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光旭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州 510275)
辛亥革命之成功,實際上標志著晚清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崩潰,而此后的軍閥混戰(zhàn)和政爭,又成為確立新的中央權威難以逾越的障礙。民初以來廣東社會控制的運作即以此為基本背景,并顯露出其若干特性。孫中山三次在廣州建立政權,其政權機構(gòu)的總體特征是“軍政”和“黨治”,它的一切政策的軸心是戰(zhàn)爭動員及戰(zhàn)爭資源配置。至少在國共合作之前,孫中山政府的社會動員可以說是敗績連連——大量資料顯示,幾乎是所有的社會階層都對他的廣州政府持敵視或消極態(tài)度。據(jù)實而論,孫中山政權的社會控制無論是從效率、規(guī)模,還是從滲透的深度和范圍來看,都遠未能恢復到辛亥革命以前的水平。同設廣州的中央政權(未獲全國和國際普遍承認)、廣東省政權與廣州市政權往往疊床架屋,權限不清,實際的結(jié)果是號令不出城門。各級政權與士農(nóng)工商各階層的聯(lián)系,多維系于交納稅費之一途,政府與一般民眾——尤其是商人——溝通的有效渠道趨于斷絕。作為“一省人民代表之機關”的省議會雖得以續(xù)存,但至陳炯明敗走東江已是壽終正寢。廣州政府控制力最為薄弱的應該是縣級以下的廣大區(qū)域(包括縣級),這些占全省面積絕大部分的地區(qū)基本上長期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對此,官方言論也從不避諱?!奥?lián)軍入粵驅(qū)逆后,東北兩江,戰(zhàn)事經(jīng)年,政局亦時受其影響。省長四易其人,財政廳長四易其人,鹽運使亦四易其人,而各縣長或一二月而易人,或僅到任而已調(diào)換,或未到任已另委他人。如此民政固無積極改善之可言,雖欲維持原狀而不可得。”(1)《政局》,《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10日,第3版。時論分析說:“今日廣東吏治之壞,已達極點,其最大原因,即由于縣長任用非人。偶有一二良吏,又以下車視察未終,一事未辦,而更調(diào)之命令已至。其狡黠者,則以逢迎武人,巴結(jié)防軍,以國家正供之收入,為買歡于軍人之禮品?!倍?,“縣長之任用”又“惟仰武人之鼻息”(2)《民選縣長》,《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19日,第2版。。后來鮑羅廷在答記者問中曾說,當時“廣東凡九十四縣,人民約三千五百萬”,每縣僅設一縣官,且“多出于賄求,遂苛抽于民間,得其剩余以償所失”(3)梁尚賢:《鮑羅廷在華佚文》,《近代史資料》,總101號,2001年10月,第129頁。。為緩解財政窘困,1924年省長公署竟“廉價拍賣大小官職”,“市政廳底價五萬元,鶴山縣知事一萬元,東莞縣知事八千元”,可“即日成交”(4)《北伐聲中籌劃之特色》,《南鐸日報》,1924年10月9日,第2版。。
廣州政府社會控制的失敗及政府權威的喪失,直接導致了軍隊的專橫和財政汲取能力的衰竭,隨之而來的煙、賭、娼、匪、兵的泛濫和肆虐,實際上成為嚴重腐蝕、毒化正常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的惡性病毒。常識表明,政治變革與社會生態(tài)不僅應相輔相成,而且后者最終決定前者的成敗得失。就此一點而言,大革命前夕的廣東給歷史研究提供了一個因社會失范而導致政治變革失敗的典型范例。
孫中山建立第三次廣州政權后,云集廣州的各路大軍計有8萬之眾,他們?yōu)轵?qū)逐陳炯明軍隊的確立下汗馬功勞,但就其人員構(gòu)成、入伍動機及訓練組織等方面來看,實與軍閥部隊無異。孫中山根本不能隨心所欲地指揮這些部隊,或者說只有每天花費數(shù)萬金才能勉強購買他們的“忠誠”。聯(lián)軍——主要是滇、桂軍——入粵之后,設卡收費或違法苛抽現(xiàn)象相當普遍,粵人對其憎恨至極。
“軍隊勒收保護費,足為商旅之患”(5)② 《四邑商運之困苦》,《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26日,第7版。。江門為四邑之孔道,上下府貨船經(jīng)過該處者日有數(shù)十艘。從前每船來往一次,費用不過百元之譜,此時每船辦貨來往一次則需費300余元。“一般商販,無力抵抗,欲增加貨價,則有礙銷流;如遵照納費,又懼折閱。遂致相戒裹足,商運漸稀,因而物價飛漲,且糖油牲口什貨等民生日用之品,幾有青黃不接之勢?!鄙倘恕安晃贩送街俾樱奋婈犞Wo”。萬般無奈之下,江門商會各界遂聯(lián)請當?shù)涝O法維持②。孫中山知悉后曾嚴令撤銷,違者以軍法從事,不料各收費機關不僅不遵令取消,反而強征愈烈。查船艇由江門載貨運經(jīng)文昌至西河厘廠,相距僅10里,卻要抽費五次,每次收費至少一元或三五元不等。除此之外,還有駐河西環(huán)溪廟之所謂“保商衛(wèi)旅營”,“絕無一兵在船保護,乃該辦事人何建興,每船逼抽領旗費五元,仍按月分十五元十元五元勒收繳費。稍遲或未足數(shù),即遭槍擊扣留,商民忍痛負重,莫敢誰何”(6)《新會商會為商民請命》,《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28日,第7版。。滇軍第三軍軍需籌備處設局征收佛山出入口岸輸拖鄉(xiāng)渡,附加二成軍費,由船戶負責,代收代繳。航商以情形窒礙,曾懇請收回成命,竟不得恩準。不僅如此,該局又強行規(guī)定佛山航商只有領取該局“出口票”才能通行,最終導致佛山航商一律停業(yè)。1924年4月佛山七十二行商飲泣痛陳云:“自去年東西滘河道,擄劫頻仍,交通梗塞,佛山商民,直接受害于匪;駐防軍隊,因揭保商名義,征收護費,航商以負擔太重,藉將運費增加,佛山商民,又間接受害于兵。經(jīng)梳過篦,層剝重抽,商業(yè)摧殘,元氣凋喪,實無可諱?!?7)《佛山商民之呼吁聲》,《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1日,第7版。
東西南各江設卡重抽,已經(jīng)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1924年4月,僅孫中山下令撤銷的“北江重抽出入口貨物機關”及收費名目就有17個(8)《令禁北江大幫收費機關》,《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26日,第10版。。除來往沿江正式完納關稅護費不計外,自連縣至連江站,無論大小出入貨船每經(jīng)一埠,勒更收錢即有數(shù)十次之多。每埠每次每船多則八九十元,少亦三四十元,而且花樣翻新,商民已不堪苛擾。同時各部隊又在菁蓮、含光、連江口車站等處征收各種稅費,均每貨值百抽五。更有自稱湘軍司令部某連司令部者,名堂復雜,苛捐重重。統(tǒng)計出入口貨,每值本銀百元就要加多七八十元之抽費。沿江商民既無可應付,稍與理論,不是將貨物搶去,就是被痛毆一頓。商民走投無路,只能向廣東報界公會涕泣哀告:“哀我江民,何不幸而生斯長斯聚族于斯也,有此顯違帥令,層征害民。欲聯(lián)罷工市,而恐類要挾;欲不罷工市,則無以生存。事出兩難,勢必待斃。素仰貴公會深悉人民疾苦,體念商旅艱辛,主持正誼,不畏強權,迫得瀝情代訴,乞照分登各報,俾仁人君子,伸明大元帥三民主義?!?9)《連縣商會之呼吁》,《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日,第10版。1924年3月駐防南雄之滇軍因伙食無著,即向當?shù)厣碳摇吧探琛避婐A8萬元,限一星期內(nèi)清繳。商家以迭遭兵燹,商業(yè)凋敝,只允2萬元,而滇軍不稍讓。商民深恐不能如期籌交而遭駐軍報復,因相率離城遷避,滇軍恐商店罷市,乃準予“寬限”(10)《南雄商業(yè)停頓之一瞥》,《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15日,第7版。。又據(jù)廣西鹽運使趙士覲呈稱,駐防韶州及連江口滇湘各軍之護運局、護商隊,對于運往鹽斤重重抽剝,并另勒索更錢,為數(shù)甚巨。該處商會會長轉(zhuǎn)請駐軍取消,不僅未獲允準,反被拘留,以致群情激憤,被迫罷市(11)《請取消軍隊勒收鹽費》,《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8日,第10版。。駐防坪石之朱培德軍設卡重抽百貨捐,也激起極大民憤。雖屢經(jīng)商民報呈孫中山飭令取消,但抽剝?nèi)绻?。查當?shù)鼐M一項本由商場負完全責任,除收房捐警費外,不敷之數(shù)由各行科派支足。然而到1924年6月,警署又新抽豬牛捐。坪石商會會長請免苛抽,竟為某師長扣留,只得“憤而辭職”。為此,鹽業(yè)公所、龍河船戶濟日堂、上河船戶同德堂、屠行牛欄、岑葉幫、麻行、單行、油行、雜貨行等“數(shù)千人”,共派代表赴省請予撤銷(12)《坪石商民之呼吁聲》,《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24日,第10版。。同月,省署還決定對北江礦石每運石萬斤征收“報效費”3元5毫,所有英德石商遂相率停止采運,采石工人數(shù)百名亦連帶失業(yè),“流離失所,情狀甚慘”(13)《征收北江礦石費后之情形》,《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13日,第7版。。
除了苛抽,軍隊還往往隨意封船,使船商苦不堪言。1924年7月,貨船協(xié)會會長黃耀向當局痛陳船商之七大“痛苦”。該函曰:“各軍出發(fā),隨意封船,以吃水數(shù)丈之船,飛渡淺灘,一遇擱淺即咆哮辱罵,任意搗毀,其痛苦一;任意損壞船只,不負賠償責任,呼吁無從,其痛苦二;借名封船,任意勒索,言語不通,維財是視,商旅畏途,交通斷絕,其痛苦三;所封之船既不發(fā)給船租,又不發(fā)給伙食,其痛苦四;載運已竣,仍借故留難,久不釋放,留為勒索地步,其痛苦五;地痞爛仔,借名封船四處滋擾,其痛苦六;冒軍封船,軍匪難分,其痛苦七?!背酥?,各船經(jīng)虎門要塞沙角等處,每被借名檢查,繳去已領牌照之自衛(wèi)槍支,使遇盜賊無從抵御。威遠臺則借名籌餉,每艘勒交十數(shù)元或數(shù)元?!八烈馑巡?,硬行掠取財物,此尤痛苦中之痛苦也。”(14)《公安局請明定封船條例》,《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7月7日,第6版。各軍設卡之密也聞所未聞,如在西江由馬房至柴洞不過四小時航路,設卡竟達35處,“沿途黃旗招展,極盡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之妙”(15)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4緝(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9月,第1418頁。。孫中山對這種民生多艱的狀況既痛心疾首,又無可如何。他曾任羅翼群為軍法處長,羅堅辭不就,辭呈中有“假令一一執(zhí)法以相繩,將使人人伏誅而后可”之句(16)羅翼群:《孫中山回粵重建政權后的廣東政局》,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廣東省委員會、廣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孫中山三次在廣東建立政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212頁。。
