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王璽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 102488)
在明代《西廂記》的續(xù)作中,紅娘的身份屢次抬升,這與續(xù)作者的人物形象塑造策略有關(guān),對此,前人研究有所缺略,本文試予補足。
査繼佐《續(xù)西廂》講述了紅娘勇敢維護張生與鶯鶯的愛情,且誓死拒絕老夫人將其指嫁給鄭恒的命令,最終被皇上冊封為張生側(cè)室,與鶯鶯共侍一夫的故事。眉批中評論此作“為鶯紅生色”(1)査繼佐:《續(xù)西廂》,鄒式金:《雜劇三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第1、12、14、12、19頁。。統(tǒng)觀《續(xù)西廂》劇本,四折戲中有三折都包含了紅娘的戲份,且在第三折《白馬堅盟》眉批中,將紅娘定義為“全劇大護法,特需鄭重”(2)査繼佐:《續(xù)西廂》,鄒式金:《雜劇三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第1、12、14、12、19頁。,足見紅娘在劇中的地位。作品借杜確之口肯定紅娘在《西廂記》原作中的“撮合山”的行為,并將其提升到了“信義”、一人擔(dān)起“相門信行”(3)査繼佐:《續(xù)西廂》,鄒式金:《雜劇三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第1、12、14、12、19頁。的道德高度。在鄭恒造謠張生入贅尚書府,老夫人又欲改婚時,紅娘據(jù)理力爭,此舉在杜確將軍口中,更是“辨些志誠”(4)査繼佐:《續(xù)西廂》,鄒式金:《雜劇三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第1、12、14、12、19頁。的大義。這一“志誠”,不僅維護了張生與崔鶯鶯的情感,而且還捍衛(wèi)了相府的顏面,紅娘的貢獻也較原作更勝一籌。第四折《紫綸合玉》中老夫人決意將紅娘嫁給鄭恒而非張生,紅娘不從,直言拒絕,竟至以死相拼:“婚姻事,大古里憑人取便,沒揣的強合了到老沒緣……非吾之愿,若欲相從,唗母也天,就死了咱心不轉(zhuǎn)?!?5)査繼佐:《續(xù)西廂》,鄒式金:《雜劇三集》,卷二十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第1、12、14、12、19頁。竟喊出了婚姻自由的訴求。但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紅娘并沒有否認老夫人所言,可見紅娘拼死拒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內(nèi)心對于張生的中意。最后紅娘得償所愿,憑借志誠及反抗,為自己爭取到張生妾室的地位。由此,也可以看出《續(xù)西廂》中塑造的紅娘形象,見識與器局已非尋常婢女所能比,對信義與婚姻自由的看重,超出了封建禮教包圍下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具有一定的時代進步性。
周公魯?shù)摹跺\西廂》講述了張生落第,鄭恒奉旨迎娶鶯鶯,紅娘自告奮勇代鶯鶯出嫁,最后誤會解除,張生金榜題名與鶯鶯團圓的故事。
1.替身紅娘地位的抬升:婢女—假狀元夫人
《錦西廂》第五出《替嫁》中,當(dāng)鄭恒前來迎娶、眾人無計可施之時,紅娘臨危不亂,主動提出替嫁并說明理由:“一則全了夫人向日信行,二則救了小姐性命,三則日后張生回來也好相見?!?6)周公魯:《錦西廂》,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第5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但是這樣的抉擇并非紅娘心甘情愿,一句“包羞忍恥”(7)周公魯:《錦西廂》,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第5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已足見其內(nèi)心的掙扎。續(xù)作者借用“義仆替嫁”(8)參見徐銘延:《論李玉的〈一捧雪〉傳奇》,《南京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0年第2期,以及李玫:《特殊的“家人”和特殊的獻身——明清之際蘇州作家群“義仆戲”論析》,《文學(xué)遺產(chǎn)》,1995年第3期。這一傳奇范式,強調(diào)紅娘地位的抬升源自因忠義而得來的果報。然而替嫁終歸是頂替,狀元夫人的身份也實非紅娘所有。
2.紅娘地位的穩(wěn)固與認可:假狀元夫人—一品夫人
