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廠長上任記》與改革開放中的“模特兒”

相宜

40年過去了，今天重讀蔣子龍的短篇小說《喬廠長上任記》，還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時代轉(zhuǎn)型期激蕩的風云變幻。文學的筆，從“傷痕文學”中走出，向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浪潮走去。蔣子龍發(fā)時代之先聲，創(chuàng)作了《喬廠長上任記》等一系列工業(yè)改革題材作品。他作為“改革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在2018年12月舉行的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榮獲“改革先鋒”稱號。

《喬廠長上任記》作為改革文學的開山之作，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小說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學》刊發(fā)之后，獲得了當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它引起的討論與爭議迅速在社會中發(fā)酵擴散，震動著人民的心。他們期盼著改革開放，解放思想，歡迎“喬廠長”上任，誓與“喬廠長”同行?！皶r間和數(shù)字是冷酷無情的，像兩條鞭子，懸在我們的背上?！毙≌f開篇引用廠長喬光樸的發(fā)言記錄也如同一條鞭子，擊打著百業(yè)待舉，百廢俱興的中國。著名作家梁曉聲曾評價，蔣子龍是以文學的方式替改革開放鳴鑼開道。蔣子龍在采訪中也表示，“如果說我對改革有什么貢獻，無非就是在改革還沒開始的時候，觸動了這個陳舊的觀念，就是趟地雷?！薄啊航喯戎?，‘喬廠長其實就是在改革開放還沒有形成社會風氣之前的一只鴨子?！保ㄊY子龍《春江水暖鴨先知——關于〈喬廠長上任記〉的記憶》，《光明日報》2019年8月9日）

作家與文學研究者就當立于時代潮頭，發(fā)思想先聲。“作者要反映的不僅僅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還應該證實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往往還沒有真正被理解到的事情。作者手里的筆要透過生活的表面而深入到它的最深處，刻畫社會和人們心理的變動，把社會的轉(zhuǎn)變和動蕩作為自己注意的中心，寫出人和社會的發(fā)展，推動生活的前進。”（蔣子龍《關于〈喬廠長上任記〉的通訊》，《語文教學通訊》1980年01期）無論是1976年鐵骨錚錚的“機電局長霍大道”堅忍病痛也要在暴雨中蹣跚前往崗位前線，還是1979年“電機廠長喬光樸”在爛攤子上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的走馬上任，蔣子龍感受到時代氣息的變化，為了支持國家改革，率先發(fā)聲，在文學中上下求索解決之道。時代發(fā)展的浪潮席卷而來之前，就把信息傳遞給每一個讀者：國家的發(fā)展與每一個人的工作生活息息相關，唯有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才能在各自的崗位上發(fā)光發(fā)熱，促成國家的改革創(chuàng)新。

現(xiàn)實同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作者的想象力。人物來自現(xiàn)實，又被賦予理想，接二連三從現(xiàn)實生活中走入文學世界，經(jīng)讀者的閱讀與社會的討論，獲得新生，從文學作品中走出，成為時代英雄，成為公眾記憶。喬光樸，作為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極為重要的角色，象征著為了社會主義建設，迎難而上的干部形象，凝聚著時代雄健的精神風貌與改革魄力。他在小說中的登場，不僅立刻吸引了工業(yè)局長霍大道的目光，同樣也吸引著讀者的注意：

這是一張有著礦石般顏色和獵人般粗獷特征的臉：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餓虎般深藏的雙睛；顴骨略高的雙頰，肌厚肉重的闊臉。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是機電局電器公司經(jīng)理喬光樸。

作者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一個歷經(jīng)滄桑又極具男性氣概的硬漢形象，堅毅的神情與擺弄香煙思索的姿態(tài)，成為他主動承擔起電機廠改革艱難重任的鋪墊。原本身處機電局電器公司經(jīng)理之位，“上有局長，下有廠長，能進能退，可攻可守……這是許多老干部夢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手的‘美缺”?？墒窃缭?958年留蘇歸來就擔任過電機廠長的喬光樸，經(jīng)過了“文革”的苦難與妻子的慘死，在復出之后，依然懷揣著對工廠第一線的感情，以及早日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使命，還鼓舞起在干校勞動的老搭檔石敢，重出江湖擔任黨委書記。喬光樸立下軍令狀，重回電機廠，帶領著隊伍沖上工業(yè)改革前線，決心完成國家計劃。

