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萍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天津外國語大學,天津 300204)
提 要:比克頓繼承喬姆斯基關于普遍語法和語言官能的觀點,認為人類機體中存在關于語言產(chǎn)生的基因成分,人腦具備強大的重組能力和最簡的運作機制,并且他也重視自然條件及文化因素對原始語言發(fā)展的作用,強調外部環(huán)境對內(nèi)部結構的影響。同時,比克頓否定喬姆斯基唯遞歸性假說的形式主義思想,提出“附加”“封閉”和“短語與從句算法”構成整個普遍語法。比克頓與喬姆斯基分歧的原因在于二者的研究背景、研究路徑和哲學基礎不同。
德里克·比克頓(D.Bickerton,1926-2018)生前是夏威夷大學榮休教授,曾獲劍橋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一直致力于皮欽語和克里奧爾語的研究。他搜集多地皮欽語和克里奧爾語證據(jù),探尋其本質,提出著名的語言生物程序假說(Language Bioprogram Hypothesis)。源于對克里奧爾語本質的探索,比克頓將研究視野投向語言進化和語言知識等宏觀領域,為學界帶來頗多啟示,成為偉大的生物語言學家,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語言學家之一(Vicente 2007)。比克頓一生著作等身,耄耋之年仍筆耕不輟,較為有影響力的著作包括《語言的根源》(Roots of Language)(1981)、《語言與物種》(Language and Species)(1990)、《語言與人類行為》(Language and Human Behavior)(1995)、《超越自然需求》(More than Nature Needs)(2014),以及與華盛頓大學理論神經(jīng)生理學家凱爾文(W.H.Calvin)合著的《語言機器:達爾文與喬姆斯基關于人腦問題的和解之道》(Lin?gua ex Machina:Reconciling Darwin and Chomskywith Human Brain)(2000)。其中,《語言的根源》于2016年再版,比克頓為再版親筆作序。他在新序中提到,自己曾經(jīng)的觀點沒有被推翻,因此他仍秉持不棄(Bickerton 2016)。本文梳理比克頓生物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分析其與喬姆斯基語言起源與進化觀的不同及根源,豐富語言起源與進化觀的學術識見,以此紀念這位偉大的語言學家。
比克頓認為,現(xiàn)代人類的語言是形式(包括聲音與手勢)、象征性(symbolism)和結構(struc?ture)的集合(Bickerton 2014a)。盡管有關語言起源于聲音還是手勢的爭論不絕于耳(Kendon 2016),比克頓卻認為孰先孰后并不重要,語言起源的關鍵在于原始人類可以表達不在此時此刻的事物,而且這種象征性的表征可以被聽者解讀。他始終堅持語言發(fā)展的兩階段說,即語言的發(fā)展經(jīng)歷過原始語言和擁有句法能力的現(xiàn)代語言。作為一名生物語言學家,比克頓的研究主要圍繞語言起源和語言進化問題展開,研究對象和范圍延展至對整個語言知識、語言官能的考察。比克頓批駁喬姆斯基的唯遞歸性假說,批判性地吸收生成語法。他認為,只關注外部因素或內(nèi)部因素都無法揭開語言進化的神秘面紗,生物語言學家不能坐等神經(jīng)生物學家?guī)椭鉀Q大腦與語法理論之間的關系問題;人類所具有的獨一無二的大腦為句法的誕生提供天然保障(Bickerton 2014b:73)。
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在普遍語法認識論的基礎上,見證了60年的發(fā)展脈絡:從規(guī)則到原則,從原則參數(shù)到最簡方案,從最簡方案到生物遺傳與進化研究背景下的唯遞歸性假設。生成語法體現(xiàn)語言天賦論和形式主義兩種主要思想,并且與生物語言學關系密切。有學者認為,生成語法即是狹義的生物語言學(袁曉紅劉桂玲2008)。比克頓的思想與喬姆斯基的觀點存在頗多交集,又不乏分歧,比克頓對生成語法的反思主要涉及語言天賦論和形式主義兩方面。
