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雁離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朋友QTL——
一
真正的不幸,總是在無聲無響中降臨。
那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在石卡雪山的棧道上接吻。四周彌漫著龍涎香甘甜的氣息,與身邊這個男人身上的原生氣息完美結(jié)合,散發(fā)出了雄性荷爾蒙最蓬勃最茂盛的味道。
對方措辭小心謹慎。感覺既不忍心傷了她的皮毛,又握著一把手術(shù)刀一層一層地剝開了她的皮肉。
是?我……她想要說出一些話,一些表示疑惑、希望或者確認的話,嘴巴卻停留在一種半啟半合的狀態(tài),沒能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死亡在地面上等著她。
她的心臟順著那個暗無天日的通道滑下去。
身子也軟綿綿地往下滑,電話差點從手中脫落。
遠處,喇嘛還在唱歌。他站在雪天交接的地方,仿佛一個神的象征,一刻也不停地,一直唱著歌。
江月想推開這個男人,但她沒有那樣做,也沒有力氣那樣做。
她蜷成一團,想縮回到媽媽的身體里去。但此時想到媽媽溫暖的身體、熱乎乎的子宮,她更加感受到了四壁空空的寒冷,冷颼颼的刮骨般的單薄。
她慌亂,恐懼,無力。連四周的空氣都是空蕩蕩的綿軟,空蕩蕩的虛脫。
她想應(yīng)該給什么人打一個電話,說一些話,無關(guān)緊要的話,虛弱的話,試探的話,再將電話里傳來的這個消息告訴給他,或者她。但她想不出這個人是誰,誰可以在這種時候陪伴她,給她一點點支撐下去的力量,與她一同扛住這從天而降、垮塌下來的滾滾巨石;或者,誰可以給她一個擁抱,長長久久的擁抱,讓她的頭擱在他們的肩膀上,直到睡著了,慢慢地睡著了,做一個夢,長長的、虛弱的夢,再慢慢地、慢慢地醒過來,瞇縫著眼睛醒過來,瞇縫著,瞇縫著,那線型的光亮,就給她的身體注入了生機,她就活回來了;或者,或者,就那樣,趴在他們的肩膀上、腿上、懷抱里,只要能感覺到熱乎氣的地方,睡著了,就再也不會、再也不會醒來。
男人沒有覺察到她急劇而來的變化。他的目光向著不遠處拍照的年輕姑娘,姑娘火紅色的防風衣特別炫目,長長的大波浪長卷發(fā)。她在雪地上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長發(fā)順風向后向上飄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就要飛起來,逆風往她臉上飄時,又像一朵慵懶的盛開的玫瑰,別有姿容。她想,他也許覺察到了,只是裝作沒覺察也不好說。
她真希望他對此毫無知覺。她知道,他必定會同她一起慌亂,再不得不整頓情緒,忍痛拿捏著從驚愕中擠出來的幾個措辭。她不要措辭。她要他覺得快樂。更何況,換作任何人,這時候都一樣,安慰和問候,除了削減她的耐受力,加速精神的崩潰,肉身的壞死,再沒有一點點積極的力量了。倒不如,不如就這樣子,一個人硬撐著,還稍微好些。
對方什么時候掛斷的電話,她渾然不知。
她身子松散,兩只手臂壓在身下。左手臂壓在腹部,右手臂則以長伸的姿態(tài),枕在她微微露出半邊臉的頭部,頭緊緊埋著,眼睛明明大睜,眼皮和睫毛卻又無力地耷拉著。她覺得冷,到處冰冷。大腦變得空白,一片空白。像是大雨唰唰地下個不停,而她就是跌落在暴風雨中的那根枯樹枝,秋日濕漉漉的車輛在軀體上軋來軋去。
她是多么想要活下去呀。她還不想死。
她可以消失,很多人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消失,但不是死亡。尤其是她的父親母親,坐在那輛大客車里,墜下濃霧彌漫的牛欄江大橋。任憑她如何孤苦、想念、呼喚,他們再也不答應(yīng)她,甚至,連他們的魂魄,都再也沒有走進她的夢鄉(xiāng),一個棺木,一包黃土,就阻斷了他們血脈相連的所有途徑。到了后來,她想通了,陰陽殊途,他們之所以再也不親近她,不讓她感受到他們,是要她好好活著。