1923年12月,省長廖仲愷鑒于各軍爭設“護商機關”,船艇勢將停業(yè),特令撤銷(17)《私設護商隊一律撤銷》,《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4日,第6版。。大本營對設立所謂護商機關一開始還比較審慎。然而由于軍費無著,大本營對各軍設立護商機關逐漸失控,另一方面各軍對有關禁令也置若罔聞。例如,軍隊在省河一帶設立護商機關數(shù)十處,孫中山令公安局嚴厲解散,孰料墨跡未干,即有滇軍數(shù)十名,分乘小輪,持槍向省河大小船只,勒收保護費,其章程規(guī)定每船每月由三元二元至一元不等。船民稍一延緩,喝鎖喝毆,甚更將該船只票封拿人。其實,該處船民已經(jīng)交納交通警察等費(18)《船民之呼吁聲》,《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8日,第9版。。1924年7月,孫中山鑒于數(shù)十艘輪渡為軍隊封用霸占,“久不發(fā)還”,遂嚴令發(fā)還,然軍隊卻遲遲不予理睬(19)《帥令發(fā)還所封輪渡》,《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7月18日,第6版。。駐軍還對各地政府的稅收造成極大威脅。如1923年底佛山向商戶征收牌照費,而軍隊則“與當?shù)卣疇庌k”(20)《爭辦佛山牌照之縣呈》,《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8日,第7版。。次年3月,永春總公司在廣州市內(nèi)抽收“花筵捐”,滇軍第二師軍需處又抽“筵席捐”,并因此出現(xiàn)糾紛(21)《筵席與花筵捐》,《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31日,第9版。。
軍隊苛抽,捐商實難辭助紂為虐之咎。一般奸商捐棍輒以籌餉美名瞞請各軍隊,批準承辦各捐稅,相習成風?!胺N種什捐名目,無奇不有。市內(nèi)商民,怵于武力,為捐棍所壓迫,久已飲泣吞聲,莫由告訴?!?22)《捐棍一時斂跡》,《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日,第9版。因而時論指出:“軍隊無奸商之聳動,不知雜捐之可投。各軍初非為錢而來,不知稅捐之可以揾錢也,自有捐棍鉆營其間,而截留包攬之風以起。人民徒怨軍隊之紊亂財政,而不知捐棍助長其間,有以致之也。捐棍之罪,浮于軍隊多矣?!?23)《捐棍可惡》,《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15日,第3版。
軍隊拉夫是導致官民關系惡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客觀地說,廣東民眾尤其是商人對孫中山的戰(zhàn)爭早已不勝其煩,他們甚至認為孫陳戰(zhàn)爭簡直有些莫明其妙,更不愿為這場戰(zhàn)爭提供資金或去充當炮灰。孫中山返粵之后的廣州政府一直處于風雨飄搖的戰(zhàn)爭之中,軍隊責在疆場殺敵沖鋒,而前線則需要大量夫役從事救護、運輸及其他各種勤務。如此以來,拉夫之災演于廣東全省亦情理中事?;洕h鐵路總理陳興漢1923年8月呈稱,“軍隊拉夫,不加審擇,社會嘖有煩言”,其所屬員役工匠在上下班途中或因公外出,“被誤拉充當夫役者,不知凡幾。雖配有證章,亦弗之恤”(24)《軍隊拉夫波及路工》,《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日,第6版。。9月上旬廣州總商會特就軍隊強拉夫役事致函公安局,抱怨軍隊拉夫捉及店伴,即使總商會出面請保也不得其準。而且,“月來軍隊開拔,沿途拉夫,不論其人強弱老幼,及有職業(yè)與否,強迫充役;稍有抗拒,即被放槍追擊,或傷或斃。凡此慘酷情形,查閱報章所載,筆不絕書”(25)《請禁拉夫》,《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0日,第6版。。即如1924年4月12日上午,有軍隊百余名在廣州堤岸一帶沿途拉夫,喝令一乘船者止步,該船戶不諳外地口音(士兵多為客籍),即開槍射擊,擊傷一過路女子(26)《拉夫開槍傷人》,《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4日,第9版。。軍警拉夫,還“輒以車夫充數(shù),以致車業(yè)冷淡,營業(yè)益艱”(27)《不拉車夫充伕》,《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14日,第7版。。就是清潔夫,也難于幸免。1924年4月14日上午9時,滇軍第三軍第三師司令部張副官,帶隊將正在永漢路清掃垃圾的六名清潔工強行拉去,“以致清潔夫人人自危,欲聯(lián)合全體罷工”(28)《請放還清潔夫》,《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4日,第9版。。
若逢決戰(zhàn)之際或規(guī)模較大之戰(zhàn)役,暴力拉夫情形則更為加厲。1924年3、4月東江決戰(zhàn),前線夫役嚴重不足,駐省軍隊遂函請善后委員會加緊招募,“但市民應募者寥寥無幾,各軍又勢難久侯,迫得自行派隊在市內(nèi)分頭拉雇”。3月27日市上“拉夫為最迫促”,沿永漢路、惠愛西路、太平路、豐寧路、一德路、大市路及小市街韭菜欄一帶,皆有軍隊手持繩索截拉行人。查是日被拉者,總計數(shù)百人?!耙粫r影響所及,市內(nèi)各苦力挑夫輿夫,暨兩肩度活之小販輩,聞風生畏,伏匿不敢出門,以為規(guī)避。即各繁盛市場,如禺山市惠福市五仙門等處,亦因蔬菜小販不敢出市,遂致頓成冷淡之象?!?29)《市上拉夫情形》,《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29日,第9版。至4月初,“又復大舉拉夫”。7日報章記載說:“連日募夫軍警,除向各馬路市場截拉苦力外,并向各茶肆搜索夫役。昨早東門口之東如得云茶樓,惠福路之五如巧心茶樓,五仙門之瑞如茶樓等,均有人在此預伏門外,截拉品茗客。被獲者幾如甕中之鱉,無從逃脫。一般茶客,聞此風聲,多為裹足,以致各茶肆異常冷落。又連日所拉夫役,不特敝衣襤褸者不免,即衣服光潔者,亦迭被拉去。各市場如果欄菜欄蔗欄魚欄等,亦為募夫者注目地點。一般小商販,輒被拉去,以致望而生畏,不敢出市營生。致影響所及,凡日用菜蔬之品,罔不漲價倍徙……又訪函云,自公安局查禁軍人拉夫后,此風似已止息,詎四日下午,大德路尾某部駐軍,因奉命移動,又派便裝軍人數(shù)名,在該路拉途人充夫,且穿長衫者亦有被拉去。一時苦力小販途人聞訊,咸多卻步,繞道而走云?!?30)《連日募夫情形》,《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7日,第9版。
拉夫不僅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習慣,而且隨之出現(xiàn)一些奇特現(xiàn)象。譬如《拉夫影響市面之情形》一文曾分析說,拉夫?qū)е率忻嫠拇笞兓?一)菜欄改夜市。查菜欄之買賣,本在晨早七時,至九時收市,因鄉(xiāng)人來欄買賣,每被拉去,是故提前買賣;(二)豬欄女販主;(三)女苦力之大活動;(四)蛋婦新解放。(31)《拉夫影響市面之情形》,《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8日,第6版。女性之所以“大活動”、“新解放”,就是因為男性公民不敢露面,也不敢出門做工。更有甚者,不少軍警還借拉夫之名,行勒擄之實,即“拉夫索需”,“敲詐銀兩”(32)《拉夫需索》,《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22日,第7版。。3月31日報載:有手持短槍者五六人,闖入濠畔街某店拉夫,伙伴紛紛奔避。該店司事出而勸止,竟強將司事拿去,“卒納費八十元釋放”?!坝执笮洛┡系冉?,發(fā)現(xiàn)拉夫不少。不論長衣短衣,多被拉往,納資請免,始允放回。”(33)④ 《連日拉夫見聞》,《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31日,第9版。
大本營方面對百姓的夫役之苦也日有所聞,曾試圖以嚴刑來制止軍隊強行截拉。早在返粵之初,孫中山就頒布臨時軍律六條,其中包括“拉夫不知會警察者槍決”,公安局也規(guī)定“各區(qū)募夫,只準募集苦力及無業(yè)之人”。但實際情況卻是軍隊拉夫,“警察不敢過問”④。拉夫不僅拉及小販及攜有各行店免夫證章之伙伴,“還有警察借拉夫索賄”(34)《警察拉夫限制》,《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31日,第9版。。開始大本營也曾規(guī)定由善后委員會統(tǒng)一募集夫役,然而總是杯水車薪,緩不濟急。之后也曾求助于總商會,但“總商會竟卻之”(35)⑧ 《拉夫》,《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8日,第3版。。
將拉夫所導致的民怨歸咎于軍警的暴戾和不法,恐失之于簡單。孫中山及大本營雖屢發(fā)禁令制止暴力募夫現(xiàn)象,然前線不得夫役自然無法效命疆場,因而在“募夫”與“拉夫”之間,確有隱衷?!败婈牫霭l(fā),不能無夫,不得已出于拉。拉夫,強人所難也,然不拉又不得夫。”(36)《募夫與拉夫》,《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26日,第7版。本來,市民欲免拉夫之苦,“法莫善于代軍隊募夫”,然而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民眾與廣州政府的隔膜。通過一篇官方時評《拉夫》,我們大致可以了解到廣州政府所遭遇的尷尬:“設使組織完備,經(jīng)濟充裕,募夫眾多,又何致煩我市民之驚擾。所惜者,善后委員會,前以缺于經(jīng)費,募夫困難,求助力于總商會,總商會竟卻之。當時識者已早知拉夫風潮,必難免其不再出現(xiàn)。曾幾何時,而拉夫之事,果連日發(fā)見于市中。故商人不必怨軍隊拉夫之暴行,而當怪總商會之太不負責。若曰總商會無代雇夫之義務,則各屬商會之負此義務者正多。總商會雖素以穩(wěn)健名于時,然其不知為商人謀免拉夫驚擾,則謂之不知避害之道,誰曰不宜?!雹喈斎唬瑢⒇熑螝w結(jié)為廣州總商會的不合作,顯有強詞奪理的味道。
軍隊的專橫還表現(xiàn)在軍警沖突上。1924年6月17日,吳鐵城與全市休班警察為因公犧牲之警察覃波送殯,在惠愛東路一帶滿布崗哨,并禁車輛通過。適“某軍某師長某”乘坐手車經(jīng)此,急欲通過,武警不允,彼此口角,進而彼此拔槍威脅。該師長被毆后,旋歸部督率一團士兵,攜帶機槍大炮將該幫警察包圍,將警長警員捕去八名,施行毆打,后由吳鐵城出面通融解決(37)《軍警誤會余波》,《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19日,第9版。。軍民雜處,的確給市民帶來極大紛擾。因駐軍于市,既缺乏廣場以資訓練,又易肇事端?!皼r廣州市自投變官產(chǎn)后,公地益少。軍人在市,每遷入宅鋪,權行棲宿,拒之實有不能,任之心有不服。軍民惡感,又由此生?!?38)《駐軍郊外》,《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9日,第3版。由此,至1924年春“移兵郊外”的呼聲響遍廣州市,“兵之為用,可以殺敵,非以殘民,欲保其殺敵致果之勇,當制其殺人奪貨之欲”(39)《移兵郊外》,《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26日,第3版。。
無庸諱言,這一時期的“兵禍”對廣東社會的危害實與“匪禍”不相上下。盡管軍隊失控的原因非常復雜,但它卻是廣州政權缺乏起碼的社會基礎和社會動員、社會控制能力的直觀表現(xiàn)。將軍隊與政府截然分開來看的作法,恐怕是自欺欺人之談。從一定程度上來看,軍隊苛抽與強征夫役等擾害百姓之事,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種政府行為。
