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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洼嘶月

      2019-11-25 16:55:50相妮辰
      雪蓮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禾海湖老頭

      相妮辰

      1

      靖文指著海湖新區(qū)路邊那片綠化帶說,那里曾經(jīng)是古代西寧的“八景”之一“龍洼嘶月”。

      歪歪樓、大劇院、科技館、體育館,長相奇怪的建筑;萬達、唐道、大潤發(fā),人頭攢動的商業(yè)街;金座、安泰、五礦、寶楓,不斷上漲的樓市,都讓我見證了海湖新區(qū)的高大上。新區(qū)北面的湟水河上修了好幾座怪古式樣的橋,六車道的橋面寬得嚇人,小車像甲蟲,在橋上來來往往。街道、公園里許多花、草、樹以前連見都沒見過,根本叫不上名字。

      我不知道這里還有個什么“龍蛙(洼)”,還會“撕(嘶)月”。我們海湖超市生鮮柜臺賣一種可以吃的青蛙,活像老家岔巴峽河里的“癩肚呱”。外地人喜歡吃這種青蛙,來了挑好后,就讓我們殺了剝好帶走。殺它們的時候,用鐵鉗鉗住它的上嘴唇,再用刀在下嘴唇邊割開一道口子,剝皮開膛,除去內(nèi)臟,交給顧客帶走……

      姨娘,那個青蛙是被活活剝皮的嗎?靖文十四歲的女兒小禾突然抬頭,睜大眼睛問我。

      啊喲喲,快別說了,嚇?biāo)廊肆?!硌?yīng)死了!惡心死了!沒等我點頭肯定,靖文已經(jīng)撇著嘴叫起來。

      我笑起來,那是我的工作,天天殺魚、殺青蛙、殺烏龜……一個沒文化的鄉(xiāng)里女人,能到海湖新區(qū)的超市里打工,還能干點啥。雖然穿著皮圍裙,戴著皮套袖,衣服上還是會濺到血,不是血,就是水。袖子里,衣服前面總是濕轆轆的。可我的工資比起一般的售貨員還是高的,她們每個月二千,我兩千五哩……

      沒等我繼續(xù)講下去,靖文看看手腕上的表,拉著女兒要走。她說:“姐姐,四柱給你的錢,我交給你了,你這兒子還是挺知事的。我得到單位加班去,先走了?!?/p>

      我說沒事,你是吃公飯的人,忙得很,你們娘倆走。原本今天輪到我休息,可前兩天,我又閑汪汪地承包了燒烤柜臺上的貨,一會兒還要去超市上班。你們走,你們走!

      小禾從母親手中掙扎著轉(zhuǎn)身朝我喊了一聲姨娘再見,靖文頭也不回,拉著丫頭瘋婆婆般地走了。陽光從頭頂斜射下來,耀得人睜不開眼。這個秋天,這個海湖新區(qū),所有人都忙!我轉(zhuǎn)身尋找剛剛停車的位置,疾步離去。

      我的紅色“子彈頭”在陽光下安靜地停在路邊的人行道上等我?!白訌楊^”是小禾給我的富路摩托代步車取的名字,別人都管它叫“蛋蛋車”。如果海湖新區(qū)大道上飛跑的各種小轎車是甲蟲的話,我的“子彈頭”就是一只“虼蚤”,它很小、很破,還被撞過幾回,表面坑坑洼洼。但它是我的功臣,每天載著我跑這跑那,為我省錢、省力、省時間。

      2

      九年前的那個夏天,揣著從菜市場賣菜的春葉那里借來的二千六百塊錢,我到西寧八一路的車行,買了一輛帶貨斗的宗申三輪摩托車。自小男孩性格,格外喜歡搗鼓機器、車輛,在我眼里,那輛三輪摩托和我在菜市場幫父母賣菜時騎的三輪自行車沒多大區(qū)別。不費吹灰之力,我便學(xué)會開這輛三輪摩托了,我決定騎著它回縣城。

      我真不知道騎三輪摩托車還需要駕照。在西寧火車站前的大道上,一個穿黃馬甲的交警沖我吹哨子,然后一伸胳膊,把我攔了下來。我剛剛駛出車行的、嶄新的三輪摩托車就這樣被交警扣了。

      一星期后,按別人出的主意,我花了二百六十塊錢雇了一個有摩托車駕照的人去交警隊,說摩托車是他的,由他辦理了處罰手續(xù),再找到瓦窯溝的一個停車場,交了每天四十塊錢的停車費二百八十塊錢,才把車從停車場要了出來。這些錢是找靖文借的,那時候她在縣財政局上班,借的時候怕她擔(dān)心,沒說摩托車被扣的事,只說手頭有點緊用。

      大雨滂沱。雨水不斷從頭發(fā)上流下來,順著額頭,流進眼睛里、嘴里。我瞇著眼睛騎著三輪摩托從西寧回三十公里外的家,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fā)抖。

      傍晚時分,我到達住在縣城菜市場公共廁所的父母家。年近七十的爹爹端著一沓黃表紙走出門來,他嘆著氣罵我的三輪摩托,把你的媽媽了著!為了你,丫頭差點把命搭上。邊罵邊點燃黃紙,用燃燒的黃表紙把車燎了一周。爹爹說用“龍票”燎過以后,這車不會再為難我。

      我本是個離了婚長期住在娘家的農(nóng)村女人。父母因為兄嫂不孝,離開遙遠的岔巴峽到縣城謀生,他們在靖文的父親——我的叔叔的幫助下,承包了菜市場的公共廁所,在公共廁所的收費房棲身。除了打掃公廁衛(wèi)生,收取每人每回五毛錢的衛(wèi)生費,他們還在廁所旁邊擺了個小攤,賣一些進貨容易的菜,以此度日。

      此時,我的第二場婚姻剛剛開始,可我想再度離婚。借錢買三輪摩托,是想今后一門心思用三輪摩托賣菜掙錢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

      我起雞叫、睡半夜,騎著那輛宗申三輪摩托在菜市場批發(fā)零售蔬菜水果,一個月就掙夠了車錢,向春葉和靖文還清了欠款。但是,我沒離婚。

      同樣是一個月之后,我在東雁駕校和四十幾個男人一起參加三輪摩托車駕照考試。我是唯一參加考試的女人,但我以最好的成績拿到了摩托車駕照。

      幾年過去,我的三輪摩托車駕照可以增駕了,我可以報考小轎車的駕照——C照。我不怕移庫、倒車、上路,但我怕理論考試。我沒上幾天學(xué),更沒碰過電腦,一提理論考試,我就冒汗。每天賣完菜,我就往交警大隊跑,在交警大隊的微機教室里學(xué)習(xí)理論。我一遍遍地在電腦上答題,哪怕死記硬背,我也要把那些試題答案背下來。剛剛分來管理微機教室的小姑娘——那個嘴角有顆小黑痣的女警察小劉,她常常好奇地觀察我,笑我,說你連自己名字都寫不來,還要考理論考試?可我的確順利地通過了理論考試,還考了九十五分。

