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松
(江蘇師范大學,徐州 221116)
提 要:在歷史語言學研究中,話語標記的歷史形成(即話語標記化)是詞匯化還是語法化,抑或是語用化,這是個熱點理論問題,各家爭論不休。本文全面介紹并評價這場爭論,重點核查各家的論據(jù)是否能支持他們的觀點,最終得出話語標記化是語用化的結(jié)論。
話語標記(discourse marker)的歷史形成(下文簡稱“話語標記化”)是當前歷史語用學研究的熱點。因?qū)W界對“什么是話語標記?”這個問題尚未達成共識,所以在討論話語標記化之前,首先要在“什么是本文所說的話語標記”這個問題上作個約定。話語標記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廣義的話語標記與語用標記(pragmatic marker)是同義詞,指有語篇組織功能、主觀表達功能、人際互動功能的成分。這里所說的語篇組織功能是廣義的,包括在語篇/話語中的承上、啟下、銜接/連貫等功能,如話題引入/轉(zhuǎn)換/結(jié)束、話輪開啟/轉(zhuǎn)換、話語修復(fù)/更正,等等;主觀表達功能指對話語內(nèi)容的主觀評價或情感、態(tài)度的功能(例如:I think/sup?pose/believe);人際互動功能包括引起聽話人注意、向聽話人求證、駁斥聽話人觀點、緩和面子威脅、加強聽說雙方互動等功能(例如:look you,as you know,well;我說、不是我說你、你看)。狹義的話語標記指有語篇組織功能的成分。本文所說的話語標記都是廣義的話語標記。
話語標記化是一種重要的語言演變現(xiàn)象,對其本質(zhì)的認識關(guān)系到詞匯化(lexicalization)、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和語用化(pragmaticaliza?tion)研究的理論建設(shè)。這一點從Traugott(1997[1995])的文章名“關(guān)于話語標記化在語法化理論中的作用”、Degand 和 Evers?Vermeul(2015)的文章名“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還是語用化?——這不只是個術(shù)語問題”即可窺見一斑。關(guān)于話語標記化的性質(zhì)問題,學界至少有以下5種觀點:
(1)是詞匯化(以下簡稱“詞匯化觀”),以Schiffrin(1987),Krug (1998),W ischer(2000),F(xiàn)is?cher(2007)等為代表;
(2)是語法化(以下簡稱“語法化觀”),以Trau?gott(1997[1995]),Brinton 和 Traugott(2005),Diewald(2006),Wichmann 等(2010)為代表;
(3)是語用化(以下簡稱“語用化觀”),以 Er?man 和 Kotsinas(1993),Aijmer(1996),Waltereit(2002a,b),Claridge 和 Arnovick(2010)等為代表;
(4)既不是語法化,也不是語用化,而是處在語法化和語用化界面上的現(xiàn)象,以Heine(2013),Beijering(2015)等為代表;
(5)是后—語法化(即語法化的后續(xù)現(xiàn)象)。
相關(guān)證據(jù)參見Brinton和 Traugott(2005:136-140)及Hansen(2008:54-60)。向明友等(2016)曾經(jīng)對這場爭論有所介紹,但他們主要關(guān)注語法化和語用化之爭,重在以對sort of和I think話語標記化的研究來論證語用化和語法化的互補交融,對爭論的介紹還不夠全面,對Claridge和Arnovick 2010,Berjering 2015,Degand 和 Evers?Vermeul 2015 等文獻的觀點未見涉獵。