考查一個政權的生命力和社會控制能力,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就是財政汲取能力。廣州政府自軍興以來,“財政上之收入,受直接間接之影響,比平昔大減”。據(jù)當時報刊記載,1923年廣東省財政廳直接收取厘捐23萬有奇,又臺炮厘金70余萬元,厘稅共100余萬元,而“其他為各軍截留者”竟高達620余萬元。田賦每月應收僅15萬元,而各縣還要截收,“究竟實可收到若干,尚難得其確數(shù)”。另外,契稅每月收入萬余元,當稅每月收入2.1萬余元。這就是當年省廳財政收入之大概情況。而直接支出單是伙食一項,每月約需30余萬元(40)《財廳之收支概數(shù)》,《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7日,第6版。。為統(tǒng)一市財政起見,自1924年3月1日起,所有市內(nèi)稅捐諸如豬捐、牛捐、屠牛捐、牛皮捐、稅契及辦理官產(chǎn)等項,經(jīng)會準一并交給市財政局辦理?!柏攺d可以直接收入者,僅有各屬之臺炮坐厘等項,年約七十余萬元。其余各項,仍為各軍截留如故,是以最近財廳收入,頗形短拙。”(41)《財政廳之收入》,《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6日,第7版。當時廣東財政,幾乎全賴廣州一隅,至1924年初廣州市財政已露破敗之象。1922年市庫各項收入合計約310萬元,其大宗是房警捐、各種房地價、花筵捐、車捐等項,而支出合計共約299萬元,其大宗則為公安局、教育局、衛(wèi)生局等經(jīng)費。至6月16日政變,所有花捐稅契等項俱為其他機關收去,“零碎款項,緩不濟急,一切收支,大為退減,市廳之設施,幾有停頓之勢”。迨1923年1月后經(jīng)銳意整理,而收入尚少。2月間不得已而有投變市產(chǎn),統(tǒng)計前后共得產(chǎn)價約為600余萬,其收入最多之月份為9月,共70余萬。其次為7月,共68萬有奇。前后解交大本營而歸入財政廳借出款項下計算者,截至1923年底止共約490萬。1923年市庫收入合計為921萬余元,支出合計則為910萬元。表面上看,綜計收支,尚有盈余,“惟其中尚有呆帳廢幣及電車股票等等,則并非現(xiàn)款結(jié)存”(42)《兩年間之市庫概況》,《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1日,第6版。。在這一年中,除由軍隊截收及另立名目之新捐稅不計外,公安局經(jīng)收之租捐及借租、財政局之變賣官產(chǎn)及省署財廳之收入,總計在1000萬左右。還在1923年底,“廣州市內(nèi),財源已竭,近日各機關之收入,已不如昔。而軍政部每月軍隊之給養(yǎng),需款約三萬余元,近日各機關之解交者,僅萬余元。其積欠之巨大,為日愈久,則積欠愈多”。(43)《財政不統(tǒng)一之危機》,《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9日,第3版。關于廣東省1922—1923年的財政狀況,可參閱《廣東省財政收支情況等調(diào)查》,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第1卷,廣州:廣東省供銷學校印刷廠,1982年版,第282-288頁。如果說1923年廣東財政尚可勉強支撐的話,步入1924年則難以為繼。
1924年初,大本營成立中央軍需處,各軍餉需一律劃歸該處統(tǒng)一支撥。“惟統(tǒng)計收入各機關按日撥交款項,與每日應支各軍餉需,不敷在三倍以上?!泵咳崭鳈C關撥解款項如下:市政廳3000元,財政廳2000元,禁煙督辦署1000元,鹽運使署3000元,公安局1000元,沙田清理處600元,每日共收入9600元,而支出滇湘桂粵各軍,每日需3萬余元(44)《軍需處之軍需會議》,《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9日,第3版。。由于軍需處“入款與支出嚴重不敷”,不久孫中山只好重新制定撥付各軍款項辦法:所有聯(lián)軍總指揮部每日領1000元,滇軍給養(yǎng)每日4230元,聯(lián)軍軍醫(yī)處每日880元,直轄第七軍每日700元,豫軍總司令部每日2460元,以上五項共銀9273元,自3月24日起由籌餉總局直接撥付。東路總部每日1920元,直轄第三軍每日227元,東路第三軍每日400元,直轄第一軍每日860元,以上4項共銀3407元,自3月24日起由沙田清理處直接撥付,其他軍餉由軍需處會商財政委員會應支(45)《支配各軍餉費辦法》,《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21日,第3版。。這一辦法其實也未能維持多久,到是年夏季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拔┦茄约盎I款,在粵省已成弩末,實已無可再抽;輸納稠疊,民間已不勝其煩?!?46)《戰(zhàn)時軍需籌備處成立之布告》,《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8月8日,第3版。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再成立戰(zhàn)時軍需籌備處?;I備處在布告中陳述其原委說:“各國庫告匱,軍無現(xiàn)糧,政府籌撥既窮,地方羅掘已盡,目前戰(zhàn)事方殷,餉糈為一軍命脈,故必先蒐討軍實,然后能激勵士心。假使轉(zhuǎn)輸或缺,則軍心勢必動搖,臨陣沖鋒,自非饑卒所能勝任,此所以有戰(zhàn)時軍需籌備處之設也?!?47)《戰(zhàn)時軍需籌備處成立之布告》,《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8月8日,第3版。由于連年征戰(zhàn),廣東財政庫空如洗,黨人對財政長官之職惟恐避之不及,僅在1924年廣東財政廳長就有梅光培、鄭洪年、陳其瑗、王棠、古應芬五人更替,其中王棠視事僅13天便倉皇去職(48)秦慶鈞:《民國時期廣東財政史料》,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廣東省廣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廣州文史資料》,選輯第29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4-95頁。。至8月下旬因罷市風潮,“廣東財政,已瀕絕境”(49)廖仲愷:《辭財政部長職通電》,尚明軒、余炎光:《雙清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22-723頁。,“各財政機關毫無收入”,連大本營的財委會例會都被迫取消(50)《大本營財委會為財政毫無收入暫行停會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4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50頁。。
在廣州政府所控制的僅占全省面積四分之一的土地上駐扎著至少8萬聯(lián)軍,即便不加上陳炯明的三四萬部隊及鄧本殷的1萬人馬,這個數(shù)字也遙居全國第一位。為了供養(yǎng)數(shù)量龐大的軍隊以及提供作戰(zhàn)之需,“孫中山的政府就不得不在稅收上創(chuàng)新,五花八門,名目繁多”(51)丹·N·雅各布斯:《鮑羅庭來到廣州》,林海譯,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第5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96頁。。自1924年2月始,政府開始對橡膠、肥料、甲醇等貨物征稅,此后幾個月又開始加征筵席捐、汽水捐、藥品捐、化妝品捐、娛樂捐、戲班捐、轎夫捐、挑夫捐、煙絲捐、珠寶玉石捐、爆竹捐、柴炭捐、醬料捐、鮮魚捐、皮革捐、硝磺捐、電報附加捐、銀市買賣捐、齊醮捐、墳山捐、儀仗捐、自來水附加軍費,還有米谷出口、糖面、渡船、當押行、旅館等捐。同時,拍賣所謂官市產(chǎn),開抽煙賭稅、商業(yè)牌照稅,頻繁征收租捐也成為這一時期財政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廣州政府幾達“無物可稅”的地步,據(jù)《申報》統(tǒng)計,截至1924年5月各項稅收共計60余種(52)《廣州教費專稅之調(diào)查》,《申報》,1924年5月26日,第10版。;《廣東扣械潮》記載說:“細雜科捐有百四十余種之多?!?53)香港華字日報社編:《廣東扣械潮》,第3卷,香港:華字日報,1924年版,第52頁。《向?qū)е軋蟆芬卜Q廣州政府“坐養(yǎng)十幾萬軍隊,八十幾種苛捐雜稅”(54)和森:《擊敗商團后廣州政府的地位》,《向?qū)е軋蟆罚?924年10月21日,第88期。。如前所述,各軍遍設關卡更令人觸目驚心,其所抽之數(shù)實際上已無可統(tǒng)計。無窮無盡的“財政逼迫”,必然引起商界的強烈反抗,幾乎每增加一種捐稅,都會導致一場罷市或抗稅風波,而且愈演愈烈。
廣州政府財政汲取能力的衰竭,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財政的不統(tǒng)一,亦即各軍自行征收和截留稅餉——這幾乎是廣州政府的心腹之痛。從大元帥府建立之始,孫中山就開始致力于統(tǒng)一財政,然而一直收效甚微。官方分析說:“廣東歲收約三千萬,加以賭餉雜捐,其數(shù)當達六千萬,以之養(yǎng)兵修政,雖不足亦不遠,何至如近日之支絀?此無他,軍隊截留地方捐餉有以致之也?!备鬈姴坏亓襞f有地方稅餉,抑且另立名目招人投承,甚而苛細雜捐,亦為包攬,“雜捐之多,未有甚于此時者也”。各軍互不統(tǒng)屬,辦理稅收捐務也不得法,徒使惡名歸于政府。比如有時捐目雖多但得款反少,各軍來自別省,地方情形不熟,益以急于要錢,所投捐務,得價反不如從前之多。其辦理混亂情形也無以復加,“就是今日某軍開投,轉(zhuǎn)瞬明日別軍取銷。同一捐務也,今日某師長包辦,明日別師長另立別廠攬之,甚而至于團長營長亦可包辦。此軍開投,別軍取銷,此團營長開投,別團營長取銷,忽開忽停,莫衷一是,而軍隊之爭端,遂由此而起,市民之生命資財,亦由此而犧牲”(55)《軍人截稅承捐之害》,《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1日,第2版。。各軍截收稅餉究竟有多少,各種材料的說法不一,至于具體情形卻有大量記載。1924年3月,有關方面曾對“原屬省政府直轄之厘稅,現(xiàn)落于軍隊征收者”一項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僅此一項厘稅抽查,軍隊所截收之數(shù)就高達393.9102萬元,相當于一年軍費的四分之一(56)《軍隊截收稅厘之調(diào)查》,《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6日,第6版。。
1924年1月7日,大本營財政委員會預約各軍軍需人員到會磋議統(tǒng)一辦法,然而“各委員呆坐久候”,直至正午也不見一個軍需到會,遂無果而散(57)《財政不統(tǒng)一之危機》,《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9日,第3版。。經(jīng)過長時間的努力,廖仲愷統(tǒng)一財政的計劃最終宣告失敗。1924年9月17日,他在辭財政部長通電中痛陳當時情形說:
維默察現(xiàn)狀,廣東財政,已瀕絕境,雖欲負責,誠恐力不從心。輾轉(zhuǎn)思維,實有不忍言,且不能不言之痛?;浭‰m號富裕,而軍興以后,財政久陷分裂。厘捐糧稅悉為各軍截收,賭餉煙捐亦由各軍支配。是全省稅收,業(yè)已瓜分豆剖,點滴無遺。計吏職權,情同告朔。挹注勢有不能,整頓亦無從著手。故迄今兩載,財政命令,不出署門。財廳五易長官亦都束手無策。此中困苦情形,為有目所共睹?,F(xiàn)在財政狀況,較窘于前;而千里饋糧,軍需之急,百倍昔日……民十粵省養(yǎng)兵十萬,且有援桂之舉,而按口給糧,未嘗或缺。今則煙賭弛禁,歲增千萬,而士卒苦饑寒,人民頻嗟苛斂。同一粵省,富瘠懸殊。豈真兵多財絀,有以使然!毋亦財政分裂,軍餉虛糜,有以致之。倘及今改弦更張,剔除私利,以維大局,則廣肇羅、南韶連防務費一項,歲收可及千萬;禁煙收入,約得二百萬;糧稅厘捐鹽餉,共約二千萬;合計當在三千萬以外?,F(xiàn)在各軍有槍之兵,不過八萬人,以每名月餉八元計,月需僅六十四萬元;官長佚役補充兵以及服裝各費,按照恒例,應值兵餉三之一,即從寬計算,亦不過一倍而止。合計月需至多不過一百二十八萬元,年需僅一千五百三十六萬元而已。至兵艦要塞及其他軍事機關,經(jīng)費有限。以三千萬之收入,支一千五百余萬之軍費,所余正多,何至匱乏若此(58)廖仲愷:《辭財政部長職通電》,尚明軒、余炎光:《雙清文集》(上卷),第722-723頁。。
總體而言,1923—1924年廣州政府的財政已瀕臨崩潰,其財政汲取能力之弱為辛亥革命以來所僅見。鹽稅自1913年開始大幅上升,由334.1萬元增加至1922年的1132.2萬元,而1923年卻跌至585.4萬元,1924年為670.1萬元。厘金收入在1912年至1920年間只有1918年例外,低于300萬元,其他年份均在300萬元以上,1921年為421.5萬元,1922年為300萬元,但到了1923年就跌至265.2萬元,次年再跌至256.7萬元。1921年的暴烈品稅為39.2萬元,1922年為18.5萬元,1923年僅有15.5萬元,1924年跌至低谷為8萬余元,不及1922年的一半。從1918年到1922年煙酒稅分別是231.9萬元、314.6萬元、232.4萬元、303.4萬元、186.6萬元,1923年減至26.3萬元,僅相當于上年的七分之一。1924年略有回升,為54.8萬元(59)參見廣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廣東省志·稅務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39-146頁。,其他各種稅費的狀況也大致如此。
