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國 我為你
——“猴王”夫妻30年擔桿島之戀

波 瀾

前不久，2019廣東十大“最美家庭”揭曉，劉清偉家庭入選。擔桿島是中國南海的一座孤島，位于珠海香洲東南部73千米，因形似扁擔而得名。作為護林員和保育員，劉清偉已守島30年，養(yǎng)育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獼猴2000多只，保護野生羅漢松、黃楊等珍稀植物無數(shù)！

為守島，他未能給父母盡孝送終，未能守護妻兒。他割舍親情，肩負使命?！氨Ｗo擔桿上的原始生態(tài)，為子孫后代留一片凈土?！边@是劉清偉守島的初衷和承諾，更是他心中無法撼動的家國情懷。

“猴王”帶著新媳婦上海島

“我在家排行老四，父親取名‘清偉’，是希望我不僅做人要清白，還要胸懷偉大理想?！庇浾呙媲暗膭⑶鍌?，言語間依然有著軍人的威嚴。

17歲時，家里實在沒錢供劉清偉繼續(xù)上學，他不得不含淚離開學校。正如父親期望的那樣，輟學后的劉清偉并沒對未來失去信心，心中有了另一個志向：當兵。一年后，珠海某部到劉清偉老家——韶關(guān)樂昌廊田東莊圳坡村征兵，他如愿入伍。

1989年，廣東省人民政府批準成立擔桿島獼猴自然保護區(qū)。這時，離劉清偉退伍還有半年，領(lǐng)導告訴他保護區(qū)正公開招聘工作人員?！拔耶敃r就一句‘服從組織安排’。”就像戰(zhàn)士接到命令，劉清偉表示一定好好干，絕不給部隊丟臉。就這樣，他提前退伍，被特批了一個珠海戶口指標，與年長1歲的戰(zhàn)友羅家福一起前往擔桿島。

其實，出發(fā)前，劉清偉的叔叔已幫他找好一份體面工作，劉清偉拒絕了。雖然不愿兒子離家那么遠，通情達理的父母還是支持了他的決定。

眼看自己要上島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一下一個叫潘紅的女孩子。劉清偉有些著急，怕錯過她，以后就找不到那么好的姑娘了。潘紅是劉清偉妹妹的工友，臺山人，高中畢業(yè)后，進入珠海九州城陶瓷打工?！暗谝淮我娝?，印象很深，圓臉、大眼睛?！闭f起當時的情形，劉清偉黝黑的臉龐不由得綻開溫暖的笑容。左思右想，不善言辭的劉清偉硬著頭皮來到妹妹任職的工廠，表面上來和妹妹道別，其實是來找潘紅的。

“海島好嗎?”

“海島什么都好，但有一樣不好，就是那里沒有女孩子，恐怕以后都找不到老婆?！?/p>

“那我們女孩子上去可以嗎？”

潘紅的這句話，就像一束光，瞬間點亮劉清偉的世界，他激動得舌頭打結(jié)：“當然可以?！?/p>

沒有表白，沒有儀式，劉清偉就這樣和潘紅確定了關(guān)系。劉清偉性格內(nèi)向，潘紅嬌羞靦腆，吉他成了他們約會時緩解小尷尬的幫手。劉清偉彈奏著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潘紅聽著、笑著，有時還會哼上幾句……

帶著初戀的美好，劉清偉登上了擔桿島。他的主要任務(wù)是輔助性喂養(yǎng)獼猴，觀察獼猴生長情況，為獼猴提供一個健康的生長環(huán)境；同時，他還肩負著守護島上羅漢松、黃楊木等珍稀樹種的重任。

初上擔桿島，劉清偉發(fā)現(xiàn)，這里幾乎是空島。早在1985年，島上居民在政府支持下，先后遷往珠海主城區(qū)，只剩一些來往的零散漁民。面對“新島民”劉清偉，島上的老支書告訴他：“如今島都空了，暫時留守的島民還有漁船和政府補貼，可你啥也沒有啊！”

“我是來看護海島資源的，有這份工作就行！我不會打魚，不需要漁船，只求留守的漁民兄弟多支持護林隊工作，別讓擔桿島生態(tài)毀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劉清偉這番話擲地有聲，他說給老支書聽，更是說給自己聽。

初來乍到，劉清偉經(jīng)常被調(diào)皮的獼猴“欺負”。他拿著米飯去喂獼猴，獼猴吃完，會跳到他身上亂抓亂咬。不能嚇，不能打，劉清偉只能四處躲閃。有一次他撿了一根樹枝防衛(wèi)，一只老獼猴以為他要“反抗”，沖過來對著他左手腕一口咬下去。劉清偉疼得直叫，血流不止，半個月后才養(yǎng)好，疤痕卻永遠留下了。