呵呵,好好活著,我還能好好活著嗎?還能嗎?她不停地問自己。
要說這世上,木峰還算是她的一個親人,唯一的親人。父母過世后,那些與她仍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所謂親戚,除了索走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留給父母的遺產(chǎn),沒有一個人過問過她的生活,他們躲瘟疫一般遠離她。只是之前,她一直生木峰的氣,一直不接他的電話。唉,他也好久好久未給她來電了。他一定以為我已經(jīng)把他忘記了吧,一定以為我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墒?,新的生活,談何容易。就算她無法回想起曾經(jīng)的許多細枝末節(jié),她也從沒有忘記過他,尤其是他留給她的那種感覺,一直在她心口隱隱地疼著,隱隱地甜著。
不知什么時候,男人的一只手搭在了她的鎖骨部位,另一只則環(huán)在她的腰間。他趴在她胸前,像個乖巧的孩子。她忽然想撫摸他的頭發(fā),這飄逸得令人心動的微微卷曲的中長發(fā),還有他的臉,長著短短的黑胡茬的臉,還有,還有這雙眼睛,落拓不羈的眼睛,帶著與生俱來的好奇,與生俱來的干凈。她低頭看著他,用那無邊無際的憂傷看著他,手指插進他的頭發(fā)里,溫柔地、來回地摩挲,深沉而眷戀。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表現(xiàn)出無法描摹的柔情。她渴望他可以把她抱得再緊些,緊緊地,把她的身體整個兒擠進他的身體里?;蛘撸阉麖念^到腳整個兒摁進自己的身體,以將體內(nèi)的那些病毒統(tǒng)統(tǒng)都排擠出來,替換出來。她試圖往他的懷里鉆進去,但因為太虛弱,使不出一點兒勁來。
木峰的媽媽也是因為疾病去世的,在他爸爸過世后不久,很突然地,確診后不到三個月就死了。那也算是一個與她扯得上關(guān)系的,唯一死于疾病的人。長時間以來,只要聽說關(guān)于病死的人,她都會想到木峰媽媽,雖然她們僅僅相處過兩天,但她卻不能不想到她,想到那個令她死亡的疾病。可是,現(xiàn)在,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怎么會呢?怎么會是我呢……她看到了她身體的腐化敗落——流出膿汁了,皮肉脫落了,變成一個大黑窟窿了,黃綠色的膿汁和血紅的腐肉鉆進雪地,雪粒不再晶瑩。她的身體打著哆嗦,像有毒蟲子在爬,在皮肉里爬,她甚至能想到它們的形狀,有鱗翅、好多的腳,它們吸血后泛著恐怖的黑褐色光澤,蜇了她一口,毒液順著脈絡(luò)往里鉆,蜘蛛吐絲一般,分叉,彌漫,再分叉,再彌漫……
那無邊無際的哀傷和無邊無際的恐懼持續(xù)在她的身體里生長,一直向著雪地之外蔓延開去。
她放開了他。她想嘔吐。轉(zhuǎn)而卻獨自在雪地里瘋狂地打起滾來??匆姷娜艘詾樗谘┑乩锶鰵g,有人朝著她發(fā)出“噢!噢!噢——”的原始歡叫。沒有人知道,她想順著雪茫茫的坡地,滾到山中低矮的松樹、灌木叢中去,在那灌木叢后面,消失,穿越,進入另一個世界,像她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她的目光越過雪丘,停留在那些種類不多的,看起來顏色憔悴的植物上:因為寒冷、山高風急,它們無法長得高大挺拔,那干澀到近于黑的綠色針葉,粗糙的棕黑色樹皮——多么可憐,從來就沒有過蒼翠的色澤,就注定在這雪山的蒼茫里枯滅。還有這雪地,雪地上藍盈盈的天空,都將隨著她的消逝而消失,她再不能擁有它們,它們也終要將她遺忘。她悲哀極了:抬起一只手,試圖在空中抓住一縷輕撫面龐的微風——這滿目的山河啊,一草一木,人世間所有的一切,我是多么愛它們,多么愛它們!
