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把鼠輩稱作蕭何,冠名權及解釋權應歸屬半個世紀以前的四面坡鎮(zhèn)草圍子鄉(xiāng)民辦語文教師高樹堅老人。
身心匱乏的年代,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往往兼民間史家的要職。高樹堅也不例外。他說,蕭何不得了,他能“不絕糧道”(長大以后我查閱《史記》,原文如下:“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坰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這是劉邦的話,意為:治理國家。安撫百姓。保證軍餉,供給糧食,這些方面我不如蕭何)。他舉著笤帚追擊家里的老鼠時喊:蕭何,你給我站??!我問他,蕭何昨的你了?他說,哼,他還敢咋的我?我借他倆膽兒,可他是個鼠性十足的小人,追韓信,用韓信,最后害死韓信。韓信臨死前還專門留下了一副對聯(lián)呢——信乎?信了今日;何也,何必當初?。ㄟ@個在《史記》中沒有查到,疑為高史家牡撰的,也許他沒那個水準,也是從秩聞野史中博覽來的?個人認為這對聯(lián)挺深刻,暗嵌著蕭韓二位的名字,飽含血淚辛酸,無盡悲愴。翻譯成白話,上聯(lián)說自己:信了嗎?相信終于有今天了吧!下聯(lián)問蕭何:你安的什么心呢,為什么當初追我回來?)
高樹堅老人積餓成疾,卒于某個自然災害的難忘歲月,享年七十三歲。那年我六歲,幼年初識餓滋味。
十來歲的時候,哥哥姐姐上山的上山,下鄉(xiāng)的下多,輔育弟弟妹妹們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輔育,不是我在這里把宇隨手寫白了,我是他們剩余在家里的哥哥,談不上哺字,輔助我那鼠一樣辛勞的爸爸媽媽而已。
“掘道尋糧”是輔育的最主要手段之
那時的四面坡鎮(zhèn)草圍子鄉(xiāng),傍著一個紅墻灰瓦的未等小火車站,三四十戶人家散在一片老舊的平房里-我家混跡其間。我父親是個鐵路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我家是屬工沒有錢,父親薪水微薄,屬農沒有地,母親是非農戶口,唯一的好處是不缺孩子,耳目齊全,口腹眾多。
秋收后,是田鼠貯倉的黃金季節(jié)。也是高樹堅老人那些勒緊褲梗帶的少年學生們的掘金季節(jié)。
當年蕭何月下追韓信,雖然月光慘淡,山道崎嶇,畢竟還能在地面之上縱馬揚鞭,現(xiàn)在可沒那份從容,干的是地下的勾當,沒有哪個韓信大搖大擺地晃在馬上給你提供目標,欲掘金先掘脈,欲挖洞先驅鼠。
投鼠忌器,挖鼠忌地,不是哪座礦藏都可以開采的,有的地場,甭說鼠洞里的金,就是狗頭金也不可染指。首先是墳上的洞,在人家的墳上動土,是做人缺德?lián)p壽的極限,為人所不齒。高樹堅老人的墳根上有個碩大的田鼠洞,被他的學生們聯(lián)手封好了,還培上了新土,讓老人和更豐足些的糧食在一起吧;電線桿下的洞也不能挖,一是怕把電線桿挖倒,二是在電線下能聽到嗡嗡的聲響,總讓人覺得是無在說話。
掘鼠洞先找土堆,洞口基本開在高于土堆一兩米遠的地方。這時要看的是洞口的光潔度。如果像星光大道一樣。雖然沒貼春聯(lián),也絕對是田鼠家的太門。如果粗糙,說明不是主要通道,繼續(xù)找,一定要找到鼠輩開門揖盜的地方。