“你不會嫌棄我是個養(yǎng)猴子的吧？”1990年，劉清偉和潘紅談婚論嫁時，他有些不安，為了守島難免冷落女友。潘紅對劉清偉一往情深：“你喜歡這份工作就做下去吧。”

“那我?guī)闳ズu喂猴子怎樣？不過很辛苦的?！痹谂思t聽來，劉清偉這句話像是“求婚”，她紅著臉回應：“沒事，能和你在一起，有個地方住就行?！?/p>

就這樣，兩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八軔畚遥乙矏鬯?。當年是她把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偷偷給了我，讓我去她家象征性地送了聘禮。”劉清偉不好意思形容自己當時的窘境，反正那天從潘家出來，他一直低著頭……

劉清偉帶著潘紅上了擔桿島。生活清苦，兩人心中卻幸福滿滿。傍晚，迎著漫天夕陽，潘紅會唱起客家情歌……歌聲悠悠，引來林間一片騷動，劉清偉知道，獼猴們躲在樹后“偷聽”呢，他笑著拿起吉他，配合妻子的歌聲，彈奏一曲。

琴瑟和諧的愛情，給荒島披上浪漫色彩。獼猴們仿佛也被這份情感所感染，和這對夫妻越來越親近?！斑@只猴子頭上有一點白毛，就叫它‘小白’吧。它最愛搗蛋了，叫它‘阿皮’?！苯o獼猴們喂食時，劉清偉和潘紅會給它們?nèi)∶??！澳且院笪覀兊暮⒆咏惺裁茨?順便也一起取了吧?！眲⑶鍌タ粗思t，潘紅抓起一個給獼猴準備的飯團，塞進丈夫嘴里，笑著跑開了。

團圓背后的一抹清淚

1991年4月，眼看潘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劉清偉只能送妻子回韶關(guān)老家待產(chǎn)，由父母代為照顧。9月21日（農(nóng)歷八月十四），潘紅生下兒子劉傳聰（后改名劉淞松）。

接到家里發(fā)來的電報，劉清偉開心得熱淚盈眶。拿著電報紙，他像抱著兒子，居然情不自禁地親了好幾遍?！懊魈焓侵星锕?jié)，你是趕來團聚的嗎？可惜爸爸不能陪你過人生第一個中秋了?！碑斏细赣H的那一刻，劉清偉好像一下子變得多愁善感了，常站在海邊，望著家鄉(xiāng)方向，默默地在心中訴說。

聰聰已滿100天，可劉清偉還沒見過兒子，每個夜里，他都被思念吞沒。1992年1月28日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他提筆給妻子寫信：“島上的杜鵑花開了，山茶花也開了，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野花也開了，正是山花爛漫的時候，如果你和兒子能到島上來，看到這樣美麗的景色，一定會很高興……真希望我們一家三口團聚的日子能早點到來?！?/p>

接到丈夫的信，潘紅激動不已，馬上背起兒子，帶上行李，直奔擔桿島。在海上顛簸了8個小時，潘紅又暈又吐，好不容易才熬到目的地?？粗L塵仆仆的妻兒，劉清偉既感動又心疼，帶著他們回到島上半山腰的石頭房安頓下來。

“聰聰，快叫爸爸?！眲⑶鍌ヅ踔鴥鹤尤忄洁降哪樀?，怎么也看不夠，他幸福地攬著妻子，“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原來做父親是這么美好，這么幸福。我們可以在島上過個團圓年啦！”

除夕那天，劉清偉和妻子商量著，向漁民買幾個午餐肉罐頭，然后挖些莧菜，準備“豐盛”的年夜飯。“當時石頭屋里還沒電，阿紅撿了些柴火，我們的‘篝火年夜飯’就這樣誕生了?！眲⑶鍌タ谥械幕膷u除夕夜，因有了妻兒陪伴，儼然世外桃源。

妻兒的到來，讓劉清偉有了另一份牽掛。他說，有一次為跟蹤遷徙獼猴，他和隊友迷了路，只能在深山密林的山洞過夜，“以往，我和隊友走到哪兒睡到哪兒，了無牽掛，可阿紅在島上，偌大保護區(qū)只有她一個人，她膽子又特小……那一夜，她一根接一根地續(xù)著蠟燭，凌晨兩點再也挺不住了，才瞇一下，結(jié)果蠟燭掉下來，燒著蚊帳和被子，她的頭發(fā)也被燒了”。

