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銳
90年代初我還在念小學,一放學,不急著回家,過登瀛橋,逛漁市口。落日熔金,夕陽里漁市口人聲鼎沸,熱鬧如一鍋沸騰的粥。勝利百貨商場的門是一溜厚厚的長板條,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里,開門營業(yè)時,值班的人就卸下靠墻豎著。這商場生意一般,燈暗,各柜臺一畝三分地,各司其職。大概是靠漁市口的緣故,有一柜臺專賣墨綠的漁網網繩,一摞摞坨在陰暗的角落,一下雨,就綠得濕漉漉的,粘稠得像太歲土在蠕動。柜臺上方縱橫著幾根鋼絲繩,賣貨開單時,柜臺售貨員用黑漆漆的夾子夾著發(fā)票收據,掛鋼絲繩上,嘩啦一聲響脆,朝會計的柜臺滑去,空中幾張發(fā)票迎風翻飛,興奮得像捷報頻傳的信鴿。
會計是女的,辦公桌圍一圈玻璃窗,現(xiàn)金重地,涇渭分明,唯有一半圓的洞口供遞錢找零。會計圓臉,長相穩(wěn)重,算盤打得精,噼里啪啦,再忙也氣定神閑。她和營業(yè)員不同,她是店里的知識分子,執(zhí)鍍金鋼筆寫分量沉沉的賬單,燙上海最流行的卷發(fā),滿頭卷發(fā)蓬起,戴黑框眼鏡,有黑皮革公文包般的冷靜。
坊間傳說某大商場里有會計笑靨如花,下手狠辣,有大宗家電生意時,一疊人民幣要數(shù)半天。買主閑在一旁看會計點鈔票,一張張捻開,眼睛都看酸了,打個哈氣或扭頭張望,就這瞬的機會,會計輕扣食指,彈飛一張大團結,落到辦公桌和玻璃的縫隙里,悄無聲息,數(shù)完一本正經告訴買主,數(shù)目不對。眼皮子底下盯得緊,買主滿臉狐疑,接過錢重數(shù)一遍,果然差一張,補上。曾在浴室洗澡聽澡客講這段舊聞,談閑之人倒沒有義憤填膺,反而像看法國老電影《騙中騙》一樣佩服這樣的會計有膽色,即便東窗事發(fā),也以不小心不留神為借口,敷衍過去。而這家百貨商場小,沒有大宗商品,小百貨零錢錙銖必較,倒也太平。加之表情冰冷矜持,加重了童叟無欺的分量,那時候,我們總認為所有的甜言蜜語背后都有狠宰一刀的危險。
漁市口附近有家電影院,名叫勝利劇場。當時鹽城大電影院鼎足而三,勝利劇場、人民劇場和鹽城電影院??措娪笆菬狒[的事,逢年過節(jié),不趕場電影看,這節(jié)就寡淡無味。電影院兩側留偌大的墻壁,請人畫海報,畫師抽完最后一口煙屁股,拎一調色板,扶梯而上,勾勒輪廓,揣摩情節(jié),涂抹成他理解的世界,一張曠世海報橫空出世,畫師懸在半空,躊躇滿志,俯視遠處米粒般來往的行人,想到每一期的杰作,不久又被下一張海報取代,胡子拉碴里布滿了梵高的寂寞。他不知道多年后電影手繪的畫報將窮途末路,他的手藝也將無人問津。藝術家的寂寞,是暗流涌動的票販子無法理解的。那年月,有好電影,票一緊張,票販子就喜上眉梢,手上捻一疊電影票,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游走,逢人兜售。票很吃香,不愁沒人買。冬天放電影前,有一大片空白散漫的時間等檢票員懶洋洋檢票,80年代末生意經才露一角,常有小販來賣花生瓜子,多是婦女,扎綠頭巾,一身碎花小棉襖,胳膊挎一竹籃,籃子里有五香瓜子、南瓜子、花生、花生仁、炒豌豆,花布手巾里藏有一桿秀氣的桿秤。