二
身邊的男人叫沈建,是她音樂工作室的合作伙伴。不過,說是伙伴,倒不如說是一個學(xué)生。他總是叫她老師,合作的條件也很簡單,她必須教授他古典音樂,而在學(xué)習中,他表現(xiàn)得比她在大學(xué)里帶的大多數(shù)學(xué)生要用功得多。
事情得從二〇〇一年的秋天說起。
那天,正當江月興高采烈地沉浸在即將啟程康定的小歡愉里,木峰突然對她說:江月,我不能乞求你的原諒,我也無法給自己犯下的錯誤找尋開脫的借口……
她的身體陷入一種封凍的狀態(tài),一層一層的冷將她凍僵。
江月,我是一個老師,一個老師,一個老師?。∥以趺纯梢??木峰沉痛而悲哀。她的腦袋里,有幾十把鼓槌在不停頓地敲、不停頓地搗,血液流動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那以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想要再回憶起一些他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她無數(shù)遍回味過的蜜桃般的記憶,包括他平時經(jīng)常會對她說的一些話,卻始終沒有做到。她知道,無論記不記起,木峰被他十六歲的女學(xué)生給啟蒙了,這是她改變不了、必須接受的事實。
滇池的波濤拍打著堤岸,水面在藍紫色的夜空下晃動著水銀的白,夜燈星星點點。她和沈建演繹著前奏,在一個叫做睡美人的湖景酒店里。她正準備獻出她的處子之身。遙控器啟動,圓形透明的頂向兩邊徐徐劃開,遠處山巒起伏,黑洞洞的邊沿與天空交接處呈現(xiàn)出稀薄的青藍色,銀河薄如輕紗,像有一個縹緲、無形的不可抗拒的強大磁場將他們籠罩,一邊給予他們力量,一邊又吸噬他們的精元。身體和靈魂都在不斷地分解,重組,分解,重組。她要告別她的過去,以這樣的儀式,獻出她的身體??諝庵袕浡还傻岢靥赜械囊驯晃廴镜乃任?,她想到她潔白無瑕的軀體和心靈,以為終將屬于木峰的一切,就要在這里終結(jié):月華、銀河、頭頂上最亮的那顆星星,整個浩渺的宇宙,在夜風中搖搖晃晃,漂浮不定。
木峰與她是大學(xué)同學(xué)。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四川康定的一所中學(xué)教音樂,那時,江月對康定的概念僅僅停留在一首叫做《康定情歌》的歌曲里:“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兒,彎彎,彎彎?!币欢ê苊?,她總是這樣說。他們常常在長途電話里事無巨細地閑扯,可以說,木峰把工資的一半都交給了公用電話亭。從夜里做了什么樣的夢,早點吃了面條加小青菜,放了辣醬炒豬肉的冒子,在學(xué)生食堂打了一個小蔥水豆花,酸菜轱轆洋芋,喝到了食堂大姐留的白米湯,還有抓到哪個男生給女生寫了個什么內(nèi)容的紙條,哪個學(xué)生在課堂上唱歌吼出了公鴨嗓,聲音特大,把同學(xué)們都帶跑了調(diào),還說到川藏公路,修川藏公路的大學(xué)生李蘇杰和藏家農(nóng)奴女孩達娃的愛情。她就故意逗他:你也找一個藏家女娃討了吧!那時候,江月很任性,凡事憑她高興。她會在一天之內(nèi)傳呼他三四次。有時木峰忙著,一下不能及時回話,她就不高興,使小性子,讓木峰哄上半天,才能把臉抻開。一般情況下,木峰都盡量做到不讓她等太久,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只有可攜帶的“大哥大”電話,算是手機的前身,卻是個奢侈的玩意兒,除了有錢的商人,幾乎沒人玩得起。木峰總是一接到傳呼就飛出校園,上氣不接下氣地和她講話,她也就獲得了一種勝利,一種滿足,渾身舒暢快樂。
只是那時候她還沒有明確認識到,其實她早已經(jīng)有了危機感,才會依靠不斷地任性來完成對這份情感的確認,確認他愛她,臣服于她,愿意花時間花精力來哄著她,寵著她,等后來認識到了,已不再有意義。