喬姆斯基認為,人類必定天生具有學習某種語言的能力,盡管兒童接觸到的語言輸入有限,卻依然有能力習得并且掌握一套完整的語言知識系統(tǒng),逾越語言輸入與語言能力之間非對稱鴻溝的橋梁只能是人腦內(nèi)在的機制,稱為語言官能(the faculty of language)(Chomsky 2000:60)。父母語言輸入與兒童語言輸出的不匹配,為語言天賦論提供最具影響力的佐證。比克頓認為,語言官能、普遍語法和語言知識3個概念的關系類似于基督教神學中的三位一體。如果沒有語言生物基礎的制約,那么經(jīng)過成千上萬年的發(fā)展,語言必然會變得形態(tài)迥異、無法預測(Bickerton 2007:513)。他通過大量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盡管各地克里奧爾語的來源不同,但它們的語法卻驚人的相似,這不能不歸結于兒童自身具有的生物程序,這一論述顯然為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做出最充分的詮釋。此外,手語語法與正常人的口語語法類似,聾啞兒童可以在毫無章法的手語輸入中創(chuàng)立出合乎語法規(guī)則的新手語,這些都可以作為比克頓生物程序假說的證據(jù)(Pinker 1994)。在《超越自然需求》一書中,比克頓進一步解釋世界上幾千種語言產(chǎn)生的原因。社會和文化因素作用于語音空間的內(nèi)在不穩(wěn)定性、普遍語法內(nèi)容規(guī)定的不充分性,引起語言的多樣性(Bickerton 2014a,姚嵐 2018),而這樣的解釋恰似喬氏的參數(shù)理論。
喬姆斯基語言天賦思想的另一重要表述是,大約在七萬五千年前,非洲東部一小群原始人中的某個個體經(jīng)受過決定合并操作的基因突變,這一突變可能帶來大腦容量的增加(喬姆斯基2010:122)。這種變異后來又與思想的內(nèi)語言與感覺—運動系統(tǒng)相聯(lián)系,最終產(chǎn)生外化的語言。因此,喬姆斯基更強調基因對語言產(chǎn)生的決定性作用。
比克頓的理論中也包含一定的天賦論思想,但他不贊同喬姆斯基關于語言天賦源自基因突變的觀點,他描摹語言在內(nèi)外動力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生過程:人類語言發(fā)展經(jīng)歷過原始語言和現(xiàn)代人類語言兩個階段。幾百萬年前,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劇變,氣候從溫暖濕潤變?yōu)楦稍锖?;類人猿以果為食、棲樹為主的生活模式被打破,須要進行生態(tài)位構建(niche construction),提升其交流方式。比克頓接受人類語言起源于交際的觀點,認為是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帶來交際方式的進步,類人猿最終打破動物交際的藩籬,邁出人類語言進化的第一步。那么,自然選擇的壓力是否帶動語言持續(xù)進化為今天現(xiàn)代人類的語言呢?回答是否定的。比克頓反復強調,在距今二三百萬到十萬年間,沒有看到人工制品或文化的產(chǎn)生,其根源在于原始語言發(fā)展的停滯(Bickerton 1990,1995,2009a,2014a)。原始語言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它為象征單元的產(chǎn)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這還不足以產(chǎn)生現(xiàn)代語言?,F(xiàn)代語言的產(chǎn)生圖景如下:由交際產(chǎn)生的具有位移功能的原始詞語越來越接近象征單元,大腦內(nèi)部的自身重組為其進行最經(jīng)濟的布線,從而滿足縮短神經(jīng)連接、節(jié)省時間和精力的需求;人腦的經(jīng)濟原則和可塑性都使人類熟練反復地使用詞語成為可能,而詞語的反復和熟練運用帶來話語加工的自動化(Bickerton 2014a:121-123,Nic?chiarelli 2014:298),擁有強大句法的現(xiàn)代語言因之最終產(chǎn)生。
比克頓在認同喬姆斯基關于普遍語法等生物語言學基本思想的同時,也從歷時的視角提出關于語言起源、演化的假說。他認為,原始語言主要源于自然選擇,現(xiàn)代語言主要源于人腦自身,整個人類語言的產(chǎn)生是外因和內(nèi)因分別作用的結果。
喬姆斯基認為,語言的普遍現(xiàn)象植根于人腦中的內(nèi)在語言結構,生成語法的初衷是采用明晰的形式借用數(shù)理科學的符號、公式、運算等方式來完成理論的構建。喬姆斯基等人在最簡方案的基礎上進一步簡化人們的內(nèi)在語言能力,提出語言官能的唯遞歸性假說。比克頓也認同大腦具備一種“最簡主義”運作方式的觀點,大腦運行遵循省力原則,但是他又否定喬姆斯基唯遞歸性假說的形式主義思想。
