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嶺
人一旦喪失了向內(nèi)聚斂“愛”的能力,便只能放誕其激情。
多年以來,每當(dāng)我以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與其他女人廝混完畢,總陷入人生的低谷,想起張劍離校前跟我講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不缺女子,缺的是動人的女子。”這時候我獨自措身于黑暗中飲啜悲傷與絕望,心境凄然,陷入對李曉迪的懷念中。
多年以后,張劍已經(jīng)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富翁,大腹便便,頤指氣使。這種局面使我不由自主地回顧起人生中經(jīng)歷的男男女女。馬爾克斯說,世上的人分兩種,大便通暢的和大便不通暢的。在我看來,分為循規(guī)蹈矩的和勇于冒險的,盡管后者常不免淪為涸轍之鮒。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到大學(xué),所有半途而廢的人似乎都得償所愿,過上了理想生活。而那些篤于學(xué)而精于勤的人,無一例外地不能勵于能。所有緊抱生活這棵大樹為他們規(guī)定的道路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撒手之輩,如今的成就仍在于他們緊緊抱著那條道路。他們無力跳出“不可戰(zhàn)勝的生活”的圍欄,處境與張劍這類說退就退的人形成了極端對照。而今的我,則如您所見,在無恥地努力做一名作家。這兩個讓人聯(lián)想到羞愧和無能的字正是這個時代給我的饋贈。我之所以敢于把它們安在自己頭上,乃是因為我對“作家”和“流氓”在知識學(xué)上的關(guān)聯(lián)理解如下:流氓徑直在大街上攔住心儀的女孩表達愛慕之心,作家則給鐘情的姑娘寫情書??陬^表達和書面語形成的差異在我屢戰(zhàn)屢勝的往事中堅定了信念。我不成作家誰成作家!
與此同時,“作家”兩個字給人的印象更像一個體面的“稱呼”(而今似乎連體面也給扒了),完全算不上一種“職業(yè)”。故此我的謀食之道就是跟著定居北京的張劍四處招搖撞騙。他給我安排的唯一工作即是陪那些唯恐自己年老色衰而拼命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客戶吃吃喝喝。隨著我那妙語解頤的天賦在這類場合大放異彩,我同時練就了一套一望便知面前的女人是否對我懷有好感的本領(lǐng)。通常而言,這種感覺是一觸即發(fā)的,會迅速在兩人的眼神中形成默契,對不對味就那么一下。其中小部分會在飯后約我,如果再對我進行思想教育并試圖從這種“墮落與逆境”中挽救我的話,那這筆生意鐵定做成了。
我就這么渾渾噩噩荒時暴月地活著。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撅屁股的公雞”酒吧舉行盛大派對。所有人在震耳欲聾的樂曲和燈光昏暗的氛圍中拼命喝酒,生怕每分每秒未經(jīng)充分攪動和揮霍即溜之大吉。人們高談闊論,隔著桌子和對面的人“碰杯”。當(dāng)身著西服的張劍趴在吧臺上與女人吹牛時,我正一如既往地即將進入新一輪的大醉,并為眼前差強人意的生活與這個時代紙醉金迷的氛圍相得益彰而稍感寬慰。
夜色深沉,酒歡人散,張劍一如既往回去找他的半老徐娘。我再次被遺棄在杯盤狼藉、人去樓空的角落里,斜靠在沙發(fā)上,試圖對生活做最后的殊死抵抗,無力地抬起胳膊跟吧臺上的人說,再來一瓶葡萄酒,有勁兒的。服務(wù)員端來一個大容量玻璃瓶,上書四個字“冰湖烈焰”。我盯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凝視片刻,豎起酒瓶斜眼查看酒的度數(shù),感到胃部急遽翻滾,作勢欲吐。這時候?qū)γ孀乱粋€女人。我瞟了她一眼,冷冷道:“已經(jīng)深夜了,屋子里燈光黯淡,何必戴墨鏡呢?”雙手一攤,等著對方離去。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在夜店尋找生意的小姐。我反感在如此凄然的心境下遇到這類人。如今的妓女絕非歷史上的秦淮八艷,甚至連八大胡同那種名正言順的都不算,而是身份不明遍布社會各階層的“良家婦女”。她們打扮入時,背包里裝著一打難辨真?zhèn)蔚拿?,眼光銳利,八面玲瓏,出入于各路高檔飯店、夜總會、酒吧和會所,時而獨來獨往,時而群膽群威,四處流竄,穿針引線,大肆吞吐,扮演著這個社會最耀眼的暗疾。你極有可能遇到貨真價實去掉引號的良家婦女,不無悲哀地意識到,整個社會在急遽發(fā)酵的過程中破碎了,喪失了大大小小的邊界,覆水難收。
正當(dāng)我在這份具有思想性的感慨中自我陶醉時,對面的人一動不動,無聲地看著我,一股冷艷的氣息透過墨鏡從灼人的眼球向外噴涌,咄咄逼人。我眨了眨眼,醉意朦朧地看著她,皺眉道:“您是哪位,咱們認識嗎?”一片沉默。
“如果您打算給我上一堂啞語課,或者始終這么干坐著,那勞駕吧!”眼前的人無動于衷,我拍了拍桌子,饒舌繼續(xù):“你不會真是啞巴吧?你不動,我動!”起身欲走。
“別動了,咱們就這兒練練吧。光陰多寶貴呀,你說呢?”
