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橋上生明月
一座橋,連著我家和對岸的娘家。河是護城河,遠遠地溯上去,時間的那頭,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以河為界,這邊是城里人,那邊是鄉(xiāng)下人。到我結(jié)婚的時候,日新月異的城市,已經(jīng)攤大餅似的攤到了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這時候河對岸的房子也很值錢了,并沒有什么城鄉(xiāng)的區(qū)別。父母怕我遠嫁,執(zhí)意讓先生把婚房買在娘家附近,正巧對岸幾座懸劍似的高樓拔地而起,沿著馬路排出一種睥睨老城區(qū)的氣派,于是就下了定。在父母看來,這座橋造得好,挺有儀式感地搭在具有某種人生隱喻的楚河漢界上,即使閨女嫁出去,抬抬腳,也就回家了。
這座橋有年頭,往上溯,不同的年代叫過各種名兒,延安路橋,蕪湖路橋,大洋橋,通津橋……不過讓此橋聞名遐邇的,還是“孝肅”二字——為紀念宋朝名臣包孝肅公,這座橫跨合肥南淝河近千年的橋梁于1990年復名為孝肅橋,站在橋上,歷史的滄桑與厚重撲面而來,“直則萬世之公道伸,平則天下之人心服”,“孝于人民,肅于律己”,一座橋見證了淝河兩岸的巨大變遷,但始終不變的,是包公故里老合肥人的“孝肅”精神。
古廬州水多,橋自然也多,但一座橋和一位歷史名人聯(lián)系在一起,唯此橋得天獨厚。據(jù)史料記載,孝肅橋始建于宋代,1309年重修,1496年復修,清康熙六年(1667)和道光四年(1824)又兩度復修,光緒十三年(1887)再度續(xù)修……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座達到六級航道標準的橋梁,是歷經(jīng)戰(zhàn)亂和洪水后反復重建和改建的孝肅橋。
孝肅橋曾入選合肥“十佳老地名”,提起它,合肥人總是會感到無比親切,而于我,這座橋更添了一重溫馨的味道,因為,抬抬腳,就回家了。
我家在橋東,娘家在橋西。我若回娘家,往往是迎著夕照;父母若來我家,多是與朝陽打個照面。為什么我們會以不同的方式,邂逅同一顆太陽呢?“永日方戚戚,出行復悠悠?!卑雅畠杭蕹鋈サ哪翘?,娘家多半是這樣悲戚憂傷的場面,好在一座橋飛架東西,使父母的牽掛得到某種具象化的安慰,他們從此把對女兒的照顧,擴容到了女兒的新家。有了寶寶之后,父母總是每天一大早就從橋上過來,比女兒、女婿上班打卡還要準時;而我從橋上走過,西去娘家的時候,必是暮色四合了,父母已經(jīng)做好一桌可口的飯菜。這樣日子細碎的煙火人家,在積極響應(yīng)計劃生育政策的一代中國家庭里,真是適宜極了。父母一輩子都在為一個孩子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他們似乎從未想過讓自己光榮“退休”,或者更新?lián)Q代地被別人擠“下崗”,辛苦是辛苦了些,可還有比這更甜蜜的事業(yè)嗎?
我們一家在橋上走過了許多日升月落的日子,漸漸地,孩子也會走路了。我會站在橋上指給孩子看:西南面是萬達廣場,廣場后面是姥姥家;西北邊兒呢,是威斯汀酒店,酒店再往西走,就是包河公園;東南角兒,是咱們家,后邊是和平廣場;往東北,那片兒是壩上街,老合肥的東大門……咱們站的這座橋哇,叫孝肅橋,孝順的“孝”,嚴肅的“肅”。我拉著他的小手,摸摸橋頭趙樸初先生的題字,“孝肅”二字隱在朦朧的月色里,雖風塵仆仆,卻熠熠生輝。
月在橋上,橋在水中央。天空是墨藍色的,河水也成了一條泛著鱗光的墨藍絲帶。
“媽媽,月亮?!彼鲱^對我說,蔥段兒似的小手指,勾了勾那半輪明月。
“被吃了半邊兒的月亮?!蔽液椭宕嗟耐?。
“剛才還沒呢?!彼荏@訝。四周高樓林立,繁華的商圈霓虹飛彩,那些高大的樓宇把天空切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我牽著他從高樓的縫隙里走過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月亮害羞的身影。
“剛才,是誰躲在樓后頭吃月亮吧。”我笑著說。
城市的發(fā)展太快了,快得讓我們很難在市中心找到一片抬頭就能看見月亮的空間,這座橋,是個例外。我要感謝這座橋的寬廣,在擁擠的城市中拉開一條河的距離,讓孩子快樂地走來走去——走到橋上,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害羞的月亮。