經(jīng)過這樣一個可怕的夜晚，潘紅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丈夫，回到陸地去過安逸的生活。就在夫妻倆沉醉在幸福中時，一場災難襲來。1992年初夏一天晚上9點多，聰聰突發(fā)高燒，小臉通紅。家里沒什么藥，劉清偉背起兒子，直奔島上唯一的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在8千米外，劉清偉和妻子順著一條蛇形路，繞到海邊，再從海邊繞回山里，才好不容易來到衛(wèi)生所，可醫(yī)生卻回家探親去了。劉清偉和潘紅只能背著兒子，再翻越8千米山路回到石頭房。

“你看聰聰?shù)哪樕l(fā)紫，還不斷抽搐?！眲偘褍鹤臃诺酱采?，潘紅就發(fā)覺不對勁，聲音帶著顫抖。劉清偉知道妻子害怕，只能強作鎮(zhèn)定，給兒子按摩手腳，10多分鐘后，兒子安靜地睡著了。

次日清早，劉清偉跑到碼頭，昐著有船靠岸。然而，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被大霧籠罩的海面和翻滾的海浪。劉清偉心頭一沉，知道這樣的海況，意味著十天半個月不可能有船過來。

回到家已是中午，劉清偉開始做飯，給妻子留一點，然后捏好飯團準備去喂獼猴。“兒子都燒成這樣，你還要去喂猴子？”妻子的話里，帶著一絲恐慌。劉清偉不知怎么接妻子的話，只好轉(zhuǎn)身出了門。

“小白、阿皮、阿山……出來吃飯了！”劉清偉高喊一聲，獼猴們就聽話地從四處跑來。往常，獼猴們吃飯時，他會唱歌或講些自娛自樂的笑話，但這次，劉清偉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獼猴們好像感應到劉清偉內(nèi)心的痛楚，就都乖乖地吃飯，沒有調(diào)皮搗蛋。

喂完獼猴，劉清偉在回家的路上，由于腦子全是兒子，一不留神，一腳踩空，從一個陡峭的山坡滾下，所幸他抓住一些灌木。顧不得身上傷痛，劉清偉趕回家，卻發(fā)現(xiàn)妻兒不在，他轉(zhuǎn)身直奔碼頭。果然遠遠就看見妻子抱著兒子在那兒張望，還有灰蒙蒙的海面和海浪聲……這個畫面，過30年后再回想，劉清偉依然滿眼淚水：“阿紅見我來了，又哭了，說在家待著難受，就忍不住要來等船?！?/p>

半個月后，天終于放晴——有船來了。劉清偉因要留守，潘紅只能自己抱著兒子坐船下島。趕到珠海一家醫(yī)院，潘紅被醫(yī)生訓了：“你早干嗎去了？孩子的神經(jīng)都燒壞了！”潘紅眼淚直流，醫(yī)生接下去的話更是如同雷轟：“孩子燒成腦癱了……”

一家三口永遠的美麗故鄉(xiāng)

得知消息后的劉清偉心痛不已，恨自己沒考慮周到，只盼著家團圓，沒顧及兒子太弱太小，受不了海上風浪……“當時，我只想立馬回到兒子身邊，帶他去看病，冷靜之后，我清楚，必須守著海島，兒子需要我，海島更需要我！”

擦干淚，潘紅獨自帶著兒子四處求醫(yī)，可兒子腦癱的事實已無法改變。劉清偉知道妻子內(nèi)心的苦，但沒辦法替她分擔，心煩意亂時，他會點燃一根煙，暫時平復一下情緒。劉清偉本來不會抽煙，因島上蚊蠅多，一個偶爾機會，他點了一根煙，發(fā)現(xiàn)屋里蚊蠅就少了許多。就這樣，他學會了抽煙，偶爾會買包3塊錢的煙抽一下。

1993年夏天，劉清偉難得有假期，便離開擔桿島回家探望。當時，潘紅帶著兒子住在珠海香洲區(qū)胡灣里的一間鐵棚，這是劉清偉單位分的房子，沒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

看到劉清偉，潘紅恍如隔世，自1992年初夏帶兒子離島后，夫妻倆就再也沒見過面。“清偉，是你？”過于操勞的日子，潘紅往往會產(chǎn)生幻覺，伸手去觸摸丈夫的臉，指尖傳來的真實感覺，讓她內(nèi)心瞬間崩塌?！拔覀兌嗑脹]見了？”劉清偉看著消瘦的妻子，一陣心酸。