秋天還沒過去。一個煙霞似血的黃昏,她和沈建圍坐在鋼琴旁,他們還在為他新創(chuàng)作的曲子《相和曲·長相思·云一緺》而爭執(zhí)。成群的鷗鳥在天空盤旋,有一只在他們的窗臺上駐足,湊著玻璃向里張望,四周很安靜,靜得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和他有力的心跳?!耙恢厣?,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她跟隨指尖流淌的琴音輕輕哼唱,試圖給他提出更好的意見和見解。她說:《云一緺》流淌出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盡,比群山高遠,比流水綿延,比春秋雨雪更纏綿的呼喚。她在說音樂,更是在說愛情,它們本就無法分開。沈建趴在鋼琴旁,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地,在她細長的后頸呵著熱氣說,老師,我需要你——我相信——你也是需要我的。
需要。我需要你。你也是需要我的——這個詞,這句話,對于當時的她來說,頓感滇池五百里蒼茫,半江漁火,長空驚鴻,終不過朝露。在洶涌而來的情緒中間,她突然找到了一條去路,一條足以令她放聲大哭的去路。
她深深明白,沈建所說的“需要”,并不是相濡以沫互愛承歡。他的需要,在她看來很明確:不過需要一個女人而已。而她在那時那刻突然明白,她也需要一個男人,卻是因為她想和木峰告別。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剛好可以算作是她的學(xué)生,這一點,更能促成她對他的需要。
當木峰突然說到那些通過門縫塞進他宿舍的信件。他的口吻里帶著遲疑、試探和思索,她聽得出,他在思慮究竟應(yīng)該怎么說出來才最合適,怎么表達才最準確。他向來不會撒謊,尤其是對她。他在喉嚨里小聲嘟噥:是表白信,這些孩子,不懂事,沒大沒小,膽子特別大。木峰像一個犯了錯的學(xué)生,試圖遮遮掩掩,卻又老老實實地向老師交代著一個事件的發(fā)生。
再躺到草地上,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具發(fā)霉的軀殼,丟棄在陽光下,暴曬無濟于事,總是有嗡嗡嗡的聲音在她的耳朵里回響,像有一列巨大的列車從她空洞洞的軀殼里轟隆隆地開了出去。而且,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恨木峰,她竟開始恨他,沒錯,就是恨,沒法不恨。她想是他毀了她,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她想她不愛他了,早就不愛他了,還怎么愛他呀,怎么去愛他呀?他不過就是自己做過的一個夢,一個美夢,盲目的夢,噩夢……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又嘩嘩地下來。
她把手機也關(guān)了。她不知道開著手機要等待誰,又打給誰。有兩次開機,剛巧木峰打了電話進來,她沒有按下“拒絕”,也沒有按下“接聽”。她的心很疼,疼到痙攣,手上連按下接聽鍵或拒絕鍵的力氣都沒有,她不愿意跟他講話,更對他無話可說,連聽一聽他的聲音都令她疲累。不過,她接聽了一次沈建的電話,看到來電的時候,她竟覺得她與他的距離才是親近的,她突然認為他熟悉她,只有他才熟悉她,那種不可名狀的,別人不可能了解的熟悉。她對他產(chǎn)生出表達的渴望,但接通之后,還是沒有說話,她覺得沒力氣,不知道怎么說……
不久,沈建來了,不聲不響地就來了。
沈建一直覺得自己不可能會去真的喜歡一個女子,但是,他亦從未對別的任何女子產(chǎn)生過像對江月那樣的感情。他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調(diào)皮,不再貪戀她的身體,只是守著她,看她睡覺,弄東西給她吃,雖然她一直沒什么胃口,但他表現(xiàn)得很有耐心,很細致,變著法地做出口味和品種,每一樣都要求她吃上一小口。他還總是小心地鉆進被子,在她身邊躺下,在確定她睡著之后,小心地親吻她的額頭、眉毛、眼睛和鼻梁,有時輕輕地點一下,有時作長久地停留。親一下,再長久地看著她,輕輕捋捋遮在她面頰上的發(fā)絲。每次他將她摟進懷里,雖然動作輕巧溫柔,但江月還是會醒來,她伏在他胸前一動不動,假裝繼續(xù)酣睡,眼淚卻總是上來。她就假裝翻個身,很自然地背開他,并不讓他察覺。有時候她會因為哽咽而顫抖一兩下,像沉睡中被噩夢驚到的孩子,他便長久地輕拍她的后背,低聲而溫柔:不怕不怕,不怕,不怕……
慢慢地,江月常常想為他做些什么,就算作為補償,或者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但是往往無能為力。只要想到哪怕一點點男女之事,她就想起瑪雅花半開的那個夜晚,就惡心發(fā)嘔。沈建對此從不勉強。但越是這樣,江月心里越難受,越自責。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她更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些什么。后來,她習慣了他的懷抱,她想她愛上了他。