“怎么練?”
“隨便!”
“先練酒吧,這樣容易入戲!”
“行?!闭f話間她抄起一個玻璃杯滿滿斟了一杯酒,端著杯子說,“我先干一杯!”仰頭咕咚喝完。我頓感困惑,瞇眼盯著她仔細端詳。秋天的風(fēng)在玻璃窗外呼呼地刮,冷空氣從窗戶縫隙中絲絲往里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翻領(lǐng)風(fēng)衣,脖子上圍著色彩黯淡的絲巾,墨鏡下的面孔冷峻、森然,身體凝固在椅子上,寂然不動。雖然心下有些疑惑,想到有個人可以對飲,我又有些興奮,找出兩個略小的杯子,抓起酒瓶分別給兩人斟上,對她說:“這酒度數(shù)很高,咱們慢點喝。”
“我聽你的。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p>
“說實話,你比平日里那些扭捏作態(tài)、欲說還休的女人爽快多了。這樣挺好!干一杯!”
她舉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仰脖喝凈。
“其實我不是你說的那樣,挺煩人的!我過去的男朋友一見我就望風(fēng)而逃。”
“那肯定是個不懂欣賞的粗人,混蛋!就說咱倆——你給我的感覺,剛認識幾分鐘,我可以負責(zé)任地說,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看上去冷若冰霜,行為卻富于極強的主觀條理,能瞬間讓人感到人生的存在具有其偶然之中包含的合理性——咱們再干上一杯。”我舉杯再喝,對方亦然。
“你是不是一見到感興趣的女人,就跟人家談人生?”
“我就說嘛,你這人不簡單,能猜透人的心思?!?/p>
“接下來是不是痛述你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針見血!再不干一杯真對不住這良辰美景遇知己的夜色啦!”我繼續(xù)倒酒。
“別這么干喝呀。咱們玩?zhèn)€游戲吧,助助興?!?/p>
“可我就喜歡你一杯我一杯地這么干,一旦加上什么花活兒,就變味兒了!我們還是應(yīng)該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qū)W⒂谄浔举|(zhì),而不是無限制地胡亂延伸。對于酒,最忠誠的行為就是把它喝嘍?!?/p>
“游戲簡單,就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誰少喝一杯誰是王八蛋——”
“說得好!”我插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加一個說話的環(huán)節(jié)。每喝一杯,就向?qū)Ψ教醾€問題。先說好了,不能問對方名字、職業(yè)、年齡,除此外一概要如實作答,否則就不玩!”
“誰問誰答?”
“隨便!問題出來總會有答案的?!?/p>
“成!我正愁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你很聰明,懂得如何給生活添彩!”
“咱們開始吧?”
“行。”
“你能保證你所做的回答句句如實嗎?”
“活到這把年紀,我真不知有什么可以向一個陌生人隱瞞的。何況是你這么個善解人意的女人!我今天要向你敞開我的心扉?!?/p>
“那好吧,干杯!”
“干!”一飲而盡,我繼續(xù)倒酒,并且對她說,“你可以提問了?!?/p>
“可是我一時不知該問什么好。真的!你問我吧。”
“你這么一說,我更不知從何談起。人生看起來太單調(diào)了,盡管歷經(jīng)風(fēng)雨,往事如煙,但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去激動和紀念了。隨著雄心的一落千丈,現(xiàn)實的壅塞不通,連那種凡事一窺究竟的好奇心也喪失殆盡了。擱在以往,我面對任何女人都會興致勃勃,如果是漂亮的女人,那就更不用說了。說至此,恕我冒昧,你是個漂亮的女人嗎?”
“在你們眼里,是不是女人只分漂亮和不漂亮兩種?”
