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強迫孫寧回憶那個珠海之夜是一種痛苦,雖然其中也未必沒有某種意外的甘辛。
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海濱小城的空氣總是很好,夜晚天空依然湛藍透明如水晶。她下榻的中邦藝術酒店是很老的四星級酒店,大堂冷氣足得過分,她一進酒店就打了個哆嗦,但依然裹緊身上的套裝挺直腰走進去。
這是她工作后的第五年,第五十次或者第五十一次被迫出差。
答應這次出差的隱秘緣由是目的地珠海。從拱北過關就是澳門,而孫寧的研究生正是在澳門大學讀的——她所在的廣告公司多數同事都出身北方名校,最多不過幾個上海、廣州、武漢的,再沒有比她母校更南的,加上她又是福建人,更被視作南蠻。也正因此,孫寧對南方反倒催生出無限的鄉(xiāng)愁來,每次在食堂吃飯,豆腐腦不加鹵只加糖,自稱是“死不改悔的南方人”。孫寧對澳門尤其思念,起初兩年在本島,后來在橫琴,加起來整整待了三年,除了曾經坐澳門同學的車去了兩次路環(huán)外,最常廝混的地方當然是本島和氹仔——絕大多數賭場、酒店都在這倆隔海相望的小島上。沒在澳門常住過的人很難體會到,這座城市因為博彩業(yè)而畸形發(fā)達——據說2018年賬面流水已超過拉斯維加斯七倍——政府對賭場征稅又高,體現在市民身上便是超高福利,年輕人畢業(yè)后動輒補貼數十萬創(chuàng)業(yè)基金,但只限于本地生享受,連本地幾所大學的陸生都不可以,除非拿著學生證去少數幾家政府參股的公司謀職,或者就在學校當助教,每個月也差不多有上萬補貼。
孫寧家境尚可,對錢概念不強——本來選擇去港澳臺念書的陸生也極少真有家境貧寒的——因此對此地方保護政策也僅限于隨大流吐吐槽,連助教機會都沒去爭取,拱手讓給和她同年過來的男生。也正因為日子好過,那三年過得沒心沒肺,同學關系比本科更融洽,學費雖比大陸略高,獎學金卻也人人有份,護膚品比香港還便宜,本地美食又多元,一千多天就在吃吃喝喝買買逛逛里過去了。
后來她想,大概也是研究生期間過得太舒服,除了功課,整個人的心智那幾年幾乎是停滯的。從沒遇到過壞人,很容易地,工作后就把所有人都當成了好人。
但也正因為如此,她非常懷念在澳門的日子,那幾乎是她心理意義上最后的童年時光。
那件糟糕的事發(fā)生前,孫寧早計劃好第二天過關去澳門,因此一到酒店就洗澡上了床,坐在床上擰開電視機。正如那許多個在澳大度過的舒適夏夜一樣,無論外面多么悶濕,一旦進入空調之神掌管的室內世界,所有汗液就自動蒸發(fā),溫度再調低兩度,蓋著棉被做夢正好。每當這時她就忍不住要歌頌消費主義的便利,雖然遠處高高低低的蛙聲昭示著明日又是一個響晴熱辣的暑天。
看完TVB最新劇集,時近十點半,她剛剛關掉電視機,突然收到老胡一條微信。定睛一看是他和公司副總的聊天截屏:聽說孫寧到處講我“蜜兔”她。他媽的我私底下連一頓飯都沒和她吃過,這女的是不是神經病?
老胡發(fā)完這條沒再說話。一種欲言又止的狀態(tài),仿佛做好了對此不予置評的準備。
事發(fā)如晴天霹靂。
孫寧定睛又看幾眼,驚出一身冷汗。她入職五年,升到現在這個位置才不到一年,正是根基未穩(wěn)的時候,說到底,還是這個副總當年面試她印象不錯才提拔的她。她如果真說了這樣的話,和領導的梁子就算結得深了,甚至未見得還能在公司里留下來。然而這是她工作后最游刃有余的一段時間,理想職位貌似也唾手可得。而如果離職,她即將三十尚未婚育,萬一再拿不到前公司的推薦信,不見得能有更好的發(fā)展前景。
何以至此?
