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楚強
良師莫應豐
第一次見到莫應豐老師,是在位于湘春路工人文化宮院內(nèi)《長沙文藝》編輯部三樓的走廊上??嗟纳碥|,挺直的腰板,戴一副深褐色的眼睛,圓圓的鼻頭,喉嚨里發(fā)出帶有磁性的憨笑聲。
那是一九七三年夏天,由長沙市文化局牽頭,組織部分工農(nóng)兵作者創(chuàng)作一批詩歌、散文,并擬定出版詩集《韶山頌》,散文集《紅太陽升起的地方》,這副重擔也就責無旁貸地落在時任長沙群眾文藝工作室創(chuàng)作組組長莫應豐老師的肩上。于是,我們這一批剛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了一點作品的工人作者都匯集到莫應豐老師麾下,準備開展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學之旅。
七月下旬,長沙的學校都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放假,我們一群人提著簡單的行李,扛著草席,來到位于城南妙高峰下的第一師范報到,文學創(chuàng)作組就設(shè)在這里。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學校,整座建筑中西合璧,莊重而典雅。翹角飛檐,屋頂上嵌著綠色的琉璃瓦,斗榫結(jié)構(gòu)的走廊彎彎曲曲,幽深而寧靜。我們把課桌拼在教室中央,形成一塊長條型區(qū)域。既可寫作,又可開會,晚上鋪上草席也能酣然入睡。開始的十幾天里是創(chuàng)作前期的采風,長沙周邊的紅色景點很多,我們出入景點,參觀革命歷史博物館,進圖書館查找資料,傍晚時分都紛紛回到創(chuàng)作組,天南海北地閑聊著各自一天的收獲。創(chuàng)作組成員肖建國來自長沙卷煙廠,當時,我們的經(jīng)濟都不寬裕,他隔三差五地回到廠里,用黃書包帶來從流水線上檢出的不合格的零散香煙,晚上我們都在教室里吞云吐霧。漸漸地我們和莫應豐老師熟絡起來,這才知道:他來自湖南益陽桃江,中學畢業(yè)后帶著父親給他的十元錢來長沙闖世界。偶然的機會他看了廣州部隊文工團的演出,羨慕那一身毛嗶嘰軍服,毅然考進武漢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如愿以償?shù)氐搅藦V州空軍文工團。
一天,我們一行人來到位于清水塘的陳列館。陳列柜中擺放著大革命時期岳北農(nóng)工會用過的長矛、土槍。突然,一面銅鑼引起了我的注意,可能是年代久遠,鑼面上已失去黃的光澤。我久久地注視銅鑼,仿佛聽見鑼聲、人聲排山倒海而來。頓時,靈感涌動,茅塞頓開,一串串詩句在腦海中蹦出:銅鑼,穿過戰(zhàn)火連天的歲月,今天,你仿佛還在吶喊高歌,我久久地凝望著你呵,怎能不把往昔的戰(zhàn)斗思索……我在清水塘陳列館外的長廊上徘徊,口中吟誦著一句句蹦出來的詩句,一首詩歌《銅鑼》一氣呵成。晚上,在例行的采訪匯報中,我抑揚頓挫地朗誦了這篇詩歌,莫應豐老師吐著煙圈在專注地聽著。當朗誦結(jié)束時,教室里一遍歡呼,老師也脫口而出:好詩!然后憨笑地望著我。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在教室的黑板上涂鴉。賀夢凡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上斗大一個個的字:一聲銅鑼響遍三湘四水。在一片贊揚聲中,我也開始飄然起來。