      那時候我病了,長期出血讓我疲乏不堪。醫(yī)院檢查后懷疑我得了子宮癌,建議立即住院治療??晌疫€想到駕校學(xué)車?yán)^續(xù)考C照。爹爹駝著背走來,他低頭質(zhì)問,丫頭,你是要那個破本本啊,還是要命?。?/p>

      3

      后來,我在娘家生下兒子四柱。父母年邁,老家又有習(xí)俗,說父母是最疼女兒的人,女兒生孩子時父母不能在身邊,否則疼痛會加劇。

      在醫(yī)院生產(chǎn)的時候,我身邊只有靖文一個人,那時候她還是姑娘,還沒有結(jié)婚。她在病房守護我直到我進了產(chǎn)房,又在產(chǎn)房外等到四柱出生,把他抱回病房。

      岔巴峽田滿貴家聽說我生下兒子,幾次央人來勸我,說兒子是田家的后人,我和田滿貴又沒離婚,他們要接我和兒子回岔巴峽。田滿貴說他今后要好好和我過日子。老田家?guī)状鷨蝹鳎鋵嵥麄兿胍闹皇俏业膬鹤铀闹?,我是不會答?yīng)他們的。

      四柱三歲的時候,我終于和田滿貴離了婚。一年后,田滿貴找到菜市場我爹爹和姆媽,痛哭流淚地說他爹爹得了肺癌快歿了,老田家就四柱這么一個根,求爹爹姆媽把四柱借給他家?guī)滋?,讓爺爺看看四柱,好讓老人家放心地去…?/p>

      爹爹心軟,架不住田滿貴的哭,加上田滿貴的爹爹是我爹爹的姑舅哥,爹爹說四柱確實是老田家的后人,讓爺爺臨終前看一眼孫子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好反對爹爹,只好讓田滿貴把四柱抱走了。誰知四柱一到老田家,田滿貴爹爹的病竟一天天好了起來。老爺子把這孫子四柱當(dāng)成了寶,舍不得送回來給我。后來連看也不讓我看了,我急得夜夜睡不著覺,又不知如何是好。

      眨眼又是一年,家里開始張羅我和陳占喜的婚事。爹爹和姆媽輪番勸我,說陳占喜家只有他和他阿爸兩個人,假使我要回四柱,帶著兒子改嫁到他家,今后也會有諸多不便。田滿貴家就四柱這一個男娃,他畢竟是四柱的親爹,又一直沒娶到媳婦,他肯定會疼兒子,還有爺爺和奶奶也疼著他,還有姐姐存梅陪著他,總好過你帶著四柱嫁到流水口陳占喜家去。思前想后,我決定讓四柱留在老田家。

      誰承想,不到三年,田滿貴又托人捎信,讓我再把四柱接回去。

      我日思夜想的存梅、四柱啊,多少次,我悄悄到岔巴峽,躲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流著眼淚偷看你們?,F(xiàn)在,四柱?。∥乙獛慊丶?,把這三年來的內(nèi)疚和虧欠,全部彌補給你。

      5

      那些田雞和美國大牛蛙總是蹲在玻璃魚缸里靜靜地抬著頭,一個個像在硬著頭皮苦苦思想一個永遠也想不明白的道理。

      “仔蝦二十九塊八!新鮮大南美蝦三十九塊八!”

      “仔蝦二十九塊八!新鮮大南美蝦三十九塊八!”

      看到主管遠遠走來,我拉長聲調(diào)用青普話大聲吆喝。剛來時,因為吆喝不出口,我被罰過五十塊錢。

      以前在縣城的菜市場賣菜,天天扯著嗓子喊:“辣子一斤一塊!一斤一塊了!”可這里和菜市場不一樣,看著那些燈光下穿梭著的,穿著時髦和不時髦的、涂著夸張口紅、眼影和不化妝的、噴了各種香水和一身汗臭的、踩著高跟鞋、小白鞋、旅游鞋和布鞋的、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太復(fù)雜、太混亂,太讓人眩暈,我憋得面紅耳赤,愣是吆喝不出口,眼睜睜五十塊錢就沒了。

      到超市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春葉居然也在這家超市打工。當(dāng)年在縣上的菜市場,多虧她借給我錢買三輪摩托車。我跑去問話:“春葉阿姐,你怎么也來海湖新區(qū)打工了?這么多年沒見,你還好吧?”

      只是看著我笑了下,春葉就不理我了,繼續(xù)埋頭去剔那些排骨。她們說春葉的男人得了尿毒癥,家里還有兩個兒子要上學(xué),她每天都拼了命地在掙錢。

      春葉的工資是超市最高的,每個月三千塊。從早上七點半,我們開始打冰臺起,春葉就從庫房里背出一扇豬肉,背到賣場上,迅速認(rèn)真地把肉分割成五花肉、腿肉、肘子肉,剁下整齊的排骨,剔出精排、絞出肉餡……賣完了,再背出半扇,從早晨到下班,她至少要賣掉八扇肉,那就是四頭豬,逢年過節(jié)時更多。她不斷地剁肉、剔骨、賣肉。臨下班,肉賣的差不多了,春葉也乏透了,見了人就點點頭,張張嘴,表示打招呼。

      我從來沒見春葉笑過。那天,我攀上高高的大魚缸為一位顧客撈他看中的梭邊魚,一時興吃力地端著網(wǎng)兜里的魚在魚缸邊狹窄的臺子上轉(zhuǎn)身起,我便從臺子上跳到了地下。伴隨“哧”的一聲,我右腿的褲縫扯開了。昝銀子她們抱著肚子笑。

      那次,我看到一旁的春葉笑了。她走到我身邊,上上下下看我,說,死丫頭,都快五十的人了,還這么頑?幸虧圍裙長,不然看你怎么堅持到下班!

      “你們怎么這么自私?到外面去,怕曬黑了,緊著捂口罩。上班的時候,又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山羊胡子一般……”

      負一層的超市空氣悶熱,我們幾個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又被主管發(fā)現(xiàn)了。

      主管雖然很嚴(yán)厲,但是人不壞,而且年輕漂亮。她身材高挑,穿衣打扮既本分又端莊,一頭長發(fā)濃密順滑。用昝銀子的話說,我們主管就干散著、干散著!

      心情好的時候,主管也和我聊天。她說女人三分天世,七分打扮。每天出門前就要像上戰(zhàn)場一樣,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

      我說主管,你的身窕真好,我自小就向往自己有個好身窕。老天爺不公平啊,把我生得又胖又挫……

      哎喲,你沒羞死!你一個兒娃娃般的性格,還想要什么身窕,這輩子就別想往了??烊ピ啄愕聂~兒去!

      昝銀子她們又在一旁偷笑。

      我在海湖新區(qū)見過各種各樣的女人,時尚妖野或素面朝天、飽經(jīng)風(fēng)霜或單純?nèi)缢?。這些只是表面的,還有更深的,隱藏在光鮮衣服背后的尖酸刻薄、陰險狡詐、優(yōu)雅大度、善良敦厚。不管在縣城鄉(xiāng)下,還是海湖新區(qū),哪里都是這樣。

      我羨慕主管那樣有文化有氣質(zhì),又洋氣又親善的女人。那樣的女人才適合在海湖新區(qū)的鬧市里行走,才和海湖新區(qū)這么洋氣地方相配。當(dāng)然,除了主管,還有我的堂妹靖文,她也該是海湖新區(qū)鬧市里的一員,可她又似乎缺了點什么。

      6

      當(dāng)年你明明不要我了,為什么又要把我搶回來?搶回來了,你又不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我討厭你!我討厭你們!