四
冬天早早地就來了。
那個清晨,天氣前所未有的好。
風高云闊,雪山靜穆,陽光充足而溫柔。她的心境也前所未有地明朗起來,趴在沈建的肩膀上,眉眼間突然有了久違的星河流淌。她想去雪山,去她在窗前就能看得見的石卡雪山。
還未下纜車,清晰明亮的歌聲便進入了他們的耳朵——
心中有一輪明月
一輪皎潔的明月
心中有一個姑娘
一個美麗的瑪吉阿米
曾經(jīng)你的溫柔
讓我生命燦爛
曾經(jīng)你的美麗
讓我魂牽夢繞
在木棧道的盡頭,一個年輕俊朗的喇嘛站在天空里唱歌。他藏紅色袍子的一角被風吹起,使天空顯得更加明藍靜寂,她覺得他站在一條通往天空之外的道路上。遠處,與石卡雪山平行和更低的遠處,粗壯雄闊的光輝,從云與云之間的空隙里投下,充滿神性,貫通天地,她再一次聽到了愛情,聽到了納帕海一樣的純凈澄澈,雪山一樣的深情高亢。積雪異常耀眼,每一顆雪粒子都反射出七彩的光輝,她想她找到了,終于找到了,她要的那個美麗新世界。
可幸福就是一個最怕被命運聽到的東西,當你真真切切感受到它,并想實實在在抓住它的時候,它才會露出本來的面目——難以把握,瞬息即逝,若仲夏夜晚驟然降臨的一場小雨,赤熱里突然到來的一縷清風。
那個電話,把她正打算開啟的新征途,像一場夢,擱置在了似醒未醒之間。她想她不配擁有美好,不配擁有幸福,不配擁有愛,這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下午三點多鐘,尚未來得及播報,一場短暫的落雪悄然而至。木棧道柵欄的橫扶上,他們的頭發(fā)上、眉毛上,站在天路盡頭唱歌的年輕喇嘛的藏紅色袍子上,都落滿了薄薄的積雪。開始,零星可數(shù)的人們陷入到慌亂之中,但隨著廣播中傳來的安全播報——這是一場持續(xù)時間極為短暫的太陽雪,這是神靈的饋贈,來自天堂的福音書。人們便又歡騰起來。沈建護著她,不讓雪落在她身上。她仰著臉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任由雪花落上她蒼白的面龐和黑色的頭發(fā)。
我想跳舞!她突然說。
一邊說一邊就展開雙臂旋轉(zhuǎn)起來,可沒轉(zhuǎn)幾圈就摔倒在地,他忙半跪在雪地上,神情嚴肅緊張,眼里滿是心疼和愛憐,伸手撥開她因為旋轉(zhuǎn)而凌亂的黑發(fā):要不要緊!聽話,休息一會兒!她的臉上泛起紅暈,掙扎著爬起,再一次敞開雙臂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她再一次倒下。眼淚從眼角飛出,落進雪地消失不見,她想她愛這世界,這冰天雪地的世界。
沈建將她的頭枕到腿上,并用手輕輕托住。她強忍著眩暈帶來的不適,喘著氣對他說:抱著我,抱著我!抱我起來!我想跳舞!把我抱起來!她是真的想跳舞了。是的,她突然想抓握實實在在的歡樂,把這樣難得的歡樂留在沈建的記憶里。
雪山上回蕩起他朗朗的笑,以及她那短暫的歡快叫聲。
上一次這樣的歡樂,似乎很久遠了。也是在香格里拉,金沙江畔那個叫維卡的小村莊,木峰的家鄉(xiāng)。在那里,她和木峰迎來了一九九九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木峰的母親正在教她做酥油茶。新鮮的羊奶,老茶坨,土陶鹽罐子,叫做“雪董”的木桶,木桌子上的土瓷碗,白乳酪、黃乳扇,還有桌角經(jīng)過多年煙熏火燎、只有發(fā)亮的黑色塑料柄兩頭能看見金屬銀的黑茶壺,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無不使得屋內(nèi)的氣氛更加安靜、祥和。木峰的父親從屋外進來:“阿峰,雪大了。”木峰一邊回問:“真的?!”一邊就掀開了門上厚厚的粗布簾子。他一頭扎進亮晶晶的薄雪里,裹著他的納西袍子在雪地里打滾。他們都被這從天而降的喜悅沖昏了頭,將酥油茶拋在腦后。她抓起雪便往木峰身上撒。她想把他堆成一個雪人,像在學(xué)校里那樣,抓一個同學(xué)埋在雪中,只留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拿紙裹一根大香煙模子塞在雪人凍得烏紫烏紫的嘴巴里。待他父母親一退進簾子,木峰便起身抓了一大把雪塞進她的頸間,雪在他們的肌膚間化開……她曾經(jīng)以為她就是那薄雪,因為他愛她。而今她還是覺得自己是那薄雪,卻是因為它那么容易就要消解和逝去,就像她短暫綻放的生命。
