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杰
作為一個戲曲演員來說,最為苦惱的莫過對于自己所塑造的舞臺形象感到茫然而又一時走不出困惑。在我整整三十年的演藝生涯中,困擾我時間最長的角色當屬儺戲《和番記·送別》中的肖氏一角。那還是在二十多年前的1997年,我所在的池州市黃梅戲劇團在市文化局的組織安排下,排演了一臺富有特色的池州古戲曲。當時,分配給我的角色即是《和番記·送別》中的肖氏。對于這個角色,漫說我當時是一無所知,就連儺戲這個劇種的名稱其前我也是從未聽說。既然領導信任我,同時我也想多演戲,所以就糊里糊涂地接受了這個角色??梢坏┮鎸@個角色的塑造,又不知從何做起。
首先,儺戲是以戴著面具為表演特征的古戲曲,因此迥異于一個戲曲演員的通?;瘖y演唱。沒有眼神,沒有面部表情,聲音也受到面具的阻隔,甚至連呼吸也不通暢。而最為困難的是,儺戲雖有數(shù)百年歷史,雖然也有劇本、音樂、服裝、道具,乃至各個角色行當?shù)葢蚯蛩?,但因其向無職業(yè)班社,從來都是在家族內自覺地靠口傳心授而傳承的儀式性戲曲,幾乎無程式可言。特別是表演方面,簡直簡單至極而又無可參考。即便導演,亦因其從未涉獵過被稱之為“戲曲活化石”的這個獨特劇種,所以也不能具體地給我以多少幫助。是時,我的思想遂出現(xiàn)了波動。
我本出生于戲曲世家,對于豫劇、越劇等,我都樂于接受,而我最鐘情的還是黃梅戲。就在此前的1996年,我還因一出《紅梅驚瘋》而拔得了安徽省黃梅戲青年演員大獎賽的頭籌。倘若因為這么一個我不熟悉的劇種和絲毫沒有把握的特殊演唱而塑造了一個失敗的角色,豈不是影響了我的聲譽?因此便想打退堂鼓。針對我的誠惶誠恐、患得患失,領導首先指出我的思想問題,并開導和鼓勵我要勇于開辟新的戲路子,敢于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同時,請來了首開先河挖掘、整理儺戲的專家王兆乾老先生幫助我們,亦在“儺窩子”請來了老藝人具體輔導,直接面授。于是,我也就放下思想包袱,同全團人員一道,“摸著石頭過河”。首先,我從熟讀劇本、學習唱腔做起。劇本基本屬于文言文,對于一個只有中專學歷的我來說,自然是有些佶屈聱牙。而聲腔,也是數(shù)百年前的曲牌聯(lián)套體高腔即青陽腔,其音域寬,音調高,旋律走向多大跳,很難習唱。又因為傳統(tǒng)的儺戲排演從來就不讓婦女參與,因向來無坤角演員,戲中的旦角例由反串的男演員“拿腔捏調”,蓮步小蠻腰。不過,當時我感覺鄉(xiāng)間的老藝人們確實唱得非常好聽,很有韻味,而且從本嗓假嗓之間來回切換,過度得那么自然順暢,于是一下子提高了我學習的興趣。在我學唱不幾天,也許是旦角唱腔回歸到本位的緣故吧,大家都夸我唱得很有味道,特別是老藝人夸我唱得比他們還好聽,這就更增強了我的信心。至于身段表演,老藝人提供給我們借鑒的就非常有限,我們只好從僅有的諸如“踏搖娘”、“元寶禮”等幾個動作中“化”并拓展,再查證、參考有關文獻,比如青陽腔的“文戲武唱”、“逢歌必舞”等,一步一步地往角色上靠。三個月后 ,這個“老古董”終于與觀眾見了面,并且?guī)У搅说谖鍖冒不帐∷囆g節(jié)上,還拿了11項獎,我個人也獲得了二等獎。獎是拿了,可是我心里卻一直不踏實,對于我所刻畫的肖氏這個角色,在觀眾的心里究竟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老實說,在我塑造的所有舞臺形象中,肖氏是我心目中最不滿意的一個。盡管如此,作為非遺演出,還不時的在境內外舞臺上亮相。許是因為儺戲是個稀罕物,與其他姊妹藝術沒有可比性吧,可舞臺上的肖氏有沒有血肉和靈魂,業(yè)內人士和我自己應該最清楚。多年以來,肖氏這個形象一直在嚙咬著我的心,讓我的藝術良知始終惴惴不安。
時間過去了二十年,2017年,弘揚優(yōu)秀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被提到一個新的高度,劇團決定在挖掘、整理的基礎上,創(chuàng)排一臺大型舞臺劇《千年儺》,而《和番記·送別》作為保留的折子戲忝列其中,戲中的女主角依然是我。而且,整個一臺戲也交由我具體導演。誠然,對于執(zhí)導《千年儺》,我自不免有些畏難情緒,但是,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摸爬滾打,對于儺戲的創(chuàng)排,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底氣。何況,對于儺的整體舞臺呈現(xiàn),我也有些想法,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之心。可讓我重新打造肖氏一角,并且要讓這個舞臺形象須有本質上的提高,心中仍不免犯怵。我想,若要整個《千年儺》能在舞臺上綻放光華,那么作為《千年儺》的每一個組成部分包括我所飾演的《和番記·送別》就必須出彩,而這,恰恰又觸碰到我當年的痛處。不過,能借著重新打造的機會,重新梳理、提升,讓肖氏形象產(chǎn)生一個質的飛躍,抹平心中的遺憾,也是我的一個夙愿。于是,我在擘畫全劇的同時,也著手我個人角色的打磨。這期間,又經(jīng)歷了《千年儺》的2017和2018兩個版本的逐步提高。