      我的兒子四柱,緊繃唇角,眼里噴射著憤恨,叫囂怒罵。

      十六歲的四柱力氣比我大,他死死抓住我去打他的雙手,將我推到窗邊,我的腰卡在水泥窗沿上,斷了一樣痛。我掙扎著,哭罵著,動彈不得。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只纖弱的小螞蚱,他變成了一只獒,張著血盆大口的獒,像要把他的親媽吃掉。

      四柱跑了。我找不到他。

      縣城的飯店、網(wǎng)吧、酒吧、各種KTV我都找了。那些燈火輝煌或昏暗曖昧的地方,染著金發(fā)的、露著大腿的、醉眼矇眬的、奇裝異服的人們好奇地看著我,聽我淚眼汪汪地說我的兒子四柱,他們點頭、微笑,然后都說沒見過這么個小孩。

      靖文來了,我們?nèi)チ私紖^(qū)挨家挨戶地在那些出租房里找,可是依然沒有四柱。老師從學(xué)校打來電話,說四柱已經(jīng)一星期不來學(xué)校了,課程肯定趕不上,是不是考慮休學(xué)或退學(xué)。

      我的四柱,他為啥成了這樣?。∥掖沸仡D足。

      幾天后,我和靖文在縣城郊區(qū)的天河洗浴城里找到了四柱。他還在記恨那天我罵他打他,對我愛理不理。洗浴城的老板告訴我,如果四柱愿意走,我可以領(lǐng)他回去,畢竟他歲數(shù)還小,應(yīng)該呆在學(xué)校里。

      四柱不肯跟我回家。他把靖文叫到一邊,說他現(xiàn)在在洗浴城里負責(zé)管理衣服,管吃管住,每個月工資一千塊。老板對他很好,許諾說如果干得好,以后會提拔他。

      提拔你?靖文叫出聲來。

      難不成你還要當(dāng)洗浴城的經(jīng)理?靖文的聲音有些顫抖。

      四柱怯怯地望著靖文,叫了一聲姨娘。

      天色昏暗,陰風(fēng)習(xí)習(xí)。靖文拉著我離開洗浴城,她說,先回去慢慢想辦法,不要驚擾了四柱,免得他再跑到別處躲起來,我們又找不到他。

      后來靖文找到一個當(dāng)老板的同學(xué)去洗浴城找四柱,說他的公司正在招人,如果四柱愿意可以到他的公司去工作,才把四柱從洗浴城里哄了出來。

      靖文對四柱說,當(dāng)年是我親手把你從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抱出來的。你就和我的女兒小禾一樣,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都給我說說吧!四柱含淚點頭。

      這年九月一號開學(xué)的時候,靖文帶著四柱去了學(xué)校,再三央求校長老師,四柱才回到了原來的班里。僅管第二年中考四柱沒考上高中,而是去上了職校,后來又去當(dāng)兵。我還是很感謝我這個堂妹靖文。

      我不會用手機微信的轉(zhuǎn)賬功能。四柱當(dāng)兵走后,時不時會把他的津貼用微信轉(zhuǎn)賬給靖文,讓靖文交給我。靖文把錢如數(shù)兌成現(xiàn)金,再交給我。我粗算了下,兩年來,四柱一共托靖文轉(zhuǎn)給我一萬三千多。我悄悄把這些錢攢下來,以后四柱當(dāng)兵回來還得娶媳婦哩。

      如今的靖文面臨著和我類似的境遇,她的女兒小禾也不上學(xué)了,馬上要初三畢業(yè)了,可她得了奇怪的病,一到學(xué)校立即發(fā)作,老師會立即打電話叫她去接孩子,去各大醫(yī)院檢查,卻什么病也查不出來。

      我看著靖文一天天憔悴下去,不知如何幫她。

      小禾看起來乖順又詭譎,不像四柱那么瘋狂叛逆。那天我和靖文說起當(dāng)年我從岔巴峽接回四柱的往事,我說我后悔死了,這娃娃這些年可把我害慘了。

      姨娘!如果當(dāng)年你不接回四柱哥哥,現(xiàn)在你還是會后悔!接,你也會后悔,不接,你還是會后悔!

      小禾帶著一絲冷笑,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一下子驚呆了。

      7

      大龍蝦要賣活的。它長得頭大屁股小,抓它們的時候要用鉗子鉗它,一但鉗住了它的屁股,它的頭就會轉(zhuǎn)過來,伸出長長的尖嘴咬你;丁桂魚的鱗長得很精致、細而硬,要戴著塑料手套用鋼絲刷使勁刷,才能刷掉;草魚和鯉魚的鱗片大,要用釘子做成的刷子刷,才能刷下來……有時顧客催得緊,來不及戴上手套,那些魚又黏滑得很,殺完一條魚,常弄得自己滿手都是血水。

      賣魚賣蝦、殺魚殺龜,我都不怕。顧客買了海鮮,過了秤,就要打包裝,輸入商品編碼打印斤兩和價錢。中華鱘的編碼是三零九八三,田雞是三三四五,黃花魚是七七六五二……所有的商品編號都要背下來,我真是記不住??!一次兩次記不住,可以找專門管編碼的主管去問,問多了,自己不好意思再問,人家也會用嫌棄的眼光看你。后來我悄悄把那些編碼寫在一個紙板上,把紙板壓在秤下面,賣東西時,想不起編碼,就拿出來瞅一眼。開始時老取笑我記不住編碼的那些人也就不吭氣了。

      來柜臺買東西的人也千奇百怪。那兩個穿著花外套,燙著短發(fā)的大媽,在冰臺上的籽蝦前停下來,動手挑揀。我忙遞給她們一個塑料袋,她們看了我一眼說,哎!先不買了。嘴上說著,手里卻攥著塑料袋走了。不一會兒,倆大媽又回來了,叫喊著讓我拿塑料來,她們要買籽蝦。遞了塑料袋,又說籽蝦里面蝦籽太少,不買了,又攥著塑料袋走了。遠遠傳來她們的對話:“裝海鮮的袋子質(zhì)量最好了,拿回家用!”猛然清醒,她們是為多帶走幾個塑料袋子才一遍遍來我的柜臺的。

      只帶走兩個塑料袋的人還是好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買籽蝦時嘰嘰歪歪,轉(zhuǎn)移我們的注意力,等他買完籽蝦走了,才發(fā)現(xiàn)冰臺下面藏了好幾個蝦頭!那么絲文的一個人,為了省錢,居然揪掉蝦頭藏起來,把蝦身子裝進袋子里買走。還有一個奇葩顧客一次只買三只蝦,說中午要把三只蝦蒸熟了蘸上醋喂孩子吃。

      也有讓人感動的事情。那天下午,一個七八十歲的白頭發(fā)老阿奶來超市買蝦,她說:“姑娘!我有十二個孫子,明天他們要來看我。我買十二個大青蝦!”我?guī)兔μ暨x好了,稱好重,貼好標(biāo)簽,看她拄著拐棍走路不穩(wěn)的樣子,又拿起她的購物筐,扶著她,把她送到了一樓的收銀臺。

      那個大個子長臉女人抱著孩子來到冰臺前時,我聞到了一股尿騷味兒,心想這孩子一定是尿了。抬頭看到女人懷里的孩子腳上少了一只鞋。我舉起手,想指指孩子的腳告訴她孩子的一只鞋子掉了時,長臉女人盯著冰臺上的大魷魚發(fā)問,這是什么?