這是命。都是我的命。她對自己說。她的眼睛里又聚集了一些淚水,悲傷再一次如群山坍塌,她想裝得很平靜很平靜,但肩膀抖動得厲害。終于,她放聲號啕起來。沈建摟著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拿自己的體溫緊緊焐著她,嘴唇一秒鐘也不曾離開她的臉,他試圖吻掉她所有的淚水。那個電話、她的哭泣,他都沒問,他不會講那種人們慣常使用的搜腸刮肚的安慰話,更反感那些徒勞的毫無邊際的無用詞句,他想她不需要那些。
她確實不需要。他知道她要什么。
一陣一陣的眩暈,一陣一陣的虛脫無力。
她不知道是因為疾病還是因為脆弱不堪的內(nèi)心。
一些灰黑色的,邊緣泛著金光的云朵在頂空流散,不大一會兒,便被順著天邊壓過來的越來越濃重的墨云所覆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把大鐵鋸割鋸,冷風順著鋸口往里鉆,沈建轉(zhuǎn)回身來背起她:暴雨要來了,我們回去吧。
車子駛過和平路,池慈卡街,藏族商業(yè)文化一條街,右轉(zhuǎn)進香巴拉大道,左轉(zhuǎn)……雨沒有下來,風也停了,天空又掛上了一顆顆寒光四射的星星,她感覺身處的這個山城煥發(fā)出越來越年輕的朝氣,而她卻急馳在一條衰敗枯萎的路途。周圍黑黢黢的群山里,到處是和她一樣消遁的魂魄,她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個,停留在某處,在經(jīng)年不化的積雪所覆蓋的山脊線上,晝夜不息地,眨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在她能看到的某個地方,也許就是香格里拉的某一角落,沈建,在她的眼皮底下,和一個未知的人,開啟他們熱氣騰騰的日常,逛街、洗衣、吃飯,他也給那個人打洗腳水,過她之前從未想過,而現(xiàn)在特別想要卻不能要的,鍋碗瓢盆的生活。
她發(fā)現(xiàn)她已不再恨木峰,他就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只要她想要,他就一定在那里。她想聽他的聲音,如果能見他一面更好。她甚至對他產(chǎn)生出莫名的歉疚感。不僅僅是木峰,她心里所有的恨都在消失。她想她是沒有力氣去恨了。
時不時有藏傳佛教學(xué)校的小喇嘛從車窗外經(jīng)過,他們十二三歲的樣子,手里攥著一個黑色的小布袋。她知道,他們的布袋里有一個層層包裹的保溫小罐子,小罐子里裝著炒熟的青稞面,一到周六,他們就去她去的哈薩爾活佛家聚集,聽講佛經(jīng),他們真誠而羞澀,會把袋子里的青稞面分享給她??粗@些藏紅色的裝束,她的心里涌上來從未有過的悸動和親切,她甚至想拉開車門,走上前去與他們中的一個擁抱,問他們討要一個小布袋,她想要擁抱那充滿神性的暖,抓住小布袋里那俗物的暖。
夜晚的香格里拉,像燃燒在雪山環(huán)抱中的一團永不熄滅的火。街頭的廣場上,有商家正在搞活動,霓虹與人潮一樣洶涌澎湃,啤酒泡沫在空中交錯出近乎完美的拋物線,那些激情四射的男男女女捏起嘴唇吹著尖銳的口哨,她總是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在吸還是在吹,反正聲音特別響亮,尾音卷翹余長。他們的臉上掛著野性、原始的笑容。他們爭搶主持人甩到臺下的禮物,好像是毛絨玩具。四處都散發(fā)著生機。
她想這生機勃勃的人世,是如此的美,如此的美……
五
她決定去康定。因為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何況,她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久好久想不出木峰的樣子來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忘記了他的五官生形,越是想,越是絞盡腦汁,他的面龐就越是模糊,越是在她正要抓住一點蛛絲馬跡的輪廓時飄散得無影無蹤。能看清的僅止于一個黑洞洞的不太清晰的邊沿線。好像面前的這個人也差不多,那個人也差不多,額頭比這個寬點,下巴比那個圓點,鼻子也許更挺拔一點……她總覺得已經(jīng)看見他了,又不見了……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又不是他。