在歷史語言學中,似乎還沒有誰認為所有話語標記化過程都是詞匯化,但有一部分學者主張單詞型話語標記的形成是詞匯化。如Krug(1998)認為,英國英語中求證型話語標記innit的形成是詞匯化,因為在其形成過程中,原表達式的句法可分解性、語義透明性、語音實在性都在減弱。比如,it和is變得越來越恒定,不會再根據(jù)前導小句的內(nèi)容而發(fā)生人稱或時態(tài)變化。Wischer(2000:363-364)認為,英語話語標記 methinks和 y'know 的形成是詞匯化,Schiffrin甚至認為,Imean,Ibelieve等短語型話語標記的形成也是詞匯化,只是詞匯化程度不高(Schiffrin 1987:319)。我們認為,methinks,y'know,innit的形成可以看作詞匯化,因為 innit等已經(jīng)是詞或準詞;但是,Imean與I believe的形成是詞匯化的觀點則有些牽強,因為它們在語法上還是短語,這種觀點其實是在放大“詞”的所指范圍。他們所說的詞可能是“韻律詞”或“詞匯詞”,但絕不是語法詞。小句向話語標記的語用化進行到高級階段可能會表現(xiàn)為詞匯化(如:is it not>innit),但話語標記化并不總能達到詞匯化這個高級階段,所以不能說話語標記化都是詞匯化。Fischer指出,Traugott為了使她的語法化觀能自圓其說,堅持認為instead,anyway等話語標記的形成是詞語向句子副詞的語法化(Fischer 2007:282)。其實,當這些詞用作話語標記時,其轄域未必是句子,也可能是話語。
Beijering認為,“多數(shù)語言學家不愿賦予話語標記化以特別的地位(如不愿名之曰“語用化”),雖然他們也承認該過程起碼不是典型的語法化”(Beijering 2012:57)。Traugott(1997[1995])和學生Brinton力主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她們?yōu)槠湔Z法化觀提供的證據(jù)是:話語標記化往往伴隨著去范疇化、去語義化、語音弱化、語用強化,而這些變化是語法化的典型表現(xiàn)(Brinton,Traugott 2005:136-140)。她們還援引如下事實為證:I think/suppose/believe等話語標記是從原來主句中的“主語+謂語動詞”結(jié)構(gòu)演變而來的,演變后成為句法上的插入語和語用上的話語標記(同上:137)。這種演變涉及主動詞think/suppose/believe及物性的降低等過程,這些過程恰恰是Hopper的語法化原則理論所闡述的語法化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所以,她們認為這是“主語+謂語中心”向表示認識情態(tài)的插入語的語法化現(xiàn)象。Brinton和Traugott反駁語用化觀的論據(jù)有:
(1)不能因為話語標記不表示真值條件義而主要表示語用意義就將話語標記化排除在語法化之外,因為時體標記有時也不表示真值條件義,但它們卻被視為語法的組成部分。比如,英語中的進行體形式有時有特殊的語用含義。例如,瞬間動詞的進行體形式往往表示動作的反復(fù)發(fā)生。再如,現(xiàn)在時進行體句子若用于指謂將來事件時,常有“該事件是預(yù)先計劃好的,但并非不可更變”的語用含義。
(2)話題、焦點等與話語相關(guān)的范疇是語法或句子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所以,短語型話語標記當然也是語法或句子的組成部分,其形成過程自然是語法化。
(3)短語型話語標記的語義演變往往是漸變而不是突變,而語法化過程中詞語或結(jié)構(gòu)的語義演變多是漸變,詞匯化過程中詞語或結(jié)構(gòu)的語義演變多是突變。所以,短語型話語標記的形成通常也不適宜歸入詞匯化。
(4)語用化觀雖抓住了話語標記化往往伴隨著相關(guān)語言要素語用功能的強化這個特征,但“語用化”的觀點對話語標記化過程伴隨哪些形式和結(jié)構(gòu)演變無法作出令人滿意的說明。