      這是魷魚??!

      魷魚?咋吃?。?/p>

      剪開,洗凈,切成片兒,用小米椒、生姜、大蒜炒著吃。

      哦,我以前沒吃過這玩藝兒??!她伸長脖子、伸出手指扒拉那些冰臺上的魷魚。

      那你可以買一條回去嘗嘗。我說。嗯,可是我不會做??!

      你按我說的做??!挺好吃的。

      你是說了,可我還是不會做啊!她繼續(xù)伸出手指,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揪起一只魷魚來看。

      我又指手劃腳地介紹了一遍魷魚的吃法,包括可以燒烤,可以煲湯。

      二十幾分鐘過去了,長臉女人還站在魷魚前觀察它們,伸手扒拉它們,繼續(xù)重復(fù)她不會做。

      如果你實在不會做,就別買了,別吃了唄!

      我一句話出口,那女人橫眉立目地盯了我兩眼,扭頭就走了。

      我笑了,對昝銀子她們說,這個媳婦兒不會做飯,也不知道羞的,一遍遍地問我,難不成還想讓我像保姆一樣跑到她家里去做給她吃嘛?

      生鮮區(qū)的導(dǎo)購劉虎姐,請聽到廣播后立即到經(jīng)理辦公室來一下!

      生鮮區(qū)的導(dǎo)購劉虎姐,請聽到廣播后立即到經(jīng)理辦公室來一下!

      廣播里傳來我的名字,我暗暗覺得不妙。

      你們這么大規(guī)模的超市居然有這樣的導(dǎo)購,素質(zhì)太差了!啥玩藝嘛?這么和顧客說話!我不吃?我不吃我到你們超市干嘛來了?你們培養(yǎng)的什么人啊?啊?

      經(jīng)理辦公室里,那個長臉女人跳著腳指著我大罵。經(jīng)理說長臉女人把我給投訴了。

      經(jīng)理、主管、領(lǐng)班不讓我說話,他們對長臉女人低三下四,賠禮道歉,把她送走了。他們對我說顧客就是上帝,千萬不能和顧客爭辨,讓我寫檢討,還罰了我一百塊錢。

      我問旁邊安保部的小伙子小馬,經(jīng)理說的是啥意思,他說顧客要打你的頭,你就把頭伸給人家打,要往你臉上吐口水,吐完了,你擦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不會寫字,小馬幫我寫了《檢討書》:我承認(rèn)錯誤,顧客就是上帝,今后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劉虎姐。

      我在我的名字上按了個紅手印兒。

      昝銀子她們來勸我,說你平時為人最活泛了,沒想到今天倒被人投訴了。你也不要再生氣,以后注意就是。

      我很郁悶。眼前放電影一樣,老是出現(xiàn)那個長臉女人罵人的臉,我恨那個女人,恨海湖新區(qū)這么洋氣的地方還有這樣的女人。

      8

      流水口的彎月那么明亮,它靜靜地掛在如水的夜空里。

      那個老頭酒后的罵聲從院子里升起,一聲大過一聲,罵自己死去的老阿奶,罵已經(jīng)離婚的兒媳婦,罵兒子陳占喜,罵我,還罵他自己。這種罵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只擔(dān)心著一件事,剛剛,我去看了,院子里的大門被老頭從里面反鎖了。

      陳占喜臨上夜班前囑咐我了,晚上和四柱睡在西房里,和衣而臥,小心行事。

      沒有開燈,黑暗中,八歲的四柱鼾聲平。我警惕著外面的動靜。那個老頭,他像一個惡魔,他掌控著家里所有房間的鑰匙。

      惡魔果然闖進了我和四柱的臥房,我聽到聲音,迅速開燈,他已經(jīng)像一團灰色的霧氣撲到了我的床上。我一只手捂著床邊坐起,另一只手握拳狠狠朝他的臉上一拳?!斑恕币宦暎侨嗽缘乖诘兀o接著爬起,跑了出去。

      我迅速跳下床,打開衣柜,拉出一件自己的呢子大衣,再從床上拉起了四柱。

      只穿著襯褲和小背心的四柱揉著惺忪的眼睛。

      娃娃!快穿上,我們走。我給他披上衣服,推他出房門,快跑!快跑!我說。

      四柱跑走了,我回頭去拿他的書包。

      月光下,那老頭手握一把短刀,象牛一樣喘著粗氣又來了。

      我和那老頭扭打在一起。他的力氣好大?。∫话寻盐肄搅宋萁?,我重重地靠在門柜上。那刀不知被他弄到哪里了,又看不到了。

      走!我們到大隊里去,讓干部們看看,你做的這是什么事!我吼叫著沖上去。

      我們撕扯著,扭打著,從屋里撕扯到屋外。我頭發(fā)散亂,渾身是土。

      黑暗中隱約傳來鄰居們的聲音,快,快,你手邊有鐵锨,快把鐵锨拿上!

      我舉起鐵锨,卻被老頭當(dāng)胸一腳,我倒在院子里的一排土坯中。

      鄰居們的聲音依舊傳來,快,把鐵锨扔掉,扔掉了跑,老阿爺取東西去了!快!

      我渾身發(fā)軟,努力站起。剛剛站起,一聲風(fēng)響,那老頭已舉起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我額前。眼前金星四冒,我看到那老頭,他拎起我剛帶出屋外的兒子四柱的書包,“嗵”一聲扔進了污水桶。

      拿不到四柱的書包了,我搖晃著跑向大門。

      大門鎖掉了,快到墻豁落里來啊!鄰居們朝我喊。

      是啊,昨天鄰居家翻修房子時,隔墻被砸開了個豁口,我怎么就忘記了。

      轉(zhuǎn)頭時,見四柱已經(jīng)被鄰居們拉出了墻豁落,在那里可憐巴巴地看我。

      我拉著四柱從墻邊跑出來后,聚在墻外的鄰居們就散去了。

      夜風(fēng)忽忽,草樹蕭瑟。我拉著四柱踉踉蹌蹌地走在村外的路上。剛剛被打中的前額連同眼眶火燒火燎般疼,對面駛來的汽車車燈在眼前映出五色暈影。

      媽媽,媽媽,阿爺好像騎著電動車來追我們了。四柱邊往后看,邊恐懼地說。我快步走到路邊,一腳便踩折了一根手腕粗的小樹,我拄著它走出來,如果那老頭敢追上來,我就和他拼命。

      身后傳來自行車聲,原來是鄰居王有貴騎車路過。他停下車,對我喊,占喜媳婦!占喜媳婦!到廠里找占喜去,把事情跟他說清楚!