決定做出,她的精神出奇地好起來。像一個懷春的小姑娘,無時無刻不在為即將到來的久別重逢準備著、激動著,卻又沉浸在一種一面即永別的悲哀中。
她找到了木峰給她打電話的那個郵政報刊亭,以及報刊亭左邊叫做多吉阿姆的雜貨店。一個年紀尚輕的藏族姑娘拿著抹布正在擦拭櫥窗,櫥窗不大,沒有她通常所見的高端洋氣,玻璃上用紅白黃藍等顏色的彩筆寫著“日用品,飾品,煙酒,各種零食”等品名,窗前還有一只稍顯陳舊的白色冰柜。她對它們的熟悉,就像熟悉一條回家的老路。是的,她總是問他出了校門是什么?左邊是什么?右邊是什么?賣木瓜水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老太還是老爺……她對著藏族姑娘微笑:“多吉,來根冰棍啊,紅糖糯米的!”像在跟一個熟識的老鄰居打招呼。站在門口,她仿佛看到木峰正沿路跑來,在報刊亭那兒上氣不接下氣地給她回電話,額發(fā)上還掛著亮晶晶的細細密密的汗珠,掛完電話,他站在雜貨鋪門口,點燃一根煙,再緩步往回走。
木峰的臉上滿是欣喜。他手忙腳亂地鋪床,一邊忙活一邊說話。江月,這里條件不好,你就睡這間,我跟同事住。又指著窗口晾曬的兩塊白毛巾說,大的鋪枕頭,小的洗臉,沒想到你來得這么快,我一知道你要來就去買了新的。你看,你愛干凈,我都提前洗好了。他的單身宿舍可謂窗明幾凈,墻上用勾滿了音符和五線譜的紙滿滿糊過,她給他的留聲機還在,端端地擺在書桌的右上角,書桌旁邊,是一個裝滿了書的原木五層書柜,頂上也堆滿了一摞一摞的書籍,直抵到天花板。看著那兩塊一大一小垂掛的白毛巾,多干凈啊!就像是高高的木峰和略矮的她一齊站在那里。她的心上有潮水一波一波地涌過去,在抵達某處時又一波一波地卷回來。
傍晚,木峰騎單車馱著她在康定城內(nèi)漫無目的地繞行。那是跑馬山,這是步行街,這是情歌廣場,你看這里還有老派的百貨公司,是城里最大的商場,這穿城而過的叫折多河,從折多山流下來的,傍晚我經(jīng)常沿著河岸騎單車……高原的夕陽落得很慢很慢,就算太陽整個都躲到山后看不見了,余暉也要在山頭停留很久很久,直到它們到達低處,隱于海平面以下,天才會黑下來。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天邊飛去,它們像小黑點一般消失在山頂?shù)妮x煌里。她輕輕地靠上他的白襯衫,小心翼翼地聞他后背上的味道。木峰寬闊的脊背散發(fā)著溫熱的氣息。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是跟著木峰的,他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就這樣,騎著單車,從大學(xué)校園,一直騎到了這個邊塞的小縣城,在這里過著他們周而復(fù)始的生活。
晚風自折多河上徐徐而來,她打了個寒戰(zhàn)。
木峰停下自行車。江月,山里早晚溫差大。說著將外衣披到她肩上。
嗯。她抬頭望向他,眼睛里蒙上了厚重的水霧。原本,她想看著他的眼睛,但她的目光還是越過了它們,直接停留在他的額頭上方。她多想擁抱他,給他愛,給他那種她從未給過他的,前所未有的溫柔??山駮r不同往日。她不能。她絕望極了。
江月,你終于來了。都是我不好。木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直視著她的眼睛,這雙裝滿了憂愁和一點點欣喜的眼睛。
都是我不好!天崩地裂似的,她直愣愣地杵在他的胸口——折多河在她的心口奔涌,它們流過黑夜,流過白晝,在她的身體里,嘩嘩地呼嘯著,將她覆蓋、席卷一空。
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為什么,我為什么一定要來見他?這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不,這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扇羰俏也粊?,我不來,不來見他一面,我是不會甘心的。我怎么會甘心呢?怎么能就這樣死掉呢……他要是知道我就快死了,一定很難過,一定很難過。他那么善良,柔軟,總是記著別人的好,就是換做一個別的熟人或朋友,他也是要難過的。更何況,何況是我。他將活得多么痛苦啊,木峰,多么孤獨。木峰,不,也許我還能活下去,我要爭取活下去!可是,為何偏偏是我呢,偏偏是我……等我死了,他會想我嗎?會嗎?還是很快就遺忘。我要他記著我,不,還是把我忘了吧!