Diewald也贊同語法化觀,其主要觀點是:話語標記的語用功能是正式的語法功能,因為話語標記在口頭會話中是組織話語的必備要素,這和語法成分的必有性并無二致;鑒定某演變是否是語法化的首要標準是意義和功能,而不是形式和結(jié)構(gòu);語法化通常伴隨著轄域收縮和位置固化,但不能一概而論,這種形式特征因語言而異,不能因為話語標記化沒這些特征就否定它是語法化;語法規(guī)則是語用法的固化,語法和語用之間界限模糊;定冠詞、連詞、時態(tài)標記、語氣標記等本屬語法范疇的東西本質(zhì)上都是語用性的,與說話人及其說話時所處時空等密切相關(guān),涉及語用上的指示或語篇的銜接與連貫(Diewald 2006:405)??傊?,Diewald主張通過拓展“語法”這個概念的外延來把話語標記化歸入語法化,他認為這是話語功能的語法化。
雖然話語標記化往往伴隨著去范疇化、去語義化、語音弱化、語用強化等語法化過程中經(jīng)常見到的特征,但這些特征都不是語法化必需的。比如,語義泛化只是一種語義演變,與語法化無必然聯(lián)系。普通詞義演變也會表現(xiàn)出這種特征。而且,(交互)主觀化是語用化的主要特征,是語法化的附帶特征,有時在語法化過程中甚至無顯著(交互)主觀化趨勢(Claridge,Arnovick 2010:186-187)。至于語音弱化,更可離開語法化獨立發(fā)生,伴隨語法化的音變也未必都是弱化,有時是強化。比如,漢語“是”從動詞語法化為“確實”義肯定語氣副詞之后,語音上反而讀得更重。漢語“非”在“非……不可/不行”結(jié)構(gòu)中隨著“不可/不行”的脫落,從否定詞語法化為表示強調(diào)的肯定語氣副詞(意為“偏偏”)之后,從輕讀變成重讀,話語標記化呈現(xiàn)語用強化特征更說明應(yīng)把該演變歸入語用化。Claridge和Arnovick指出,“那種因語言要素在語用化時的形變/音變與語法化時相似就否認相關(guān)演變是語用化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同上)。雖然有些過程在語法化和語用化中都可見到,但是,第一,并不是所有見于語法化過程的也必然見于語用化(如必有化、聚合化僅見于語法化,而不見于語用化)。而且,有些過程(如位置固化)在語用化中出現(xiàn)頻率似乎比在語法化中低得多。第二,有些過程在語法化和語用化中表現(xiàn)不同。比如,合并在語法化中指語法化項附著在周圍其它項目上,從而最終跟該項目合并;在語用化中指語用化項自身的一體化。主觀化和語用強化經(jīng)常被看成語法化和語用化的共同特征,但主觀化和語用強化是語法化的階段性特征,卻是語用化的關(guān)鍵特征和最后過程。第三,語用化的輸出項可能是不合(語)法的,例如as it were.至于Brinton和Traugott的如下論證,則顯得蒼白無力:盡管話語標記主要表示語法意義,轄域是整個句子,但它們是語法的一部分,是句子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Brinton,Traugott 2005:139),因為句法成分是句法結(jié)構(gòu)(含短語和句子)的組成成分。獨立語只能出現(xiàn)在句子中,不能出現(xiàn)在短語中,因此不是句法成分,只是句子成分。認為“話語標記是句子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并沒有錯(具體地說,它們是句子中的插入語),但說“話語標記是語法的一部分”則錯了,因為話語標記既不屬于詞法結(jié)構(gòu),也不屬于句法結(jié)構(gòu)。話語標記是獨立語,而獨立語根本就不是句法成分。
Brinton和 Traugott(同上:136-140)反駁語用化觀的論據(jù)不能成立,這是因為:時體標記表示特殊語用含義不是常態(tài),而話語標記表示語用含義則是常態(tài),所以不能因為時體標記有時有語用含義就得出結(jié)論:“話語標記這個語用成分,與時體標記一樣,本質(zhì)上是語法成分”。話題、焦點等與話語相關(guān)的范疇(即語用范疇)只是對句子進行語用分析(特別是信息結(jié)構(gòu)分析)時用到的概念。除非話題、焦點已語法化為主語、賓語等句法成分,否則它們就不可能是語法的組成部分。若非要強說話題、焦點是語法概念,那么這時“語法”的含義已經(jīng)蛻變,正如轉(zhuǎn)換生成語法學中的“語法學”已接近于“語言學”,因而轉(zhuǎn)換生成語法的理論框架中也包括音系層。