廣州政府財政汲取能力的衰竭有其極為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原因,其中兩個直接原因則是官商關系的惡化和軍隊專橫。通過分析1924年的鹽稅收入,這一點將得到很好地說明。1924年4月廣州政府鹽運收入為23.324萬元,5月份35.288萬元,6月份49.125萬元,7月份34.2835萬元,8月份21.46525萬元,9月份31.9175萬元,10月1日至14日半月為15.77745萬元。8、9、10三月短收原因有二:其一,因韶州、坪石、連縣、陽山一帶加抽護運費,以致北江全部停運;其二,因兩次大罷市,金融停滯,以致各商不能照常配運。鹽運使署每月?lián)摪l(fā)給各機關餉額約共39萬元有奇,截至10月26日止統(tǒng)計積欠各機關約35.841萬元(計開湘軍給養(yǎng)費14.364萬元,航空局2.85萬元,大本營會計司2.52萬元,中央直轄第一軍2.578萬元,滇軍護運費1.8萬元,永豐艦1.25萬元,湘軍護運費0.5萬元,西路總部1.25萬元,直魯豫招撫使0.702萬元,高雷綏靖處0.147萬元,稽核所1.5萬元,大學1.48萬元,高地檢廳0.45萬元,運使署及緝私處9、10月經(jīng)費4.5萬元)(60)《鹽稅收入短絀原因》,《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0月30日,第6版。。
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每一種新的財政措施出臺就必然引起軒然大波,鬧得滿城風雨,其中比較突出的就是所謂清理官產(chǎn)公產(chǎn)。大致來說,官產(chǎn)由三部分構(gòu)成:其一為珠江河面的沖積地。經(jīng)若干年變遷,河道沿岸沖積扇不斷延伸和擴大,于是出現(xiàn)一些新的商用地和民居,它往往是商務最為繁盛之地帶。如廣州市一德路、東西濠、玉帶濠、六脈渠等處即屬此類。使用這些土地謂之占筑官荒。其二是原清朝八旗兵住地及其家屬聚居地,當時中山六路東起解放北、西至長庚路,包括光塔街、甜水巷、紀綱街、凈慧路一帶。廣州政府認為,清室既覆,這些八旗兵后裔便是占筑官地。其三是宜民市。廣州西門外至彩虹橋一帶原為清兵牧場,及實行海禁,廣東沿海50里內(nèi)居民被迫遷入內(nèi)陸,一部分移民即安置于此。海禁結(jié)束后,移民即開始回遷原居住地,留下大量臨時性建筑,貧苦市民即紛紛入住定居,后改稱宜民市。辛亥革命以后,居住在上述地區(qū)的居民多未辦理正式手續(xù),更無契證可言,而根據(jù)廣州政府規(guī)定,凡拿不出契證者即為官產(chǎn)。官產(chǎn)清理辦法規(guī)定業(yè)主需在一月之內(nèi)將契證送官產(chǎn)清理處驗證,經(jīng)丈量與契據(jù)相符者予以承認,多出部分和無證契者全部列為官產(chǎn)。原使用者可優(yōu)先備款承回,時限一月,逾期即招商承投。此舉導致大量破落旗人及其后裔、下層居民流離失所,生計斷絕。所謂公產(chǎn)則是指廟宇、寺觀、試館、書院書屋、宗祠、會館或其他無主公共設施。越秀山之三元宮、檀渡庵,濠畔街之兩湖會館,河南漱珠崗之純陽觀及海幢寺等等,均被指為公產(chǎn),一概予以招商承投,后因各行幫、外省商幫及宗教團體極力反對,承投政策有所調(diào)整,即只處理無主公產(chǎn),有主公產(chǎn)之溢出契證部分也在投承之內(nèi)。清理公產(chǎn)使不少文物古跡遭到毀滅性破壞,甚至被夷為平地(61)參見梁永:《孫中山大本營時期的官產(chǎn)清理和租捐征收》,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廣州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廣州文史資料》,第43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01—204頁。。
由于政府規(guī)定對舉報官市產(chǎn)者予以獎勵,這給冤仇構(gòu)陷以及希圖圖賞分肥的肖小無賴提供了機會。市井無賴曾介眉舉報黃沙70余街為官產(chǎn),涉及數(shù)千市民,此案就是最為典型的例子。該70余街各鋪屋原來均用價購置,全是民業(yè),“數(shù)百年來,輾轉(zhuǎn)買受,遵章稅契管業(yè),歷安無異”。1923年10月中旬,忽奉廣東財政廳第203號布告內(nèi)開,案據(jù)曾介眉舉報同德大街及如意坊黃沙等70余街為大宗官產(chǎn),令各業(yè)戶在20日內(nèi)將契據(jù)繳驗,若無契據(jù)或手續(xù)不全,則按官產(chǎn)承投或發(fā)售。數(shù)百年或數(shù)十年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轉(zhuǎn)眼之間成了“官產(chǎn)”,這對各業(yè)戶和市民無異于晴天霹靂。而業(yè)戶及居民也確有種種為難情形,因“黃沙迭被軍隊占駐,遷徙移居,契據(jù)或多遺失,或有向居鄉(xiāng)落,契存鄉(xiāng)間,更有揭款應用,先經(jīng)將契抵押他人,若一一調(diào)回呈驗,誠有不可能之勢。尤慮經(jīng)驗之員,是非淆混,吹毛求疵,則民業(yè)誤作官產(chǎn),仍不免紛擾害民,勢難逐一調(diào)驗”。各業(yè)戶面臨“托一椽而蔽風雨”之命運,故“男女老孺環(huán)集數(shù)千,涕泣陳詞,為之淚下”。廣州總商會為此上書孫中山及廣州政府,強烈要求將無賴曾介眉從嚴懲辦,“并嚴定誣告懲罰之例,公布周知,以安民心,而挽薄俗”(62)《商會呈文》,《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0月18日,第6-7版。。無獨有偶,另據(jù)東關粵秀坊代表張漢奇呈稱,其鋪屋確系民產(chǎn),被人妄報官產(chǎn)。其實此案并不僅涉及張漢奇一家,舉報者名張逸奇,報稱大小東門外越秀坊北橫街、越秀北中兩路暨所屬橫街橫巷鋪屋共600余家為官產(chǎn),并無切實憑據(jù)(63)《呈控妄報六百余家官產(chǎn)》,《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1月19日,第6版。。在當時妄報官產(chǎn)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而且“動輒舉報全街,或數(shù)街,牽連數(shù)百戶,并無切實憑證,亦無四至界址。即于近年曾在各官廳承領有印照管業(yè)者,亦被舉報”,從而引起“群情惶惑,民怨沸騰,以至領產(chǎn)者,亦受其影響”(64)《舉報市產(chǎn)之取締》,《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1月5日,第7版。。對此,廣州市政廳也采取了一些調(diào)整措施予以防范,但總體而言,投變官市產(chǎn)始終不得人心,最為粵人痛恨。各地情況也大致如此。佛山鎮(zhèn)內(nèi)有炮樓11座,系1921年股匪撲攻佛山后,由佛山商會及團保局合力籌借巨款,并向鎮(zhèn)內(nèi)店戶收取租捐一月,湊集3.2萬元始筑成如許炮樓。就是這種純?yōu)樯堂窦Y建造的“借以防盜自衛(wèi)之建筑物”竟被指為官產(chǎn),佛山官產(chǎn)分處甚至打算將其拆毀變賣(65)《佛山請保存炮樓之大風潮》,《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21日,第7版。。如此荒唐之事,恐稍具天良者所不忍為也。其他如孚通街42號等鋪,乃省立廣肇羅甲種農(nóng)業(yè)學校產(chǎn)業(yè),也被舉報為官產(chǎn)(66)《校產(chǎn)誤報官產(chǎn)》,《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24日,第6版。。
本來在1922年高審廳、財政廳及市政廳曾訂定廣州市清理鋪底頂手條例,準將頂手修筑等項報明財政廳,納費領照,送局登記,其鋪底之權即予以保護。不料在投變庵堂、寺觀、廟宇及公產(chǎn)變賣中,政府往往不論鋪客有無鋪底關系,是否納費領照,均強令鋪客遷出,不予補償,這一舉動引起商界的強烈不滿。還在1923年9月中旬,鋪底維持會及商會聯(lián)合會就上書當?shù)?,指責廣州政府在對待鋪底問題上“承認于前,推翻于后,違反習慣,強解法例,是不啻將我全省商業(yè)宣告死刑”(67)《商聯(lián)會請維持鋪底之呈文》,《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7日,第3版。。此后廣州總商會星期常會專門討論此問題,“僉以鋪底一項,為商場命脈所關,斷難抹殺。若因轉(zhuǎn)移業(yè)權,不問其有無鋪底,一概飭遷,商業(yè)固受摧殘,而鋪底登記證書,全失效力,亦與政府信用有礙”。其議案主旨要求,“為主客雙方兼顧起見,自當查找辦理,俾鋪底借以維持,而營業(yè)不致受累”。至是年10月,廣州總商會特別會董彭楚立再次上書“為商民請命”,強烈要求廣東全省官產(chǎn)清理處及廣州市政廳嗣后投變官產(chǎn)市產(chǎn)應信守規(guī)章,“如鋪客有鋪底關系者,仍依清理鋪底條例辦理,勿得逕行勒遷,以安商業(yè)”(68)《總商會維持鋪底之呈文》,《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0月10日,第6版。。面對反對如潮,省署不得不訓令高審廳、官產(chǎn)清理處及市政廳,“商場鋪底頂手,如果經(jīng)已領照,并登記確定,當然受法律保障”(69)《鋪底頂手保障之省令》,《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0月18日,第6版。。
廣州政府清理所謂官產(chǎn),多由香港等地與孫中山及國民黨高層子弟過從甚密的四邑商人主持,而四邑商人利用這個機會大發(fā)其財,這也是引起極大民憤的重要原因。在官產(chǎn)發(fā)售中,相當部分并未公開承投,而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完成交易,交易額往往不到拍賣價的十分之一,而且落于四邑商人手中者居多。當時一個引人矚目的例子就是廣東農(nóng)林實驗場的拍賣。1923年由李煜堂主持的廣東銀行購買了這個占地面積20萬平方米的試驗場,也是當時廣州政府辦公所在地。廣東銀行以55萬元的低價得到購買權,然而扣除孫中山從四邑商人那里得到的高息貸款的“利息”,這個數(shù)字很快被下調(diào)到22萬,不及發(fā)售價的一半。而作為“回報”,廣東銀行總算答應支付0.5萬元用于廣州政府辦公地點的搬遷。主使這筆交易的正是香港四邑商人、廣東省政府財政廳廳長楊西巖,他既是李煜堂的親密朋友,又是廣東銀行的重要股東。在購買了農(nóng)林試驗場之后,廣東銀行隨即宣布以85萬元將其售出,幾乎是購買價的4倍(70)《國內(nèi)專電》,《申報》,1923年4月12日,第4版。。
英國殖民部官員刻薄地評論說:“孫中山現(xiàn)在被廣州的各個階層看做是一頭復仇的狼,吞噬人民的膏血以滿足他成為中國救世主的迷夢。他被貪得無厭的云南軍隊所利用,并且以他的名義在廣州建立了一個令整個中國吃驚的劫掠系統(tǒng)?!?71)“Sun Yet-sen’s threat to seize Kwangtung Customs”,British Colonial Office Files,CO129/481,12 December,1923.廣州善商各界也發(fā)表宣言,指孫中山政府為“饑鷹餓虎”,廣州政府則反唇相譏說:“當護法政府千鈞一發(fā)之秋,不作同舟共濟之想,而惟沾沾于堂院之私人權利,何其見之小而慮之淺耶!”(72)《陳覺夢對廣東九善堂院反對監(jiān)團之意見》,《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2日,第6版。廣州總商會也領銜“向現(xiàn)政府下猛烈的攻擊,發(fā)表過量的文字”,“先從官產(chǎn)拉夫說起,說得官廳如何騷擾,民生如何疾苦,竟拉日本地震比起來”(73)《總商會領銜儉電之內(nèi)幕》,《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1月3日,第2版。。
