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對計算機的研發(fā)歷史有點了解的人,恐怕都知道日本的第五代計算機計劃。1982年,日本通產省向世界宣布日本要推出第五代計算機計劃,試圖在電腦領域做世界老大;但這個計劃卻在十年后偃旗息鼓,讓人唏噓。為何日本的這個野心勃勃的計劃失敗了呢?從哲學的角度看,日本人失敗的原因恰恰是因為以元岡達、渕一博為代表的項目研發(fā)人員缺乏日本哲學的素養(yǎng),無法從日本哲學中獲得人工智能研究的重要靈感。日本第五代計算機的失敗,并不是日本文化的失敗,而是日本哲學被輕視所導致的失敗。
當時日本科研專家提出的研發(fā)目標是:我們的用戶是能夠用標準的日語與我們的機器進行人機交互的,所以,我們的用戶根本就不用學編程!想法很美,問題是怎么做?第五代計算機所使用的核心編程語言是Prolog。該語言雖然有簡潔易懂的好處,但在實質上依然是弗雷格式的傳統(tǒng)謂詞邏輯的一個變種,即只能從形式上規(guī)定語言之間的推理關系,卻無法理解其實質上的意義蘊含關系。比如,在漢語中,“青”大約對應藍色或者綠色,但在漢語中“青”也代表黑色。那么,從“這片葉子是青色的”當中,我們是否能夠推出它是黑色的呢?這就需要我們對“青”在不同場合中所出現(xiàn)的不同含義進行預先的規(guī)定。但這里的問題是:我們怎么知道現(xiàn)在系統(tǒng)所面對的這個場合就是應當將“青”的含義解釋為“黑”的場合,而不是將其解釋為“綠”的場合呢?除非我們能將該場合本身也加以對象化,并讓其成為某種更重要的意義調用公理的詞項,否則,這事我們還是做不成。但考慮到語詞運用的具體場合之繁雜,上述“意義調用公理”的數(shù)目將非常驚人,因此,按此思路所研發(fā)出來的推理機器也將是非常笨拙的??傊肞rolog這樣的語言去編程,是無法滿足日本設計師的原始野心的。
而只要這些設計師多去讀讀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場所邏輯”,他們或許就不會在這些基本的問題上犯傻了。對于“場所邏輯”的最簡要解釋如下:在西田看來,主謂判斷本身的真假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成為判斷活動之關鍵的,乃是使得該判斷得以成形的“場所”—其實就是主體在作出判斷的時候所運用的相關背景知識與特定的意識狀態(tài)。所以,西田的意思無非是說:形式邏輯不是推理的關鍵,使得推理得以可能的深層意識狀態(tài)才是智能活動的關鍵。從這個角度看,第五代計算機的工作方向,完全搞錯了,因為相關研究者是試圖繞開地基去造陽臺。
有人會說,西田的哲學佛教意味與歐陸現(xiàn)象學濃重,對于講求精確的編程工作來說,向西田學習,是不是有點緣木求魚?我不這么看。佛教與現(xiàn)象學固然有神秘因素,但對于主體作出判斷的整個內部信息加工過程進行科學研究卻根本不必帶上神秘主義的色彩。實際上,關于信息是如何在一個可靠的工作記憶模型中得到整合加以處理的,認知心理學家已經有大量研究,而研發(fā)人員卻熟視無睹。富有諷刺意味的是,西田哲學雖然是20世紀日本向世界哲學舞臺所提供的最重要的哲學思想之一,但是了解其精髓的,在日本國內也僅限于少數(shù)專業(yè)哲學工作者,遠遠沒有成為國民精神財富。如果元岡達與渕一博事先讀點西田,恐怕就會早早看到自己規(guī)劃失敗的下場吧。而今天蔑視哲學思維,僅僅相信海量投資、海量數(shù)據(jù)與巨大市場就能帶來AI突破的中國投資者,難道不能從日本人的失敗中感到一陣寒意嗎?祝他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