在喬光樸的改革隊伍中，除了支持他們工作的局長霍大道、黨委書記石敢，還有機電廠的副總工程師童貞、副廠長郗望北，以及原來廠里欽佩喬廠長的一批老工人。童貞作為這篇工業(yè)題材小說中重要的女性角色，無論是她的名字還是性格塑造都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童貞在留學蘇聯(lián)學習工程技術時與喬光樸相遇，便迷戀上這個“英風銳氣、智深沉勇、精通業(yè)務”的男人，回國后來到喬光樸所在的重型電機廠工作，喬光樸感知到真摯的愛戀，心生動搖但止乎于禮。在電機廠當學徒工的外甥郗望北發(fā)現(xiàn)小姨童貞的感情，對喬光樸記恨在心?！拔母铩遍_始后，他成為造反派專打喬廠長，并無端扣上“道德敗壞分子”的帽子。雖然流言與罪名并沒有影響妻子對自己的信任，但自從妻子在1968年初無辜過世后，喬光樸出于悔恨，與童貞斷交，過上“苦行僧”般的生活。“文革”結(jié)束后，郗望北成為“火箭”干部擔任電機廠副廠長，童貞是工程師。喬廠長的復出與上任，接續(xù)了十年前的故事種種，他終于與苦心等候愛情的童貞結(jié)婚，并且在工作中以卓越的專業(yè)技術與領導能力正確引導了郗望北，使之成為同個陣營的得力幫手，開展工業(yè)改革計劃。

小說中，與喬廠長立場相左，給電機廠的改革工作造成最大阻礙的是“詭譎多詐，處理一切事情都把個人安全、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又“神通廣大，是個孫悟空式的人物”的副廠長冀申。蔣子龍在《關于〈喬廠長上任記〉的作者自述》中提到，《喬廠長上任記》里的人物是自己跳到他腦子里的，都有現(xiàn)實中的“模特兒”，首先到他腦子里報到的就是冀申。他代表的那一類人“織成了一個龐大的蜘蛛網(wǎng)。這個網(wǎng)的線是用他們的權力、地位和個人欲望織成的。他們是這個網(wǎng)上的蜘蛛，在這個網(wǎng)上四通八達，往來自如，哪條線一動，他們立刻爬過去，把好處抓到手。這些人自己不干，還不許別人干，他們嫉賢護能，打擊一切可能危害他們權利和地位的人。破壞國家的經(jīng)濟管理，利用一切權利來為自己服務”。蔣子龍抓住了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宏闊時代背景下的典型人物，描摹出他們復雜的人性特點與人生選擇，敢于刻畫對改革形成阻力的種種人物以及背后集團。喬光樸被賦予理想，但依然是來源于現(xiàn)實的人，作者沒有“神化”他，并寫出了他突出的優(yōu)點與缺點，以及他工作生活中直面缺點，在改革過程中不斷跟困難作斗爭的過程。小說的開放性結(jié)尾，預示著改革之路艱難險阻、崎嶇坎坷，喬廠長唱起京劇《鍘美案》中包拯的唱詞“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既意味著改革的決心，也指明好戲剛剛開始，前行路上還有大量的困難需要克服。

1979年春，距離《機電局長的一天》的發(fā)表已經(jīng)過去三年，曾經(jīng)在文壇經(jīng)歷了風波“回歸”工廠的蔣子龍，此時已經(jīng)是天津重型機器廠鍛壓車間代理主任，“車間有五跨，三萬多平方米的廠房，一千多名職工，相當于一個中型企業(yè)，但缺少一個獨立的中型工廠的諸多自主經(jīng)營權，千頭萬緒，哪兒都不對勁”。（蔣子龍《春江水暖鴨先知——關于〈喬廠長上任記〉的記憶》，《光明日報》2019年8月9日）蔣子龍的創(chuàng)作激情，正是源于他從1958年初中畢業(yè)就進入工廠當學徒，對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的工廠生活的熱愛?！肮S的歷史和工廠的干部、工人，在我腦子里都是活的?！边@位工人作家不僅以現(xiàn)實生活實踐著“工業(yè)人生”的命題，還以文學的方式描畫出生機勃勃的工業(yè)人物群像。面對《人民文學》編輯的再次約稿，蔣子龍從熟悉的工廠工作和生活現(xiàn)實出發(fā)，懷揣著“如果我當廠長會怎么做”的問題，用三天時間把幾年來積壓心頭的思緒一股腦兒傾瀉而出，完成了這篇為改革搖旗助威、鳴鑼開道，給人民以信心力量，發(fā)時代先聲的小說《喬廠長上任記》。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