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夢中所見
下午逝去了一半,熾熱的自光中,開始捧入淺灰的調子。我和外公往鎮(zhèn)上走去,準確地說,不是走,是爬。不過,我們手上一點灰塵都沒有。地上鋪了干凈的藤席,從家里一直鋪到鎮(zhèn)上,不是那種新編的藤席,而是醬色的藤席,年代久遠,被身體熨平,被汗水浸漬,清涼如玉。當我們低下身子,仰視世間的一切,熟悉的村于立刻變得陌生起來。村子里沒有其他人,所有的房子都空空蕩蕩,微風帶來遠山的氣味,它從大門進去,又從窗戶出來,最后,像鳥一樣棲息在樹枝上。
外公在前面,我緊隨其后。過了村口的小橋,有兩條道路通往鎮(zhèn)上,一條寬闊,一條狹窄。外公選擇了狹窄的那一條。我們像甲蟲一樣,在路上爬行,有時很快,有時很慢。他如果不停下來講解,我們就爬得很快,他如果要停下來講解,我們就爬得很慢。我并不知道,到底要去鎮(zhèn)上干什么。在一間倒掉的紅磚房前,外公說了很久。那是他當年養(yǎng)蠶的地方。他說,每次賣完蠶繭,養(yǎng)桑的三家人就會聚餐。最令人難忘的是紅燒甲魚,甲魚的裙邊燉爛了,像膠水一樣黏嘴。那天晚上,外面下著暴雨,他一邊吃甲魚,一邊喝燒酒,喝了整整三斤。說著,他咂了咂嘴,露出幸福的表情。
所有的路都有終點,不知道爬了多久,路被一間房子擋住了。房子周圍是一片小樹林,密集的枝條遮住了天光。房子是水泥的。有著圓形的拱頂,上面布滿了青苔,門口的一雙拖鞋,也早已被青苔緊緊擁抱。這里好像許久都沒有人住過一樣。我這樣想著,但沒有說出聲來。
門鎖著。外公從口袋里摸了半天,終于摸出一串鑰匙,他一把一把地試,門還是沒能打開?;蛟S鎖已經銹死了,我心想。外公沒有放棄,他繼續(xù)試鎖,光滑如鏡的腦門上,開始沁出汗珠。我期待著門不要打開,可是,我昕到一聲脆響,門開了。霉味像關押多年的犯人,紛紛跑出來,我不停打著噴嚏。
房子里十分怪異,看上去像一個病房,里面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墻壁上的石灰,一片片翹起,像某種脆薄的餅。空氣稀薄,令人窒息,我們試圖打開窗戶,但很快就發(fā)現這里根本就沒有窗戶,圓形的拱頂上有條裂縫,陽光就是從那里滲進來,在光線的指引下,我看到墻壁上模糊的雨水痕跡,宛如一只清瘦的小鹿。外公在房子里轉了一圈,突然說,你走吧,我就在這里住下了。
房子里光線更加稀薄,我僵持著,不愿意商去。甚至哭了起來。外公像平常一樣笑瞇瞇地說,我叉不是離開你們,而是搬家,換一個地方住而已。外公叫我閉上眼睛。當我再睜開時,發(fā)現自己已經在房子外面。我不甘心,四處找門,發(fā)現根本就沒有門。天色已經黑透,黑暗中傳來外公的聲音,他叫我回家,千萬不要回頭,因為一回頭,他就不能轉世。夜色中,突然出現了一群螢火蟲,它們照亮了我腳下的道路,護進我回家。
早起的外婆
外婆去世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寒冷,她卻總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點,眼睛就會準時睜開。就像成熟的豆莢叭的一聲在風中爆開。整個世界還在沉睡,對于一般人來說,冬天離開被窩。就像孩子離開母親,總是十分不舍的??伤龥]有,因為湯婆子冷了,被子里沒有一絲熱氣,不再值得留戀。
那個黃銅的揚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買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她冬天里唯一的親人。整個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實,家里早就裝了空讕,但她舍不得開,她說空調一開,電表像風扇一樣轉得飛快,用不了多少時日,家就賊完了。她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電表的事,就再也睡不著了。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并非沒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間有一只鐵罐,吸收了灶膛的余溫,過了一個晚上。水還是溫的。她就從里面取水洗臉。洗臉是一種儀式,代表著新的一天開始了。出門之前,她做了充分的準備,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兩只眼睛,尤其是腳,冷氣總是從腳底鉆進來,她必須穿三雙襪子。
崖外很冷,打開門是需要勇氣的,像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此時此刻,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腳步很輕,像一只貓一樣行走在村子里,幾乎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響。
幾乎每天都有霧。它是從夜里就開始下,到了早上,推開門,前面的房子好像被人推掉了,整個世界就像個澡堂子。她的服睛有白內障,看東西本來就有重重疊疊的影子,下了霧之后,世界就更加朦朧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每天早早地出門,用她的話說。一天不上街,她就覺得自己要發(fā)芽了。
她左腳底生了一個雞眼,本來就走得慢,起了霧后,怕掉到溝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在村口,她見到一個人,便主動打招呼說:“這么早去哪里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氣,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樹。