Traugott為了自圓其說,無限擴大“語法”這個術(shù)語的外延,認為“語法不僅包括語音、形態(tài)—句法和語義,還包括從語言形式中產(chǎn)生的推理,比如話題化、指示等。要而言之,語法指語言的一切要素(包括話語要素)的組織法則”(Traugott 1997:5)。這與“用法語法”(usage grammar)的觀念有些近似,該觀點把語音組織法則(如漢語聲韻調(diào)的配合規(guī)則)也都視為語法。短語型話語標記的歷史形成很多時候也是短語詞匯化過程,不能因為詞匯化多意義突變型而話語標記化多意義漸變型,就否認相關(guān)話語標記化是詞匯化。即使短語型話語標記的形成不是詞匯化,這也并不意味著它一定就是語法化,它還可能是語用化。接受語用化觀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以考察話語標記化所伴隨的語法、語義和語音演變。正如我們在研究語法化時可以考察語法化的語用動因,我們在研究語用化時當然可以考察語用化的語法、語義和語音表現(xiàn)。
Diewald(2006:405)為 Traugott等人的語法化觀補充的論據(jù)也不能成立,這是因為并非所有話語標記都有銜接/連貫話語的語篇組織功能,有些話語標記只是言者主觀情態(tài)的外顯或?qū)β犝呙孀舆M行關(guān)注的符號,即只是在情感表達或人際互動層面起作用。話語標記并不總是話語表達的必有成分(Diewald也只能說它是口頭會話中組織話語的必有成分),且這種必有性和句法成分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的必有性不同,并不像Diewald聲稱的那樣“兩者并無二致”。Diewald(2010)把 Lehmann(1995[1982]:12)所說的語法化的參數(shù)“必有化”從語法上的“必有”擴大為交際中的“必要”,就是在這種錯誤認識支配下的行為。對某過程是否是語法化的鑒定還要采取一些形式標準,因為形式—結(jié)構(gòu)標準比意義—功能標準更具可操作性。不能因為語法規(guī)則是語用法的固化,語法和用法之間界限模糊,就否認典型語法現(xiàn)象和典型語用現(xiàn)象之間的差別。同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否認語法化和語用化之間有區(qū)別。
最為重要的是,話語標記不是一個語法概念。它在語法上可能是名詞(如now)、副詞(如well)、嘆詞(如 jee)、介詞(如 like)、連詞(如 so)等,也可能是短語或跨層結(jié)構(gòu)(如 after all,sort of),還可能是小句縮簡后的產(chǎn)物(如you know,Imean,loo?kit)。話語標記的語音特征往往是語音短?。ǖ幢厝唬?,經(jīng)常占據(jù)一個獨立調(diào)群;其形態(tài)—句法特征就是句法獨立、位置靈活(盡管話語標記多在句首)、跟語句其它部分之間關(guān)系疏松、轄域?qū)拸V;其語用特征是使用頻率高(尤其是在口語中),往往會被打上語體烙?。ū热缬行┰捳Z標記頻繁出現(xiàn)在即席發(fā)言中);其語義特征是沒有實義或?qū)嵙x很弱,不會對語句命題意義的形成起作用??傊?,話語標記不是語法形式類,而是語用功能類,所以話語標記化不是語法化,對話語標記的傳統(tǒng)定義往往多關(guān)注其語篇銜接功能。Schiffrin(1987:31)把話語標記界定為對言談單位進行切分處理的線性依存成分;Günthner和Mutz認為,話語標記是啟發(fā)聽話人在當前會話環(huán)境中如何理解其后續(xù)話語與前導話語之間的關(guān)系的語塊(Günthner,Mutz 2004:83)。確實有很多話語標記發(fā)揮語篇銜接功能(如話語開端語、話語結(jié)束語、話題轉(zhuǎn)換標記、話題結(jié)束標記、話輪轉(zhuǎn)換標記、話語修復(fù)或更正標記,等等)。但也有很多話語標記主要發(fā)揮主觀化表達或人際互動功能(如德語中的obwohl可以用作引出異議的標記)。Brinton認為,“話語標記除了發(fā)揮語篇功能外,也可發(fā)揮人際功能”(Brinton 1996:35-40)。所以,話語標記的近期研究開始關(guān)注聽說雙方之間的關(guān)系。
