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河岳英靈集》觀殷璠通變持中的人生哲學

何 鳴 陳慧倩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王弼也在《周易注》稱:“窮必通也,處困而不能自通者,小人也?！闭嬲木映３Ｄ懿鞎r而動，應時而變，在面對各種境遇的變化時，既不消極等待，也不盲目冒進，在動態(tài)平衡中積極而穩(wěn)妥地推動事物發(fā)展前進。殷璠就是這樣一位君子，這種通變持中的發(fā)展觀在殷璠生平中可由辭官隱居這一人生經(jīng)歷得以體現(xiàn)，在《河岳英靈集》的選詩標準上則體現(xiàn)為所選諸詩人大多可謂懷才不遇，仕途坎坷且選錄詩歌多為田園詩或者抒發(fā)閑情逸致的詩歌，在詩學理論方面則表現(xiàn)為對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合理把握。

一.通變持中之精義理解

“通變”源自《周易.系辭》，其中以“戶”的“闔”和“辟”類比“通變”，蘊含著事物連續(xù)不斷地變化，始終矛盾運動著的哲學思想。田辰山在《中國的互系性思維：通變》一文中分別闡述了“通變思維”的包括了宇宙的互系，任何形式的互系以及人與自然的延續(xù)等七大啟示。由此得出結(jié)論：“這樣在《易經(jīng)》里形成的通變哲學,是一種關于互系關系的思維風格……變化中貫通著延續(xù),天地、萬物、男女、夫婦、父子、君臣等是互系的,于是人通過互系關系也通過對自然的徹悟理解成為自然的連續(xù),與自然合而為一”[1]他認為“變”是一個產(chǎn)生變化的過程，“通”則賦予這一過程連續(xù)的意義。而同時“世間無時不變,無事不變,變化是絕對的。從客觀方面看,變化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從主觀方看,變化不能隨心所欲?！ト擞幸砸娞煜轮畡?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從這個意義上講,變化之中又有不變的法則。這種法則,中華先民稱之為‘常’?！盵2]“變”是絕對的，“?！笔窍鄬Φ?，“通”有通曉變化規(guī)律之意，賦予了“變”連續(xù)的意義，“常即變中不變之義,而變自身也是一種常?！庇纱丝梢姟巴ㄗ儭北阋部芍^“知?！薄?/p>

“持中”即持守中道，然而持中絕不是單純的折中。朱熹曾說：“中者，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一方面，持中有中庸之意，在與外界互動時一般表現(xiàn)為一種辯證的適度原則，有利于長期發(fā)展的不偏不倚，能調(diào)整個人行動；而審視內(nèi)在時則表現(xiàn)為內(nèi)心的平常，能調(diào)節(jié)個人情緒。正如“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所以老子認為“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意思就是，過分愛好名譽就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過分積斂豐富的財富就必然會招致更為慘重的損失。這種代價和損失不僅僅是物質(zhì)層面的，更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持中”則恰恰是教導人們?nèi)绾伪３植恍嗟某掷m(xù)發(fā)展觀。另一方面，《中庸》載“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庸中亦包含時中，時即隨時，這就說明“持中”本身也有著隨時變通的意味，外在境遇發(fā)生變化，人們的認知、行動、情緒等各影響因素也都可以隨之發(fā)生改變或進行調(diào)整。

不同于西方的先驗論和二元主義，“通變持中”的哲學思維其實是一種事物的辯證和諧，事物與事物之間，事物的一方面與另一方面之間相反相成相互作用，共同構(gòu)成事物的發(fā)展變化的動力來源，而且其本身含義的相對與絕對也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所說的“辯證”的哲學思維，又或是說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思想來源之一。