她立刻詢問老胡。老胡是這個公司里她唯一的死黨,進公司前就認識的師兄,也算半個工作搭檔。他大概一直有點喜歡她,但有家室,對她也就止于不必說破的一點好感。
老胡說: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剛剛老大發(fā)給我的,你也看到了,語氣不大好。我也不好瞞你,你自己想想該怎么應對。
孫寧回信息的手都在抖:現在該怎么辦?
老胡:建議你先冷靜下來,保持鎮(zhèn)定。林總前段時間還在大會上建議提拔你當部門主任,現在可好。你想想到底誰可能害你,回來再趕緊和他當面解釋?
她還沒想好怎么回,沒兩分鐘微信又來了:哎!你也別太緊張。沒事的。
孫寧心頭一熱,老胡也算是真的為她著想了吧。人人都知道他們關系近,如果她真卷鋪蓋走人,他在公司也少了個說得上話的人。
窗戶沒關嚴,外面蛙聲響成一片。全然沒有之前夏夜的靜謐美好,變作讓人焦心的萬鼓連發(fā)。很壞的事要發(fā)生了,腦子里有聲音在聒噪。而她作為當事人全然阻止不了。一顆心在胸腔靜靜地著了火,電光火石間,無數糟糕的可能性都策馬奔騰起來,來回騰踏不止,制造出更多的煙塵和火焰來。
她只能再次向老胡求助。
我真沒說過這樣的話。孫寧謹慎地想了半天,打完又刪掉重新措辭:我說林總“蜜兔”我做什么?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不想干了?
老胡說:我知道你不會。但你是不是真的沒和他一起出去過?林總說從來沒和你單獨吃過飯。
更大的一波熱浪轟然襲來。孫寧耳邊嗡嗡作響:你也懷疑我誣陷他?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冷靜下來想想,誰最可能會傳這個話。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咱們自己別先亂了陣腳。
心火噌噌地燒上去又退下來。在短短幾分鐘里孫寧出了幾身大汗。她輕聲說,我知道是誰了。
老胡說:誰?
杜峰。
杜峰不是你去年剛招進來的新人嗎?你一直帶他,也算半個師傅吧?到底怎么回事?
孫寧說:我們團隊上次聚餐請了領導,林總坐我旁邊,一直灌我酒。后來我去廁所吐了,出洗手間正好遇到他,當時沒什么人,他順手摟過我脖子又襲胸,還打算趁勢強吻,力氣特別大,還說結束讓我和他一起回家。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掙脫,事后肩膀和手腕各有一道淤青。這件事我們團隊的人都不知道,除了杜峰和小雷。
怪不得他說沒和你單獨吃過飯——敢情當時是一大幫子人。林總當時喝了多少?
總有七八兩五糧液??此裉爝@語氣,估計是喝多了全忘了。
杜峰、小雷怎么知道的?你當時受傷拍照沒有?
那飯局也接近尾聲了,好幾個人都叫車先走了,最后就他倆留下來買單打包,林總上完廁所回來仍醉醺醺地坐我旁邊,我余驚未定,立刻站起來換了位置。后來林總司機就把他接走了。我那天也有點醉,出門就哭了,他倆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安慰我。也許喝多了吧,我就忍不住說了——他們大概也看到了我的傷。
后來林總沒為這件事和你道歉?
沒有,連解釋都沒有,就像從來沒發(fā)生過。后來團隊有個項目計劃被他打回來一次,杜峰問,老大不挺喜歡你的嗎?怎么這樣?我還讓他別瞎說。你看,這事我守口如瓶,連你都沒說。
狗日的,那多半是杜峰。小雷老實,不像。今天這么晚了,你也別胡思亂想了,先睡吧。
你覺得到底是誰說出去的?