綜上所述,如果非要在“詞匯化”和“語法化”之間選擇一個來作為話語標記化的標簽,那么我們寧可選擇“詞匯化”。但由于很多話語標記不是語法詞,如漢語責備標記“(你)看你”、話輪開啟標記“我說”、話語延續(xù)標記“這個”、面子威脅緩和標記“不是我說你”等,用詞匯化來概括所有話語標記的形成也不恰當。所以,我們主張將話語標記化看作語用化。
“語用化”(pragmaticalization)這個術(shù)語始見于Erman和Kotsinas(1993),指詞項或句段在具體語境中獲得管理交際或標示人際互動作用的過程。有一批學者,如 Erman 和 Kotsinas(1993)、Ai?jmer(1996)、Claridge 和 Arnovick(2010)等,力主話語標記化是一種獨立于詞匯化、語法化的演變過程(即語用化),雖然它有時跟詞匯化、語法化過程有交叉或先后關(guān)系。語用化觀主要有如下3類觀點:
第一類從演變結(jié)果看,代表學者有Aijmer,F(xiàn)raser,Waltereit,Günthner和 Mutz 等。Waltereit認為,“話語標記化之所以不是語法化,是因為話語標記的源式最終沒有并入到句子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中”(Waltereit 2002b:1006)。Aijmer和 Fraser都著重強調(diào)演變的結(jié)果——話語標記——不是語法項,無語法地位。Fraser指出,“話語標記顯然沒有語法地位,不屬于句法范疇,而屬于語用范疇,是語用類,因為它對句子命題內(nèi)容的形成沒有貢獻,而只對話語理解起作用”(Fraser 1999:913,916)。
第二類從演變過程看,代表學者有Günthner,Mutz等。Günthner和Mutz指出,“話語標記化并不是狹義的語法化,最好把它看作語用化,因為該過程的主要特征是語用功能的獲得”(Günthner,Mutz 2004)。Hansen認為,語用化不是語法化的子類,而是演變過程與語法化存在部分相似性的獨立演變(Hansen 2008:64)。她把語用化定義為早期處在內(nèi)容層面的項目變?yōu)橹辉谡Z境層面起作用的過程(同上:82)。
第三類兼顧演變結(jié)果和演變過程,代表學者有 Erman,Kotsinas,Onodera,Claridge,Arnovick 等。Erman和Kotsinas認為,從演變結(jié)果看,語法化生成的是語法標記,主要在句子內(nèi)部起作用,多發(fā)揮概念編碼功能;語用化生成的是話語標記,主要在話語層面起作用,多發(fā)揮語篇組織或人際互動功能。從演變過程看,語用化有兩種:一種與語法化無關(guān),另一種是在語法化之后發(fā)生的(例如:實詞(Erman,Kotsinas 1993:79)。Onodera(1995)通過對日語でも類接續(xù)詞和な類嘆詞話語標記化的研究證明Erman和Kotsinas的上述觀點。他的研究發(fā)現(xiàn),日語な類嘆詞的話語標記化與語法化無關(guān)(な直接從嘆詞演變?yōu)楸硎竞魡镜脑捳Z標記),而でも類接續(xù)詞的話語標記化則是繼語法化之后的語用化。でも類話語標記都源于句首接續(xù)詞,有でも(demo)、だけど(dakedo)、だから(dakara)、だって(datte)、でわ(dewa)、で(de)等。這類詞都以 d開頭,d是日語系詞だ(其敬體形式是です)的弱化形式。根據(jù)Onodera的研究,這類詞原本是跨層表達式,用在讓步分句末尾,表示讓步,而后通過重新分析語法化為句間關(guān)聯(lián)副詞,表示轉(zhuǎn)折(作用類似英語中的轉(zhuǎn)折連詞but),最后進一步語用化為話題轉(zhuǎn)換標記或暗示后續(xù)話語將轉(zhuǎn)入對對方觀點的駁斥的標記。例如:でも(demo)是で和句末表示讓步的助詞も合并而來,而で是系詞だ的名詞化形式(即て形)だて(date)的縮合。換言之,最初,日語中有“V?て形+も”型讓步分句(始見于11世紀),其中も是表示讓步的句末助詞,作用類似英語中的讓步連詞though.