1923年8月,廣州政府頒布商業(yè)牌照稅條例,決定在全省范圍內(nèi)對所有店鋪一次性征收其資本額1%的商業(yè)牌照稅。早在1922年政府就動議增加此種稅收,適全國商會聯(lián)合會在漢口召集會議,認為“裁厘加稅,足抵補而有余。此種新稅,實為苛擾”。輿論所至,遂亦中止。廣東財政廳財字第69號公告要求各行商店遵照條例及其細則,依限赴廳申報領照。廣州總商會就此于8月10日召開特別會議,“各行商及各商業(yè)團體到者甚眾,咸以此項牌稅實出各省所無”,并認為粵省行厘、坐厘、臺費、厘費并抽,實已一物數(shù)征。“且原有厘費,不啻為營業(yè)牌照稅之一種?,F(xiàn)值兵燹迭遭,元氣未復,交通梗阻,買賣俱窮,商業(yè)凋零,已達極點。既操業(yè)者,方恐血本虧累之無補;欲操業(yè)者,尤慮基本集合之無從補助,支持尚虞不及”。最后全場異口同聲,聯(lián)請總商會轉(zhuǎn)請當局取消牌稅,收回成命(74)《總商會請取消牌照稅》,《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8日,第6版。。而財廳復函總商會答復說:“本廳辦商業(yè)牌照稅,系奉大元帥飭令辦理,事在必行,斷無中止之理。此種牌稅,香港澳門均已實行,吾粵毗連港澳,各行商諒已聞之熟矣,安得以各省所無為借口。吾粵之行厘坐厘臺費,為厘金之一種,與牌照稅迥不相同,又安得指為重征。且此項牌稅所定稅則,系就資本計算,一次收過,永無再征,與所謂營業(yè)稅及牌捐按年征收者,大不相同?!?75)《牌照稅萬難取消》,《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21日,第6版。財廳并知會公安局,從本月18日開始嚴格執(zhí)行征收商業(yè)牌照稅條例(76)《勸令繳納牌照稅》,《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8日,第6版。。因政府方面態(tài)度絕決,商界只好作出讓步,但經(jīng)總商會集議,一致要求“改稅為費”,“以免嗣再繼續(xù)征收”,至于稅率則難于變更(77)《商業(yè)牌照準改稅為費》,《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3日,第6版。。廣州政府在征收商業(yè)牌照費的過程中毫無例外地遭到商人的軟抵硬抗,各店往往以“東家或司理人外出,不能填報”為詞拒絕繳納,“刁頑已極”。有鑒于此,廣東省財政廳責令公安局對推諉不交者采取強制措施,“勒令填繳,以勵進行”(78)《不得抗填牌照通知書》,《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2日,第6版。。及1923年10月,“商業(yè)牌照費開辦即將兩月,雖再三展限,而收數(shù)仍屬無多。皆由商民疲頑因循,狃于積習,非官廳實行強制,終難望踴躍輸將”,財政廳為此函請派警協(xié)助強征(79)《財廳函請派警協(xié)催牌照費》,《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0月18日,第6版。。查1923、1924年度,廣州政府統(tǒng)共征收到54.4693萬元商業(yè)牌照費(80)廣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廣東省志·稅務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43頁。。由于各軍也與政府爭辦此稅,商人實際繳納的商業(yè)牌照費已無法稽考。
1924年舊歷年關前夕,大本營因發(fā)行50萬應急軍用手票導致發(fā)生臘月三十的軍團沖突血案。5月,因出臺統(tǒng)一馬路業(yè)權辦法,隨即引起民元以來廣州第一次全城大罷市。與商界矛盾的加劇,是廣州政府社會控制失敗的重要表現(xiàn),由于它無法有效掌控省外各屬縣市,直接導致其財政汲取對象越來越集中于廣州及其鄰近地區(qū)的商界,從而激起他們與日俱增的敵對情緒。
滇桂各軍入粵后,曾被陳炯明厲行禁止的煙賭死灰復燃,而且大有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之勢。1924年2月,廣州政府為籌集軍餉而設立籌餉局,鴉片也實行所謂“寓禁于征”,實際上是讓煙賭合法化。據(jù)廖仲愷估計,僅廣州、肇慶、南海、南雄、韶州、連縣等地賭餉——他稱之為“防務費”——一項,歲收即可及千萬,禁煙收入——實際上就是鴉片專賣收入——可得200萬(81)廖仲愷:《辭財政部長職通電》,尚明軒、余炎光:《雙清文集》(上卷),第723頁。。然而,廣州政府1923、1924兩年的賭餉收入僅分別為3.4萬元和0.5萬元。實在是腐敗軍官中飽私囊,革命政府徒負惡名。由于煙賭向為粵人所深惡痛絕,禁絕煙賭幾乎是每次社會運動和政治變革的重要正面內(nèi)容,也是社會進步的一個重要標志,廣州政府之開放煙賭嚴重影響了民眾對其合法性的認同,并導致對其正義性的質(zhì)疑。僅僅從“反革命”的意義上去理解商人及其他各界對廣州政府的敵視,顯然有些片面?;蛘哒f,煙賭的合法化與否實際成為粵人判斷某種政治勢力之是非善惡的最樸素依據(jù)。因此,廣東賭博復活后,前已解散的廣州拒賭會于1923年8月再行組織,并準備即行召開大會,“務請當局將花會什賭等,一律禁絕,以拯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82)《拒賭會再行組織》,《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4日,第6版。。同樂公司攬承西關全段“毒害商民婦孺之鴉片字花什賭”,市民無不驚駭,緊接著又有某賭商連日運動,繼續(xù)承辦東南關老新城各段鴉片什賭,“一般人咸謂護法首善之都會,而有此污點,政府以廣東為西南各省模范,或不至任令其流毒社會,貽笑中外”(83)《承煙賭公司何多》,《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5日,第7版。。法律共濟社社員陳有燊等聯(lián)合各社團及市民組織禁煙會,1923年底入會者已有百余人,“并印就傳單數(shù)萬張,勸人戒煙”(84)《陳有燊組織禁煙會》,《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12日,第6版。。1924年9月18日廣州市20余團體假座青年會,議決成立中華國民拒毒會廣州協(xié)會,并采上海中華拒毒會之提議,定9月28日為全國拒毒日。該會請廣州各社團在團體拒毒冊內(nèi)蓋章,表示全市公共團體一致支持拒毒運動(85)《拒毒會之拒毒運動》,《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9月27日,第7版。。1924年4月,佛山居省港紳商梁振球等強烈要求當局將省佛煙賭,劃歸娼寮附近地方開設,“以便嫖賭飲吹,聚在一處,不致妨礙其他正當業(yè)務”,未允(86)《佛山紳商之要求種種》,《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26日,第10版。。
雜賭之貽禍市民、毒化社會,僅看1923年8、9月的廣州賭場調(diào)查即可概見?,F(xiàn)將8月上旬廣州市內(nèi)賭場調(diào)查匯錄如下:1.十區(qū)二分署段內(nèi)實盛沙地,該處賭場為西關一帶之巨擘。字花、牛牌、牌九、魚蝦蟹、小圍姓、公仔牌、撲克、男女攤、天九牌等五光十色,日以繼夜,地點適中,賭具齊備,保護嚴密,故男女賭徒,如蟻附膻;2.十區(qū)二分署段內(nèi)、存善街橫街,各項雜賭遍布,賭徒蠅集,地痞匪徒,明裝暗探,保護甚周;3.八區(qū)段內(nèi)觀音橋腳呂祖廟附近,該處字花廠一所,外擺設地攤雜賭等,阻塞道途,早自9時起至夜11時止,賭聲嘈雜,男女褻裝百出;4.七區(qū)段內(nèi)三圣社,該處各種雜賭攤設連綿,至龍津社止,男女雜賭,呼盧喝雉,賭匪持槍守衛(wèi),獲利甚豐,實七區(qū)段內(nèi)之最大賭場也;5.一區(qū)段內(nèi)長塘街金魚塘,該處開設字花一廠,各項雜賭,色色俱全。夜晚并加設女伶度曲助慶,一般賭徒私娼,往來穿梭,令人口呆目眩,爭風打架,時有所聞。與禺山市賭場,爭強斗勝,誠風流賭窟也;6.四區(qū)段內(nèi)三拱前空地,該處空地蓋搭棚廠,內(nèi)設番攤、牛牌、牌九等雜賭。每日規(guī)費頗巨,一般工人車夫等多趨之若鶩(87)《廣州市賭場之調(diào)查》,《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0日,第6版。。而市內(nèi)雜賭,尤以西關一帶為最盛。一項調(diào)查將有關情況匯錄如下:1.警察七區(qū)署段內(nèi)斗姥宮孔子廟前,開設字花廠一所,擺設魚蝦蟹、番攤、牛牌、牌九等類20余臺。賭徒云集,入夜燈火輝煌,頗為熱鬧;2.七區(qū)分署段內(nèi),駟馬坊華光廟前各種大小雜賭,約二三十臺,應有盡有。該處男婦畢至,如蟻附膻;3.七區(qū)二分署段內(nèi)田心坊金花廟前,開設字花廠一所,各項雜賭,大小畢備,不下40余臺。附近私塾書棹,盡變賭臺,賭徒地痞,肉搏爭攘,喧鬧之聲,驚動鄰里。男女混雜,丑態(tài)萬狀,入夜燃點大光燈,如同白晝,并有三數(shù)女伶度曲助慶。此乃上西關一帶之最大賭場;4.同段內(nèi)珠帽關財神廟,設字花一廠,大小賭博,共40余臺,以魚蝦蟹、牛牌、牌九為多。一般男女賭徒,聚精會神,面紅耳熱,臭汗交流,穢語四出。計每日赴賭人數(shù),總有三四百之多,夜間大光燈,布置如列星,喧囂爭鬧,深夜不絕。并雇請女伶瞽姬,度曲唱戲。賭場之大,與金花廟不相上下;5.同段內(nèi)太保廟,該處雜賭約計20余臺。赴賭男女,以織布婦女為多。夜間燈光半明半暗,人影憧憧,驚奇趣異之事,非筆墨所能形容;6.七區(qū)三分署段內(nèi)王家園華光廟前,雜賭畢陳,賭徒蟻集,以婦孺為多,拖男帶女,挨肩接踵,哭打聲喧;7.第八區(qū)署段內(nèi)快活亭,該處盡搭蓬廠,擺設賭具,大小混雜。赴賭者多為各行工人小伴,赤膊露體、爭氣毆打者,日無寧息。其他如西關十一甫洪圣廟舊址,西來初地華林寺前,長壽街快活亭前,第七甫大巷,西堤二馬路,源昌通津,西堤仁濟街口碼頭,東堤東關戲院前,鐵橋磺馬路,東沙角,老城歸德門舊址,絨線巷,禺山市場,惠愛西路擢甲里,惠福路米市街,西牌樓橫街,舊將軍署前德宣西路,惠愛東路與城隍廟等處,皆有開設?!叭找咕奂纺信?,于此大賭特賭,種種猖獗情形,較前尤甚?!?88)《雜賭復活》,《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5日,第7版。
盡管雜賭之害盡人皆知,而且迭經(jīng)軍事當局再三厲禁,并有軍法從事、開槍射擊之明令,“詎墨跡未干,竟有同業(yè)公司,到處招搖,謂奉準承辦,所有鴉片花會、魚蝦蟹、骰缽、大小牌九、啤牌、十二位、牛牌等,一切雜賭,均在準開之列”(89)《鴉片雜賭公開之駭聞》,《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3日,第6版。。由此可見,廣州政府奉行的是明禁暗縱政策,而且都受到黑惡勢力的保護或直接參與,因而有“十賭九騙”之說(90)《十賭九騙》,《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1日,第7版。。從某種程度上說,賭博的泛濫是社會潰瘍的惡性創(chuàng)面,因而“廣州賭博復活后,傾家蕩產(chǎn),因賭斃命,及婦女賭敗失節(jié)之事,書不勝書”(91)《拒賭會再行組織》,《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14日,第6版。。更為嚴重的是,“一切風化多被敗壞”(92)《包承雜賭可誅》,《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4日,第6版。。