在第一版本中,編劇對《和番記·送別》作了刪改和調適,使故事更為集中和明了,曲作者對音樂也作了遴選,而關鍵是如何使肖氏與劉文龍的對手戲以一個什么樣的新面貌具體呈現(xiàn)。這一點,我與也是二十年前就飾演劉文龍的演員首先坐下來,總結經(jīng)驗,重新梳理并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一致認為:當年我們對該劇的時代背景把握不準,而最突出的是表演情感不夠走心。表演情感的走心與否,是關系到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與否,也是衡量一個演員的優(yōu)秀與否及成熟與否。平心而論,當年我在塑造肖氏這個角色時,也是有心,也很用心,但就是沒有走心。沒有像了解自己那樣了解肖氏,沒有像愛自己那樣愛肖氏,所以也就沒有那種新婚剛及三天的少婦在送別自己心儀的英俊儒雅丈夫時的感同身受。而且送別途中,對于丈夫的前程、歸期都茫然不知,甚至生死未卜;對于丈夫走后,自己如何與公公相處,大量的寂寞時間如何自處?并且,作為一個知識女性的大小姐,既要注重封建道德,又要追求自己的幸福,還要顧及丈夫的志趣……各種復雜的感情,千頭萬緒,齊涌心頭,莫衷一是。劇本中一句叫板“妾意如癡”,則表明了肖氏當時是處于一種怎樣無可奈何的情感狀態(tài),而我當年表述肖氏的心路歷程時就沒有注意到“如癡”二字在送別時的內在感覺和外在形態(tài),甚或對諸如“春羅初試”、“云雨未調”等唱詞的內涵也不甚了了。即便對唱詞“肝腸裂碎”似乎是懂了,但也只是淺表性的理解,而沒有“像刀子扎在心上”的那種“走心”之感。走心,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執(zhí)著,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廢寢忘食,是始終揮之不去的角色的靈魂附體。這種認識,在當年只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有了這種反省和體悟,接下來還得解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問題,也即如何達到心手相應。譬如對于身段的設計和運用,雖然當初我們也下過一些錘煉的功夫,但素材畢竟有限,可謂貧瘠、羞澀。我想,我們不妨膽子大一些,在本劇種的基礎上化用一點,創(chuàng)造一點,只是要化用得當,創(chuàng)造有據(jù);再向其它劇種學習一點,借鑒一點。當然,所有的化用、創(chuàng)造、學習與借鑒的目的都是為我所用,也就是說,使用的所有手段都必須為“儺”服務,體現(xiàn)一招一式的特征,最后都必須姓“儺”!
在實施的過程中,我們且行且琢磨,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終于,《和番記·送別》以全新面貌并同《千年儺》在2017年12月與觀眾見面了。由于更新了服裝,添加了音樂伴奏和采用了LED大屏,更因為演員對劇本的重新演繹,因得到了觀眾和專家學者的一致好評,甚至有觀眾說:在池州的舞臺上,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的戲!但是,金無足赤,藝無止境。演出之后,作為劇團,特別是作為主演和導演的我,在充分地聽取和吸收了各個方面、各個層次的意見后,針對《千年儺》全劇存在的諸如布景過艷,節(jié)奏拖沓和時長等問題,尤其是我們自己意識到的《和番記·送別》與《孟姜女·洗澡結配》兩個折子戲的劇種語言定位問題和劇本立意,本著十年磨一戲的精神,決定再度打磨。針對問題,經(jīng)過認真改排,2018年,《千年儺》除在池州本埠再次亮相,還受邀參加了第八屆中國(安慶)黃梅戲藝術節(jié)的非遺劇目展演,觀眾的“震撼”之譽,充盈于耳;10月,參加了第五屆安徽文化惠民消費季好戲大家看展演的選調演出,同樣引起了轟動。省文化廳袁華廳長看過演出后上臺接見演員時興奮地說:“儺戲我早就聽說過,但沒有想到你們池州劇團把儺戲做得這么好看,這么好聽”!觀眾的肯定,領導的嘉獎,慰藉了我們整個演職員的辛勤付出,特別是釋然了肖氏這一角色對于我個人的多年糾結與折磨!
俗話說:“不受煙火不成神,不受折磨不成人”。折磨折磨,不曲折哪有柳暗花明?不磨礪怎有鋒刃快刀?“折磨人的戲劇角色”啊,你讓我理解了:“人非磨折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