二.人生態(tài)度之中庸圓融

殷璠是唐代文學家、詩選家?！端膸烊珪方榻B其：“唐丹陽進士殷璠”，[3]在《河岳英靈集》中他稱自己“爰因退跡，得遂宿心”。宋刻本《河岳英靈集》、《書錄解題》等其他書籍文獻中的所提及的介紹也大致相似，如“殷璠：《全唐詩》小傳：‘璠，丹陽人，處士?！蛴械り栠M士，‘退跡諸語’似又非處士?！薄4]古時候稱有德才但不愿做官的人或沒做過官的士人為處士。傅璇琮先生認為:“殷璠很可能即任潤州的文學，系一個從八品下的品位低微的小官……殷璠很可能很快就辭去此品位極低的官職，長期退隱，《嘉定鎮(zhèn)江志》因稱為隱士?！盵5]綜上所述，殷璠一生遭際不詳，但由以上信息可知殷璠是現(xiàn)江蘇鎮(zhèn)江人，進士出身，亦可推測其曾任不合心意的低品位官職，可謂不得志，因而辭官歸隱。

一般認為《河岳英靈集》集錄了常建至閻防二十四人的二百二十八首詩，選詩標準主要是風骨和興象，如張海明先生《殷璠〈河岳英靈集〉詩學思想述略》以及王運熙先生的《(河岳英靈集〉的編集年代和選錄標準》都認為《河岳英靈集》選詩的主要標準是興象與風骨。然細讀《河岳英靈集》，除了詩學理論上的入選標準，參照王克讓先生的《河岳英靈集注》中關于二十四位被選詩人的身份境遇的簡介，這些詩作的入選理由似乎還有詩人的個人遭際和人生態(tài)度，筆者相信所選詩人的詩作定在這些方面存在某些共性，且這些共性引起了殷璠的共鳴。

首先最能引起殷璠共鳴的莫過于這些詩人的官職了。據(jù)記載，常建曾任盱眙尉；高傲如李白也曾任綿州府昌隆縣小吏；王維曾任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河西節(jié)度使判官和文部郎中；劉昚虛曾任崇文館校書郎、夏縣令；張謂天寶末赴安西，入封常清幕；王季友寶應中為華陰尉；陶翰官至禮部員外郎；李頎曾任新鄉(xiāng)縣尉；高適曾任封丘尉；岑參任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掌書記；崔顥位終尚書司勛員外郎；薛據(jù)任永樂縣(今山西芮城縣)主簿、涉縣(今河北涉縣)令；綦毋潛任宜壽尉、右拾遺和著作郎等；孟浩然任張九齡從事；崔國輔任山陰尉、左補闕、集賢直學士、禮部員外郎以及晉陵司馬；儲光羲曾任馮翊、汜水、安宣、下邽等地縣尉、太祝和監(jiān)察御史；王昌齡任秘書省校書郎、河南汜水縣尉、江寧丞、龍標尉；賀蘭進明天寶后曾官衢州、北海二州刺史；崔署任河內(nèi)尉；王灣任滎陽縣主簿，官終洛陽尉；祖詠“仕途蹭蹬，流落不偶……以漁樵終?！盵6]盧象曾任司勛員外郎、齊、邠、鄭三郡司馬、膳部員外郎；李嶷任左武衛(wèi)錄事；閻防任湘中司戶、大理評事。二十四人中除了王維官至文部郎中，從五品上，其余多仕途坎坷，或所任職官均為六品以下的小官，或家貧不仕，歸隱為漁樵，雖有文章盛名，皆流落不偶，可謂人生在世不稱意。

其次，從所選詩作題材內(nèi)容來看，所選二百二十八首詩中約有九十首歌詠了閑情逸致，表達了詩人對于隱逸田園生活的向往，六十首左右抒發(fā)了壯志難酬的悲苦，殷璠恰恰也仕途不順，終長期退隱，還有部分為從軍出塞以及其他方面的詩。具體到詩人，王維、孟浩然均為山水田園詩的重要代表詩人，祖詠“與王維、盧象、丘為等友善，詩亦多寫山水?！盵7]高適，岑參是邊塞詩人的代表，李白的詩作則盡現(xiàn)蓬勃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和獨立高蹈的人生追求。如果說邊塞題材的詩作是詩人對悲苦命運積極抗爭的表現(xiàn)，那山水田園等表現(xiàn)隱逸之向往的詩便是詩人對于精神世界的追求，孔子主張“以道事君，不可則止”[8]，出世還是入世，還得看時機，根據(jù)時機的變化調(diào)整個人行動，當個人理想和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沖突時，“窮則獨善其身”一說看似仕途上的消極卻也正是生活上的積極，是積極用世心態(tài)更為曲折的折射，孔子的這一方法以“通變持中”的觀點調(diào)整個人情緒，使之更加平和地面對人生，更加平和地審視內(nèi)心世界。外在求而不得，內(nèi)在精神則更顯可貴，這種由外而內(nèi)的求索轉(zhuǎn)向正體現(xiàn)了詩人中庸圓融的人生態(tài)度。