這是一家人的第二次團聚。兒子看到劉清偉，沒有隔閡，拉著他玩游戲。見2歲多的兒子無法像正常孩子一樣說話，劉清偉很難受：“聰聰，你還沒學會叫‘爸爸媽媽’，都是爸爸不好……”

沒在家待上幾天，劉清偉就要離開。送別丈夫那天，潘紅很想帶著兒子上島，無奈兒子要打針吃藥，她只能留下?！鞍⒓t支持我去守島，可她擔心我?！泵恳淮畏蛛x，劉清偉都說得極為平靜；可每一次回憶，他都會有瞬間不易被覺察的哽咽。他向記者描述遭遇大蟒蛇攻擊、墜落懸崖，還有雷擊、蟲咬、泥石流等種種險情。這些在隊友眼里十分可怕的遭遇，在劉清偉講來，像是別人的故事。

“1999年前后，正是上島捕獵和盜挖羅漢松猖獗之時，有一次我乘坐小艇巡查，發(fā)現(xiàn)盜挖人員，就立即沖上去阻止。盜挖人員看到我，馬上加速快艇，準備撞擊。雙方交會一瞬間，我的小艇剛好在浪頭下，對方的快艇一下子飛過我的上空，螺旋槳擦過我的頭發(fā)，如果再低幾厘米，腦袋就會被削掉?！边@樣的驚險場面，劉清偉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

不法分子見這招行不通，得知劉清偉為兒子治病，已欠債幾十萬元，就直接送來大筆現(xiàn)金。有的遇到劉清偉追擊扣船時，讓他當面開個價，大家好一起發(fā)財。對此，劉清偉從來都是堅決拒絕。

在劉清偉和隊友們的精心守護下，擔桿島的森林覆蓋率從之前的不足50%提高到96%；獼猴們更是從近300只增加到了2000多只，成為我國南端最大的獼猴群落。作為30年前和劉清偉一起上島的第一批海島護林員，羅家福說：“老劉的巡海經(jīng)歷，就是一部現(xiàn)實版《亮劍》！”

可以說，島上每一棵珍稀樹種和每一只獼猴的成長，劉清偉都沒錯過，但他錯過了去見父母的“最后一面”。那些年，劉清偉的父母相繼去世，因島上通信不便，消息總是“遲到”一兩個月。劉清偉悲痛欲絕，只能面朝家鄉(xiāng)方向，點燃三支清香，長跪不起……再趕回老家時，父母墳頭已長出新草，他失聲痛哭：“對不起，你們生前我沒有盡孝，去世也沒能送終，兒子不孝！”

2008年，組織為照顧劉清偉的家庭，將他調(diào)回珠海市區(qū)工作，但他放心不下那里的獼猴和一草一木，“一下子看不到猴子，就很心酸，這些猴子養(yǎng)了那么多年，突然就離開，想起來都會哭……”一個多月后，劉清偉重返擔桿島。丈夫?qū)鷹U島的這份愛，潘紅打心里能懂，于是她作出一個決定，帶兒子重回擔桿島。

讓劉清偉和潘紅意外的是，兒子回到島上后，看著藍天白云，活潑開朗起來，經(jīng)常和獼猴一起玩耍。

2013年8月初，被評為“廣東省道德模范”的劉清偉，受邀到中山大學講述他用生命守護海島的故事，使現(xiàn)場數(shù)千名觀眾為之傾淚……

海島的夜空，繁星點點，空閑時劉清偉會在海邊開“演唱會”，彈起心愛的吉他，潘紅和聰聰是最忠實的觀眾，小白、阿皮們也會來捧場，它們一會兒跳到劉清偉身上，一會兒抓抓聰聰?shù)念^皮，還會跑過去拉拉潘紅的衣服。

每次“演唱會”結(jié)束，劉清偉都會朗誦自己寫的一首小詩《小島之戀》：在祖國的南海，有個美麗的小島，它的名字叫擔桿。這里的獼猴滿山跑，這里的羅漢松青又翠，這里的護島人很可愛。??！美麗的擔桿，你是我可愛的故鄉(xiāng)，我一生也忘不了你……

2019年6月13日，廣東十大“最美家庭”揭曉，劉清偉家庭入選?！凹摇边@個溫馨的字眼，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有很重要的意義。而有些人卻用他們生命的廣度，讓“家”的含義更深厚，他們把“建設(shè)國家”和“守護小家”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