“這僅僅是一種兩分法。其實還可以分為動人的和不動人的。但更多時候,女人分為戴著面具的和不戴面具的。比如你,給我的感受就是戴著面具的那種。我之所以這么認為并非因為你的墨鏡,而是一種直覺。通常而言化妝的女的都是面具女郎。這與年齡無關(guān),也無關(guān)審美,哪怕年過花甲。人終生暴露在人前的正是那張臉,對它的任何粉飾都將帶來不真實的魅影。就真實來說,丑陋、衰老不過是自然的恩賜,何足掛齒與堪憂。當(dāng)然,這些都是在下的一己淺見。凡事均有例外。例外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就像妓女的貞烈和淑女的放蕩一樣,同樣驚世駭俗。說了半天,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當(dāng)然漂亮。大家都這么說,我自己也這么看!”
“夠自信!自信的女人才敢獨自面對生活,勇于擔(dān)當(dāng)。你絕非那種奔走在各路夜店的交際花,你是干什么的?”我意識到眼前的人來路蹊蹺。酒精的作用正使我的思維走向迷茫和混亂,各種細微的聲響,調(diào)酒師的動作,風(fēng)聲,街頭的汽車,乃至對面大樓上巨幅廣告屏的燈光轉(zhuǎn)換聲,全部清晰地進入耳中,彼此交雜、湮滅。我努力搖搖頭,盡可能地保持清醒,盯著眼前的人。
她笑了一聲,輕聲道:“你違反規(guī)則了。我們說好不問姓名、職業(yè)、年齡的!”
“抱歉,自罰一杯!”我端起酒杯被她伸過來的手按住,“咱們不罰酒。我陪你!”
“不勝榮幸!”我乘勢抓著她的手俯身過去親吻其手背,感到它溫暖細膩,抬頭道,“我們喝個交杯酒如何?”
“好?。 闭f完話她解下脖子上的絲巾,把米色風(fēng)衣脫下來擱在旁邊的條椅上,聳起肩膀左右撩了一下卷曲的長發(fā),裹在駝色羊絨衫里的乳房隨之向前一顫。我們端起酒杯相互湊近,右臂環(huán)繞對方脖子將酒費力地送進口中,一股女人的身體氣息混雜著熱氣包圍了我。此時我再也無力忍受,松開她伸手指了指洗手間的方位即離席而去。盥洗池發(fā)出的嗆鼻氣味與胃部過量的酒精里應(yīng)外合,使我像個水槍管子一樣目睹自己嘴里射出的黏稠物直接打在鏡子上,力道如此之大竟使我后撤半步。我透過鏡子上斑駁的穢物看到面色蒼白的一張臉,目光暗淡,神情沮喪,污穢不堪。遲疑片刻后,我打開水龍頭掬起水清洗面部,恢復(fù)了大半清醒,踉踉蹌蹌扶著半人高的廊柱和桌椅回到座位,要了一杯水,猛喝幾口,不好意思道:“見笑了!”
“沒事吧?”
“沒事!”
“那咱們繼續(xù)?”
“當(dāng)然!我吐了,滿血復(fù)活了?!蔽易テ鹁票伙嫸M,“既然不許打聽年齡和身份,那么只能捕風(fēng)捉影似的談?wù)勅松H松?,人生!”我敲著桌面,“人生是空洞的。你我在這一點上可謂殊途同歸。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觸女人了。你呢,你多久沒有接觸男人了?”
“要多久有多久!”
“沒錯,我剛剛從你身上聞到了孤獨的味道。據(jù)說沒有男人,女人容易衰老。如今這個社會,養(yǎng)生學(xué)正大行其道,你不該如此?!?/p>
“那我該如何呢?”
“見到喜歡的男人就主動出擊,歲月不等人。當(dāng)我回顧那匆匆逝去的青春韶華,我好不后悔!”
“后悔又怎么樣,有誰不后悔呢?”
“那倒也是,人生道路是唯一且不可逆的?;蛟S這是悲情所在吧。因此你更要把握時機,讓自己的生活趨于多樣和精彩?!?/p>
“我也想這樣,可沒人幫我,你能幫我嗎?我不認為咱倆有能力開辟一場艷遇!”
“那可沒準,你住在哪里?”
“白塔寺。”
“嘿!我也住那兒。你具體是?”
“魯迅博物館后的宮門口四條?!?/p>
“嘿,我五條。咱倆就差一條。為了白塔寺干一杯!”
“干!”她舉起酒杯,嘴角露出笑意,“你覺得咱們是不是特別有緣分?其實我每天都要從四條穿過去,走路去東頭的川菜館吃飯。”
“是那家‘成都美食’嗎?”