以《河岳英靈集》所選詩人李白為例，殷璠的選詩心態(tài)也可見一般。李白有詩云：“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惫?42年，李白奉詔入京，擔任翰林供奉。其才志高遠，渴望建立功業(yè)，可是入京后，懷才卻不遇，還受到權臣的讒毀排擠，他自認不會有所作為后被“賜金放還”，可謂“窮”，此時他寫下了《行路難》組詩。其中《行路難其三》一文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通變持中的人生態(tài)度。前四句言人生須含光混世，不務虛名。中八句列舉功成不退而殞身者，以為求功戀位者誡。功成則須及時退身，一為避禍，二求適意自由。李白見封建政治黑暗，官場爾虞我詐，自己懷才卻處困，遂通變，以開解自己，功名不得尚能退守“滄州”、退守“林巒”、退守“武陵源”，尚能追求適意自由，既然人生在世不稱意,何不散發(fā)弄扁舟，暫時轉(zhuǎn)而去追求一種人生境界。這并不是超世亦有別于消極避世，李白從來不是沖淡之人，其所追求的自由也是極力凸顯自我的自由，只是他知常，若一味求功名而不知進退之道，不懂適時變通，只會步陸機、李斯的后塵，不若待機而起。雖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待我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注定只能是他的理想追求，二者不可兼得，但這種近乎完美的人生設計影響了其一生，使其一生盡管屢屢處困，仍然在通變持中中孜孜追求。有人說功成身退觀只是李白為入仕的炒作，然筆者認為這不是虛言，功成正是他追求的，而身退也不僅僅是其不得意時的借口，更多的是其追求精神自由的體現(xiàn)。他實際上渴望以功成身退的通變持中實現(xiàn)功成名就與灑脫詩意的人生的平衡。

殷璠所選詩的這些作者都企圖通過遠離塵囂、暫離官場來戰(zhàn)勝政治社會生活帶來的打擊與悲哀。困厄之際,這些文人閱盡漂泊流離之苦，然而怨天尤人只能徒增痛苦，不若秉持持中的觀點以實現(xiàn)自我人格的完善和對社會的適應，遠離世俗，將生活詩化。這些人都可謂殷璠的精神導師，殷璠也試圖以這些作品來找尋可歸去的精神家園，形成了通變持中的人生哲學。

三.詩學理論之繼承創(chuàng)新

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創(chuàng)作者者一味模仿前代而不創(chuàng)新或是一味抵制前代而不繼承便可謂窮，“拘泥于古，知有古而不知有今，是錯誤的；背棄成法而師心自用，知有今而不知有古，也是錯誤的?！盵9]繼承和創(chuàng)新一直都是詩人和古文家們非常關注的問題，殷璠也不例外。

殷璠的詩學理論主要見于《序》以及對所選詩人的評價中，殷璠非常明確地試圖通過盛唐詩歌的評選提出他的詩歌主張并未明確提及，如“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序》）“陶生實謂兼之，既多興象，復備風骨”（陶翰），“晚節(jié)忽變長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崔顥）……，但亦可總結(jié)為風骨和形象二旨趣。初唐時期，陳子昂等少部分來自社會底層的詩人發(fā)起了對宮體詩的批判運動，這次運動并未改變當時詩風，但是卻對底層士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起到一定的影響，即有一部分詩人開始重新審視建安詩歌和“風骨”之詩歌理論，殷璠對此也極其重視，正是因為對這一階段的理論吸收，殷璠才在詩歌理論中表現(xiàn)出對貴族文化的思考和批判。