鴉片之害,亦國人之痛。拒毒團體曾痛陳:“查清末所定中英禁煙條約,民國六年已屆禁絕之期,乃現(xiàn)在種吸運三種不特不見減少,且有加無已,毒卉之禍殆蔓延全國。據(jù)十二年之調(diào)查,產(chǎn)額達二千萬磅,已超過世界之半數(shù)?!?93)《全國拒毒大運動之籌備》,《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9月1日,第6版。而自稱“護法首善之區(qū)”的廣東,卻是鴉片泛濫的重災區(qū)。據(jù)1923年5月的《申報》記載:“廣州煙館統(tǒng)計約百家,多設繁盛街道內(nèi),有女招待,招牌書談話處?!?94)《國內(nèi)專電》,《申報》,1923年5月23日,第3版。1923年12月《廣州民國日報》指出,鴉片“其所以愈禁愈盛者,實緣糾糾得餉包庇,此無可諱言。就省地而論,現(xiàn)計所謂談話處公然開燈供人吸食者,何止千數(shù)百處,私人開燈聚吸者尚不與焉。其鴉片之盛,于此可見。故在此時期欲圖根本禁絕,不能謂非一件最難的事”。于是有人陳議,略謂賭禁已不駛之駛,如果任由軍隊直接收取餉項,為數(shù)若干,殊難稽考。若實行公開,招商承投,將款支配各軍餉項,則于軍糈不無少補(95)《公開賭餉之陳議》,《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4日,第6版。?;谶@種狀況,廣州政府決定推行“重征之下,使之無形自禁”之政策(96)《楊西巖任禁煙督辦原因》,《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12日,第6版。。1923年10月,楊西巖就任禁煙總辦,其“禁煙”辦法為:由政府配制一種“禁煙膏”——其實是鴉片——由承商發(fā)買,政府則分五等收取“牌照費”。楊氏遂組織洋煙公賣局,招商承辦,計每日銷煙將超過1萬兩,每兩抽2元,承商須先交預餉百余萬,然無人敢應(97)《禁煙督辦之進行》,《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17日,第3版。。1924年1月,大本營頒布“禁煙條例”,并設立禁煙局,任命魯滌平為禁煙督辦,范石生、朱培德、李福林、張國禎等為禁煙會辦(98)《禁煙督會辦之通電》,《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16日,第7版。。魯一上任即宣布設立“鴉片專賣捐”,以每月9萬元承包給萬益公司。同年2月中旬設立籌餉總局(99)《設籌餉總局之通令》,《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0日,第2版。,范石生兼任籌餉總局督辦,所有省長公署附設之籌餉總局即著撤銷,“以免分歧”(100)《省署撤銷籌餉總局》,《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7日,第2版。。孫中山也迭頒明令,凡廣州市之雜賭,概歸該局招商承辦,“以期財政統(tǒng)一而免紛如”(101)《準開西關雜賭》,《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7日,第9版。。如此以來,“戒煙藥”果然“暢銷”?!白曾f片公開,市內(nèi)談話處日設日多,而新上引者,亦較前為盛。即前年禁煙期內(nèi),業(yè)已戒斷,目下重罹痼疾者,數(shù)亦不少。據(jù)最近調(diào)查,領牌售賣戒煙藥之談話處,一月份核算,共一百五十二起。計一區(qū)段內(nèi)已領三等牌者六間,四等卅間,五等一間;二區(qū)段內(nèi),三等六間,四等卅間,五等一間;三區(qū)段內(nèi),三等五間,四等卅間,五等二間;四區(qū)段內(nèi),三等四間,四等卅七間。其余陸續(xù)領牌售賣者,亦甚踴躍?!?102)《戒煙藥之暢銷》,《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6日,第7版。在全省其他地區(qū)也實行招商明投戒煙分所,大本營禁煙督辦署為此特定章程十六條:
第一條,本署為厲行禁煙起見,將各屬戒煙藥分所招商投承,以半年為期,而利進行。第二條,各屬分所代銷戒煙藥,須向本署請領,以認數(shù)起過定額為標準。第三條,承商代銷戒煙藥應先繳納保證金每兩十五元,如每日認銷一千,須繳保證金一萬五千元,多少照此類推。第四條,領銷戒煙藥每百兩者,多發(fā)四兩,準予照價變賣,以作該所費用,多少照此類推。第五條,凡領銷戒煙藥者,以五日為一期,須先備價到領,如逾期限至二日不領者,即行撤銷。第六條,各局戒煙藥分所,定期一月廿二日至一月廿四日按日依下表所列日期,于每日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在署當眾開投……第七條,赴投之日,應依照前條表列所定底額,每百兩具備華商或廣東遠東等銀行擔保金二百五十元憑單,呈候驗收,即給投筒票一紙,填注真姓名,投畢當眾開票,以超過前條表列所定底額最高者為投得。其投得者即將所繳擔保金扣抵保證金,不投得者原單當堂發(fā)還。第八條,投得者應于三日內(nèi)繳足保證金,給諭開辦后,再繳第一期領銷戒煙藥價銀五天。如逾期不繳,即將承允之案撤銷,為超過底額次高者承辦,并即將所繳擔保金沒收。第九條,投得后三日內(nèi),應即出具殷實店鋪擔保具結(jié)備案,即給諭開辦……。(103)《招商明投戒煙分所》、《招商明投戒煙分所(續(xù))》,《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2月22、23日,第7版。
從各屬分所設立的布局及招商明投的底額,可大致明了鴉片銷售的具體數(shù)額。不包括廣州市在內(nèi),以上各分所日銷鴉片僅開投底額就有4450兩,而以實際中標之數(shù)計,顯然遠不止此(104)《大本營禁煙督辦署各屬分所招商明投日期廣告》,《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22日、23日,第2版。。
由于軍隊經(jīng)費捉襟見肘,就是在非作戰(zhàn)期間軍餉軍食也難以保證,這一狀況促使各軍紛紛劃地自籌,也是軍隊包庇和直接合法經(jīng)營煙賭的一個客觀原因?!半s賭流毒,至慘至毒”,對此眾人皆知。“廣州市自雜賭流行后,一切風化多被敗壞,雖政府屢次嚴禁,而賭徒均置諸罔聞。”(105)《包承雜賭可誅》,《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4日,第6版。其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軍人庇賭,已成習慣”(106)《禁煙擬改為軍官合辦》,《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8日,第6版。。盡管當局三令五申,嚴禁在案,軍隊與賭商依然勾結(jié)承賭,遂致雜賭泛濫,不可收拾。即便政府設立籌餉局,實行煙賭公辦公賣,也不能遏止軍隊吞食這塊“肥肉”。東莞城自西路軍李海云旅及熊鎬等部駐防后,各街衢道,標貼嚴禁煙賭布告,一時煙友賭徒,相顧愕然。查其原因,莞城煙賭稅餉,原由籌餉局委張某承辦,收入甚豐,現(xiàn)李海云擬委何某承辦,籌餉局不允,李即布告禁絕煙賭,“蓋以邑民好賭性成,嗜煙如命,富紳子弟,大有無賭令人瘦,無煙令人病之慨。預料違禁罰款,較煙賭捐所得,不啻倍蓰也”(107)《莞城之煙賭潮》,《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5日,第7版。。1923年底大本營討論禁煙辦法,“各軍以此款既用以彌補軍需,故多主張由各軍保護,或由各軍會銜批商包辦。所得款項,以若干為各軍伙食,若干留為政府北伐經(jīng)費”(108)《各軍對于禁煙辦法》,《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2日,第6版。。
除開煙賭,娼妓也成為粵省一大病癥。由于入粵之軍隊多為饑兵,復無所節(jié)制,入室強暴良家婦女之事日有所聞,遑論娼妓,因此廣州出現(xiàn)一種反?,F(xiàn)象,即明娼減少而暗娼卻與日俱增。即如東堤一帶駐滿軍隊,“附近妓女,望而生畏”,“故以疇昔弦歌達旦之地,頓成荒涼滿目之境”,“以是影響所及,私娼則反形猖獗。長堤酒樓,穿紅插綠,觸目俱是個中人”(109)《明暗娼之消長》,《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4日,第9版。。生計的日形困頓及社會風氣的毒化,導致禮儀廉恥掃盡無余,是越來越多的婦女淪為娼妓的根本原因。時論曾分析說:“生活程度日高而生計愈陷于窮困之廣州市,中等人家以一男子在外營謀所得之入息,實不足以供給其妻若女之購買絲襪皮鞋幾次之需。而各大商店所陳列之妝飾品,五光十色,最惹婦女之注目,故好浮華而無財力之婦女,茍欲購買可悅之妝飾物,計惟有先賣其節(jié)操。嗟乎,此誠人心風化之憂而私娼不可不嚴禁者也。私娼之衣履鮮麗,久為無識之婦女所欽羨;私娼一昔之所獲,勝于貧女從事勞工一月之所得,有如此可羨慕之妝飾,又有如此易獲之金錢,遂使無知識愛浮華之婦女,日趨于墜落下流之途。”(110)《私娼亟當嚴禁》,《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5日,第7版。
煙賭娼的合法化或準合法化,又為盜匪提供了絕佳的滋生環(huán)境。當時一篇時論《弭盜》分析說:“盜匪需要金錢,初或尚為衣食,而后乃為煙賭。墜落既久,煙賭遂緊要于衣食百倍矣。求足其貪欲而不得,鋌而走險,勢也?!?111)《弭盜》,《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7月22日,第7版。
粵省匪患甲于他省,也成為清末民初以來廣東社會一直揮之不去的魔影。從國家-社會的關系模式上看,盜匪肆虐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社會”空間的惡性膨脹。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廣東盜匪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這就是兵匪雙向流動程度更高,盜匪更趨職業(yè)化和軍事化,作案規(guī)模更大,給商業(yè)和貧民百姓帶來的災難更加酷烈。加倫將軍到廣州時曾描述和回顧了當時情形:“幾乎各縣都有土匪,他們成群結(jié)幫,人數(shù)不等,少則數(shù)百人,多則逾千人。跟現(xiàn)代裝備相比,他們的槍械是落后的,但憑借這些槍械在農(nóng)村稱王稱霸是綽綽有余的。富商的商船是土匪的主要搶掠目標,如不能得逞,他們就轉(zhuǎn)而向農(nóng)民下手,因為搶掠農(nóng)民錢財既可以隨心所欲,又十拿九穩(wěn)。他們勒令每個村莊一次性地或定期地向土匪交納一定數(shù)量的現(xiàn)金或農(nóng)產(chǎn)品。稍有怠慢,土匪即施加暴力,牽走牲口,拐走婦女,索取贖金。土匪打家劫舍,毫不回避農(nóng)村臨時駐軍,因為有的駐軍敵不過土匪,無法采取對策,但更常見的是,駐軍的指揮官對土匪的胡作非為聽之任之,不愿得罪人多勢眾的匪幫,何況駐軍向當?shù)剞r(nóng)民征稅,土匪也是概不干涉的。政府對土匪放任不管,也無計可施,為此,各居民階層對政府益發(fā)不滿?!?112)〔蘇〕卡爾圖諾娃:《加倫在中國:1924—1927》,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46頁。盜匪實力的增長,在許多地方取代或瓦解了當?shù)匦姓毮?,甚至各有自己的稅收系統(tǒng),經(jīng)常出現(xiàn)政府稅收人員與土匪稅收人員擦肩而過卻“井水不犯河水”的怪事。就戰(zhàn)斗力而言,土匪雖不足以與政府軍平分秋色,卻能夠與后者作持久的抗衡,甚至打一些不小的陣地戰(zhàn)。在1924年7月的九江軍團沖突和9月的東莞軍團沖突中,都有軍事化程度相當高的土匪介入,政府軍隊不得不一再增派兵力才勉強使對方撤退。1923年9月佛山商會會長陳恭受呈稱,東滘一帶“有匪徒如駐防軍隊服裝,日夜荷槍巡行,遇船擄劫,過者幾無一幸免。乍聆之下,以為此地軍隊林立,青天白日,匪風或不至如此披猖”(113)《佛山商會之呼吁》,《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3日,第7版。。同年12月28日粵漢鐵路第四次客貨車,由黃沙北上開赴韶關,行至河頭沙口交接地方,為該處土匪所劫。數(shù)小時之后大隊路警來援,匪徒仍大搖大擺地在搬運貨物。雙方激戰(zhàn)多時,路警也被傷多人(114)《粵漢車在河頭被劫》,《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31日,第6版。。南海黃竹岐羅村地方,土匪設卡征收來往船只保護費,“否則放槍轟擊”。神安司沁沖堡九鄉(xiāng)局、大瀝、雅瑤鄉(xiāng)、黃竹岐、三江司、六沖鄉(xiāng)、寶善局、松岡墟等商民,金利司、豐岡堡、十三鄉(xiāng)、和聲局、建安局、里水麻車宏市各墟商店,均深受其害。該股匪徒對軍隊也等閑視之,竟然向駐防該處之西路軍轟擊劫掠(115)《商民聯(lián)控勒抽保護費》,《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7日,第7版。。