“白底黑字的招牌。老板個頭不到一米五,老板娘蜂腰肥臀,身材纖細。我喜歡他們家的回鍋肉。坐在那兒吃飯,總是想,這么天生麗質(zhì)的女人,怎么就跟了他了?”
“對對,潘金蓮嫁了武大郎。一個一等一的美人——她還怕他!世界上的事兒就這么難于解釋。有句諺語,好白菜都讓豬啃了。聽起來粗鄙不堪,可是我們活得年紀越大,就越覺得那些市井中的俚語不僅寓意上別具一格,其本身更無可厚非,完全擔(dān)得起表述的意義。但是從反面來說,這不正是生活本該遵循的原貌嗎?一切都襲故蹈常,庸俗無味,毫無預(yù)料之外的新奇,那種死氣沉沉、一成不變的日子,才令人畏懼。那樣,我們連一點談資都找不到,該多么枯澀呀!為了潘金蓮,干上一杯!”我舉起酒杯。
“為了武大郎!”
幾杯酒下肚,眼前的人依舊言語清晰,神色鎮(zhèn)靜。瓶里的液體已經(jīng)下了一半。我盯著她,那個巨大的橢圓形的墨鏡很不規(guī)則,周圍落下燙過的卷曲黑發(fā),耳朵深埋其間。她的下巴和嘴由于墨鏡的對照而顯得異常小,身體倚在圈狀的皮質(zhì)沙發(fā)里,紋絲不動。屋內(nèi)光線黯淡,周圍的響動越來越輕,漸漸趨于無聲。這種場面多少有些怪異,使人如芒在背。我再次感到尿急,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跟吧臺服務(wù)員要了一支煙。我從不吸煙,在尿池前吸了幾口,感到嗆人,劇烈咳嗽起來。從廁所出來,大廳里發(fā)出男女交雜的嚷嚷聲,轉(zhuǎn)過角看到幾個中學(xué)生,坐在不遠處的圓桌旁,正捧著酒水單大肆要酒。我落回座位,無奈地看著對面的人。她盯著新闖入的一伙人,淡然道:“我的孩子要生下來的話,也該這么大了!”我扭頭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無一例外穿著巨大的粗腿褲,男孩子頂著高聳的棒球帽,女孩子梳著類似道姑的發(fā)型,正低頭撥弄手機。
我整了整衣襟,端坐于座位上琢磨,怎么才能把對面的人灌醉。半天了,我還搞不清她的來路,眼前的局面似乎完全受她的引導(dǎo)。這令人愧赧,沮喪。我想著她大醉后癱軟在座位上,意識紊亂,詞不達意地向我供述有關(guān)她的故事,唯有如此,才能讓眼前的夜晚更加完整,稍慰我心。我畏懼被動的局面,畏懼那些酒量巨大、意志深沉的女人。越是這樣,越是無法遏制戰(zhàn)勝她們的沖動。中學(xué)生興奮地喊叫,關(guān)于某首歌的歌詞被反復(fù)傳遞在他們口中。寂靜中突現(xiàn)的喧鬧令人猝不及防。桌上的酒杯已經(jīng)重新斟滿,我用拇指與食指端起來,凝視透明的液體,來回捻動酒杯。她的面容與身體透過玻璃杯變得難以看清。我對她說:“嗨,還是繼續(xù)干杯吧!”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動作在昏暗的墻壁下很像一個舊時代的影像。我看著她,問道:“你為什么大半夜跑到酒吧來?”
“為了找你喝酒?。 ?/p>
“找我?”
“對!哈哈?!?/p>
“你確定這件事情嗎?”
“確不確定我都坐在這兒了。要是非把一切都搞得那么確定,黃花菜都涼了是不是?人生苦短,長夜漫漫,咱們喝酒吧。我要是和你連干三杯,你不會拒絕吧?”正合我意。
“拒絕女士的邀約,無論如何,這種粗魯?shù)男袨槎家艿阶l責(zé)。咱們痛快地喝吧。”
三杯酒下肚,眼前泛著熒光的玻璃桌面開始向上漂移。頭頂?shù)牡鯚艉痛皯糇兊糜坝熬b綽,大聲喧嘩的學(xué)生看上去面容光潔,童真未泯。對面的女人正輻射出逼人的熱量,像溫暖的燈光籠罩著我。她的衣服反射出柔和的光,看上去鮮艷、奪目。我的大腦被急遽上升的酒精所侵染,像所有酒鬼那樣沉入最后盲目樂觀的情緒中。我盯著她,開心地問:“你也住在白塔寺,嘿,你也住在白塔寺。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俗話說,上天的安排最大。我現(xiàn)在,對此深信不疑。說說,你都有什么愛好?”