月在橋上,橋在水中央。這邊風景獨好,美得像是一部童話。
小巷的前世今生
這條巷子挺年輕的,按流行的說法兒,得算是90后。在巷子口住了幾十年的張新春老人指著這條巷子告訴我,九十年代以前,根本沒得路,這后面就是高埂代。那么前面呢?前面是名噪一時的“二碼頭”。1979年就在碼頭上扛活兒的張新春,還記得當年千帆競渡、人流如織的繁忙景象。在他看來,沒有“二碼頭”,就沒有航運巷,這條不足五百米的巷子雖然年輕,卻沾著老碼頭的水汽兒,每一盞水霧氤氳的路燈下都有故事。他和八十六歲的張定國在巷子口聊上了,兩位老張都是海事局的老職工,憶起崢嶸歲月,話匣子怎么也合不上。
“對面是貨運碼頭,往北是客運碼頭;巷子這邊是倉庫,那邊是候船室……”說起當年南淝河畔漕運的堂皇氣象,兩位老張都熟,都不甘落后。他們是看著這條巷子“長”起來的——起初零落的幾間茅草屋,三三兩兩垛在碼頭附近,都是裝卸工人圖方便,臨時搭起來的容身之所;漸漸地有了規(guī)模,公家開始建房,作為福利分給職工;然后地就熱起來了,修上了路,宜商宜居,自成社區(qū)……如今的航運巷被列入市政“慢行系統(tǒng)完善工程”,也就是說,往后再有人走在這條巷子里,腳步會慢下來,心會靜下來,品咂出水城廬州的余韻,“淝水之濱,淮右襟喉”的味道。
這是一條有文化的巷子,東起巢湖路上的老碼頭,西接南北一號主動脈馬鞍山路,“攜水運之便,攬文史之重”。街道文化站的許瑤拿出了航運巷的規(guī)劃圖,指著即將呈現(xiàn)的廣場景觀墻,向我展示這項耗資百余萬的工程,如何打造一條穿越歷史的時光隧道:船形座椅、塔燈路牌、舵狀浮雕、櫓、錨、帆檣……當一條巷子遇上老碼頭,光陰里寫滿了舟楫的傳奇。
最早可能要追溯到隋唐時期,周遭各縣漕糧大都通過合肥由水路運抵京師。唐代以降,水運日益發(fā)達,南來北往的糧油棉麻、家禽家畜,皆經(jīng)由合肥水運集散,故此地碼頭眾多。不過一直到1953年之前,這兒還是個自然形成的土碼頭,極潦草地用兩個土墩兒隔開,再延伸到幾個泊口。即便是這樣,巢湖路上的“二碼頭”也已經(jīng)名聲在外。這一年的年底,市航運管理部門擴建碼頭,一個二十五米直立式貨運碼頭和一個十七米斜坡拾級式客運碼頭應(yīng)運而生。與此相配套,市里成立了一支專業(yè)的裝卸隊伍。張新春的父親就是巢湖路碼頭的第一代裝卸工。當時還沒有吊車,碼頭工人要搬貨運物,完全憑借人力。一袋貨物重逾百十公斤,裝卸工人得背著它走上三十多級臺階上岸,再運往倉庫。一船貨六百噸,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要背上整整兩天。到了張新春這一代,新添了變幅式起重機,在碼頭上扛活兒可輕省多了。不過他沒有父親那么幸運,能在熟悉的“二碼頭”熱火朝天地干上一輩子——不僅僅是因為后來居上的全機械化操作代替了人力裝卸,還因為市政府為治理污染嚴重的南淝河,于上世紀末禁止上游客貨運通航,使昔日舳艫千里的航道變成了一道寂寥的河灣。碼頭漸漸長起了荒草,曾經(jīng)帆檣如云的顯赫與繁華如秋后的葉,一片片凋謝在光陰里,終于婉約地成為一具滄桑的標本。
張新春說到這里的時候,唏噓不已。已經(jīng)五月了,巷子口的風浩蕩起來,他沒怎么把許瑤提到的“水運文化主題街巷”的規(guī)劃聽進耳朵,畢竟年紀大了,他的青春和回憶都留在世紀的那一頭。相比之下,年輕的許瑤對未來的熱情更能讓航運巷借歷史的包漿重新煥發(fā)出光彩,她和嶄新的合肥港一樣,因為歷史賦予的新的時代責任,更加兼容并蓄,通江達海。目前,作為全國28個內(nèi)河主要港口之一、皖中最大的水路貨運集散地,合肥港已經(jīng)成為集裝卸、堆存、倉儲和中轉(zhuǎn)等多功能為一體的綜合性港口。雖然承載了無數(shù)裝卸工記憶的巢湖路碼頭被關(guān)停,但合肥的水運事業(yè)并沒有停滯不前,相反,它以巨大的吞吐量顯示出新世紀航運里程的非凡活力。淝水南去,風華依舊,而在一條叫航運的巷子里,那些關(guān)于水城廬州的老人、老故事、老物件兒,因為被注入了年輕的活力,亦將在不老的時光里栩栩如生。
一杯舒茶可清心
舒城離合肥不遠,五十公里,若駕車,一個小時便到了。但很少有機會專門花上一個小時,去五十公里外的舒城。因為若是為了擺脫“眼前的茍且”,追尋“詩和遠方”的緣故,我們往往又會走得更遠一些。這于忙碌的都市人來說,多少也算是一場奢侈的旅行,我們不愿把“去遠方”的態(tài)度圈禁在五十公里的范圍內(nèi)。所以雖離得不遠,迄今為止,我與舒城也還是第二次見面。