喬姆斯基與豪瑟(M.D.Hauser)、費馳(T.Fitch)討論語言進化和語言官能的相關問題,把語言官能區(qū)分為廣義語言官能(Faculty of Lan?guage in the broad sense,即FLB)和狹義語言官能(Faculty of Language in the narrow sense,即 FLN)(Hauser et al.2002)。廣義語言官能包括感覺運動系統(tǒng)和概念意向系統(tǒng),為人類與動物共有;狹義語言官能僅指語言內(nèi)在的遞歸性運算機制,為人類獨有。唯遞歸性指人類語言具有離散無限性(discrete infinity),語言可以按不同方式對意義單位進行并列、疊加、內(nèi)嵌等組合操作,從而生成無數(shù)意義和結構都各異的表達形式(吳文 鄭紅蘋2012:45)。
比克頓認為,自從關于“語言官能”的論文發(fā)表以來,學界更多地關注FLN與FLB應該包含什么,卻忽略更為重要的問題,即對于語言本質屬性的考察,如語義性(semanticity)、二重性(duality of patterning)等。比克頓不贊同將語言官能僅限于“唯遞歸性”單一范疇內(nèi)的討論,主張應該像Hockett那樣對語言本質進行更為全面的闡述(Bickerton 2014a,2014b)。
比克頓論證了唯遞歸性的不合理性,并提出改進方法,認為最合理的解決方案是用“合并”取代“遞歸”。例如,在喬姆斯基看來,The man you saw yesterday is Harry's brother一句包含遞歸性,即下面規(guī)則的反復使用:
S ? NP VP
NP ? (Det) N(PP) (S)
VP ? V(NP) (PP) (S)
該規(guī)則可以簡寫成S[NP[Det NS[NP VP]]VP[VNP[NNP[N]]]],即句包含句,名詞短語包含名詞短語,這就是遞歸性。在比克頓看來,“遞歸”只不過是在句子生成之后對其所做的靜態(tài)描寫,無需將句法視為“遞歸”的復雜算法,用“合并”就可以解釋句法的產(chǎn)生(Bickerton 2009c)。上述例句的“合并”過程如下:
?saw + e→[saw e] Harry's + brother→[Harry's brother]
(e為空語類/the empty category,與 man 同指)
?[saw e] + yesterday →[[saw e] yester?day]
?is +[ Harry's brother] →[ is[ Harry's brother]]
?you +[[saw e] yesterday] →[you[[saw e] yesterday]]
?man +[you[[saw e] yesterday]] →[man[you[[saw e] yesterday]]]
?The +[man[you[[saw e] yesterday]]]→[the[man[you[[saw e] yesterday]]]]
?[the[man[you[[saw e] yesterday]]]]+[is[Harry's brother]] →[[the[man[you[[saw e] yesterday]]]]][is[Harry's brother]]]
(Bickerton 2009c:536)
比克頓認為,句法的復雜多樣是基于“合并”詞匯功能的表現(xiàn),而唯遞歸性假說使這一過程復雜化,因此無法揭示句法的本質;他進一步闡釋“合并”操作的機制:生成語法的“合并”是對稱操作,采用“附加”(attach)而非“合并”,也許是更為明智的選擇,例如,A是修飾語,B是中心語,“合并A和B”無法體現(xiàn)二者的附屬關系,“附加A到B”更為貼切(同上 2014a)。
比克頓在反思最簡方案的基礎上對遞歸的具體操作提出獨樹一幟的假設,使用“合并”代替“遞歸”,采用“附加”取代“合并”來解釋句法的無限性特征,運用“封閉”原則解決生成語法的移位島困惑,認為“附加”“封閉”以及“短語與從句算法”構成普遍語法(Bickerton 2014a)。
喬姆斯基指出,語言學研究要與生物學研究相結合。比克頓也認為,語言學研究必須結合語言、進化、大腦3者來進行。比克頓曾經(jīng)批評生成語法的發(fā)展過程,“每一階段的理論都試圖修正上一理論的不足,但適得其反;與其繼續(xù)為語言知識內(nèi)容所絆,不如聚焦語言知識的產(chǎn)生過程以及大腦的運作機制”(同上 2009b:13)。《語言官能:是什么,誰擁有,是如何進化的?》(Hauser et al.2002)一文讓這位喬姆斯基的長期追隨者頗感震驚,這也使他對喬姆斯基理論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與認識。