確定洞口摸起鐵鍬,橫跨出一步,選在洞口與土堆方向三十厘米分外的地方踏下鍬尖,掘地三尺之后就會從豎切面挖斷穴脈的橫向走勢,再改挖變掏,順深尋縱,先掏到的一定是田鼠的主臥。田鼠一般是不設客廳的,但它保持著很講究的日常生活習性,和家鼠的猥瑣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它的主臥里總是鋪些軟軟的枯草,干爽潔凈。所有的穴居動物物通其類,田鼠也深諳狡兔三窟的道理,它的主臥也留有后門,過門分岔。岔走洞口又遠又隱秘的一定是田鼠的WC,洞口也小,不及它的身形大,鼠是縮骨類動物,物競天擇和食物鏈的末端位置決定了它們能屈不能伸的心理生理的雙重卑微,做它們也認為污穢不堪引以為瓤的事情時,它們把目標縮到最小不事聲張,這點和人類的某些組成部分不太一樣。比田鼠的身形寬松,管狀的又粗又光的才是糧庫人口,有時分岔若干。糧庫就未知多寡了,像小門小戶或剛新婚燕爾的,家境有限,也許只備了一到兩個庫,有那三代和睦四世同堂的,沒準就有三四十庫。不知道鼠的社會構成分不分三六九尊卑等級,如也分,穴中糧庫比敗類官員之房產或二奶三奶還要隱秘而眾多的,沒準就是個未設客廳的廳級領導。
挖到這時須格外留神,宜如《地雷戰(zhàn)》偷地雷的日本工兵渡邊一樣精細而小心,挖破了糧庫可就糟蹋了天物了。臨近庫口時,宜邊清殘土邊用鍬尖一層—層地往里旋??吹郊Z食后再把口沿擴寬,放下鍬拿出小篩子接穩(wěn)口沿往外掏糧,掏出干干凈凈的、黃燦燦的玉米或黃豆,少年的心里有花在出聲地開,開出歌的曲調從嘴里跑出來。一篩一篩濾凈浮土,把另一種飽實的聲音傾進袋子里。
與掏糧同步進行的工作項目是辨糧,掏各號庫不能只準備一十袋子,洪七公的丐幫里有八袋九袋弟子,高樹堅的弟子也不弱多少,哪個手里也起碼四五袋之多。如果是當年的新糧,外觀上看不出有任何變色變質的,就分高粱、玉米、黃豆、紅豆,分裝進不同的袋子里,回家后加工成不同的米或面供我弟妹優(yōu)先充饑。如果掏出來已經變色發(fā)霉的陳糧,也不能丟棄,背回去給豬吃。那年月家家想吃肉,都得自己養(yǎng),我家也養(yǎng)著一頭,年初養(yǎng),年尾殺,一家老小一年到頭對葷腥的盼頭全指望著它呢。我負責喂弟弟妹妹,就吩咐他們喂豬,每天去剜野菜打豬草。豬光嚼草咽菜,無異于人的清湯寡水,光長個兒、不長膘,這樣的豬就叫架子豬,比模特還瘦,但它不眼饞時裝,想催肥,還得靠糧食。
蕭何靠“不絕糧道”助劉邦興漢之初,漢末的那位慣于乘亂火中取栗的奸雄曹孟德則在一生戎馬的馳騁中專斷他人糧道。這是他逐鹿群雄驅兵制勝的法寶。說相聲的讓關公戰(zhàn)秦瓊,千古未判高下,我如請曹阿瞞去斗蕭何,誰會棋高一著?有一點是肯定的,當瞢公不那么輕松,雞鳴狗盜趁火打劫皆高危產業(yè),時時不可因小得而忘形,隨時防范被逼到窟底的敵人背土一戰(zhàn)。我的一個同學就曾宜將剩勇追窮寇,倉皇群鼠扶老攜幼從主臥竄到四號庫里把自己用糧食埋起來,躡足卷尾以圖幸免。同學也像我一樣哼著歌,打掃戰(zhàn)場時突然被群主反咬一口,手指鮮血直流,幸虧憤怒的田鼠牙小力微,要是碰到悲傷的鱷魚甭說手指,胳膊也難說了。
它咬人咱也不能以牙還牙,人有人的修養(yǎng),怎么可以和喪失了理智的鼠族一般見識呢?怕挨咬就縮縮手,以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心情和魄力揮揮衣袖,將這群宵小遺散就是了。它們卻不識好歹,圍著你吱吱叫著團團亂轉,這屬于聚眾滋事,倒也仍為鼠之常情,按群眾上訪辦理就是了。畢竟連個拆遷通知也沒來得及頒發(fā),就把它的違章建筑給強拆了,家也抄了私產也給兼并了,外面大地蒼茫,寒風曠野,萬里凝霜,讓這幫外來鼠員去哪里存身,連個暫住證都沒給辦。
說穿了它們能怪誰?誰也不能怪,激起民憤民豈容之,這點簡單道鴕們是不懂的,它那主臥就不說了,光看它那庫們,一號比一號大,個個都堪比頭號海碗小號盆,頗有規(guī)模,里邊囤積居奇,糧分五谷五色雜陳,黑白兩道到這里都黯然失色了。同樣混跡江湖,它們憑什么這么闊氣?這還得說過去那種計劃經濟,房屋尚未淪為商品的貧瘠年代,要擱現(xiàn)在,以不同物種之體積互相換算,他們造碗筑盆不亦樂乎,深挖洞廣積糧的,我等置個蝸居還得月償?shù)讲恢H年馬年的房貸,天道公理,讓人心何以堪?