“不好說。過去喜歡看電影,小時候喜歡踢毽子,有一陣喜歡逛商場?,F(xiàn)在嘛,除了錢以外,很難對什么提起興趣了?!?/p>
“彼此彼此,我如今也趣味索然,百事不為了。其實我對錢都沒興趣,掙錢太累了,幾乎掏空了我的靈魂。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吃,喜歡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著琳瑯滿目的飯莊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總是蠢蠢欲動。那時候有使不完的勁兒,看到什么都想嘗一嘗。真是歲月無情,白云蒼狗。現(xiàn)在真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提起我的興趣。哪怕在大街上看到交配的狗,都懶得再看一眼。小時候我們可是要用木棍把連在一起的狗擔(dān)起來的。哈,這事兒你肯定沒見過吧!”
“見過呀!”
“你見過?”
“當(dāng)然,別說現(xiàn)在的狗比人多,小時候我們女孩子見了這種場面,臉紅歸臉紅,看的心還是有的?!?/p>
“那我可要好好地跟你說上一說了。狗這玩意兒吧……”
“行行,打住吧。咱們還是說說吃的吧。美食!”
“噢,抱歉,酒后失態(tài)。見諒!美食,美食,那就還從街口的‘成都美食’談起吧。我喜歡川菜。從緯度分布來講,越往赤道走越講究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在走向大眾的時代,單屬于南方。粵菜極端講究食材和烹飪細節(jié),它們那敲骨吸髓式的飲食文化由來已久。然而我們這些淮橘為枳的粗人在進化了幾萬年之后,味蕾已經(jīng)退化,喜歡大快朵頤的進食方式。我們需要趕快吃飽,以對抗冬天無盡的寒風(fēng)。這種時候要我體會鴨舌頭或魚眼睛的風(fēng)味差異,不啻于對牛彈琴。就我們的味覺需求而言,川菜的咸辣足矣,再細就化為無了,這正是它大行其道的秘密所在。沒有北方菜那么寡淡,沒有南方菜那么啰嗦,其味重和量足相得益彰,獨行天下,難遇敵手。不知道算不算飲食的悲哀!在成都生活的時候,我們喜歡去街邊的蒼蠅館兒。那地方的街道彎彎曲曲,兩側(cè)百分之九十的門面都是飯店,老板娘主持店面,老板在后廚作業(yè),有條不紊。可貴的是,無論多偏僻粗陋的小店,端上來哪怕一碗兩塊錢的面條,絕不會辜負你的期望。不光讓你吃飽,還讓你吃好。如今這些館子已經(jīng)沖破盆地的邊界,走向全國。酸菜魚,回鍋肉,香腸,臘肉,所有東西都簡單有力,沖破你的喉嚨,讓你輕易進入饕餮者的角色。”
“其實我也在成都生活過。川妹子怎么樣?”
“你也在成都生活過?什么時候?”我興奮地問。
“2001年到2003年?!?/p>
“我也是2001年到2003年。你不會是住在金牛區(qū)吧?”
“對呀對呀。就是金牛區(qū)哎!撫琴小區(qū)!”
“我——操!我也住那兒呀。這也太巧了。咱們必須干一杯,為了撫琴小區(qū)!”
“干!”她看起來比我還興奮,喝得脖子通紅,灼人的雙目透過墨鏡邊沿,風(fēng)情萬種地拋來一系列嫵媚的光線,斜著腦袋道,“哎呀,有點多了。你說,川妹子怎么樣???”