別想了,先睡吧。晚安。
哪能說晚就安。孫寧繼續(xù)一個人坐在賓館的床上。在這靜到可怕的一刻,這賓館的真相才一點點凸顯出來。說是藝術酒店,準四星,但很多地方裝修早已顯得陳舊,有些地方墻紙的接縫處都翹起來了。她無意識地去摸那凸出的一角,被膠水膠過的地方很硬,已經毫無黏性。她試著再掀起來一點,便聽到刺激的撕裂聲。她一路快意地順著扯下去,直到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一整塊墻紙都可能被撕下來,才住手。明早服務員進來會不會要她賠?會不會這房間里本來就有攝像頭?
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但為什么偏偏是他,杜峰?
孫寧私下一直認為杜峰才是這個公司里和她更近的人,關系之鐵甚至超過老胡。他去年才入職,一入職就極聽話。中等個子,長臉,顴骨如名字一樣陡峭,但其貌不揚又不愛說話,因此并不讓女生感覺到多少攻擊性。對他感到親切的另一個原因是他長得有點像高中時她的鄰居,比她大一歲多,同校,沒上大學前就出了車禍。那時她高二他高三,有一天放學回來聽到隔壁一連串吵鬧哭喊響成一片,問了半天才知道鄰居放學路上低頭看書被一輛轉彎的皮卡撞了。雖然不熟,但那天她也忍不住哭了,因為從未意識到死亡離自己竟是這么近在咫尺的一件事。這也就算是夭折了吧,那男孩離十八歲還差幾個月。
這男孩十五年后還了魂,站在面前換了個名字叫杜峰。細算起來時間肯定是不太對的,但巧就巧在真像。
杜峰一開始就不叫她姐,而叫她小寧,連叫法都一樣。隱秘的親切感加上對方確實能說會道,孫寧幾乎把工作幾年來所有心得和盤托出,并很快發(fā)現這男生上手極快,至少是比當初的她快得多。她過了很長時間才適應的工作節(jié)奏、人際藩籬,他輕輕松松就逾越了。而且有一點優(yōu)勢相當顯著——主管領導林總愛說黃段子,杜峰是男生,反應又快,每次接話都比別人更及時,也更能抓住重點,不像她,只能坐在那里芒刺在背、如坐針氈地忍耐著。她都工作五年了,仍然沒辦法對這一切做出適當反應,只能恨自己臉皮薄放不開。
她為什么會懷疑他?
認為是他其實要比認為是小雷更傷心一點,畢竟她幫過他那么多。而究竟為什么不懷疑小雷呢?可能因為小雷是女生,理應懂得這種事有多難受,孫寧不愿意輕易把姑娘往壞處想。那么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五年來同自己交談沒超過一百句,也從來不和領導套近乎,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在背后嚼舌根、打小報告。
那么孫寧走到底對誰的好處更大?其實對這兩個人來說機會都差不多,空出來一個副總監(jiān)位置,后來者都有機會早點升。但她到底做錯了什么?錯在忍不住哭了,還是錯在說漏嘴?
輾轉反側昏昏沉沉一夜沒睡好。前半生太順了,她能理解的陰謀最多不過是宮斗劇里的奪嫡爭寵,離現實隔了少說也有幾百年,從沒想過這種戲碼也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到下半夜,賓館各處都散發(fā)出嗆鼻的塵灰氣息。在其他一些地方,比如博物館,同樣是舊的味道,就要好聞許多:冰涼的,節(jié)制的,歷史的塵埃被徹底隔絕在玻璃櫥窗里。櫥窗里一般還會放著溫度計,讓時間的水晶棺更恒溫。世事如棋局局新。此一時,彼一時。不需要五百年,五天后誰還知道這房間里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女人徹夜難眠。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火焰又噌噌地燒起來,與之一起的還有恐懼。
她因低估人性之惡而做出錯判,最壞的后果已經釀成。
一夜未眠。孫寧清晨還要過關去看過去在澳門大學念書時的書院院長。院長之于她相當于藤野先生之于魯迅先生——她也不知道怎么想起這么個比喻。澳大住宿是書院制,院長就是那種沒有實際作用,但類似精神導師和輔導員一類的存在,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了,不算太虔誠但很有趣的基督徒,五十歲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臺灣人——澳門和臺灣的學制相似,因此經常會從臺灣請老師過來。她原本設想得很好,希望讓院長看到她在職場游刃有余的一面而替她高興——但事與愿違。越心急越睡不著,明天能順利早起就不錯了。
此事發(fā)生前,她還只是念舊,眼下睡不著,見面的意愿反倒變得急切,出于對年長女性的本能信任,可以發(fā)問:院長,如此這般,我該怎么辦?