      凌晨十二點我和四柱走到了陳占喜打工的工廠。門衛(wèi)看看渾身是土、頭發(fā)零亂、灰頭土臉的我和兒子四柱,問我們找誰,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和兒子在門衛(wèi)辦公室一直等到凌晨一點半,陳占喜才騎著自行車從廠區(qū)出來。那時小四柱已經(jīng)在門衛(wèi)的長凳上睡熟了。

      大概跟陳占喜說明了情況,他說阿大老毛病又犯了,真是屢教不改。他從口袋里摸出十塊錢,讓我和四柱打車到縣城娘家去,說他回去和他阿大理論。

      初夏的凌晨寒徹心肺。我的右眼已經(jīng)腫成一個大疙瘩,眼前一片模糊。和四柱坐上一輛好不容易等來的出租車,在空闊的夜色中向縣城菜市場的娘家駛?cè)ィ倚幕乙饫洹?/p>

      我要借錢買一輛三輪摩托車,在菜市場賣菜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我要和陳占喜離婚,離開流水口陳家。

      9

      海湖新區(qū)的夜色好美??!五彩斑斕的燈火顯映出的道路伸向遠方,顯映出的高樓妖嬈媚惑。

      每天早上七點,我的堂妹靖文都這樣依在二十六樓的高層建筑窗邊望著窗外。高原的冬春很漫長,人們甚至分不清冬春,每年五六月份都會降下大雪。每天的日子也很漫長,從早到晚,每個有難悵的人日子過得都很漫長,很難。

      靖文從窗戶里看到星星點點的路燈下,許多小小的黑點慢慢移動,朝同一個方向而去,那里是海湖中學(xué),那些小黑點都是她女兒小禾的同學(xué)、校友們,而小禾則在旁邊的臥室里,在夢里,她或許正努力逃離學(xué)校。

      我以為只有象我一樣受過屈辱和苦難的農(nóng)村女人才會變得憔悴滄桑,沒想到善良洋氣,有文化又富裕的城里的女公務(wù)員——靖文也會變成這樣。兩年來,她的鬢間和額前生出許多白發(fā),眼角也長出許多皺紋。

      三年前,靖文的工作便調(diào)動到市里,她和老公在海湖新區(qū)最好的小區(qū)買了房子,一百四十平米、三室兩廳的房,經(jīng)過精心裝修,購置了高檔家俱和家用電器??墒蔷肝牟]有由此而高興,而幸福。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滄桑。我仿佛看到兩年來她日日倚在窗前,看樓下公路上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們時悲愴難抑的表情。我應(yīng)該像她當(dāng)年幫助我和四柱一樣幫助她,可又不知道該怎么做。

      那天晚上,靖文約我到文苑路的一家飯店吃飯。我從超市下班,開著我的“子彈頭”趕到時,遠遠看到小禾在飯店門口張望。

      媽媽,我姨娘來了,搖啊搖的,像個大瞎熊。

      走進實木隔斷,看到靖文和小禾時,我聽到小禾正向母親說。

      對對兒對著哩!好多人都說你姨娘走路象瞎熊,沒想到我們小禾也看出來了。我自我解嘲。靖文原本繃著的臉笑了,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姐,快坐!小禾是餓了,盼著你來呢。靖文一邊招呼我坐,一邊叫服務(wù)員給我倒水。

      靖文點了四個精致的小菜,要了酸奶。還點了兩個梨,一個給小禾,一個給我。飯店里還可以點兩個梨吃?

      那兩個顏色褐黃的梨分別盛在透明的玻璃小碗里,擺在我和小禾面前,碗底三分之一處,有一些微黃的、蜂蜜一樣的汁水。我好奇地舉手扶那帶著凹凸花紋的玻璃小碗去看。那碗好燙??!

      這梨是二百度的高溫?zé)竞笥终舫鰜淼?,味道不錯,你嘗嘗看。靖文說。

      嗯,不錯,好吃!小禾已經(jīng)用小勺捅開梨皮,挖出一塊梨肉,吹了吹放進嘴里。

      我笑起來,城里人真會吃!把好眉端端的梨兒又是烤、又是燒、又是蒸的,弄成這個樣子來給人吃。

      這一個梨要二十塊錢呢!是這家店的招牌菜。靖文接著笑。

      二十塊錢可以稱好幾斤梨兒吃呢!我說。

      就是要吃這種不一樣的感覺!這家店的梨賣得特別好。靖文說。

      可我眼里,這做成菜的梨,已經(jīng)不是梨了。

      小禾,你最近好些了嗎?給我講個故事,讓我開心一下唄!我對低頭慢慢吃著烤梨的小禾說。

      好,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姨娘。從前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福貴,他的妻子叫家珍、他的兒子叫有慶、他的女兒叫鳳霞、他的女婿叫二喜、他的外孫叫苦根。最后,除了福貴,妻子家珍、兒子有慶、女兒鳳霞、女婿二喜、外孫苦根,他們?nèi)妓懒耍【褪O吕侠系母YF一個人……

      小禾還沒講完,靖文便舉著水杯呆住了,你這丫頭,你一天胡思亂想什么呢你?

      我在給我姨娘講故事??!真的,姨娘!那些人全死了,只剩下福貴一個人。小禾抬起眼,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

      哦,哦哦!望著小禾,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回到海湖新區(qū)南邊山根處的劉家寨我和陳占喜租的房子已經(jīng)是深夜,陳占喜上夜班不回家,屋子里空蕩蕩的。

      真的,姨娘!那些人全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個人……這話在我耳邊響了一夜,令我凄涼、難過、恐懼。

      10

      陳占喜說他那天回到家時,看到他阿大穿戴一新,還從屋子各處找出了他藏起來的錢,一共有五萬多,他阿大說,如果他留在家里,兒媳婦肯定不回來,不如他離開,好歹他在新橋口還有一套小房子。

      陳占喜還說,他的第一個媳婦就是被他阿大給嚇跑了的,還帶走了兩個女兒。陳占喜沒有挽留他阿大,就讓他走了。然后他來菜市場找我,說是他阿大錯了,但他阿大已經(jīng)走了,他和前面媳婦離婚五年后才娶的我,是一心要和我過日子的,堅決不同意和我離婚。

      在爹爹和姆媽的勸說下,原本決心和陳占喜離婚,買了三輪摩托車賣菜,準(zhǔn)備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的我,又說服自己回到了陳占喜家。

      四年后的一天,陳占喜阿大打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癱瘓在床,讓陳占喜來看看他。

      我和陳占喜走進新橋口那套兩居室的小房子時,一股臭味襲來。來開門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那是陳占喜阿大后來娶的老阿奶。問明我們的來由,她指指一間房門,就關(guān)上門退了出去。

      那老頭躺在屋里的小床上,枯黃的老臉萎靡不振,完全沒有了四年前那歷害模樣。

      喜子,那老阿奶把我不當(dāng)人??!我在這里住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那老頭用哀求的眼神看陳占喜,還悄悄地看我。

      屋子里污七八糟,遍地垃圾。掃地時,我從破沙發(fā)底下拉出了一堆卷成團的襯褲,一共三個,褲子里全是糞便,都干了,臭哄哄地塞在沙發(fā)下。打開時,我差點吐了。

      簡單收拾一下屋子,我又把那三條襯褲洗了,然后就和陳占喜離開了。

      我們給陳占喜格爾木的大姐打電話,告訴她,阿大病重,能不能回來看看。大姐說她也病著,實在來不了,如果阿大歿下了,她再來。我們又給陳占喜在平安的二姐打電話,二姐說她兒媳婦這幾天就要生了,她來不了,過幾天再來看阿大。

      阿大不行了,他只有我一個兒子,我不管他沒人管了。陳占喜嘆著氣,望著夜空發(fā)呆。

      那就把他接回來吧!