至于地方民團與土匪的較量就明顯吃力,大的剿匪行動往往需要政府軍的協(xié)助或直接介入。在農(nóng)村,一些規(guī)模較小的鄉(xiāng)村屢遭匪禍并不奇怪,然而到后來一些團防實力雄厚的鄉(xiāng)鎮(zhèn)亦難免盜匪之災。西樵里銀洲鄉(xiāng)乃一“巨鄉(xiāng)”,1924年5月14日晚10時許,有匪徒80余名擁至行劫。先由鄉(xiāng)內(nèi)伏匪出而接應,占村內(nèi)斜角炮臺,后分東西南北四路而入。村前三炮臺駐有軍人甚多,因發(fā)生劇戰(zhàn),激戰(zhàn)數(shù)小時,槍炮聲遠震百里,但附近各鄉(xiāng)居然懾于匪勢,“只作壁上觀,各固其圍,不敢赴救”。盜匪最終掠去耕牛10余頭及若干銀錢衣物等,約值3萬余元。是役擊殺鄉(xiāng)團二名,擊傷一名,匪徒當眾被斃三人,傷者甚多(116)《銀洲鄉(xiāng)團匪大激戰(zhàn)》,《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16日,第10版。。香山潭洲鄉(xiāng)早經(jīng)聯(lián)防,勢力較為雄厚。1924年6月18日上午,番禺、順德一帶之著匪李順、黃口寬,糾集匪黨五六百人,分五路圍劫該鄉(xiāng)。第一路由牛頭山而入南村,被南村民團堵截擊退。第二路由十八羅漢山直趨上村坑尾,又為該處及南村團軍嚴密防堵。第三路由鯉魚尾攻嶺東坊,該村居民即持械與之激戰(zhàn),將匪打退。后匪黨復由大塘賢鄉(xiāng)越過尖峰頂,攻打嶺東坊,該坊防線不密,竟被攻入。匪徒將嶺東坊洗劫一空,燒毀民居房屋四五十余家,殘殺鄉(xiāng)民婦女10余人,傷民團約三四人。后得各坊民團駛援,始將匪黨擊退。計此次該坊損失財物約二三萬元。第四路匪黨乘長龍船由水道入鴨利沙,又被該屬民團擊退。第五路大隊賊匪乘坐輪船兩艘,由新圍直上,攻下水閘。該閘經(jīng)用鐵網(wǎng)鎖閉,兩村坊及放馬坊民團聞訊,即由兩岸截堵槍擊,匪黨見勢不佳,紛紛潰退。匪黨臨走時還“聲言再招大隊,前來復仇,定必將全鄉(xiāng)八坊盡力洗劫”(117)《香山潭洲團匪大激戰(zhàn)》,《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14日,第10版。。
匪災給粵人帶來的災難幾莫可名狀,謂之暗無天日亦不為過。1923年12月29日《廣州民國日報》記述臺山海晏區(qū)匪災之烈,實在是觸目驚心:
臺山海晏區(qū),歷年慘受股匪陳祝三葉蘭初丘明階蹂躪,其受害之烈,尤以去年十一月至今年九月間為最甚。計共焚劫占據(jù)之村落四十余鄉(xiāng),一次血戰(zhàn)至十八天,擄去男女百余人。自經(jīng)此浩劫,居民流離失所,縱橫四十余里,頓成焦土。斷壁頹垣,彈痕斑駁,過者酸鼻,其凄涼過于古戰(zhàn)場也。聞臺山人多經(jīng)商美洲,尤以海晏人為最。此數(shù)十里焦土,前系各出洋華僑投千百萬血汗所積成之新村新炮樓(用以御匪),層樓疊閣,星羅棋布,今一旦多化為烏有。傷哉!至其嚴刑辣手,較其他土匪尤毒。被擄者非生燒,則捆十人十數(shù)人不等,疊成整形之短垣,用槍由心坎中轟落,以一彈而斃十余命。聞者痛心,見者下淚。查該地團務,向來廢駛,人心渙散,事前不能一致防范,此其致禍之最大原因。后屢請兵進剿,計大兵共四次,不特無效,而騷擾間或過之。更有不發(fā)一彈,不捕一匪,徒索巨餉而去者。匪黨愈加猖獗,進而勒收行水之法,降伏各鄉(xiāng)。其法即勒每鄉(xiāng)獻納二萬至四五萬元,且任其出入留駐。臣妾若屬國者免死,否則照例焚殺。聲威所播,除已焚劫之數(shù)十鄉(xiāng)不計外,其余獻納北面稱臣者,不下數(shù)十鄉(xiāng)。一時謠言紛起,人人自危,被逼者多,不肖者或引寇自重,海晏全區(qū)百數(shù)十鄉(xiāng),幾盡降為賊國。以地勢言,海晏亡則縣危矣,幸該地方省港有力紳商,奔走呼號,力請當?shù)溃瑸榛I自衛(wèi)辦善后之策。遂由該縣縣長鄺明溥,派公安局黃霖生兼任該地善后督辦,親履危地,積極籌辦,旬日集巨款二萬余元,駁殼七九數(shù)百桿,成立沖鋒隊三支隊。股匪聞風卻走,乃改攻廣海區(qū)之大洋九逕等處,擄殺七百余人,其慘禍幸不再演于海晏云。(118)《臺山縣海晏之浩劫與善后》,《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9日,第7版。
大量的資料顯示,海晏區(qū)的遭遇只是冰山一角。在當時的廣東,相當數(shù)量的縣級政權對鄉(xiāng)村的控制竟不敵匪勢,致使幾許赤地淪為“賊國”。
海晏慘案充分應驗了當時頗為流行的一種說法:“官之衛(wèi)民,不如民之自衛(wèi)。”在其他許多地方,情形也大抵如此。各地雖推廣警察制度,然成效不一,不少地方則是徒增煩擾,病商害民。博羅縣將全屬分為13個警務區(qū),每墟擇墟市旺處設分所長及分駐所長,管領維持秩序。每分所警兵不及10名,分住所警兵不及四名,論保護之力,自顧不遑。不但如此,“開辦以來,成績罕見,惟收受陋規(guī),狐假虎威,魚肉鄉(xiāng)民,層見疊出。狡民慕魚結(jié)網(wǎng),不惜耗財營鉆,賄□區(qū)缺,圖遂其私,實為地方豢豺虎之資,且為婪官辟生財之徑,于民于國,兩無裨益。”有鑒及此,博羅縣長1924年8月上書省署,請求“廢警辦團”。該文曰:“論維持鄉(xiāng)區(qū)治安,與其長此泄沓,毋寧及早變計,于鄉(xiāng)區(qū)地方,廢警辦團。將各區(qū)分所,及分住所,原有收入撥歸該區(qū)籌辦團練,由該區(qū)人民,選舉團長,請愿加委。以該地團丁,維持該地治安,情偽固易周知,守望仍得相助,且斬盡一切霸委攙鉆藤葛,尚克為縣行政保延一息威信,更為人民樂自辦理。職縣經(jīng)將情形,召集耆董會商,群認便利,人地皆宜?!?119)《博羅縣長請撤警辦團》,《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8月5日,第8版。團務之推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商團所發(fā)揮的實際作用。當時報章有言:“各埠商民,尚能圖一夕之安者,實唯商團軍是賴?!?120)《關于扣械案之輿論》,《南鐸日報》,1924年9月8日,第3版。
匪患對商務的影響也至深至巨,為此商民奔走泣告,只是“有翼難出生天”。尤其是來往于河網(wǎng)之上的商船,更容易成為土匪的獵捕之物。佛山商會曾呈稱,因劫案頻發(fā),大小船艇不能不一律停擺,“省佛河面交通,竟完全斷絕”。盡管尚有廣三鐵路可以陸運,然“費用或相倍蓰,貨物易遭殘損??滔滦焦鹈字?,果蔬魚肉,日用所需之品,不獨異常價昂,且慮行將絕市”。商人痛苦甚于剔骨熬膏,面對政府的無能,他們除了“流涕痛哭”之外,不能不指望行政長官并當?shù)伛v軍“務各激發(fā)天良,分擔責任”。因此,他們沉痛警告說:“若不將河道亟時疏通,俾渡船如常運輸,則佛山千年福地,百萬人煙,此后更不知生活何似?!?121)《佛山商會之呼吁(續(xù))》,《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9月14日,第7版。
粵省兵匪之災甲于他省,自清末皆然。其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即是辛亥鼎革之后粵省幾成“戰(zhàn)國”,從而成為來自四面八方“民軍”的聚散之地——此輩廣東人稱之為“走民軍纜者”,而“民軍者,土匪之別名耳”(122)《民軍》,《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8日,第2版。。他們亦兵亦匪,“大率今日編入甲軍,明日改歸乙隊。以梓閭為犧牲,以人民為魚肉”(123)《關于九江風潮之商團電》,《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7月16日,第7版。。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欲使數(shù)以萬計的“兵痞”解甲歸田誠不可能。1924年8月16日《廣州民國日報》就此分析說:“土匪習為怠惰,不事農(nóng)工,雖其為匪之初,未必甘居下流;或亦為勢所逼,迨習慣成為自然,則舍為匪以外,無所能亦無所愿也。譬之今之為兵者,若必責之以守軍紀,則月餉數(shù)金,不足以滿其生存之欲,而況土匪出身,其嘯聚山林之時,所獲尚多,無所拘縛。故除為形勢所不許者外,鮮肯自愿投誠;即投誠矣,非高官厚祿不足以遂其愿,故鮮有不終復其土匪之面目也?!蓖练酥阅艹蔀椤皶r勢之驕子”,關鍵在于充軍者與掌兵者均有利可圖。專以招兵為業(yè)之徒,領受委狀之時,無不自謂能招千數(shù)百之民軍,及其圖窮匕現(xiàn),實無一兵,而招撫之費已入其囊中?!盎蚣m集少數(shù)無賴,張羅少數(shù)朽槍,包煙庇財,作奸犯法,無所不為,不數(shù)月而獲利已多。”同時,各地土匪也頗知“走民軍纜者之利厚”,遂主動上門投軍,而其作為,“一如為土匪時無異”?!八愓?,為匪則畏軍警,為軍則自居于猛人之地位,而為警所畏耳。故土匪之受招投軍也,其初已無當兵之誠心,一遇赴戰(zhàn),惟一哄而散耳,此土匪之真相也。”另外,招兵買馬也成了不少軍官的致富致貴之道?!胺赖囟喽?,無兵不足以布防,于是乎招兵;勢力薄而貧,無兵不足以致富,于是乎招兵;徒手之兵,無槍不可以嚇人,有槍矣,而良民之自愿應募者,又不可多得,于是乎招兵,于是乎招土匪變相之兵。其招兵之志在此也。適逢走纜者流,以投其所好者進,而土匪乃為時勢之驕子矣。掌兵者豈不知土匪不足以教戰(zhàn)哉!尤不止此也,掌兵者既有兵矣,而其親信廝養(yǎng)無兵也,欲得親信廝養(yǎng)有兵以擁我,則繼其廝養(yǎng)招兵。掌兵者既富矣,而其部下未盡富也,其部下欲致富也,則聳動其上,期兵以伸其勢力,為上者乃不得已許其招兵。故得數(shù)十人便號稱營長,數(shù)百人即可為師旅長,位尊而多金,孰不欲補足其兵額,藉擁兵自衛(wèi),以保其長有富貴也。此所以禁者自禁而招者自招也?!?124)《民軍》,《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4月18日,第2版。廣州市之冒軍強徒劫奪擄掠,時有所聞,而警政當局雖嚴緝重治亦未嘗稍懈?!胺孙L所以未息者,一由于各軍收容土匪變相之民軍,一由于各軍招羅土著之偵探諜查等類。斯二者賊性未改,輒借軍隊名目為護符,而為警察權利所不及。此治安維持之所以困難也?!?125)《治安與軍人》,《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20日,第7版。
誠然,“夫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事實證明,走纜于兵匪之間的烏合之眾絕對不會成為革命政府的支柱,而且經(jīng)常反水嘩變,成為政府軍隊之心腹大患。時論有言:“民國以來,所見已不止數(shù)百次,尤以今日為酷。”究其實,“此皆未有一種主義灌注于兵士腦中,使得充分之信仰,故金錢與勢位,隨時均可動搖其身心”(126)《對于軍警團聯(lián)合之希望》,《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28日,第2版。。
現(xiàn)代意義上的良性商業(yè)生態(tài),既包括上層建筑層面的制度化保障,也包括穩(wěn)定而和諧的社會秩序及金融秩序;同時,良好的社會風化和人文氛圍也是其至關重要的必要條件。一旦上述要素解構(gòu)或遺失,就意味著商業(yè)生態(tài)的破壞乃至崩潰。各種跡象表明,延至1923年底,粵省商務開始遭遇至少是辛亥革命以來的最低谷時期。時論云:“吾粵反正以來,廣東所受之兵禍,以本年為最烈。北江之戰(zhàn)事甫停,而西江繼之;西江甫定,而東江禍作。此數(shù)月中,三江之人民,其慘死于槍彈之下者,何可勝數(shù);三江人民之財產(chǎn),其受戰(zhàn)爭影響,而掃地以盡者,又何可勝數(shù)?!?127)《論禍首》,《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14日,第2版。