長夜漫漫,蛙聲如雷,空調失靈,頭痛欲裂,好像永遠不會天亮。
2
說不清哪一刻,那個女孩就從人群里躍入了她眼內。清秀,瘦小,扎馬尾辮,穿一條牛仔藍的連衣裙,一臉茫然地從海關閘口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擁著往外走。見她努力對抗人潮停下步伐,用咬字不清的白話問人:唔該,請問賭場大巴系邊度?孫寧就知道這肯定是個沒怎么來澳門玩過,又想裝內行的菜鳥。只有菜鳥才會相信攻略說的游客可以蹭賭場的免費接駁大巴到市中心的傳聞,這姑娘的手一看就知道這輩子從沒摸過骰子。幾個賭場大巴的工作人員就站在人群接引處,翻了個白眼懶得理她。
孫寧從一早上聽見鬧鐘起身后就像夢游一般,趕上了賓館的早飯,沒滋沒味地灌了一肚子冷牛奶和油膩膩的炒河粉。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孫寧終于忍不住過去用普通話搭話:喂,你要去澳門哪里?
啊。女孩轉向她,一口結結巴巴的粵語立刻如釋重負地切換成普通話:你好你好。我要去澳大。
我正好也要去澳大,你跟我去坐城際巴士好了。坐賭場巴士不行的,澳大在橫琴,下車之后還要打車走很遠,怕你會迷路。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姐姐!對方頓時歡呼起來,孫寧這才注意到,她皮膚光潔,彎彎笑眼里滿是二十啷當歲才能濺出來的星星。沒有雀斑,沒有黑眼圈,看上去不止昨天晚上,大概有生以來都睡得很好。孫寧有點嫉妒地想,自己當年在澳大還不是從不失眠。但是都會老的,都會遇到壞人的,損毀破壞早晚都會來的。
第一次來澳門?
不是哎。去年和朋友來玩過一次了。
哦。
先“哦”的那個人通常就表達了不想再交談的倦怠。她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女孩背著包一路小跑地在后面跟著。很快她們已經并排坐在直達城際巴士上了。她先坐下,女孩理所當然地靠著她坐下,顯得很親昵。
姐姐謝謝你。本來可以上網百度的,但是我的手機沒開漫游,查不到公交線路。
她的普通話很好聽,略帶一點臺灣腔,也可能是福建人。孫寧滿腦子官司沒打完,遇到疑似老鄉(xiāng)也完全失去攀談的欲望。
嗯,沒什么,不用謝。
姐姐,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孫寧悚然地伸手摸摸臉頰,好像是凹下去了一點。才失眠一晚上就這么明顯地憔悴了嗎?這個小姑娘太不會說話了。只能怪自己瞎熱心,這下好,這一路二十分鐘都消停不了了。
嗯,還好啦。她含混地回答,決心把冷漠進行到底。
姐姐,你去澳大干嗎?
看老師。我是澳大畢業(yè)的。
其實下半句沒必要,說完她就后悔了。明明不想聊天,說這么多干嗎?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問,你又去澳大干嗎?
我去找那里的一個男生……上次在路環(huán)島認識的。女孩羞澀地說。
被騙財還是騙色了所以千里迢迢追過來?孫寧想。但總不好問得這么直接。
那男生怎么不來接你?你手機沒開漫游,找不到路很危險的?;仡^別人把你在賭場賣了都不知道。她嚇女孩。
他不是我男朋友。女孩羞澀地說,也不是澳大的學生,只是住在那附近。
澳大附近?地址你知道嗎?