這一切,莫應豐老師都看在眼里。一天晚上,他一改常態(tài)地把我們都召集在一起,表情嚴肅地念了兩句民間俗語: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中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他說生的兒女取名一定把這層意思取進去,莫學蘆葦莫學竹。講到最后,他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做人要老實,做學問一定要扎實。這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直到清晨起床洗漱時,才發(fā)現(xiàn)隔壁老師的房間里燈光徹夜未滅。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節(jié),當時我家就住在妙高峰對面的燕子嶺。盡地主之誼,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款待創(chuàng)作組的朋友。晚飯是從六點鐘開始的,我們抽著劣質(zhì)的煙,喝著烈性的酒,天南海北地閑聊。席間,我們才發(fā)現(xiàn)老師喝酒如此的豪爽,還如此的健談。也就是在這天晚上,我們才第一次聽到老師講述剛剛脫稿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兵闖大山》。那崎嶇的嶺南風光,那散發(fā)著泥土味的森林,那山洞里千姿百態(tài)的鐘乳石,帶給我們無盡的遐想。到了晚上十點鐘,我們?nèi)砸猹q未盡。坐在燕子嶺那麻石筑成的高臺上,遠處南門口仍燈火輝煌。一聲吆喝,我們一行人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才湊齊了三元六毛五分散碎銀兩,借著酒性,踏著月光,大步流星地奔向位于黃興路上的紅梅冷飲店。
十月中旬,到了詩集定稿最后的日子。有消息從河西傳來,拙作《銅鑼》在定稿會上有爭議。我放松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一天上午,莫應豐老師帶著我從河東趕到位于河西岳麓山下的楓林賓館。登階而上,我們很快走到一棟位于樹林深處的樓房前。走進房間,靠南、靠西的兩張床上,放著兩張矮矮的榻榻米,榻榻米前盤腿端坐著當時名震湖南文壇四位大師級人物:未央、李啟賢、賀振揚、文哲安老師。見我們到來,文哲安老師立刻從堆在房間待定的稿件中翻出我那篇詩歌的原稿。原稿的首頁上扣著一張打印的簽發(fā)單。在倒數(shù)第二欄中簽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位姓黎的社長簽署的意見:此詩立意清新,構(gòu)思精巧,同意擬用。即刻,這篇即將被槍斃的稿件,很快就擺到了詩歌泰斗未央老師面前。我誠惶誠恐站在房間中央,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肩膀上。側(cè)轉(zhuǎn)頭去,老師站在我的身邊。那神態(tài)就像一頭牛在護著他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牛犢。很快,未央老師看完整篇稿件,提筆在最后一句稍作修改,即刻在意見的最后一欄,大筆一揮,一切塵埃落定。
四十多年過去了,老師早已作古。他用五十一年人生,四百多萬字的宏篇巨著,向世人詮釋:什么是勤奮,什么是務實,什么是正直,什么是愛護。老師的教誨,讓我一生受用不盡。站在老師的墓前,潸然淚下,那赭紅的大理石基座,那青色的麻石頭像,良師莫應豐,請接受一位古稀老人遲來的祭奠。
農(nóng)民詩人吳連至
一九七四年四月,我被借調(diào)到《湘江文藝》編輯部工作。四月里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拆閱一堆來自全國各地的來稿,突然聽到對面辦公桌王燕生老師一聲喝彩:好詩!緊接著他一口濃重的京腔,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風車吐谷一袋袋,禾場里堆滿公路上排,老隊長笑著來驗收,咬一粒谷子崩得牙床開。(中間省略)十里長崗十里坳喲,肩磨腫呵腳走拐,毛主席最體貼山里人,派鐵馬,千里之外眨眼來(后面省略)。樸實無華的語言,濃厚的生活氣息,辦公室頓時熱鬧起來。我趕忙走到對面,詩歌寫在兩張扯下來的學生作業(yè)本的紙頁上,細看仿佛還沾有污漬的痕跡,散發(fā)著煤油的氣味,一張用白紙做成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寫著:湖南桂陽吳連至。很快由于沙老師牽頭,這篇來稿簽發(fā)了,擬在下半年的《湘江文藝》第三期上刊登。隨后,編輯部主辦文革以來第一期詩歌學習班,吳連至被邀請為學習班的學員。于是,一封蓋有《湘冮文藝》編輯部大印的信函,寄往離省城數(shù)百里之遙的湘南桂陽。