她們最愛做談對象小年輕的生意。戀人們挽手說夢話,脈脈含情,甜言蜜語早就山河淪陷,哪里管幾毛錢的花生瓜子的斤兩里玩花樣。賣花生瓜子的婦女,抓一把香瓜子放小秤盤上,提繩一拎,小秤砣隨食指一勾,滑在桿秤銀色花星之間,曖昧徘徊,多個幾錢,誰也不在意。冬夜,路燈下來來回回叫賣,在電影世界的廝殺和恩愛開始之前,她們隨口的叫賣聲,像慈母昏暗洋油燈下做針線活哼的小曲,有現(xiàn)世安穩(wěn)的靜謐,而叫賣時吐出來的白氣,是一個幸福冬夜的開場白。
漁市口靠北有一輪船公司,沒幾年歇業(yè),倒是一旁的春泉浴室日日開湯,生意興隆。鹽城的老澡堂,早年不用澡票,用竹簽,一頭漆黑,紅印斑駁。冬日寒夜,老澡堂熱氣騰騰,最適合避寒,泡澡后搓背,一桶水沖去泥垢神清氣爽,聽人閑談以不切題為宗旨,捕風捉影,說得有鼻子有眼,如半個說書先生。小時候跟大人洗澡,最愛聽老人講陳年掌故,跑堂賣蘿卜、梨子、五香蛋,落霜后的青蘿卜爽脆,冬天有小人參之說,咬一口青蘿卜,聽老人講野史,神仙般的日子。跑堂接籌,安排炕椅,掛衣服,值得一提的是一根頂端有銅叉的竹竿,跑堂師傅將你的衣服掛在你位子的上方,即使有動歪心思的梁上君子,也可望而不可即,免了非分之想。這根花叉,旁人不能沾手,閑時放在醒目一角,只有跑堂可以動。遇到客多位子緊張,澡客遲遲不肯穿衣動身,老師傅會編胡話忽悠,外面零星落雨了,趕緊穿,免得成落湯雞,手也不閑,用叉衣的竹竿,權杖似的咚咚咚舂樓板,攆客師出有名。這花叉又成了道具。生客紛紛起身穿衣套褲奪門而出,老熟客深知雕蟲小技,不買賬,依舊磨洋工不搭理。澡堂外是粘稠的黑夜,兩扇玻璃彈簧門把冷清和寒意逼在門外,澡堂是溫暖的。
許多年后,漁市口早就拆得面目全非。我到另一家澡堂泡澡,巧遇當年電影院畫海報的老畫師,他腦后留一圈銀色短發(fā),宛如民國一紙剪發(fā)令后的遺老,文縐縐的,仍穿寬松的半舊衣裳,細數(shù)流年,他依然歷歷在目,他說有一方閑章,刻有“不知漁市隔煙波”,不輕易用。我對他執(zhí)晚輩之禮,本要搶著結賬付茶錢,不料他早就付清了。他洗完澡,拎隨身換洗衣裳,告辭,掀開厚厚門簾,推門出去的剎那,我好像看到灰色的鴿子撲騰騰從他的長衣里飛出去,轉眼不見了。
蘇南寸土寸金,澡堂不多,倒是蘇北澡堂遍地風流。鹽城人喜歡在澡堂后加一個“子”,“澡堂子”倒不是疊床架屋,而是鹽城方言使然。腿子、膀子、腦子、圓子、蝦子,仿佛這“子”一拉長,就有四平八穩(wěn)的妥帖。鹽城人就喜歡這繁文縟節(jié)里的現(xiàn)世安穩(wěn)。
今天說的這家澡堂子,地處長壩路。這里風水好,一路之隔,就是普度眾生的尼姑庵。尼姑庵名“接引庵”,原來不大,有個小尼姑白白凈凈,戴金絲圓眼鏡,捻一撮洗衣粉把海青(僧衣,圓領方襟腰寬袖闊)洗得干干凈凈后,扶門而出,裊裊婷婷,讓常來湊一起放焰口的野和尚看到,就拴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堆。因為庵小,獨自接念經的活,力不能支,往往請外來的和尚一起搭棚,野和尚不避七葷八素,不過是糊口而已,眼睛常往小尼姑身上上下瞟,大悲咒、金剛經、心經、楞嚴經、法華經,壓不住他們世俗的欲念,想入非非不過化作嘴角深意莫測的笑紋,沒有開花結果。小尼姑依舊恬凈如水,井水不犯河水,同一屋檐下,各唱各的經。