比克頓在對喬姆斯基理論的討論中不斷發(fā)展自己關于語言起源、進化及語言形式的觀點。表面上看,關于語言起源問題,比克頓與喬姆斯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在句法產(chǎn)生之前增加一個前語言階段,即在自然選擇壓力條件下產(chǎn)生的原始語言。而實際上,這表面的差異有其深刻的原因。首先,二者的研究背景不同。普遍語法是在行為主義盛行時期提出的,與行為主義相對,喬姆斯基強調語言的研究應由外轉內(nèi),尋找人類語言行為背后的普遍運作機制,從普遍語法到遞歸論無不體現(xiàn)出他的這一指導思想。在此基礎上,他又將目光投向語言的起源、進化等問題,可以說他的研究范圍是從內(nèi)向外,即從人類內(nèi)部語言能力轉向外部相關問題研究,但是其核心研究興趣依然是心智/大腦中的語言機能。比克頓的研究興趣是從皮欽語和克里奧爾語延展到人類語言的起源與進化等問題,他早期對皮欽語和克里奧爾語的實地考察為其積累到豐富的一手資料,他的研究是從外向內(nèi),從這些一手材料中他逐漸梳理出如語言生物程序假說、語言進化的兩階段等思想。其次,二者的研究路徑不同。喬姆斯基和比克頓的研究都涉及語言進化,并且都引證當時流行的進化發(fā)育生物學,但喬姆斯基援引進化發(fā)育生物學的拱肩(spandrel)概念,將語言官能的某些方面視作“拱肩”,即進化的副產(chǎn)品(同上:1574)。語言能力是一種心智能力,而具體的語言行為是附帶現(xiàn)象(Chomsky 2002:110)。而比克頓把語言視為人類特有的行為,基因可以影響大腦的容量,卻無法左右語言行為(Bickerton 2014a:52)。行為的產(chǎn)生依賴于外界環(huán)境即自然選擇的力量。比克頓贊成West?Eberhand關于環(huán)境、基因與進化的觀點,“環(huán)境導致適應性地進化,進化創(chuàng)新不依賴于變異發(fā)生和變化;基因是進化中的跟隨者,而不是領導者。二者都承認進化,但對其產(chǎn)生的動力觀點不同。再次,二者分歧的根本原因可以歸結為二者哲學基礎的差異。經(jīng)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作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兩大對立的觀點,其主要區(qū)別在于,經(jīng)驗主義強調知識源于感覺經(jīng)驗,人的心智在獲得經(jīng)驗之前僅是空的“白板”;而理性主義則強調知識源自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原則”(陳修齋2007:248-249)。喬姆斯基的心智主義先天論觀點基本屬于理性主義范疇;而比克頓一方面承認基因成分的存在和人腦自身具備的強大的重組能力,另一方面他也重視自然條件對原始語言發(fā)展的外界刺激,強調外部環(huán)境對內(nèi)部結構的影響。
由于在研究背景、研究方法和哲學基礎上存在諸多不同,比克頓批判性地繼承喬姆斯基的語言天賦說和遞歸形式主義。在語言起源的問題上,比克頓強調自然選擇的力量,這一觀點與平克和博魯姆(Pinker,Bloom 1990)趨近。同時,關于語言起源的觀點也讓他站在人類語言是從原始語言發(fā)展而來的語言漸進論的陣營里。而博威克和喬姆斯基對語言漸進論給予強烈的批判,他們重申語言起源基因突變論的看法,主張“如果人類語言從七詞句到無限長的句子需要遞歸過程,那么人類語言從零到無限長也需要同樣的遞歸過程,因此沒有所謂的原始語言”(Berwick,Chom?sky 2016:72)。而且,他們認為語言是為了表達內(nèi)在思想,而絕非為了交際。這些觀點引起學界質疑,Progovac指出,博威克和喬姆斯基所主張的“若使句法進化,就必須使其非常簡單;假設句法非常簡單,那么句法必由某個小的突變引起”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Progovac 2016:993);Ano?gianakis(2017)則從基因進化論的角度說明語言起源突變假說的不可能性;Evans(2016)提出,如果語言的產(chǎn)生不是為了交際,那么第一個說話的人說出的話有誰聽呢?這些觀點似乎都有利于比克頓。比克頓和托馬塞洛(M.Tomasello)在2014年各自出版了關于語言起源的書籍,兩位學者的觀點頗多相左,但都認為人類進化應該源自非凡的條件,并且都認為合作覓食 (cooperative fora?ging)是主要進化壓力(Levinson 2014:1458),這又為比克頓的原始語言說提供部分支持。
但是,對比克頓的語言起源進化觀依然存疑的是,如果人類祖先身上存在源自自然選擇壓力而產(chǎn)生原始語言的基因,那么其他具有相同基因的物種為何沒有在相同的自然選擇條件下產(chǎn)生出語言呢?兒童的語言生物程序究竟是像普遍語法主張的那樣受到具體語言機制的制約,還是只擁有一個共通的語法模式呢?此外,為何原始語言的發(fā)展要經(jīng)歷上百萬年才進化為現(xiàn)代人類語言呢?恐怕這些問題尚需更深入的思考與解答。在關于人類語言起源與進化問題的百家爭鳴時代,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揭開語言起源與進化的奧秘,在揚棄中實現(xiàn)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