隨著詩歌學習班開學日期的臨近,省城周邊幾個地區(qū)的學員都陸續(xù)趕到位于黃興中路的省政府第八招待所報到,唯獨不見吳連至的到來。開學前一天下午,大家都在房間里搖著蒲扇閑聊。臨近傍晚時分,隨著樓下傳達室人員一聲喊,我趕忙從三樓三腳兩步地跑到傳達室。眼前是一位很瘦的中年男子,黝黑的身體上裹著一件雪白的汗衫,袖口處飄起荷葉邊,下巴領(lǐng)口中央嵌著一朵白色的蝴蝶結(jié)。天啦!這分明是一件女式汗衫,來者正是吳連至。見我遲疑,他深感歉意的說:對不起,我來晚了,為買衣服問了幾條街才找到這里。然后雙方沉默。
學習班開學后,半個多月時間他幾乎是廢寢忘食地閱讀著從各個圖書館借來的當時很難找到的各種詩歌集。隨后幾天學員們漸漸熟絡起來,我們才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住在離桂陽縣城很遠的一座村莊里,他們那里甚至都沒有電燈。當印有省城大型雜志社的邀請信函寄到他們那里時,整座村子都沸騰起來。莫大的榮耀,歡呼雀躍,像收到北大、清華的錄取通知書。為此,他宰殺了自家養(yǎng)的一頭肥豬大宴賓客。剩下的肉變成錢,湊齊了來省城的盤纏,收完早稻后匆匆地趕來省城。
七月下旬,詩歌學習班即將結(jié)束,編輯部邀請學習班的全體學員前往位于展覽館旁的東風大劇院觀看了一場湖南省民間歌舞團的演出。五彩搖曳的燈光,熱情奔放的舞蹈,白晢、高挑的女舞蹈演員。昏暗的觀眾席上,坐在我旁邊來自漢壽的楊成杰推了我一下,向旁邊嘟了嘟嘴巴。轉(zhuǎn)過臉去,只見吳連至伸長脖子,瞪著一對銅鈴般大的眼睛,那姿式,那神態(tài),像一匹黑夜中蹲在曠野里的狼。曲終人散,走出劇院,滿天繁星。我們一群人踏著月光走回招待所。顯然,吳連至還沒有從剛才觀看演出的氛圍中解脫出來。他神情恍惚,一路上嘴里喃喃說著:此生足矣!
學習班結(jié)束后,吳連至回去了,回到他那偏遠的湘南桂陽。四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斗轉(zhuǎn)星移。他像劃過夜空的一顆流星消失了,再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
詩人張覺之死
一九六七年五月,我從學校分配到長沙南郊的一座工廠里工作。工廠不大,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中型的國有企業(yè)。但是,這座工廠里的一位工人在當時中國詩壇卻聞名遐邇。六十年代初期的中國詩壇,在工人作者隊伍中有北戚南張的說法。北戚是北方詩人戚積廣,詩集《加熱爐之歌》的作者。南張是南方詩人張覺,詩集《揮刀集》的作者。我是在《湖南文學》刊物上認識張覺的,并與他神交已久。到工廠報到后,我就尋找到他工作的機加工車間。經(jīng)人指點,在車間靠北邊的一臺牛頭刨床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穿一條雙肩背帶的勞動布工裝,低著頭,眼睛微微閉著,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工人詩人張覺。
六十年代初期,也是湖南文壇鼎盛時期。隨著群眾文化活動蓬勃開展,涌現(xiàn)出張覺、左宗華、劉勇、王以平、文哲安一大批工農(nóng)兵作者。這批作者扎根在基層,創(chuàng)作的作品帶著濃厚的生活氣息。他們的作品大部分都發(fā)表在《湖南文學》刊物上,在當時那個年月《湖南文學》成為省內(nèi)最有影響力的刊物。六十年代初期,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很匱乏,精神生活卻很充實。每當《湖南文學》刊物發(fā)行時,我們都翹首以昐,帶著平時節(jié)衣縮食攢下的零花錢,到書店、郵局爭相購買,一本薄薄的4K本文學刊物竟買得洛陽紙貴。當時湖南文壇群星璀璨,無疑工人詩人張覺是滿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顆。