      哎喲!媳婦兒!我就等你這句話呢。

      我一說完,陳占喜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陳占喜阿大后來娶的那個老阿奶又哭又鬧,要和老頭離婚,還要兩萬塊錢。老頭說他娶老阿奶才花了五百塊,想要兩萬塊,門都沒有。我和陳占喜花了兩天時間,答應(yīng)給老阿奶五千塊錢,才帶著老頭和老阿奶到民政局,在他們倆的對罵聲中,為他們辦了離婚手續(xù),把老頭接回了家。

      流水口的鄰居們說,幸虧你和占喜把老頭活著接回來伺候,如果他死在外面了,你們休想把他拉回村里辦喪事,這給村里人丟人現(xiàn)眼的老東西,他別想從我們巷道里走。

      那老頭白天睡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陳占喜問好他想吃啥,我就做好寸寸、熬飯、拌湯、軟饃饃端去給他吃。

      老頭不高興時就從沙發(fā)上滾到地上,哎喲哎喲地大聲呻喚,叫我們?nèi)ヌ?。陳占喜去抬了,他就喊,哎喲,你想整死我??!四柱,去叫你媽媽來抬我。四柱就來喊我。我去抬他的時候,他會順勢抱住我的腰,我一生氣,就使勁把他放到沙發(fā)上,他嗓子里“呃”一聲,卻不罵我。

      老頭的病日漸嚴(yán)重,大小便完全失禁,墊著尿布。屋里很臭,不得不開窗,一開窗戶,就會引來一群蒼蠅。每天下午,我燒好一鍋開水,加上鹽熬煮好。陳占喜下班后,我們把一個海棉墊子放到老頭睡的沙發(fā)前,再在墊子上鋪上塑料布,把老頭抬到海棉墊子上,幫他清洗身體。

      我已經(jīng)顧不得羞丑。老頭的下身腫得很大,青紫青紫的,屁股、大腿和胯上都沾著糞便。我把溫?zé)岬柠}水往老頭身上澆,陳占喜用買來的浴花小心搓洗。洗完了,擦干了,再把打成粉末的甲硝唑藥片粉小心地涂在他身上潰爛的地方,給他穿內(nèi)褲,抬到床上。每次洗完,老頭都會呼呼地睡很長時間,他很累也很舒服。

      安排老頭睡下,我和陳占喜到屋外的院子里,在一個橡皮墊子上搓洗老頭當(dāng)天換下的內(nèi)褲和床單,尿騷味和臭氣令我們作嘔。夏天了,洗的東西晾一個晚上就干了,第二天下午再換洗。

      老頭自己吃不了東西了,我開始喂他。有時候,他煩躁,吃著吃著就不吃了。我就故意說,要是不吃,你就要歿了啊!

      他就看看我,再張開嘴,我再喂他。

      四柱已經(jīng)十二歲了,放暑假后,他跑前跑后幫忙照顧那老頭。老頭說,四柱啊,我的好孫子。我以前對我那倆孫女那么好,你看,現(xiàn)在她們在哪里?好孫子!等你開學(xué)的時候,你阿爺我就歿了。

      老頭一定扯心著陳占喜前妻帶走的那倆孫女。我讓陳占喜打電話叫她們來見阿爺最后一面。電話是打通了,可那倆丫頭一個都沒來。

      我們開始準(zhǔn)備老頭的后事。棺木多年前就做好了的。他以前做好的老衣離家出走時帶走了,回來時幾乎丟完了。老褥子、老被兒、襯衣、襯褲、夾衣、夾褲、外衣、外褲、布衫兒、孝布、孝衫,一一置辦齊全了。我買了一箱牛奶和一個西瓜去村里吳家大大家,邀他老人家到時候為我們家作“喪主爺”。

      那老頭可能有預(yù)感,果然在九月一號,四柱開學(xué)那天咽了氣。這個令我憎惡痛恨又不得不盡孝送終的人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11

      除了陳占喜,我在海湖新區(qū)的親人就是靖文和小禾。

      靖文不和我一個姓,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我的叔叔六十年代就因家庭成份不好離家,后來到靖文家招贅,改名換姓和靖文媽媽結(jié)婚。由于靖文的爺爺奶奶不允許,叔叔一直不和我們來往,直到靖文的爺爺奶奶先后過世,爹爹才帶我去認(rèn)了叔叔,才第一次見到已經(jīng)在讀高中的堂妹靖文。雖然她生長在縣城,我從小在岔巴峽鄉(xiāng)村長大,但我們一見如故。

      靖文請我和陳占喜在唐道、萬達吃過幾次飯。那里是海湖新區(qū)最繁華的地方,有來自天南地北的風(fēng)味飯菜和小吃。

      在萬達商場的三樓上有一個叫“弄堂小館”的飯館,等著吃飯的人們在門前像銀行排隊一樣,叫著號排著長隊?!芭眯○^”里面裝修得黑漆漆的,只在每張飯桌上面亮著一盞燈,菜的味道還不錯,不像旁邊那家叫“蓉李記”的那么麻辣。

      靖文說“弄堂小館”是杭州菜,味道清淡,“蓉李記”是川菜,當(dāng)然是講究麻辣的。

      我不喜歡“弄堂小館”的裝修,那么大的店,進去了黑漆漆的,像是一群人在里面藏“麻麻伙兒”。

      靖文笑了,說這是人家的裝修風(fēng)格,他們還有幾家分店,都是這樣裝修的。小禾問什么是藏“麻麻伙兒?”靖文告訴她就是“捉迷藏”。

      海湖新區(qū)挺大,我靠尋找歪歪樓的位置來分辨自己是在文苑路還是文成路。每天除了早起從劉家寨開著“子彈頭”到超市上班,再就是被靖文叫到這里、那里的吃飯,偶爾到靖文家去一兩趟。靖文家的小區(qū)很大,我常常在小區(qū)里找不到靖文家所在的那棟樓。

      靖文打電話說下午帶我去一個地方“聽花兒”,問我有沒有時間。我們老家把“花兒”叫“少年”。靖文以前并不喜歡“少年”,說它“粗俗”,我不懂“粗俗”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不喜歡。我給她說過一個“少年”:

      天上的星星明著哩,月陰里下雪著哩;