后來,當V恰巧是系詞だ時,其名詞化形式(即て形)だて縮合為で,で又與緊鄰的も合并成詞,在16世紀前后語法化為一個表示轉(zhuǎn)折的句間關(guān)聯(lián)副詞でも。關(guān)聯(lián)副詞でも在20世紀之后語用化為話語標記。Erman和Kotsinas及Onodera(1995)的研究表明,并不是所有話語標記化都是語法化的后續(xù)現(xiàn)象。Claridge和Arnovick(2010)以他們對英語限制語 as it were,會話程式語goodbye和bless you以及其他學者對話語標記 well,禮貌標記 pray(you)/prithee,詛咒/感嘆標記Jesus/gee的研究為基礎(chǔ),探討相關(guān)演變在演變過程和演變結(jié)果上是否表現(xiàn)出語法化的典型特征。研究發(fā)現(xiàn):從演變結(jié)果看,語用化的結(jié)果——話語標記——不是句子的必要組成部分(更不是表達語法意義必需的元素),經(jīng)常充當獨立語,位置相對自由(可在句子左邊緣或右邊緣,偶爾還可插在句中),沒有真值條件意義。這與語法化的結(jié)果(即語法標記)“位置相對固定,往往是表示某種語法意義所必需,具有強制性”不同。所以,他們堅信話語標記不屬于語法,而屬于話語。從演變過程看,在語法化過程中??捎^察到轄域收縮、位置固化、使用強制性加大、輸出項聚合化(比如完成體標記與進行體標記形成一個聚合)、功能擇一這幾大特征(尤其是前4個特性)在話語標記化中未出現(xiàn)。相反,在話語標記化中出現(xiàn)的是轄域擴大、位置自由化、使用強制性變小、輸出項異質(zhì)性強等相反特征。Claridge和Arnovick認為,這種差別對我們確定話語標記化的性質(zhì)至關(guān)重要,“語法化過程中必定出現(xiàn)的是轄域縮小、位置固化、使用強制性加大、輸出項聚合化;語用化過程中必定出現(xiàn)的是(交互)主觀化和語用強化……雖然有些被我們界定為語用化的過程表現(xiàn)出語法化過程中可觀察到的某些特征(如語音弱化、形式合并),但這些特征不是語法化的本質(zhì)特征(在詞匯化過程中也可見到),而且并不是所有被我們界定為語用化的過程都具有語法化的特征。所以,我們認為用‘語用化’來描寫話語標記的形成更合適”(Claridge,Arnovick 2010)。正如有些詞項從實詞語法化為虛詞后還會進一步語法化(例如:動詞→介詞→連詞),有些語言項目在語用化以后還會進一步語用化(語用意義增強)。Beijering在研究英語I think的話語標記化時提出,從I think由自由短語變成程式語這個角度來看,該過程是詞匯化(Beijering 2015)。如果認為它是語法化,那么問題是,演變結(jié)果是I think的位置自由化,它在語言表達中也不是必有的。
有些學者是語法化觀的堅定反對者,但對語用化觀似乎也不那么認同。如Waltereit(2002a)雖然對話語標記化的語法化觀進行過駁斥,但沒有明確說話語標記化是語用化,他認為“它涉及話語的重新分析”。他指出,話語標記化只是語言演變的一個子過程,不是一個獨立的演變過程,所以不能用“語用化”這個術(shù)語來命名(Waltereit 2002b:1006)。Waltereit觀點的實質(zhì)是話語標記化有時會牽涉到詞匯化、語法化,所以不是一個獨立的過程。對此,我們不能認同。Erman和Kotsi?nas(1993)及 Onodera(2000)的研究已經(jīng)表明,有些話語標記化并不涉及詞匯化或語法化,也不是詞匯化或語法化的前導或繼發(fā)過程。況且,學者們并沒有因為詞匯化或語法化有時與其它過程相交織或存在先后關(guān)系就否定“詞匯化”和“語法化”這兩個術(shù)語存在的必要性。同理,也不能因為語用化有時與其它過程相交織或存在先后關(guān)系就否定其存在的必要性。再如,Heine(2013),Beijering(2015)等認為,話語標記化既不是語法化,也不是語用化,而是一種“雙選/互適”(coop?tation)過程;“語法化多是漸進過程,有時會歷經(jīng)幾個世紀,而話語標記化往往是突變過程”。De?gand 和 Evers?Vermeul(2015)對這種觀點進行過批判。他們指出,對不同語言中話語標記化的很多研究(Brinton 1996;Waltereit 2002a,b;Evers?Vermeul 2005;Degand,F(xiàn)agard 2012)已經(jīng)表明,話語標記化多數(shù)時候是漸變,而非突變。Heine(2013)及 Beijering(2015)認為,語法化多表現(xiàn)為“章法>句法>詞法”,而話語標記化卻表現(xiàn)為從句法到章法,即從句法作用對象到章法(話語/語篇組織法則)作用對象的演變。對此,我們表示認同,但這正說明話語標記化是語用化。