隨著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繼續(xù)深入,全國各地的形勢開始緊張起來,這場運動首先受到?jīng)_擊的是文藝界。從上到下,最后自然就波及到在基層工作的工人詩人張覺身上。
通過長時期的接觸,我漸漸地開始了解張覺。他說話語速很慢,甚至可以說不善言辭,但他看事情目光敏銳,言談舉止不失幽默風趣。
我們一批活躍在長沙文壇的工人作者,是經(jīng)過時任《長沙文藝》詩歌組編輯李慕賢老師的推薦,認識省文聯(lián)康濯老師的。當時,康濯老師正全面主持省文聯(lián)的工作。可能是我與張覺同在一個廠,同在一個創(chuàng)作組的原因,認識康濯老師后,他對我格外的關(guān)愛。有一次康濯老師私下向我打聽張覺的情況,我把張覺在廠里的遭遇如實地告訴了他。他氣憤地說:我是喜歡張覺,更喜歡他的詩,一個工人作者長期生活在基層,寫出那么多好的作品,他的詩很有生活氣息,很有激情,他是在用心寫詩,他是用情在寫詩,這樣的工人詩人,我們湖南文壇幾十年才出了一個。從康濯老師率真的言語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他是愛才、惜才的。
七十年代初冬的一個下午,一個消息傳來,張覺跳河了。我趕忙從河東南郊的廠里,趕到河西溁灣鎮(zhèn)。因為是冬季,干涸的沙灘邊泊著一條漁船,聞訊從望城縣鄉(xiāng)下趕來的張覺的親屬們正相擁在漁船上宰殺著一只公雞,鮮紅的血飄灑在江面上,親屬們用農(nóng)村最古老的方式在祭江。據(jù)目擊者講述:他是中午十二點左右,牽著他的小女兒走到湘江大橋四號橋墩的位置,然后撇下他的女兒,翻身躍過欄桿,跳入江中。跳江后還掙扎著撿起水中的帽子戴在頭上,沉入江底。這一切都是徒勞,直到第三天早晨,一位下拖鉤捕魚的老頭在下游的三汊磯才把張覺的尸體拖上來。尸體平放在河邊的沙灘上,還是那一條雙肩背帶的勞動布工裝,上身還是那件藍色棉襖,河邊的石頭上擺著一本藍色殼面的工作證,旁邊攤著兩張十元人民幣,這也許是張覺為自己準備的上路盤纏吧。站在張覺的身邊,我黯然神傷:長期無休止的批斗,身邊朋友的反目,家庭突遭的變故,也許張覺在絕望之際,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保持一個男人最后的一點尊嚴。
湖南文藝界為張覺平反昭雪大會是在他死后第二年夏天召開的。為了此事,康濯老師還親自打電話給張覺生前單位的領(lǐng)導。顯然,張書記是不認識康濯老師的。他詢問過我,我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訴他:康濯老師是三八年參加革命的,延安魯藝的學員。從資歷上,從級別上,這位隨軍南下的東北漢子和康濯老師相差很大的距離。基于種種原因,最后他還是答應了康濯老師的要求,答應參加大會并發(fā)言。開會的前一天,文學界的委員都陸續(xù)趕到位于烈士公園邊的湖南賓館報到。會議定在下午兩點開始。到了預定的時間,大會發(fā)言人還沒有定下來,因為在那個年月,誰都不愿意接這塊燙手的山芋。無奈之下,張書記只好找我商量,要我代表單位去會上發(fā)言。我答應了,反復地看了大會發(fā)言稿。這是一篇官樣式文稿,中間內(nèi)容甚至有些敷衍,在文稿的結(jié)尾沒有署名,是代表組織,還是代表個人都模棱兩可。
最后,我堅決地表明我的態(tài)度,必須以組織的名義為張覺平反。權(quán)衡再三,張書記最終還是答應。于是,我一個當時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的一介布衣,在湖南文學界的大會上,代表一級基層黨組織作了大會發(fā)言。這也就是我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為摯友,為老師做出的一點點努力,對生者是交代,對死者是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