“其實正宗的川妹子都在山里。不幸的是,我那兩年生活在成都。更不幸的是,她們已經(jīng)傾巢而出,從田間野地浩浩蕩蕩地撲向心中的繁華都市。在成都那樣的內(nèi)陸城市生長起來的本地姑娘不光從小對世事見慣不怪,而且近乎瘋狂地想要擁抱更廣闊的世界,將勤勞與堅韌的美德全部留給了進城的鄉(xiāng)下姑娘。她們占領(lǐng)了小飯館、茶餐廳、菜市場、洗腳店與發(fā)廊,在熙攘的人群中默默無聞,大展拳腳,悶頭掙錢。她們恪守職業(yè)本分,絕不向任何人敞開心扉,事實上內(nèi)心脆弱,心地善良。在我租住的那個房子里,曾經(jīng)住著一個妓女。我沒有見過她,卻從她留下來的席夢思床鋪下翻出一大堆她與部隊里的男朋友的通信。那個房間墻壁上貼滿粉色的玻璃紙,地面鋪著地墊,除了一張床和鐵棍支起來的簡易衣柜,以及一個盛放衛(wèi)生紙的紙簍,不會再有別的了。那時候我去成都投奔一個搞文化公司的哥們,整天妄想弄一個文學(xué)網(wǎng)站將來幾千萬把域名賣出去,從此周游天下。我搬進那家伙給我所租房子的第一天,環(huán)顧房間的陳設(shè),意識到自己的發(fā)財夢的確不夠腳踏實地。我躺在那張床上,想入非非,打開燈,大半夜搜索房間的角落,在床底下翻出一堆遺留下來的東西,其中就包括那些信。從小到大,我都深信所謂妓女是沒有倫理意識的,天生放蕩,貪慕虛榮,不管不顧??戳怂男?,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那些信全部是她寫給男友的,但沒有寄出去。沒有寄出去,這一點耐人尋味。每封信都情真意切,夾雜著自己被迫墮入紅塵的無奈與傷感。我讀著信,一封又一封,感到這個姑娘不僅真實,而且著實可愛。我回想每天去公司時,步行穿過小區(qū)后邊的胡同。這時候,從發(fā)廊的玻璃門后鉆出衣衫暴露的女人。看到孑然一身的男子經(jīng)過,她們就伸手招呼,有時僅僅用手勾,有時伴以言語——帥哥,進來耍一會兒嘛。這些話聽得人心驚肉跳。路過這種地方,我總在想,我的前任租戶是否也持有同樣凌厲的風(fēng)度呢?說到這兒,我想問,你在那兒居住的時候,遇到過這些人嗎?”
“我?遇到過吧??墒俏覀兣膹膩聿蛔⒁膺@些。”
“噢,是?。〕啥?,成都,你也在成都!我們倆實在太有緣分了,居然在那個八卦陣里也住在一個地方。我剛到成都時,在火車北站骯臟凌亂的廣場上買了張地圖,看了一眼,想起了諸葛亮。那個地方時間緩慢,陰雨綿綿,我擔(dān)心自己將長期陷入這個蛛網(wǎng)中無法逃脫。掙扎了兩年,總算離開那個鬼地方了。事實上我喜歡那兒。既然我們緣分如此深重,那你能猜到我接下來生活在什么地方嗎?我現(xiàn)在有一種幻覺,我們一定還在另一個地方共同生活過,否則太辜負這不可解釋的人生了?!?/p>
“是?。∥乙策@么覺得。咱們再喝上一杯吧。我來問一個問題。”
“早就該問了,你不能對我這么無動于衷。干!”我拿起酒瓶,感到剛剛下肚的一杯酒像火一樣在腸子里燒起來,整個身體隨著胃部的劇烈蠕動在膨脹,仿佛稍一泄氣,就要怒吼和嘔吐。我使勁抑制呼吸與腹部的蠕動,緊閉雙唇,狂咽口水,仰頭看著吸頂燈,片刻后總算平靜下來,伏在桌面大聲呼吸,努力提升最后的意志,盯著對面的女人。她的面孔仿佛穿透墨鏡,對我淡淡微笑,嘴角上翹。駝色羊絨衫包裹的肢體玲瓏有致,在幽微的燈光下暗暗閃爍。與所有美好的風(fēng)景一樣,她已徹底融入這墮落之夜的最后一刻。我伸手去摘她的墨鏡,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擋住。我抓住她的手,囁喏道:“讓我看看你的面容,我有點好奇。”
“這是下一道程序,咱們先喝酒。我來問,你來答?!?/p>
“說好了,你必須讓我一睹芳容!”
“哈哈!沒想到你這么想看我。到時我要不讓你看是小狗,不看都不行?!?/p>
“成!有這話墊著,我就放心了。來吧,來吧,說!”
“你至今未婚是吧?”她手托著酒杯問。
我怔了一下,回道:“是??蛇@件事情不應(yīng)該成為談?wù)摰脑掝},人有各種選擇權(quán)。我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這副樣子,是因為我要成為這副樣子?!?/p>
“是啊,每個人都選擇自己的生活,都需要為如今這副難言的局面負責(zé)。除了出生沒法選擇外,很多選擇都是自己做出的。其實第一刻面臨的任何事兒,需要做出的選擇都影響很深。比如我,記得第一次選擇喜歡的紅皮鞋,第一次遇到鐘意的人,第一次選擇一份工作。誰知選來選去,成了這副德性!”