話語標記化可以在語法化之后發(fā)生,也可以在詞匯化之前或之后發(fā)生,但這不足以否定它是一個獨立的演變過程——語用化,因為話語標記化未必總在語法化之后發(fā)生(故而不可以說它是后—語法化現(xiàn)象),也未必總要在詞匯化之前或之后發(fā)生(故不可以說它是副—詞匯化現(xiàn)象)。
第一,我們認為語用化觀比語法化觀更深刻。比如在連詞問題上,語法化觀認為連詞是虛詞,起語法作用,所以連詞即便用作話語標記,也是語法化的產(chǎn)物。語用化觀則認為,當連詞不再連接詞、短語、分句而是連接話語時,它是語用項,所以連詞型話語標記與名詞型、副詞型、嘆詞型、習語型話語標記一樣,本質(zhì)上是語用化的產(chǎn)物。我們贊同語用化觀。比如漢語口頭禪“然后”,它雖然是連詞,但出現(xiàn)在話語層面時主要是話語延續(xù)或維持當前發(fā)言權(quán)的標記,有填補沉默/空白的作用。這時它已經(jīng)從復(fù)句中的承接關(guān)系連詞語用化為話語標記。
第二,把話語標記化視為語用化可以避免削弱語法化理論的解釋力。比如,有些持語法化觀的學者主張Lehmann(1995)的語法化參數(shù)理論只適合用來考察發(fā)展到高級階段的語法化現(xiàn)象,而剛剛啟動的語法化現(xiàn)象換用Hopper(1991)提出的語法化原則理論來考察更好。所以,如英語“l(fā)ook you>look ye>look'ee”這樣的演變表現(xiàn)出的是轄域擴大(而非收縮)、組合可變性加大(而非減小,即在句子中的位置變得更靈活),按照語法化參數(shù)理論,這種話語標記化就不是語法化。但是,該演變經(jīng)歷去范疇化(從作主句謂語降格為作獨立語)、語義主觀化(從表示看到、引起對方注意,再到表示言者的主觀責備情態(tài))、語形融合、語音弱化的過程。演變過程中還有多種形式的并存、擇一等現(xiàn)象。因此,按照語法化理論,這種話語標記化肯定是語法化現(xiàn)象。這種通過無限放寬對“語法”和“語法化”的界定標準來把話語標記化歸入語法化的做法會模糊本質(zhì)上不同的語言演變現(xiàn)象之間的不同,從而使語法化理論顯得無所不能,最終會消弱語法化理論的解釋力。比如,這種做法使語法化參數(shù)理論中的“轄域收縮”“位置固化”“使用強制度提高”都遭遇例外。Traugott等人認為參數(shù)理論只適用于部分語法化現(xiàn)象,這正是基于把話語標記化看作語法化這個前提。令人困惑的是,Brinton和Traugott又指出,“參數(shù)理論已遭到Traugott和Dasher(2002)的質(zhì)疑,所以不能因話語標記化不符合參數(shù)理論的預(yù)測就否定它是語法化”(Brinton,Traugott 2005:136-140)。顯然,Traugott等人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先用“話語標記化與參數(shù)理論的預(yù)測不符”來否定參數(shù)理論,然后又利用“參數(shù)理論已被否定”來證明話語標記化違背參數(shù)理論的預(yù)測無關(guān)緊要,從而證明話語標記化即語法化。
第三,把話語標記化看作語用化也可避免一些爭論,如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還是詞匯化之爭。Brinton和Traugott(2005)認為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而董秀芳(2007)基于漢語事實認為,有些話語標記化是詞匯化。其實,正如Beijering所說,話語標記化既有一些詞匯化特征,又有一些語法化特征,但又不具有所有詞匯化特征或所有語法化特征(Beijering 2015:88)。詞匯化和語法化與語用化有很多共同點,但它們與語用化又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詞匯化的結(jié)果是生成詞匯系統(tǒng)中的要素,語法化的結(jié)果是生成語法系統(tǒng)中的要素,而語用化的結(jié)果是生成語用成分,如話語標記。話語標記其實不是與句子,而是與句子構(gòu)成的話語、話輪、話對、話段等發(fā)生關(guān)系。