距上次見面,總有三五年了,我不記得具體的情節(jié),如果每一次和一座城的相遇都算是一個故事的話,那次的故事情節(jié)總歸是很潦草的?;蛟S可以借用一句德國諺語來概括我們的初識——“一次不算數(shù),一次就是從來沒有。”這句話,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引用過,這使它帶有某種文學的印記。所以,對鐘情于文學的我們來說,似乎第二次相遇才顯得尤為重要。
作為一座歷史文化名城,舒城在時間的縱軸上遠可以追溯到夏、商時期,西周武王克紂后,封功臣偃姓子爵于此,立為舒國,后分立舒庸、舒鳩、舒蓼、舒龍、舒鮑、舒龔,史稱“群舒”。舒城縣,正是泱泱古群舒的一部分。省略掉漢唐明清的氣象,把歷史的鏡頭拉近些,這里是紅二十八軍、皖西北獨立游擊師的主要根據(jù)地之一,也是新四軍第四支隊指揮機關(guān)的駐扎地,從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的組成部分,到皖中、皖東抗日游擊根據(jù)地的指揮中心,舒城在中國的現(xiàn)代革命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由于近年來從事長篇紀實文學《萬物慈悲——中國鄉(xiāng)土理想紀事》的采創(chuàng)工作,我在鄂豫皖的群山遄水之間往返多次,卻與舒城并無太多的交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這次舒城之行,無疑是對創(chuàng)作的有益補充。不過那將是另一部長篇敘事將要完成的浩大工程,在這篇小文中,我只想談?wù)劥禾欤務(wù)勔槐鑼τ诰镁佣际械娜藗兏≡曛牡氖帨臁?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1/26/qkimagesxuelxuel201909xuel20190909-3-l.jpg"/>
第二次和舒城相遇,是在一個草長鷹飛的春日。這個季節(jié)賦予生命很多想象,天然地具有飽滿的構(gòu)圖和多汁的色彩。那個叫舒茶的小鎮(zhèn)尤其讓人耳目一新。遠遠地,層層疊疊的茶田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地方,梯式的種植帶像是一條條綠色的絲絳,依次圍繞著正在蘇醒的山體。紅日照在山坡上,無邊的綠意生機勃勃,仿佛六十年前噴薄的模樣。這里是舒城的南大門,綿延著大別山的東麓余脈,當年,由于毛澤東主席親臨視察,作出了“以后山坡上要多多開辟茶園”的重要指示,舒茶的名字因此響遍全國。
《紅日照舒茶》,是1971年小學語文課本上的必讀篇目,不知那時讀小學的整整一代人,是否還記得舒茶人民在荒坡野嶺上開辟的神話。如果沒有那些年開山鑿石的艱辛,舒茶鎮(zhèn)不會是現(xiàn)在蘭麝芬芳的模樣,梯田和水庫,成就了舒茶的萬畝優(yōu)質(zhì)茶園。當年偉人揮手遙指的青岡嶺,如今已經(jīng)是道道碧色的云梯,于白云生處映山紅遍,成為舒茶獨樹一幟的地標。
站在九一六茶園的梯田上,及目是一片開闊的豐饒,遠處,高樓林立;近處,茶香醉人。對于舒茶人來說,“茶園”與“九一六”,是一對分不開的歷史詞匯——1958年9月16日,毛澤東視察舒茶人民公社,發(fā)出多多開辟茶園的偉大號召,舒茶從此名揚四方。作為曾經(jīng)具有標本意義的人民公社,舒茶的“青岡云梯”是一個鮮明的紅色記憶;而作為集人文歷史和自然景觀于一體的現(xiàn)代旅游景區(qū),“青岡云梯”則儼然成為綠色發(fā)展的一例活標本。馳騁在青山綠水間的想象,讓我激動不已,一甲子彈指一揮間,我們也許錯過了某些重要的歷史現(xiàn)場,卻與歷史的發(fā)展迎頭相遇。
在九一六茶場的休息室里,我與一杯清茶相談甚歡。
舒茶,蘭花茶,外形芽葉相連似蘭草,沖泡后如蘭花開放,蘭香四溢。一杯湯色清亮的小蘭花,能勾起舌尖和記憶的回甘。
歷史已然成為過往,潛藏在歷史深處的某些東西,卻如茶之甘香,值得慢慢品味。在繞鼻的蘭香中,春光正好,而我相信,一顆初心,尚且年青。
多年從事敘事學研究的我不善抒情,此刻卻詩興大發(fā)。也許我并不是一個好的詩人,但我愿意手握一杯清茶,完成一場詩意的表達:
清明前后
采茶的姑娘開滿了山坡
那本是最古老的語言
如今卻要經(jīng)由某種儀式
說出現(xiàn)代化的禮節(jié)
我獨愛那姑娘
眼里盛放露珠的姑娘
穿過斑駁的光陰
發(fā)梢撩起,便流連了三千年的芳華
如一朵幽藍的蘭
由一杯茶去解語
是不夠豐贍的,盡管
量杯精準無誤
載浮載沉的葉片
早已說盡了從春到秋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