佛山素為“工業(yè)薈萃之區(qū)”,此前雖屢遭兵燹,然而每到陰歷年底商務往往會有程度不同的反彈或復蘇。及1923年底卻異乎尋常,“各江貨航,又停止收貨,各項商店所堆積各物,而望是月運銷者,咸有宣告失利之勢。尤以金花、江布、江紙、江錢、花紙蘸料,以及種種神權附屬品生意,為影響最巨”(128)《佛山通訊兩則》,《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16日,第7版。。曾經(jīng)是世界商務大都市的廣州其情形亦是如此,1923年12月7日《廣州民國日報》所載《鼙鼓聲中商務談》一文,給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整體描述。該文曰:
廣州市為全粵精華薈萃之區(qū),水陸交通,咸稱利便,故華洋雜處,商務輻輳,所有出入口之貨物,恒賴此地流通。是以歷來軍事發(fā)生,亦不免有多少影響,然僅數(shù)日之間,即可回復原狀,尚未至停滯如今年之久者。蓋自沈陳先后勾引北軍侵擾,屢仆屢繼,野心仍未稍戢,以致三江戰(zhàn)火蔓延,迄猶未能一律平息,幾至伏莽遍地,千里為墟。商民安集不遑,又須頻驚風鶴。不特出產(chǎn)稀疏,即日用所需,亦已減少。一因各江河渡梗阻,無從運銷;一因生計困難,多節(jié)糜費。故各家除衣食必需之外,一切消耗物品,都少購買,此入口貨滯銷之原因也。至于出口貨物,如西江之土絲,北江之紙張油豆,東江之糖蔗等類,向稱大宗,現(xiàn)在將屆年關之際,尤應格外暢旺。惟其出產(chǎn)之地既遭兵燹者,固已來源斷絕,余亦匪風猖獗,輸運維艱,加之沿途勒收護費,承本過重,難于負擔,遂有百業(yè)停歇之勢。如果年內(nèi)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則全省商務咸遭影響,不知弄到如何景象。(129)《鼙鼓聲中商務談》,《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7日,第6版。
漫無止境的苛抽導致的停業(yè)罷市,對商業(yè)來講誠為萬不得已的自殺舉動,它對商業(yè)及民生的打擊也是粵省商務衰敗的重要原因。1924年5月輪渡停擺,“不特妨礙交通,即影響治安亦巨”。鄉(xiāng)間自渡船停航后,米價日輒一漲,而存貨有限,付運無期,且正當青黃不接之秋,以致四鄉(xiāng)有乏食之虞。接近省城之各鄉(xiāng),或尚可勉強改由陸運,得資接濟;離省遠者,則米荒可立而待。其尤慘者,則推官山、沙頭等處,米價一日數(shù)漲,開始尚有廣三路二四車之小輪往來輸運,不久亦已停行,該處望此一線之接濟遂不可得,情形日益慘苦。四鄉(xiāng)向依外來糧食供給者,其困難情景相同(130)《輪渡停擺影響四鄉(xiāng)民食》,《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16日,第10版。。
官商關系惡化的根本原因是商業(yè)生態(tài)的崩潰,商人對廣州政府的惡感直接來自于捐稅苛重和軍隊專橫,間接來自于社會控制的失敗以及由此引起的社會穩(wěn)定、社會秩序及社會風化的喪失。從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來剖析,官方權威的動搖導致了兩大后果:其一是社會積毒大規(guī)模、大范圍、深層次地發(fā)作和擴散,其二是刺激、引發(fā)了積極意義上的“市民社會”——以商業(yè)社會為主體的覺醒、發(fā)育和抗爭,廣東商鄉(xiāng)團在1923、1924年度的快速發(fā)展及政權意識的急遽膨脹,正以此為基本背景?!肮僦l(wèi)民,不如民之自衛(wèi)”已經(jīng)成為粵省商人根深蒂固的一種信念。
良性商業(yè)生態(tài)的喪失,直接導致了商人與政府的疏離。隨著“粵人治粵”構(gòu)想的幻滅,廣東商人對“官治”的信心幾乎蕩然無存。這就是孫中山第三次開府廣州時所面對的尷尬局面。本來在孫中山離滬返粵之初,就曾著意改善與粵港商人的關系,并期望能借助他們的財力來完成革命大業(yè)。他委任香港富商楊西巖和伍學晃為廣東財政廳長及鹽運使,啟用受香港商人歡迎的徐紹楨為廣東省長,然而勝敗不定、連綿無已的戰(zhàn)爭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沉重捐稅負擔,很快使商人們感到難以忍受。至1923年底,官商關系即已全面惡化。因“粵省商界之領袖”陳廉伯站在反對廣州政府的前列,11月初廣州公安局甚至打算以附逆罪將其緝獲(131)莫世祥:《孫中山和資產(chǎn)階級在一九二三年》,中國孫中山研究學會:《孫中山和他的時代——孫中山研究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199頁。。廣州總商會及七十二行商會對廣州政府往往工于周旋,軟抵硬抗,政府方面謂之“疲玩已極”。1923年廣州政府擬成立整理紙幣委員會,總工會、九善堂院及市參事會均按計劃次第選出委員,其他各法團也正在積極推選中,惟“七十二行商會,頗難遴派。蓋因該會素無一定之組織,亦無一定之機關”(132)《廣州商會委員難產(chǎn)之原因》,《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8月29日,第3版。。至此時廣州總商會正副會長辭職已有數(shù)月之久,但選舉新一屆商會正副會長卻久拖不決,陷于難產(chǎn)。這固然與商會組織歷來缺乏應有的凝聚力不無關系,而實際上商人們之所以“延期選舉”,是因為“可以卸責也”(133)④ 《正告總商會》,《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7日,第7版。。他們往往“以無會長為詞”,對政府責辦之事采取“委卸不理”的態(tài)度(134)⑦ 《總商會函件失效》,《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月21日,第6版。。如關余案發(fā),廣東各團體對于政府“多表示輔助擁戴之意”,“惟總商會則淡然處置焉”④。孫中山入粵不久,以軍餉奇絀,需款孔亟,遂手令廣州總商會籌墊50萬軍費,經(jīng)多方延宕始交出5萬,所余之數(shù)雖經(jīng)滇粵桂聯(lián)軍總指揮楊希閔迭次催收,也只得10余萬元(135)《函催總商會籌繳軍餉》,《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31日,第6版。。對此,政府方面頗有怨懟:“廣州總商會,近日在不生不死若隱若現(xiàn)之間。蓋正副會長辭職,久未舉人接替,政府每有事故欲征詢于總商會者,輒以正副會長辭職,無人負責,借此推諉。然對于市產(chǎn)公產(chǎn)等事件,又每借總商會要求?!?136)《總商會有失眾望》,《廣州民國日報》,1923年12月25日,第3版。有鑒于此,1924年1月中旬市政廳一度采取報復措施,致大本營函曰:“在該會會長未經(jīng)正式選出前,所有以該會名義向政府機關請求交涉之函件,概不受理。”⑦
廣州政府為改變商人不辨是非曲直、漠不關心政治、企圖超然于現(xiàn)實政治之外的消極心態(tài),爭取他們對廣州政府的理解、同情和支持,做過大量的說服工作。1924年3月19日一篇題名為《國民益速起解決戰(zhàn)禍》的時評指出,多年以來粵省之所以禍亂侵尋、干戈不息,人民受盡兵燹之苦,“實由人民之自召”?!昂我匝灾?,蓋無論北之禍南,或南之伐北,要皆革命政府與反革命政府之爭。其為爭也,亦必各有其理由,理由之是非一日不解決,而戰(zhàn)爭自一日不息,戰(zhàn)爭一日不息,人民終無一日之安,理也亦勢也?!蔽恼虑型麖V大商人能辨明大是大非,分清敵我,投入到革命陣營中來?!肮蕿榻裰嫞嗣耥毸僮詻Q,各憑良心之裁判,以定革命者與反革命者之是非。全國人民,一致?lián)泶髌涫钦?,則不是者自無立足之地,而戰(zhàn)禍更從此而息,兵燹之慘,自必可免?!?137)《國民宜速起解決戰(zhàn)禍》,《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3月29日,第2版。針對“不管什么政府”的商人心理,這些文章則尖銳指出,“政府是一個你不管他他便管你的東西!政治也是一個你不干涉他,他要干涉你的東西”,因而任何人都不可能超然物外,作壁上觀。政治的良窳,取決于國民對政治的參與程度,亦即“良好的政治是可以國民的辨識力與意志力造出來的”。如果一味怨天尤人、“怨甲望乙”,中國政治決無改善的可能,“到頭依舊是商人痛苦”(138)《吳稚暉再論廣州商團》,《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11月17日,第8版。?!吨腋姹臼猩倘恕穭t坦率承認:“原吾廣東人反抗政府之心理,實生于厭倦政治,其所由厭倦,則以年來商人擔負過重,百業(yè)凋敝,逼而出此?!钡艘徊蕉?,目前解散軍隊,偃旗息鼓,太平盛世也絕不會從天而降?!叭糁^軍餉可以不籌,軍隊可以遣散,試問彼耽耽逐逐之軍閥,能戢其野心,而不我犯否?縱使疆場無警,而軍閥不除,試問和平統(tǒng)一可以實現(xiàn)否?共和國體可以無恙否?是故吾革命政府之用兵,為自衛(wèi)的,而非侵略的;為彌亂的,而非肇亂的。我雖可以不往,不能保彼之不來。此革命政府之苦衷,可披肝瀝膽以告國人,吾商民所宜見諒者也?!?139)《忠告本市商人(續(xù))》,《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8月28日,第2版。以此之故,則人民之擔負自不得與承平之世并論,且為期求革命之進展,以挽回民國之命運,最急最要之務仍為軍事。設有“不完不備之憾”,“亦惟有忍耐以渡此難關”(140)《商人應有之覺悟》,《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5月22日,第3版。。至于討伐陳炯明,也為師出有名之舉。陳氏不但盡滅綱常人倫,犯上作亂,而且其“聯(lián)省自治”與革命方略勢如水火。以此,“惟為乾坤留正氣,為國家策安全,為公理爭勝利,自有不能茍且調(diào)協(xié)者在”(141)《和戰(zhàn)利害之觀察》,《廣州民國日報》,1924年6月18日,第3版。。
理論說服終究無法取代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利益,隨著局勢的日益惡化,商人的政治心態(tài)開始發(fā)生明顯變化:他們試圖極力擺脫那種自辛亥革命以來所形成的政治依附心理,而要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由被動地承受變?yōu)榉e極地抗爭。1923年1月17日《香港華字日報》發(fā)表《陳炯明去后之粵局》,大致表達了粵港商人對時局的觀感及其政治態(tài)度的變化。該文說:
民國無不敗之兵,亦無不倒之闊人。證諸十一年來經(jīng)過之歷史,實已成為天演界之一大公例。職是之故,闊人之為闊人,有一倒者焉,有再倒者焉,有倒而卷土重來者焉,有倒而一蹶不振者焉。一部中華民國開國史,質(zhì)言之則為闊人相削書。闊人不自削而兵削之,兵削之亦即所自削,幾何兵與闊人之不同歸于盡也。夫陳炯明固亦闊人之徒也,一成一旅,昔夏少康以之中興,而陳則中興不成,卒召再倒(癸丑二次革命一倒)?;涇妼㈩I,茍回憶當日粵人治粵之歡呼聲,吾不知其作何感想。自我觀之,則亦闊人應有之結(jié)果而已。吾今之所欲言,則陳去后之粵局耳。謂陳去則粵亂,陳不去則若何,是固無有是處;謂陳去則粵安,天下事望之愈殷,則失望亦愈易,是又詎能遽作樂觀。夫粵一戰(zhàn)國也,譬諸斗蟋,甲一蟋,乙一蟋,丙丁又各一蟋,蟀愈多則收獵亦愈難。今角斗結(jié)果,已打倒一蟀,然亦止打倒一蟀,如是而已。然蟀本不祥之物,少一蟀則少一蟀之紛擾,戰(zhàn)團則固已減少矣。說者謂粵局解決,必非一手一足之烈,此則視夫各方之覺悟若何,與吾粵人之自救若何。(142)《陳炯明去后之粵局》,《香港華字日報》,1923年1月17日,第1張,第2頁。
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無論是袁世凱、龍濟光還是陸榮廷、莫榮新,無論是革命黨還是陳炯明都不可能給商人們創(chuàng)造一個商業(yè)盛世,只有商界的“自救”和“覺悟”才是唯一的生路。這種意識的過度膨脹,又使他們成為廣州政府之“敵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