“說得真好。第一刻的確非常重要!想想我們記憶中的第一個房間,房間里遠古的陳設(shè),床上的枕頭,最初圍繞在身邊的親人、朋友,初次步出家門獨自行走的路線,首次過春節(jié),第一個認識的同學(xué),第一位老師的面容,第一塊黑板,第一本書,第一次發(fā)生糾紛,第一次挨揍,所有的第一都強悍地留在腦海深處。它們預(yù)示著深重的東西:出身、家庭、環(huán)境、民情、生活軌跡、習(xí)慣的力量,等等。這些才是真正造成一個人的客觀因素。在這之中,最具毀滅性力量的就是初戀。無論男女,每個人都將在這道未曾預(yù)期的洪水到來時被沖昏頭腦,迷失在湍流中。有的人幸運,有的人不幸。但根本上,所有人都是不幸的。幸運的人沉浸在籌集剩余幸福的喜悅中,忘記了人的觸覺四處蔓延的求索狀態(tài),更何談反思,這是精神的不幸。而不幸者,從開始就是不幸的。人生毀滅了,生命暗淡,寓于一隅,在具體的事物中萎靡不振,唯一可能的安慰或許是在長期的靜默中打開精神的缺口,進入思想的天地,但悲傷總歸是主旋律,記憶壟斷想象,一片斷壁殘垣?!?/p>
“生活就像個圈子,很多人兜在里邊,彼此單向交集,兩兩錯過。說起來真是傷心。就比如咱倆吧,我覺得我們就錯過好幾次了!”
“是啊。你就像一個幽靈,陡然出現(xiàn)在這里。我覺得這很不尋常,你不會是什么人派來的吧?我可是個守法公民,絕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p>
“那可不一定。你們這些臭男人,哪個所做的傷天害理的事兒不是罄竹難書。就說你吧,都傷過幾個女人的心?”
“其實我老被女人傷心,真的,常常傷心欲絕。開個玩笑!你不會是下一個來干這事兒的人吧?你一定要手下留情,我已經(jīng)被傷透了。來,喝上一杯?!?/p>
“哈哈哈。好吧,喝。”我們干了一杯。我估摸著應(yīng)該是最后一杯。
此時我的眼神已徹底迷離,旁邊的中學(xué)生在酒精作用下咿咿呀呀胡亂唱歌,抓著巨大的烤魷魚須往嘴里塞。死一般的寂靜中迸發(fā)出單調(diào)的喧鬧,叫人不安。我忽然感到冷,望著對面的人,對她說:“氣溫下降了,我們應(yīng)該喝一點濃湯,談點愉快的事兒,以便結(jié)束最后的鐘點?!?/p>
“好啊,我去要一個牛肉湯?!闭f完話她起身,扭著巨大的臀部往吧臺走去?;貋砗罅昧肆眉绨蚝蟮拈L發(fā),腦袋來回抖動,笑著說:“我跟那些妓女比,怎么樣?”
“不知道!與她們倉促的交媾只能帶來短暫的宣泄。而你,不動聲色!這種行為特征通常是令人黯然銷魂的女人所獨具的。獨身這么多年,我接觸過不少異性。從成都到南京,再到北京。事實上,嫖娼是個圍繞著‘性交’的完整交易行為,它的意義不在于脫下褲子后那短短的時間,而是從這個念頭開始之際展開的對空洞時間的有效抵抗。你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正在前方,穿過黑暗的街道,進入骯臟的場所,尋覓中意的對手,所有這一切都像盲目亂竄的孩子一樣充滿不可確定的因素。而這,才是它實質(zhì)的價值所在。歸根結(jié)底,男人的骨子里是有冒險精神的,這種精神和女人掛鉤時產(chǎn)生的力量不可估量,但也最愚蠢。多數(shù)人都能感到,妓女對嫖客的憎惡是普遍而深刻的?!?/p>
“哪兒的最好?”她抬頭問。
“人各有偏好。在我看來,南京的女人不錯,那里靠近蘇杭,女性溫婉順從,性格乖巧?!?/p>
“你相信嗎?我也在南京住過?!?/p>
“我知道你準會這么說的。凡是我住過的地方,你一定住過??赡憔木幵斓倪@個局面必將徒勞無益。實話說吧,我雖算不上一貧如洗,但絕不是一個值得你們這樣的女人盡心竭力的主兒。咱們就喝喝酒說說話,把眼下這個夜晚度過去作為相遇的禮節(jié)吧?!?/p>
“我2005年至2010年住在南京的中華路?!?/p>
“難道是斷碼小區(qū)?”
“對呀!看,我就說我們的緣分很深吧。你現(xiàn)在信了沒?來,干一杯吧!”
“干——杯?!蔽彝?,瞠目結(jié)舌。感覺情況越來越不對,我迅速搜尋記憶,無論如何都想不起此人到底是誰。這時候她已將杯中的酒一口悶掉,掉轉(zhuǎn)杯底對著我。而我身軀沉重,思維遲鈍,大腦一片空白,再也沒有喝酒的欲望,“你酒量還真大!經(jīng)常喝?”