“殷璠所謂“氣來”正表明其“氣骨”之說淵源于劉勰對建安詩歌的認識，他的選詩眼光同樣表明了這點?！盵10]然而殷璠標舉的盛唐風骨亦有超越前人成就之處。“建安風骨是動亂現(xiàn)實、蒼涼人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反應，所以沉厚壯大的感情中頗含悲涼之意?！盵11]然殷璠的“風骨”分有層次，這種劃分可以通過他對于“風骨”和“氣骨”的運用來分辨。“氣骨”在殷璠看來是一個詩學美學范疇，而“風骨”更多的是一種詩歌本體的表現(xiàn)手段。比如他說崔顥“風骨凜然”，“凜然”是令人敬畏的樣子，它和后面的戎旅生涯相關，但和“風骨”美學范疇并不直接相關。在“有風骨”，“風骨頓盡”這樣的說法中，“風骨”這個詞在這里起修飾作用，但是在“風骨凜然”中“風骨”是主語，作為一種詩歌表現(xiàn)手段，即風骨和詩歌融為一體。殷璠對風骨說的提倡具體表現(xiàn)出三種批判內(nèi)容：一.對文風之批判，所針對的是盛唐貴族詩歌之中的文辭。殷璠通過對男性氣質(zhì)文辭詩歌的選錄，借以表現(xiàn)自己的風骨學說，在于批判一種社會現(xiàn)象，即宮廷貴族詩人對于詩歌的書寫話語形式是在宣揚一種對“江左文化”的追求與欣賞。二.對文化的批判，所針對的是盛唐貴族文化中奢靡淫亂的江左文化之大行其事，表現(xiàn)在文館制度之上。當文學系統(tǒng)與貴族文化合而為一，就成了整個盛唐文化的重要弊病。殷璠針對這一現(xiàn)象，提出了自己的批判，即詩歌寫作不應當局限于館閣之內(nèi)，不應當只作為一種娛樂消遣的“玩物”，邊疆戰(zhàn)士的生活就是殷璠所提倡的一個書寫方面。三.對社會性的批判，所針對的是士人社會對貴族文化的接受與認可。殷璠的社會批判中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士人們的“志”之取向書寫。二是詩歌對軍旅生活的書寫。殷璠對士人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要求是對男性氣質(zhì)的書寫，而反對拘泥于庭宴之中的女性書寫。

不守故舊，善通變，懂持中，妥善處理好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是文學增強生命活力的根本途徑。殷璠所選詩人雖多仕途不順，飽受政治生活摧殘，所選詩作也多表達對田園山水的喜愛，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或悲傷，或憤慨，但其間總隱現(xiàn)一種時代獨有的激昂壯闊的感情基調(diào)，這便是殷璠所稱道的盛唐“氣骨”，也是其詩學理論區(qū)別于建安時期文學思想理論的創(chuàng)新之處，這種詩學理論上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表現(xiàn)了殷璠通變持中的文化品格。

殷璠以通變持中的人生哲學及文化品格進行創(chuàng)作與生活。置于現(xiàn)代，這種哲學品格亦可被視為中國本土化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版本的前身，或可說是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采用了一整套嶄新的術語，是符合時代要求的精神品格。其對于身處繁弦急管中標榜功利至上的現(xiàn)代人可謂極具有人生觀和價值觀層面上的指導意義。

注 釋

[1]田辰山.中國的互系思維通變[J].文史哲2002年第4期.

[2]何曉明.中國文化精神論綱[J].湖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所.

[3]四庫全書(文淵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332-20頁.

[4]王克讓,著.河岳英靈集校注[M].巴蜀書社,2006,7:2,2頁.

[5]李珍華,傅璇琮.河岳英靈集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92.

[6]王克讓,著.河岳英靈集校注[M].巴蜀書社,2006,7:2,362頁.

[7]王克讓,著.河岳英靈集校注[M].巴蜀書社,2006,7:2,362頁.

[8]《論語·先進》.

[9]中國文心雕龍學會選編.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630.

[10]蔣寅.從《河岳英靈集》到《中興間氣集》——由唐人選唐詩所作的抽樣分析,《大歷詩風》,鳳凰出版社.2009.4.

[11]王克讓,著.河岳英靈集校注[M].巴蜀書社,2006,7: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