我最后一次和田鼠的穴位打交道是一個大地回暖的初冬,弟弟妹妹們讓我輔育得很好,在那饑餓的年代里雖不敢說個個像牛犢子一樣茁壯飽滿,起碼比模特豬實用得多。爭相跟著我讓我教他們怎么去尋鼠洞,我照例沖他們揮揮在袖:回去,乖乖聽哥的話,再跟著我一個一個打死你們這班小強盜。
那是個喜訊接踵的冬天,那年我十七歲,理應是應屆知青,適逢上山下鄉(xiāng)的政策那年結束。那年鄉(xiāng)下的哥哥姐姐們捎來消息說。他們就要回家了,兩三個月后,過春節(jié)時,他們將結束插隊生涯,正式歡天喜地滾回老家了??蓱z我哥哥姐姐們,懷改天換地之豪情,鼠竄于窮山惡水,在外愚公移山,一晃背井離鄉(xiāng)已六七年乃至更久,有的孤苦難耐,山沒移走自己早已摳窯打洞落地生窩,去時壯志干云,風蕭蕭兮易水寒,歸時左牽右抱,你挑水來我刷鍋。
為了還鄉(xiāng)團的榮歸,為了那頭期望值被驟然增大的豬,我再上征途。
那年歲末便成了一個鼠庫難求的冬天,原因再簡單不過,我家有還鄉(xiāng)團,別人家也有,家家都有。全民皆兵地道戰(zhàn),追蕭何比追韓信更迫在眉睫,比神劇里日本兵追八路都難。
那天中午,我?guī)R工具出了家門,越尋越遠,翻過了好幾座土山,直到十多華里外,終于尋到了一塊本戰(zhàn)區(qū)軍民尚未掃蕩過的處女地帶,我擼起袖子加油干,到天黑時,幾只串綁成褡褳的袋子已有二三十公斤重了。袋子套好繩,哈腰一挺身背起褡褳,拎起鐵鍬返程。
來時徒手,走走跑跑翻山越嶺不覺得怎樣,回去,夜空下負重爬坡就吃力多了。我順著一條鐵道線走,在月黑風高的摸索中可避免迷路。人到此時已又餓又累,肩膀被繩子勒得疼。心里更恐懼。偶有列車隆隆開來,挾風掠過,機車明亮的大燈和地動山搖的聲響只能在瞬間壯一壯膽,大地重回寂靜與黑暗,心不知道遺落到了哪孔洞穴里。
這一帶有狼,東北民眾親切地稱之為“張三兒”,有時悄悄跟在夜行人背后,當一雙毛茸茸溫乎乎的爪親熱地搭上你的肩時,千萬不要扭頭,尖吻正對著你的咽喉——手在鍬把上攥出了汗。腿也扭起時裝步來,就選樣一邊走一邊嚇自己,終于遠遠地望到了小站的信號燈。像看到了大海中的航標塔,精神一振。就在這時身后一條黑影呼地躥了出來,兩只前爪撓上我的后身,我撲通一聲拋了褡褳癱軟在地上,束手待餐,一點反抗的勇氣和力氣都沒有了。那高高的信號電桿下另一條久凝不動翹首待望的黑影嗷地一聲縱身撲過來,瘋子一樣地把第一條黑影撲離了我的身體,第一條黑影被后來者張牙舞爪的窮兇扳惡嚇破了膽,嚶嚶哀號著夾起尾巴遁去。
直到一只凍得僵硬冰涼的人的粗糙手掌撫上臉頰時,我才哭出了聲音。
第一條黑影是肚饑的野狗,第二條黑影是心饑的母親。
那條喪家之犬應該為自己其是條不三不四的狗而慶幸,它要是條“張三兒”的話我媽當場就咬死它。
父母和長輩是兒女的啟蒙老師,在父母和高樹堅老人那輩人的是非榮辱觀念里,我可以在火車過后跟一幫同齡人爭搶遺落的煤核,搶不著空筐而歸,不可以碰公有煤場里堆積成山的一顆煤塊,路過煤場都必須繞蓍走;可以在田地里掘地三尺,切不可以在任何一株高粱穗或玉米棒下做整理圍脖的拍照動作。
褡褳給了母親,下邊的就是她老人家的工作了。即便是當年的新糧,畢竟得自鼠窟,就算口鼠好潔,在物緣類屬上與松鼠更近,但在人的心理中仍難免反感排斥的情緒。母親要把褡褳里的糧食攤在水井沿的席予上,打上井水淘洗干凈,曬干收起,不能讓兒子的心血發(fā)霉。
我的下一個任務是打柴。貧苦日子,最怕缺吃少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嘛?!端疂G傳》里的李逵也曾順口喝出“不怕你柴大官人米大官人,也吃我?guī)赘边@樣貼地氣的混賬話??梢娮怨乓悦?,柴米相連,同為民之綱目。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操起鐮刀繩索出門了。今天不用長途跋涉苦苦尋覓了。我們這里名為草圍子,并非浪得虛名,遠近荒郊房前屋后到處都野生著一種俗稱荊棵子的易燃灌木,東北農村用來編籃編筐的就是這種東西,不知道高樹堅老人用沒用過什么歷史人物比喻過它,這東西和鼠類一樣命賤,好活,在物競天擇中養(yǎng)成了韭菜的性能,只要取之有道不斬草除根,割過了沒幾天又生出一茬。鄉(xiāng)親們刀下不貪,都是在棵子離地一尺米高的地方用刀鋒斜著抹過,抹出一個茬口來,待再生出一茬時供別人去割。
我看到了田鼠們,那應該是一個小型的家族。原來昨夜里真正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是它們。它們夠狠,竟然躡足潛蹤一路街枚跟判人家門口來了。它們爬到制棵子的頂部,把咽喉往尖銳的茬口上一搭,四只小爪一蹬。寒風吹過,擺蕩著它們已經僵硬的小小身軀。
它們在向我傳達一十精神,它們緊急召開了一整夜的擴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