出村的道路,兩邊都是小房子,上面貼著綠色的琉璃瓦,四周貼著白色的瓷磚。其中,有兩間小房子,一座住著我的外公,一座住著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時候,愛打呼嚕,外婆不和他睡在一頭的,外公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聲外婆的名字,聽到她滕朦朧朧地應了一聲之后,他才將心放在肚子里。有時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著急地起身。她喜歡看他著急的樣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沒有封死,留了一個活動的口子,到時候,她就從那里鉆進去,像鉆進他熱乎乎的被窩。
每天去一次鎮(zhèn)上。是她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儀式。只要她還有力氣去,說明她腿上還有勁,如果哪天走不動了,只能站在自家的場院上遠遠地望,那就離入土不遠了。不過,她也明顯地感覺到,上街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回到家,她耍在躺椅上休息很久才緩過勁來。
街上亮著路燈,散發(fā)出惺忪的自光。路上沒有人,只有她的影子相伴。她的鞋子在地上發(fā)出疲憊的摩擦聲,像是被人硬拉著往前走。拐過一個拐角,她進入了破敗的老街,街上只有一家商鋪開了門,煤球爐上的水滾了,熱氣彌漫,宛如仙境。那是一家賣早餐的小店。專門做團子。因為時間尚早,店里只開了一盞燈。店主只要聽到腳步聲響起,不用抬頭,就知道她來了。她也不開口,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來,不一會兒,三個青菜餡的團子、兩個蘿卜絲餡的團于便端到了她面前。她的胃開始暖和起來,手腳也開始暖和起來。以前,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團子,如今,每天都能吃到,這讓她覺得每天都是節(jié)日。她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必須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后一天來過。
一只橘子
大姑媽已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時,我總會想到她給我買橘子的事。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這樣的日子,街道的行人很少。我放了學,像袋鼠一樣一跳一跳往家里走去。風根冷,一陣大過一陣,好像要把我的耳朵吹落了。我只好把領子豎起,將脖子縮在里面。
過了供銷社,有幾家水果攤,一排毛竹支起的篷于,圍著軍綠色的油氈布。攤主的臉,一個個凍得發(fā)紫,多年以后,每次吃布林的時候,我總是想起他們的臉。對于這些水果,我總是視而不見,因為它們是可望不可即的,在我的記憶中,家里從來沒有買過水果。只有到過年的時候,城里的親戚到來,才會帶來幾只蘋果,或者一串香蕉。有一次去一個同學家玩,看到桌子上排滿了青蘋果,我驚愕不已。在我們家,一個蘋果,至少耍分成四份。我已是小學五年級了,但從來沒有吃過一個完整的蘋果。至于香蕉嘛,也要像香腸一樣切成一片片,吃的時候,我連皮都舍不得扔,皮上那層米粉一般軟綿綿的東西。我都要用牙齒刮干凈。最有幸的是,我還吃過一顆桂圓呢,記得,村里最有錢的那戶人家的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我磨了半天的嘴皮,討了一顆,雪白的果肉很甜,但只有薄薄的一層,我卻嚼了整整一個下午,舍不得吐掉,最后,舌頭都快抽筋了,才不得不吐掉。我在門前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坑,小心地埋上士。希望有朝一日,長出一棵龍眼樹來。
在水果攤前,我見到大姑媽,她雖然住在鎮(zhèn)上,但我并不常見到她,她經常不在家,她總是很神秘,沒有人知道她何時到來,何時離開。我叫了她一聲,她很親熱地叫我過去,問:“你想吃什么水果?”我說:“隨便?!彼f:“你說出哪種水果的英語,我就買哪種?!蔽覟殡y地說:“我才五年級,英語要初中才學呢?!彼宦牐樕媳阌形⑿為_,章起一只金黃的橘于,興致高漲地說:“orange?!蔽腋f:“餓了雞?!彼櫫税櫭碱^說:“舌頭要卷起來,arange?!蔽矣謱W了一遍:“餓了暈雞?!边@下她滿意了。
她在排得整整齊齊的橘予面前翻著,每個都拿起來看一看,好像不是買橘子,而是一個母親,在尋找著失散多年的孩子。攤主見她如此挑剔,皺著眉頭,一臉不快。不知道挑了多久,大姑媽終于挑出了五只橘子,又從中間挑了最大的一只說:“這只最漂亮,來,稱一稱?!睌傊鲝奈从龅竭x樣的主顧,以為自己聽錯了,似笑非笑地說:“只要一個?”她像一個大慈善家一樣,嘆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他父母從來舍不得買水果?!备F人最怕別人說窮,我也不例外,像被人當眾脫了褲子,窘得不行,臉上一陣陣發(fā)燙。攤主早已不耐煩,也懶得稱,破在手里掂了掂說:“三毛。”大姑媽卻怕被攤主占了便宜,堅持要稱,攤主無奈,一稱,竟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三毛。得意地咧開了嘴。姑媽付了錢,接過橘子,將皮剝了,又把果肉上的白絲一縷縷撕掉,分了一半。遞給我說:“你自己吃就好,千萬不要告訴你哥?!蔽倚睦锟┼饬艘幌?,沒有吭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橘子很甜,但不知道為什么,吃到我嘴里,卻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