四周,夜蛙和各種小蟲子鳴叫個不停。她的想法轉(zhuǎn)得很快,不受控制的快。
她又想到他的媽媽也是突然病死的。他想起媽媽的時候,必然要想起同樣病死的我,想起我,又要想到他的媽媽……在不斷轉(zhuǎn)化中,尤其是因為“同樣的病死”而與木峰的媽媽,這個木峰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關(guān)聯(lián)起來,她的心底竟然生出了一種哀傷的、絕望的竊喜。她想,也許她的死,將以永久消逝的方式,在他的胸口重生。說不定,他因此而愛上一個死人!一個死人。噢,不!愛上一個死人,多么苦澀,那將是一顆永遠掛在他顴骨上方的淚珠,晶瑩剔透,永遠也落不下來,收不回去。
回到房間,木峰給枕頭鋪上白枕巾。到房子外面的水龍頭打來了涼水,兌了些熱水,指尖試試水溫,又兌入一些。然后,將白毛巾放進乳白色的塑料臉盆里。看著她洗臉。再兌了更多的熱水在那個淡藍色的塑料盆里給她泡腳。在他的老家維卡,他也給她打過洗腳水,那時并沒覺著什么,此時卻有了很奇特的感受,以至于她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疾病。想象他們兩人在一起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互相會為對方做些什么樣的日?,嵤?。她默默地看著他——把新拆的牙刷放進裝了開水的水杯里燙洗,將豆粒大的牙膏擠上刷毛,她的眼前卻不知怎的,忽然就冒出了他給那個女生打水擠牙膏的情景。她心酸難耐:現(xiàn)在他所為我做到的細致入微,也許正是他與她之前的日常。不,絕對是那樣的,絕對是那樣的,這些都是他為別的女人做過的事。但這樣的想法一閃即逝,因為她又想到了她那不斷臨近的死亡,那剛剛冒出頭角的嫉恨又消減得無影無蹤,被一種悲傷和歉疚交織的情緒所取代。
就在木峰拉開房門準備離開時,她沖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將臉埋入他的后背,淚珠大顆大顆地涌進他的白色襯衫。時空靜滯,淚珠簌簌地滾落,她聽見木峰咚咚咚的心跳。
木峰,不要走。半晌,她才哽咽出聲。
他們以一種永生永世的姿態(tài)擁抱。
像訣別,像開始。
六
二〇〇三年春天,距江月離開木峰已經(jīng)三個多月的時間了。因持續(xù)高熱,她住進昆明紅十字會醫(yī)院做SARS病毒的隔離觀察。這期間,她接到了來自四川的電話,康定折多塘發(fā)生七級地震,震源深度二十公里,震時山崩地裂,飛沙走石,泉水干涸,堰塞湖漲水,折多山脈的貢嘎山發(fā)生雪崩,木峰帶著幾個學(xué)生在那一帶采風,他的軀體,將永久埋藏于莽莽冰雪,與貢嘎山同在。而有關(guān)他各類檔案的所有緊急聯(lián)系人,填的都是江月的信息。接完電話,江月整個人呆了,垮了,干涸了。她沒有一滴眼淚,因為過度的悲傷,她忘記了什么是哭泣。就算那濕潤偶爾經(jīng)過她的眼眶,它們也總是很快就枯在她的眼塘里了。
之后,沈建帶她轉(zhuǎn)到成都軍區(qū)醫(yī)院做治療。
她常常陷入昏迷,總感覺有蒼白的路燈在四周搖搖晃晃,一些人影忽隱忽現(xiàn)。她終于見到了父親和母親,在撲朔迷離的薄霧中,他們微笑著走來,卻又在她奔向他們的時候,消失不見。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里,她看到一個飄忽的影子,一個孤零零的女子,穿著寬大的綠色衣衫,搖晃著空蕩蕩的軀體,像寒風中一棵藏著黢黑大窟窿的樹,冷風呼呼地刮,呼呼地回旋,綠衣女子飛散成無數(shù)綠色的樹葉隨風飄零。她感到疼痛,橫行體內(nèi)的疼痛。在疼痛中,她聽到一個男人嗯嗯嗯的壓抑的哭泣聲,有一雙手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撫摸,動作很緩慢,很輕柔,像在無限地愛撫著一個嬰兒的小臉,但那一寸一寸、無邊無際的留戀,更像是撫摸一個死人面龐的莊嚴。她使勁睜眼睛,在巨大無比的一團白霧中,她看到了木峰,是的,木峰,他來了,周身環(huán)繞著明晃晃的光暈,穿過茫茫雪峰,來到她身邊:木峰……她輕聲喊他,夢囈般,羞澀地喊他,像她十七歲時初初見他那樣地喊他——
他的眼睛里,是大海的蘊藉。臉上,掛滿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