這一階段用了差不多近二十年,成果就是五卷本《貢獻與終結(jié)——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①楊澤波:《貢獻與終結(jié)——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以及該書的副產(chǎn)品《〈心體與性體〉解讀》。②楊澤波:《〈心體與性體〉解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這個階段是用自己的方法來破牟宗三。我對牟宗三的批評從根本上說,是不滿意他的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而我努力對道德本體進行理論解說,將時空因素加入其中,就是希望從以牟宗三為代表的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中解脫出來。如果說孟子研究階段的主要任務是立,即建立自己的新方法,那么,牟宗三研究階段的主要任務則是破,即用自己的新方法破除牟宗三的舊方法。雖然經(jīng)過了這兩個階段,但受研究主題的限制,很多細節(jié)來不及考慮,還談不上系統(tǒng)的理論建構(gòu)。因此,長期以來,我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能夠抽出時間和精力對自己的想法做一個總結(jié)。漫長而痛苦的牟宗三研究結(jié)束后,條件終于成熟了,這項心儀已久的工作終于可以展開了。因此,這項研究并非趕時髦之急就章,事實上已經(jīng)歷了30年的積累,個中艱辛非過來人不可與語,明眼人一望即知,絕無任何夸大不實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