從假狀元夫人到真狀元夫人,紅娘的抬升之路還需要諸多品行的輔助。在第十一出《探信》中,張生抱怨鶯鶯不念舊情卻遭到紅娘反駁:“你得中只須早早回來才是,因甚留驛他鄉(xiāng),此間鄭狀元他是奉旨迎親,如何辭得。”(9)周公魯:《錦西廂》,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第5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雖已不是主仆,但紅娘依舊對鶯鶯處處維護,足見紅娘的正直與護主的品性。在第二十四出《辨明》中,紅娘“假狀元夫人”的身份敗露。按照明代律法:“若妄以奴婢為良人而與良人為夫妻者杖九十,各離異改正。”(10)李東陽等纂:《明會典》,卷一百四十一,《良賤為婚姻》,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619冊,第415頁。但紅娘在危機關(guān)頭機智應(yīng)對,先打出感情牌:“相公與妾身做夫妻一場,不知置妾身于何地?”(11)③ 周公魯:《錦西廂》,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第5集。在得到了鄭恒的肯定之后,才交代了事情的真相,而且為了平息鄭恒心中的不滿,紅娘又搶先一步譴責(zé)鄭恒:“相公,你行事太過孟浪……若不是妾身從中解救……”③巧妙地將責(zé)任推到了鄭恒身上。不僅撇清了自身干系,還凸顯了當(dāng)初獻身替嫁的情意與初衷,求得了鄭恒的徹底諒解。最終鄭恒并未休妻,紅娘憑借機靈的頭腦順利從假狀元夫人坐實了真狀元夫人的位置。
《續(xù)西廂升仙記》講述了《西廂記》中眾人得道升仙的故事。其中,紅娘形象的塑造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1.由貼身婢女到主仆對立的鶯鶯情敵
在第二出《夏賞》中,張生私下求見紅娘,傾訴思念,紅娘卻婉拒道:“相公,再不要講什么心事,妾豈無情,無奈小姐見妒,實不相容,如之奈何?”(12)⑤⑥⑦ 《玉茗堂批評續(xù)西廂升仙記》(上卷),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輯:《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4年版。紅娘雖與張生有私,但礙于小姐的妒忌只能拒絕情郎。但當(dāng)小姐與張生恩愛之時,紅娘又滿腹怨言:“直恁的肚腸窄,多因是情誼虧金。”⑤張生的懼妻與小姐的妒忌使得紅娘在府中的身份尷尬,舉步維艱。紅娘自身也因兒女情長而褪去了曾經(jīng)的潑辣與伶俐,只變得怯懦又充滿怨氣。
2.由鶯鶯情敵到參悟后的得道仙姑
在第五出《自悟》中,紅娘撿食迦葉尊者所贈黑棗之后,徹底頓悟,放下了兒女私情,而轉(zhuǎn)為一心向佛。頓悟之后的紅娘不僅看破了紅塵,更是恢復(fù)了曾經(jīng)的勇氣與反抗性。在第七出《辯折》中當(dāng)鶯鶯要將紅娘嫁與琴童時,紅娘與小姐展開了第一次正面沖突:“小姐小姐,怎生將紅娘這等輕賤,就把一個琴童作配?!雹藜t娘擺脫了身世帶來的自卑感,不妄自菲薄,不容人輕賤。為了打消鶯鶯再次起意,紅娘更是以“甘伴孤燈愛寂寥”⑦表不嫁之心,紅娘堅毅剛烈的回應(yīng)不僅是對耽于妒忌的鶯鶯的宣戰(zhàn),更是對常伴青燈古佛的一種表態(tài)。
紅娘性情的轉(zhuǎn)變,雖為佛道思想的強勢代入,但人物的轉(zhuǎn)變也在情理之中,且其中人生之大悲大喜,至高至低之況,頗可玩味。到了第十五出《幽訟》,鄭恒在地獄伸冤,鶯鶯與紅娘被傳喚。鶯鶯直接被鬼卒帶走,而紅娘則由閻羅王派金童玉女幃幡寶蓋請去地府,一個“押解”,一個“請”,一個地獄罪犯,一個得道仙真,鶯鶯與紅娘的地位到此時已變得翻天覆地。
3.由得道仙姑到度化鶯鶯的引路人
在第十六出《閱獄》中,紅娘陪伴鶯鶯參觀地獄中女犯受刑,并從旁點撥,鶯鶯幡然醒悟決意回到陽世拜紅娘為師。到了第二十出《普證》眾人得悟,紅娘升級為眾人師傅。從最初“愛而不能”的怯懦婢女,到后來度脫眾人的得道仙真,紅娘成功實現(xiàn)了身份的逆襲。
但不得不說,原作紅娘熱心撮合的“牽頭”職能,終究敵不過“饒頭之癖”(13)“饒頭之癖”的說法源于人們對《西廂記》不同刻本中關(guān)于紅娘所唱的《紫花兒序》曲辭的不同認定。《西廂記》卷四第二折《堂前巧辯》中紅娘向老夫人回話時,所唱《紫花兒序》中有:“猜我這賤人做了饒頭(牽頭)”。到底是“饒頭”還是“牽頭”,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選擇,因此引發(fā)了后世文人關(guān)于“饒頭”與“牽頭”的爭論?!盃款^”和“饒頭”都是地方語,“牽頭”多指媒人、牽線人或者介紹人,而“饒頭”多含有男女間第三者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成分,在《西廂記》中指紅娘,暗示其私下與張生有染。刻本中對于“饒頭”二字的選擇也足見文人刊印時的俗惡趣味,因此凌濛初斥責(zé)這一心理為“饒頭之癖”。的負面影響。在創(chuàng)作之初,續(xù)作者就安排紅娘與張生有了“一摟之私”,使得紅娘形象失去了原作中的鶻伶與幽默。神仙道化戲中度脫人物的模式化形象無形中也影響了《西廂記》續(xù)作中的紅娘形象的塑造,使紅娘贏得了表面的光鮮與高貴,卻失去了原本的舞臺魅力。
總體來說,抬升婢女紅娘身份的三種策略,顯示出明代文人對于紅娘形象的偏好,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向往平等和解放的價值觀。當(dāng)然,從藝術(shù)上說,過分關(guān)注紅娘身份的變化,不可避免地造成人物關(guān)系的失衡,使得主角鶯鶯等人物形象變得暗淡,整部作品的欣賞效果因此而有所減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