“是啊,天天喝。”
“為什么天天喝呢,女的天天喝酒可不多見?!?/p>
“不喝睡不著啊。還是說南京的事兒吧。你知道嗎,我那時候經(jīng)常在三樓租的房子里,透過窗戶觀看一輛黑色拉達,那輛車可真夠老的,開起來嘟嘟嘟嘟,像一輛拖拉機。我記得是一個精瘦的女人開來的,后來就經(jīng)常從這個車里冒出來另一個女人。”
“那是我的車呀!”
“噢?這么巧??!哈。你的車??赡禽v車撞死了一只昂貴的杜賓犬,后來就再也沒出現(xiàn)了!你可真夠狡猾的。你這算畏罪潛逃吧。你是不是老干這種事兒?”
“那只狗咬過我!”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大惑不解,抓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完,試圖借酒精醒醒腦。酒下肚后一陣灼燒,眼前的局面愈發(fā)凌亂。我扭頭沖著吧臺大喊:“服務(wù)員,給我來瓶啤酒,冰鎮(zhèn)的,嘉士伯?!蔽吹确?wù)員把酒瓶放在桌上,我從她手中直接奪過來大口飲用,冰冷的液體穿腸而下,與先前的烈酒劇烈對撞。我揉了揉雙眼,起身,走到對面,坐在她身旁,抓起她的手,吐著氣問:“告訴我,你是誰?你的聲音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墒俏蚁氩黄鹚钦l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們不是約法三章了嗎?你應(yīng)該遵守約定,不要問我從哪里來。嘿嘿!喝酒吧?!?/p>
“可我不想喝了!”
“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想——喝了。”
“最后一杯!”
“最后?”
“嗯。”她端起桌上的酒杯遞給我,在斟滿兩個酒杯后,整瓶“冰湖烈焰”已見底。我顫悠悠端著酒杯與她碰了一下,此時入口的酒已經(jīng)如水一樣無味,但進入胃里卻翻江倒海。我伏在桌上,遏制嘔吐的沖動,眼中景物朦朧,人影蕩漾,稍有晃動即天旋地轉(zhuǎn),不得不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
“為什么呢?”她忽然無來由地問。
“什么?”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么這么漂泊呢?”
“我這是漂泊嗎?我從來——沒有——漂泊,我只是,在尋找。”
“找什么?”
“不知道?!?/p>
“不知道你還瞎找啥?”
“可能是個夢吧。”
“什么夢?既然是夢,豈不是水中撈月?”
“對!我就是要水中撈月,就是喜歡,水中的月亮。見過水中月的人,是無力忘記的。無論是誰!何況那時我是個懵懂少年。你知道嗎,她死了,死了。”
“誰?”
“多年以來我朝思暮想的那個人?!?/p>
“既然死了,就應(yīng)該忘了?!?/p>
“不。你,說得,輕巧。你知道她有多好嗎?你知道,一個人的心只能歸于那最初的悸動嗎?你這種人,怎么會明白這些呢?你們永遠盯著那外部的、俗世的目光。受制于現(xiàn)實,背棄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過著‘豬欄里的生活’,找個公的或母的刨食下崽,任人宰割。我才不要呢!”
“豬欄里的生活?嘿,嘿,嘿嘿嘿……多么振振有詞自以為是啊。你以為就你明白嗎?”旁邊的女人忽然嗖地站起來,伸手指著我大聲道:“你不在豬欄里生活,就以為自己不是一頭豬了?你是世界上最混蛋的豬。你在太原是一頭豬,在成都是一頭豬,在南京是一頭豬,如今在北京,仍然是一頭豬。一頭徹頭徹尾的睜著你的豬眼什么都看不到的——瞎豬!啊——”
一種似曾相識的嚎啕大哭灌入雙耳。我感到驚恐,無力,思緒紊亂,抬頭看著她,不解道:“可是這一切太奇怪了,為什么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呢?十多年來你一直跟著我!你是誰派來的,你的動機是什么?”我被恐懼完全攫住,內(nèi)心顫栗,酒瞬間醒了大半。
“你不是想看我的臉嗎?現(xiàn)在,是時候了,你馬上就要看到了。你看看我到底是誰!”
“你不要摘下墨鏡,千萬不要。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
“可是我必須遵守諾言,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好好看看我!”
“不,我不!不!”我捂住眼睛。
“你必須看,你要像個男子漢遵守諾言,看清楚!看看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她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