“話語標記化是否是語法化”這一問題其實可化簡為“話語標記是否是語法的組成部分?”和“語法化的本質(zhì)特征是什么?”。如果在這兩個問題上不能達成共識,那么討論“話語標記化是否是語法化?”“語法化和語用化的關(guān)系怎樣:是包容、并列,還是先后繼發(fā)關(guān)系?”,自然就會各執(zhí)一詞。Evers?Vermeul指出,“觀點分歧來源于對語法的概念化、對話語標記的范疇化和對具體演變過程中哪個方面比較看重”(Evers?Vermeul 2015:116)。Haselow在話語標記化問題上持語法化觀,但他卻客觀地指出,“把話語標記化看作語法化有一個前提,即對‘語法’概念進行擴大化處理,不僅詞、短語、句子,而且話語的組織法則,都應(yīng)包括在內(nèi)。這樣,連接不同話語單位的成分就是起語法作用的成分”(Haselow 2015)。我們認為,狹義的語法涉及不到話語組織和信息處理,嚴格意義上的語法是語法單位(含語素、詞、短語、小句)的組織法則,它包括詞法和句法。詞法是把語素組成詞的法則,涉及復(fù)合、派生、重疊等構(gòu)詞法和附加、語音交替、重疊等構(gòu)形法;句法是組詞成句(或短語)的法則,涉及虛詞、語序等句法手段的運用。典型的語法范疇是名詞的性、數(shù)、格,動詞的時、體、態(tài)、人稱,形容詞的級,小句的語氣/式等。而話語標記化與上述語法范疇、語法手段都沒有關(guān)系,除非把發(fā)揮語篇組織功能和人際互動功能的成分都視為語法的必要組成部分,否則相關(guān)表達式的形成就不是語法化,而只是語用化。
如果持狹義語法觀,認為語法只包括詞法和句法,并且主要關(guān)注演變結(jié)果,那么自然會得出“話語標記化既不能歸入詞法化,也不能歸入句法化,故而不是語法化”的結(jié)論。如果持廣義語法觀,認為話語標記也是語法項,并且堅信語法化有典型和非典型之分,非典型語法化不宜用Leh?mann(1995[1982])的“六大參數(shù)”等標準來考察,那么自然會得出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的結(jié)論。
我們認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歷史語言學家對不存在親屬關(guān)系或接觸關(guān)系的很多語言的話語標記的形成過程的實證研究已經(jīng)證明:話語標記化既不是語法化,也不是詞匯化,不具有語法化或詞匯化的典型特征,比如不具有語法化的詞匯意義虛化而語法意義增強的特點,不一定具有詞匯化所必然涉及的語言項目之間的邊界隱現(xiàn)或轉(zhuǎn)移。雖然用法和語法之間、語用學和語法學之間界限模糊,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話語標記化是語用化,因為典型語用現(xiàn)象和典型語法現(xiàn)象之間的區(qū)別很清楚。如果在“語用化”這個術(shù)語沒有出現(xiàn)之前將話語標記化放在語法化這個名目下進行研究還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在“語用化”這個術(shù)語提出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在大家都認同典型語法現(xiàn)象和典型語用現(xiàn)象之間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情況下,還在爭論話語標記化是語法化還是語用化則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