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季進:在本欄目以往發(fā)表的導語和論文中,我們一直試圖突出翻譯在“中國文學走出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一再申明,“翻譯問題”所指涉的絕不止于譯文和原著的關系,而是囊括了從生產到閱讀,從流通到消費,從宣傳到教育,從文化認同到意識形態(tài)的方方面面。翻譯不是由此及彼的透明的過程,推動文學翻譯的也絕不僅僅是純粹的文學或學術力量。誠如韋努蒂(Lawrence Venuti)在《翻譯之恥》(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 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1998)中令人信服地指出的,翻譯生產的原因不一而足,有文學的、商業(yè)的、教育的、技術的,也有宣傳的、外交的,“然而,沒有哪個譯者或翻譯機構的發(fā)起人,能希望控制或者意識到生產翻譯的每個條件;也沒有哪個翻譯代理人能夠預期到每次的結果,或是預期翻譯的使用情況、效能與傳遞的價值觀念”。這意味著,一方面翻譯當然事關策略與風格,預設了種種價值目標和意識形態(tài),但另一方面恰恰因其關涉作者、譯者、讀者、推廣和出版機構等諸多環(huán)節(jié),任何一方都難以掌控全局,因而反倒揭橥了翻譯過程中的各類不對等關系和知識盤剝,促成了對于整個流程中權力運作和話語操縱的省察。
本期的兩篇文章均與此話題相關。第一篇是來自西班牙的著名漢學家達西安娜·菲薩克(Taciana Fisac)的《歐洲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閻連科為例》,原則上說這并不是一篇有關中國文學外譯的文章,但其問題意識和切入視角卻始終不離翻譯。菲薩克是精通漢語的學者,同時也是一名譯者,甚至從事西漢雙向翻譯,曾經將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胡安·拉蒙·希梅內斯(Juan Ramon Jimenez)的作品翻譯成中文,可見確是一位“外譯”好手。論文討論的是我們都很熟悉的話題,即以閻連科為例,印證歐洲文學對于中國當代作家的影響,但與一般的研究有所區(qū)別的是,菲薩克自覺于身為一個西方人的理論位置,對于翻譯問題特別敏感。她的討論大概可分為兩個層次,首先是從“大地和腳,回來了”一句在英、法、西語翻譯中的差異,引出了閻連科作品中宇宙神話的敘事風格,作者列舉《四書》中有關的章節(jié),展現(xiàn)這組故事如何以《圣經》的段落開端,而又以西緒福斯結束,并經由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神話敘事相融合,傳遞出獨特的意涵。這便引出討論的第二層,即閻連科的“神實主義”。菲薩克認為,“神實主義”的提出來自作者對19世紀至20世紀西方及拉美小說發(fā)展脈絡的觀察,從19世紀歐洲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全因果”和20世紀歐洲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零因果”,再到拉美文學的“半因果”,閻連科通過閱讀不斷反思文學中內在真實和外在真實的辯證,最終形成了自己“神實主義”的寫作風格。同樣的,菲薩克不忘提醒我們,閻連科的這些外國文學儲備都是通過“譯本”來實現(xiàn)的,“神實主義”也從一開始就是西方理論與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文學傳統(tǒng)相互融合、對話協(xié)商的結果,展現(xiàn)了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其來有自,也印證了中國當代文學一直身處“世界中”、從未脫離“世界”的語境。
第二篇是盧冬麗教授的《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文學在日本的譯介與接受》,論文以當代鄉(xiāng)土文學作為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代表,追索其在日本文化語境中從無到有,落地生根的過程。盧教授借用大衛(wèi)·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的“世界文學”理論和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的翻譯操縱論,將影響這一過程的關鍵歸結為目標語境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接受文化中的主流詩學,強調日本譯者和日本文化氛圍對于譯本流通的影響。其討論從被選擇的作品、作者的譜系到讀者閱讀興趣的轉變,從譯者的文化身份(多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者)到出版機構的營銷策略,較為全面地展示了對于日本讀者來說相對陌生的異域題材何以發(fā)展到今天的規(guī)模,其中的偶然與必然,在在令人回味。例如特定歷史時期日本讀者對于中國社會的獵奇心態(tài)、出版社關于“禁書”的宣傳噱頭,莫言、閻連科等作家獲得的國際獎項,皆因一時風云際會,對書籍銷量產生巨大的影響。然而偶然當中也有必然,那就是一代日本學人孜孜不倦地閱讀、研究、翻譯、推介,為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文學開拓出一個較好的閱讀接受的空間。在文章最后,作者認為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文學的外譯難以更進一步,或許是由于“中國當前的鄉(xiāng)土小說‘缺少的似乎是一個形而上的無形世界”,而“中國鄉(xiāng)土的特質和世界性情懷的糅合是中國鄉(xiāng)土成為世界性中國鄉(xiāng)土的必經途徑”。我倒以為,我們不必急于下此論斷,讀者不妨將本期的兩篇文章對讀,也許能收獲一種對話的效果。“中國鄉(xiāng)土文學”未必真就那么“土”,其“關懷”未必就沒有世界性的因素,或者說,與“世界性情懷”對話的可能。我們的翻譯該如何處理這種對話的空間,從而找到共情的可能,正是我們接下來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