      尕妹的大門上蹲著哩,氈帽里焐腳著哩。

      原是想逗她笑的,沒想到靖文聽罷,罵我“道水蛋”,讓我說點正事兒。

      她要帶我去哪里聽“花兒”?我很好奇,正值生意淡季,超市里清閑著,就向經(jīng)理請了半天假,準(zhǔn)備去和靖文聽“花兒”。

      靖文在電話里讓我到青海大劇院的城市會客廳來。我圍繞那超大的、怪異的青海大劇院轉(zhuǎn)了一圈兒,向保安打聽什么會客廳。保安說這里有大劇場、音樂廳,沒聽說過什么會客廳,他讓我從右邊的側(cè)門進去打聽。我找到側(cè)門時,沒看到保安,想著靖文一定在里面等著我呢,就順著一條斜斜的下坡通道一路走了進去。

      大劇院底下是另一個世界,燈光如晝,通道四通八達,就是不見人。我走啊走,看到一個小廳里桔色的燈光很溫暖,幾個工人在布置舞臺。此外便是走不完的亮著燈的長廊,要不就是黑洞洞的大舞臺,連人聲都沒有了。我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慌忙撥打靖文的手機,告訴她我在大劇院的地底下,我找不到她說的什么會客廳。

      開著我的“子彈頭”行進在回家的路上。這一下午的經(jīng)歷夠我回去給陳占喜講半晚上了。

      13

      春節(jié)前,越臨近除夕,超市里越忙。冷庫里囤積的的貨堆成了山。我不認(rèn)字,記不住冷庫里那些包裝盒里裝的都是什么。我在黃花魚的紙箱上悄悄寫上“6”字,在青蝦的箱子上寫上“7”字,在大蝦的箱子上寫上“8”字……都做了記號,這樣找起來方便。

      從臘月二十到大年三十,超市要求員工每天早上6點到崗備貨,晚上9點才下班。我、昝銀子、“怎么樣”我們的手上都開了血口子。凍魚的尾巴像利刃,經(jīng)常劃破我們的手和衣服。

      殺魚,殺各種魚,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鮮柜臺的“加工”就是把那些魚打暈,剖腹開膛,扒掉腸肚交給顧客帶走。梭邊魚的身體柔軟得像嬰兒,可它頭上的殼特別硬,要打暈它特別費勁,常常血水四濺,也打不暈它;烏龜背上的殼特別堅硬,用刀砍破它腹下的殼,才能殺它;還有田雞、牛蛙,加工起來都挺惡心,也很殘忍。干這種殺生害命的活兒,讓我心有余悸。那些“命”在我手心里掙扎時,心里總是出奇地癢癢和難過。

      來購買年貨的顧客們也忙,他們行色匆匆,就像超市里的東西不要錢似的,爭著搶著買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家。

      除夕當(dāng)天下午,超市大門口對聯(lián)一貼,鞭炮一放,就不允許我們生鮮組的柜臺再殺生了,一直到三天年過完,大年初四才可以殺魚。這是規(guī)矩。

      除夕當(dāng)天下午五點鐘,我們才下班,遠處的鞭炮聲提醒我要快點回流水口的家。陳占喜前一天就回去準(zhǔn)備過年了。

      大部分年貨已經(jīng)被陳占喜帶回家了。我把剩下的東西裝到“子彈頭”里,早晨六點出門,隨車帶到了單位,這樣,一下班,就可以徑直駕車回家過年。

      路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雪。天空飄著細細碎碎的雪花。路上有冰,車速不敢太快。

      陳占喜前妻帶走的那倆女兒去年過年時來家里拜年了,不知道今年還來不來,我忘記給她倆準(zhǔn)備禮物了;給陳占喜的叔叔伯伯家拜年,帶啥酒好一些,兩瓶三十塊的“永慶合”會不會太差?四柱在部隊回不了家。女兒存梅不知道初幾過來,我初四就得回海湖新區(qū)上班。今年姆媽在哥哥家過年,哥哥給她買新衣服了沒???嫂子不會再給姆媽臉色看了吧。

      腦海里回蕩著一些問題,車在漫天雪花中沿海宴路前行。

      突然,一聲巨響,一輛白色轎車撞到了我的“子彈頭”側(cè)門上,失去平衡的“子彈頭”撞向了馬路邊的綠化帶。

      駕駛室的車門撞癟了,開不了,我的胸口擠在車座和方向盤之間動彈不得,周身麻木,頭腦卻很清楚。

      一個穿著迷彩花羽絨服、頂著一頭卷毛的小伙子敲打車窗,他可能是白色轎車的司機。緊接著“子彈頭”癟掉的車門被人們拽開了。

      哎喲!大三十的,怎么就出這樣的事??!

      那人哭喪著臉看蜷縮在方向盤和車座間的我。

      你有駕照嗎?啊?沒駕照吧?

      他不無嫌棄地看著我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已經(jīng)報警了,交警馬上就到。

      我覺得胸腔悶痛,懶得理那個花羽絨服。

      給陳占喜打電話吧,他從流水口坐公交到縣城,再搭車過來,沒有兩個小時,到不了的。只能給靖文打電話了。

      電話撥通,大概說了情況,靖文便焦急地問我是在什么地方,她馬上過來。

      我說不上這里是什么地方,迷茫地抬頭四看時,忽然想起……

      靖文,就是你說的“龍洼嘶月”的那個地方。我說。

      那個花羽絨服原本想跑的,因為圍觀的人多了,有人在叫喊著記車牌號,又留下了。

      交警很快來了,警笛聲呼嘯而來。

      她肯定沒駕照,不信你們問去?!盎ㄓ鸾q服”的聲音。

      一個女警官過來,看看我,問我哪里疼,讓我堅持一下,救護車馬上就來。

      那女警官看了又看我的臉,忽然叫了起來。

      怎么是你?這么多年,你也變老了?。⒒⒔?。

      她居然叫出我的名字,我仔細看她,看到了她嘴角的小黑痣。

      你是縣交警隊的那個小劉?你也來海湖新區(qū)了?

      我忍痛對她笑了一下。這世界太小了。

      小劉也見老了,但是穿著警服還是那么精神。

      這個人有駕照,她這車是代步摩托車,她的摩托車駕照九年前就拿到了的。現(xiàn)在,請出示一下你的駕照!

