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彥屏 劉 芹 楊懷念
王昭君,是歷代文人墨客爭相吟詠的話題。昭君出塞首次出現(xiàn)在班固的《漢書·元帝紀》及《漢書·匈奴列傳》中。后來,晉代葛洪、南朝宋劉義慶以及南朝宋范曄等人都在他們的著作里對昭君的悲怨有所提及。晉代的石崇的詩《王昭君辭》讓昭君從歷史走向了詩歌領域?,F(xiàn)存六朝時期的昭君詩僅十余首,這個時期的昭君詩創(chuàng)作過于單一,題材也非常狹窄,多敘說昭君的思鄉(xiāng)之悲情。隋唐時期,昭君詩有了進一步發(fā)展。這一時期的昭君詩的主題不外乎以下幾點:1.表達昭君的孤獨寂寞;2.論昭君的得與失;3.借昭君之事感嘆人生無常;4.借昭君的遭遇表達作者對現(xiàn)實的不滿以及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到了宋代,宋人對昭君加以更為深刻細致的刻畫描寫,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思想內容上,昭君詩都較前朝有了更大的突破。
兩宋時代,政治方面,宋朝推行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大力重用文臣,不但宰相須用讀書人,而且主兵的樞密使等職也多由文人擔任??瓶贾贫仁箯V大讀書人有了進入仕途的機會,朝廷的君權得以加強,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使命感以及參政熱情空前高漲。文化方面,宋朝在濃厚的文華思潮氛圍影響下,宋人拋開多重束縛,敢于緣事而發(fā),就某些朝政時弊抒發(fā)自己的真知灼見。國家安全層面,宋朝處于戰(zhàn)亂頻繁,外敵入侵的時期,國家隨時面臨不同民族的威脅,朝野上下動蕩不安,這時,既然國家賦予文人極高的重視,宋代文人就把個人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的融合在一起,并深刻地體現(xiàn)了其思想觀念、情感意向、精神構架和價值選擇。他們于自身見解,就主戰(zhàn)與和親事件上發(fā)表自己觀點,同時也于自身命運表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昭君詩。
宋代文人的待遇比前代優(yōu)越,同時,宋代又是個積貧積弱的朝代,民族矛盾尖銳,使昭君詩又一次得到重視。詩人不再感嘆自身命運,而是抒發(fā)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因此,宋代昭君詩更多蒙上一層民族意識和儒家詩教的色彩。著名文人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梅堯臣等,都做過昭君詩。另外,宋代士大夫普遍存在一種將自己認同于歌妓的文化心態(tài)。無論是昭君,還是歌妓,他們擁有絕世美貌,卻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所以,宋人多表現(xiàn)出對昭君角色的認同感。他們對昭君命運的感嘆正是對自身命運的嚴肅思考。
宋代理學思想發(fā)達,詩人們傾向于拋開直觀的形象思維,大量翻案出新,詩人們將歷史、政治、倫理的思考融入其中。其中,最具鮮明創(chuàng)新特色、立意新奇的是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第一首詩人發(fā)出的感慨總結“人生失意無南北”。表達了詩人不俗的胸襟,不落俗套,脫穎而出。第二首詩對昭君的遭遇加以創(chuàng)新,認為昭君的失意,不只是因為遠離故國,獨處異域。一句“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钡莱隽酥綦y求,無法取得君王的信任與支持的失望。這是對人性本身的熱切呼喚。王安石能在當時平等地看待人性、人情和民族問題,實屬可貴。同時,我們也可從中領略到宋代社會思想的活躍與社會環(huán)境的寬松自由。
自古以來,文人地位之尊崇、待遇之恩厚,莫過于宋。宋代士大夫優(yōu)越的歷史際遇,直接引起了士大夫階層心理態(tài)勢的變化,使之覺得他們應擔負天下重任。面對復雜的內外環(huán)境,宋代文人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更強烈地表現(xiàn)出他們的社會責任感,更強烈地表現(xiàn)出其以天下為己任的壯志雄心。他們“修身”“齊家”,且要“治國”“平天下”!流露出對國家對民族的強烈情感。這一思想在昭君詩中多有流露。如:郭祥正《王昭君上馬圖》一洗往日愁容,呈現(xiàn)出一位以身許國的英雄形象。陳長方“巫峽江邊歲屢更”歌頌了昭君為了國家與民族的利益,縱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崇高精神。又如,邢居實的《明妃引》明妃引:“漢宮有女顏如玉,淺畫蛾眉遠山綠?!S沙不似長安道,薄暮微云映衰草。羌人馬上鳴胡笳,綠發(fā)朱顏為君老。西風蕭蕭郅水寒,啼痕不斷幾闌干。年年看盡南飛雁,一去天涯竟不還。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搥大鼓。寶刀生澀旌旗捲,漢宮嫁盡嬋娟女。寂寞邊城日將暮,三尺角弓調白羽。安得猛士霍嫖姚,縛取呼韓作編戶?!痹娭薪枵丫鋈墓适?,生動地刻畫了少年將軍、邊城猛士的形象他們意氣昂揚、活力四射、慷慨激昂,表現(xiàn)了詩人對自身,對國家,對民族的無比自信,同時也表達了詩人渴望為國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愿望。