有靈動如水的尼姑庵接引,這對面的澡堂子仿佛也沾了好運,雖地處舊時城鄉(xiāng)結合部,卻門庭若市。據說,原先是一小禮堂,老板盤下來,廣攬人才。
第一水要燒的好,和有些浴室忽而溫吞忽而燙得下不了腳不同,他們家池子里的水恒溫,掀開簾子,滿池白露水汽,和桑拿差不多,池水略燙,稍稍咬牙沉肩下水,渾身通透。第二跑堂伶俐。老板從教師進修學校挖來年富力強的小劉,小劉年紀不小,卻一張娃娃臉,做事伶俐,八面玲瓏,接過飛來的煙,馬不停蹄打手巾把子,招呼掀簾而入的澡客,三言兩語呼應不耐煩要添水的大腹便便的好佬,眼花繚亂,卻又有條不紊。當年浴室才開業(yè),老板禮賢下士請他來,半壁江山都仰仗他寒暄客套,老熟客沖他來,一時門廳車馬喧嘩,好不熱鬧。
也有其他澡堂子里靠本事吃飯的跑堂,嫌生意差,慕名而來。仇三個子矮人一截,小瓜子臉,逢人喜笑顏開,手腳伶俐,不善飲酒,咪點小酒后狂得不得了,卻不是和人斗嘴耍威風,而是搖頭晃腦學雙槍李向陽。平時滿嘴跑火車,說搓背五個倒下兩個,一個戴帽子了。澡客罵他嚼蛆,人家不過奔喪,輪到你來胡說八道。他笑而不答,忙碗里扒飯,跑堂也就黃昏時客人少,見縫插針囫圇吞口飯,好應對晚上高峰時一窩蜂人來人往。可他這不上臺面的玩笑,卻也是不錯的調節(jié)。
周邊有便捷小吃,得跑堂照顧,洗澡容易餓肚子,點兩個五香蛋,或一碗陽春面,也是常有的事。吃得飽飽的,好談談野史軼聞。
可惜好的說客不多,和進修學校澡堂子不好比,那里是老城區(qū),底蘊好,靠學校,老頭里有點墨水的掃掃一籮筐。這里多是拿著手機自成天地,不太愛搭話,不過也有妙語。比如希拉里敗北,特朗普上臺。一老頭瘦骨嶙峋,躺在榻上,頭墊一束卷起來的浴巾,冒口黃南京煙,滿口煙垢,沉吟道,這特朗普當總統(tǒng)恐怕日子不好過哦。一旁的搭腔,大意是不太好過。有人問為什么。老頭隨口答,那特朗普是神經病,我們日子能好過?他這句話從手機新聞里扒下來添油加醋,這樣憂國憂民倒像一個王朝的遺老。
有人惦念怎么澡堂子還不賣青蘿卜,蘿卜可是冬天的小人參啊。小劉解釋,蘿卜要落霜之后才爽脆,他講究得很。又有人問,那對面尼姑庵的住持死了可有二十多天,快四七了,新方丈可有???仇三一臉壞笑,朝一旁鼾聲如雷的胖和尚努嘴,意思是這放焰口的和尚知道。中午好酒好肉招待,一張紅票子到手,到這里一睡到黃昏,赤條條心無掛礙,羨慕死一幫閑漢。
也許他夢里的尼姑庵依舊庵小房低,小尼姑笑靨如花,低眉垂目盡是道不盡的風流繾綣。浴池邊木桶的水舀子晃來晃去,同他那點思凡念頭一樣,兜兜轉轉不得要領。
想想啊,這家澡堂,澡堂之世俗熱鬧,尼姑庵之蕭瑟岑寂,一凡塵,一出塵,一邊浴室之水濯吾足,一邊是欲潔何曾潔。好奇怪的搭配。
暮色里,洗完澡掀開簾子出來,渾身通透,隨意朝尼姑庵瞄一眼。
那年方二八入接引庵的小尼姑,再轉身時,已是三十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