      我聽到旁邊的警察在叫小劉“劉隊”。小劉在義正辭嚴(yán)地跟“花羽絨服”說話。這時,靖文來了,救護車聲也到了耳邊。

      一堵墻黑黑的,從我頭頂壓了下來,眼前一片黑暗。

      14

      陳占喜說肯定是我殺生的緣故,才會在大年三十晚上遭遇車禍,差點丟了小命。他說等我的傷好了就不要再去超市宰魚了,還讓我把那輛破“蛋蛋車”收了廢鐵,以后再也別開了。

      醫(yī)生說我的肺和胸骨擠壓受傷,出院后至少要休養(yǎng)兩個月。這意味著我不能繼續(xù)在海湖超市打工了,春節(jié)前加班加點上的班,至少有三千好幾工資還沒發(fā)呢。

      經(jīng)理電話里說原本不提前說明情況就離職的人要扣下五百塊錢工資,但是我這事出的突然,她們商量能不扣就不扣吧?,F(xiàn)在還沒到發(fā)工資的時間,等發(fā)工資了,讓我老公去領(lǐng)。經(jīng)理還說,生鮮柜臺很難招到人,以后傷緩好了,可以再回來。

      交警隊小劉那里,說撞我的那個“花羽絨服”自己沒有駕照,要負刑事責(zé)任。我說我不管他負啥責(zé)任,只要把我的醫(yī)藥費付清就成。小劉說,除了醫(yī)藥費,還有誤工費、陪護費、營養(yǎng)費都可以要。我說只要我的病快點好,快點出院,其他的費用不要也成。

      出院后有一段時間,我隨陳占喜住在劉家寨我們的出租房里。他換了份工作,去作了“外賣小哥”,每天騎著電動車送外賣,忙得昏天黑地。

      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傻傻地望天,一坐就是大半天。自己的樣子,有時讓我想起超市玻璃缸里的那些牛蛙和田雞,止不住想笑。它們和我一樣也總是在這樣想以前和以后的一些事情吧!

      靖文和小禾也來看我。小禾已經(jīng)不去學(xué)校很長時間了,精神狀態(tài)比以前好多了,但以后怎么辦呢。我不敢問靖文,那是她最痛心的事。靖文沒有放棄小禾。她帶著小禾找各種醫(yī)生,參加各種文藝比賽,參觀各種書院、文化展覽,聽勵志講座,去各處旅游。我知道,她是為了小禾早一天好起來。

      靖文說我的傷用中醫(yī)調(diào)理好的快些,她一位老同事在海湖新區(qū)博文路開了家中醫(yī)診所,要帶我去看看。那個大夫五十開外,慈眉善目,靖文叫他王局。他望聞問切后,說我在傷后恢復(fù)階段要吃補肝腎,強筋健骨的藥,給我開的藥是“補骨續(xù)筋湯”,囑咐我按時服用。

      從診所出來,靖文說這位醫(yī)生原本是自己單位的局長,是副處級的領(lǐng)導(dǎo),從小立志作一名中醫(yī)大夫,自學(xué)成才,看好了許多病人。五十歲時主動要求早早退休,現(xiàn)在終于成為一名真正的中醫(yī)。吃完中醫(yī)的藥,渾身輕爽了,胸腔脹痛、頭腦昏沉、四肢乏力都好了許多。覺得這位局長醫(yī)生和他的藥都很神奇。

      五一過后,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我坐不住了,就回流水口家里呆兩天,看看我的樹苗子。

      這些年前前后后,我在流水口、三角城、將軍溝、田家溝這些村子附近種了三十幾畝青海云杉、暴馬丁香、碧桃、芍藥、牡丹。前些年靠賣這些樹苗子也掙了些錢,蓋了新房子、買了“蛋蛋車”和新式家具、電器。鄉(xiāng)政府還把我評為“創(chuàng)業(yè)致富能手”表彰過??蛇@些年種樹苗的人太多了,價位越來越低,最近幾年我賠了許多錢,像操心自己孩子一樣養(yǎng)大的樹苗,只能用很低的價錢賣出去。想起來就心疼,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去海湖新區(qū)打工一年多時間,只能趁休息日跑回來給苗子澆澆水、噴噴藥。眼前苗子們的長勢像大病初愈的我,有氣無力的。

      五月中旬,陳占喜的倆女兒來流水口家里看我了。我說你們的爸爸不在家,我把他叫回來吧!她倆不讓,說爸爸不在,你在就行。倆姑娘一個快結(jié)婚了,一個也二十了,住了好幾天才走。臨走那天,我?guī)齻兊娇h城,給每人買了一套衣服。

      我準(zhǔn)備回海湖新區(qū)劉家寨時,存梅打電話來,說她要和岔巴峽的爺爺奶奶來流水口家里看我。前年,存梅帶著她奶奶來過,在流水口家里住了一個星期才走。陳占喜也不生氣,買肉買菜地招待她?,F(xiàn)在又要來,還是老兩口一起來,我也不好攔著說別來。

      老兩口一住又是四五天。我和存梅帶著他們逛縣城、逛湟中的塔爾寺。臨走,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虎姐兒,你給我們老田家養(yǎng)了兒、生了女,以后我們就像走親戚一樣的來往??!

      我當(dāng)時沒吭聲,后來給存梅說,你見過幾個離了婚的兒媳婦把公公、婆婆接到后面丈夫家里伺候的?我招待他們是因為他們從小把你拉扯大,我當(dāng)媽媽的,當(dāng)年沒能拉扯你,我是在報恩。你奶奶說的“當(dāng)親戚來往”的事情還是讓她趁早打消念頭吧!

      給靖文說這些事的時候,靖文和小禾都在笑。靖文說發(fā)生在我們家的都是奇事。

      15

      昝銀子打電話說“怎么樣”在超市給親戚賣魚時,把幾條魚的魚頭悄悄切掉,再上稱賣走了。當(dāng)天有人在垃圾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魚頭,“怎么樣”被開除了。昝銀子說這長期泡在冰水里賣魚的活兒太苦,時間長了怕是會做下什么病?,F(xiàn)在她對海湖新區(qū)也熟悉了,準(zhǔn)備離開超市重新找一份活兒干。

      超市經(jīng)理打了幾回電話,問我是不是愿意回來繼續(xù)在生鮮柜臺賣魚。陳占喜說什么也不讓我去,他說我不用出去打工,每天在出租房給他做飯就中。實在不愿意,就回家去看那些樹苗子。

      從劉家寨遠眺海湖新區(qū),那里高樓林立、一派繁華。我不想繼續(xù)在超市里殺魚賣魚,不想天天呆在出租房里給陳占喜做飯,也不想回流水口看樹苗子。我心亂如麻,這些都不是我想做的,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那天在靖文家說起“龍洼嘶月”。我問靖文這四個字的意思。靖文從網(wǎng)上搜出一個叫劉金梅的女詩人的博客,說里面記載了古代西寧的八處景點,叫“湟中古八景”,其中的“龍洼嘶月”一景,就在那天她指給我的海湖新區(qū)海晏路邊。

      小禾讀劉金梅博客上關(guān)于“龍洼嘶月”的那一段給我聽:

      龍洼即龍泉,水之曲者曰洼。其泉迎地如環(huán),浮天若鏡。湍流激涌,嘶然有聲。惟值良宵三五,微云四卷,皓月橫空,水面清浮,玉盤皎潔,聲來幽咽,入聽更異尋常。訪之土人,謂此中原有老龍盤踞,故其泉之清、聲之絕。偶然洗耳,恍覺俗塵蕩滌,如飛仙渡海,羽衣一曲,奏澈龍宮,不欲以凡音瀆人神之志耳。

      小禾讀罷,靖文又向我解說了一通,我似懂非懂。

      龍洼是泉水,是在月亮下面靜靜地聽時,能聽到嘶鳴聲的泉水,是能讓人忘掉傷心事、煩惱事,看清世界的泉水,但它需要像玻璃缸里的牛蛙、田雞,岔巴峽河里的“癩肚呱”,像我一樣,安靜地、認(rèn)真地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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