面對尖銳復雜的民族矛盾,宋代文人一直懷有渴望建功立業(yè)、安國靖邊的情懷,這也往往借追慕、贊譽昭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有的賦予昭君勇于承擔國家政事的膽略與豪氣。詩中的昭君,儼然一位以身許國的英雄形象,比如“粉身能報國,妾不愛蛾眉?!保愬怠墩丫罚?;又如“一朝按圖聘絕域,慷慨尊前為君去。”(姚寬《昭君曲》)
有的替昭君代言,發(fā)出豪言壯語。比如“能爲君王罷征戍,甘心玉骨葬邊塵?!保ü檎锻跽丫像R圖》)
有的歌頌昭君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主動請纓的崇高精神,比如“巫峽江邊歲屢更,漢宮日月亦崢嶸。此身端可清邊患,誰惜龍沙以北行?!保愰L方《王昭君》)
有的以昭君自敘,通過昭君之口來表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愿望。比如:“寧為龍塞青青草,不作昭陽細細腰”(呂本中《昭君怨》)“漢宮第一人,只合侍天子?!铧S屋不宵衣,埋骨龍荒妾其所?!保愒臁睹麇罚?,又如“命薄身存有重輕,天山從此靜埃塵。山西健將如君否,此日安危吒婦人。”“長城不戰(zhàn)四夷平,臣妾一死鴻毛輕。回憑漢使報天子,為妾奏此琵琶聲?!绷髀冻龅亩际菫榱藝业睦?,不顧自身生死,發(fā)出捐軀赴國難的悲壯豪情。
有的借昭君表達自己報國無門的悲憤。昭君未能見寵于皇上,與士子們的懷才不遇極為相似,宋人普遍習慣于在昭君詩中寄托自己無人引薦,才華無法施展,報國無門的悲憤。如:“漢宮粉黛應無數,明妃卻向氈城路。自憐傾國不用金,翻被一生顏色誤。世間那有真妍媸,明妃馬上休傷悲。不信但看奇男子,多少塵埋未見知?!保ǔ跳Q鳳《明妃》)詩人以昭君作比,認為昭君的美貌尚能廣為人知,其出塞之舉讓其名垂青史,而廣大身負奇才的士人卻終身不遇,含恨而終。表達了詩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痛苦心情。
又如,“巴峽向來惟屈姊,漢宮奚事出明姬。當時本有平戎術,中國難容絕世姿。忍死定仇婁敬策,惜生不遇武皇時。后人卻恨毛延壽,斷送春風入遠夷?!北磉_了詩人懷才不遇的苦悶與生不逢時的絕望。
有的借昭君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政治的控訴。畫師毛延壽被視為昭君悲劇的始作俑者,后世,出現(xiàn)了很多譴責毛延壽的詩歌,宋昭君詩亦有體現(xiàn)。但宋人更多是緊密聯(lián)系當朝國勢,以古鑒今。兩宋時期。民族矛盾突出,多個民族政權并立,彼此之間戰(zhàn)爭不斷。契丹建立的遼國與黨項建立的西夏政權格局一隅,宋代腹背受敵。兩宋朝廷多次同少數民族政權交兵,但最終以“歲幣”等方式換取和平,形成和議局面。議和政策使兩宋政權得到了一個長久的和平環(huán)境,但民族危機始終貫穿整個宋代。宋代不是用和親政策保平安,但靠的是歲幣和錢帛,這是廣大愛國士子心中莫大的恥辱。他們借昭君詩來委婉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憤怒和對當朝統(tǒng)治階層的極力諷刺。如:“黃沙漫空天一色,漠北陰山斷行跡。明妃辭漢適單于,委骨胡沙無來日?!尾辉O備御狂胡,人言仲舒計已疏。不以女色媚穹廬,圣宋之德千古無?!薄罢丫\嚋I暫止,爲把功名奏天子。靜得胡塵跗妾身,漢家文武合羞死。”(釋智圓《昭君辭》)兩首詩都是借昭君說事,極力諷刺了當朝文武百官的無能!
南宋時期,遭受壓制的抗戰(zhàn)志士更是通過昭君之事抒發(fā)對當權者的批判。如“寧辭玉質配胡虜,但恨拙謀羞漢家”(李綱《明妃曲》,借明妃對漢廷的指責,發(fā)泄作者對一心求和的南宋朝的憤懣與不滿。又如“漢家和親成故事,萬在民族矛盾極端尖銳、主和派里風塵妾何罪?掖庭終有一人行,敢道君王棄蕉萃?雙駝駕車夷樂悲,公卿誰悟和戎非!蒲桃宮中顏色慘,雞鹿塞外行人稀。沙磧茫茫天四圍,一片云生雪即飛。太古以來無寸草,借問春從何處歸?”(陸游《明妃曲》),借昭君的內心可悶控訴主和者,再如“……下馬穹廬移步澀,彈絲誰要胡兒聽。年年兩軍苦爭戰(zhàn),殺人如麻盈邊城。若藉此行贖萬骨,甘忍吾恥靡一身。聞笳常使夢魂驚,倚樓惟恐烽火明。狼子野心何可憑,嗚呼狼子野心何可憑?!保ㄚw汝鐩《昭君曲》)
兩宋時代,外敵入侵,戰(zhàn)亂頻繁。在民族矛盾尖銳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下,宋代士大夫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命感與參政熱情。他們將個人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借對昭君的歌頌,抒發(fā)自己捐身赴命、精忠報國的滿腔熱忱。宋代士人積極進取、忠君愛國。他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彼麄兘枵丫?,于自身見解,就主站和和親事件上發(fā)表自己觀點,抒發(fā)了自己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從而使昭君詩蒙上了一層民族意識和儒家詩教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