光知道一個花園小區(qū)名字、一個門牌號,不過不知道哪棟樓。
小區(qū)那么大,你怎么找?
先找找看。女孩的聲音溫柔中帶有某種強烈的東西。孫寧更懷疑她被騙了。起初的臺灣腔漸漸消失了,但多半還是南方人,LN不分。
他……長得很帥?孫寧雖然困,但無限好奇心仍被激發(fā)出來。八卦其實是人類天性。她也許暗自渴望聽到一個比自己的經歷還倒霉的故事。
不。女孩羞澀地說,他嘛,長得不怎么樣。
那你……
就是一個約定。
約定?更離奇了,孫寧想。她突然懷疑一直騙人的也許是這個女孩。她要做什么?接下來會不會該和自己借回去的路費了?
他去年和我說好的,要我今年六月之前來找他,會帶我去路環(huán)一個很特別的餐廳看星星。還說要帶我去賭場,玩一晚上的老虎機。昨天我在學校里一看日歷,嘩,還差兩天就六月份了!猛地想起和他的約定來,立刻就決定坐車過來看看。
你連他家具體地址在哪都沒弄清楚就過來,當時沒留聯(lián)系方式?
沒有。女孩說,他其實想掃我的微信來著,但我當時還有男朋友,覺得這樣不太好。
現在和男朋友分手了?
嗯。女孩轉頭對她笑笑:四月剛分的手。
不好意思我問多了一點……但是,你分手是因為這個澳門的男生嗎?
差不多。女孩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當時聊得特別開心,盡管男朋友在也一樣。事后就一直忘不掉,也一直很后悔沒給他留聯(lián)系方式。不過,就是這樣才有趣吧。
如果找不到人怎么辦?
實在不行就只有回去咯?;蛘咦约喝ヂ翻h(huán)看一晚星星,那餐廳的名字叫什么竹園還是翠園。
路環(huán)我熟。孫寧突然產生一陣久違的沖動。如果你找不到那個男生,我?guī)闳?。島不大,我應該可以帶你找到那個餐廳。
啊,姐姐人真好。這次女孩再次轉頭向她一笑,笑容很甜,卻并沒有濺出星星。也許是覺得她的友善太過了,也絲毫沒有問她要聯(lián)系方式的意思。
孫寧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往車窗外。這么輕易就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表示好意實在是太傻了。剛遇到那樣的事,結果還是死性不改,就因為女孩年輕、天真,看上去無知者無畏。這么說來,輕信杜峰自己也有責任吧。不知道為什么,孫寧的情緒突然好了一點。
有可能只是因為她哭了,他到外面替她打抱不平,有意無意間就說出來了,未必是直接去林總那里打小報告?;蛘哒娴氖切±祝克龑Χ欧迥敲春?,和小雷認識更早,卻完全不熟。其實還是怪她偏心得太明顯。但親切感這種東西,和外人怎么解釋得清呢?好在杜峰也不是帥哥,否則緋聞早都傳得滿天飛了。其實她根本就不關心他的情感生活。不過是建立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基礎上,自以為能照顧所有想照顧的人。一旦產生這樣的幻覺,一個人離危險也就不遠了。
既然想透了,辭職也沒什么。天氣這么晴朗,海鷗輕輕掠過海浪。
窗外已是茫茫大海。
不知不覺巴士已經開到跨海大橋上了。在澳門生活有個特點,每天都有機會過海若干次。上下班過橋時看窗外晴朗無風的海面上點點小帆,是很特別的都市體驗。那些每天都要過江的城市可能也差不多。但是,海畢竟大一點。
孫寧平時不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但那天她格外想和這個陌生姑娘多說幾句,因為直覺認為這事實在不靠譜——她聽見自己又在發(fā)問:你們當時在路環(huán)怎么認識的?
我和男朋友……她頓一下,和前男友,去年兩個人去玩。他一個人坐在路環(huán)島的碼頭上發(fā)呆,手里拿著一本扎加耶夫斯基的《無止境》。我們就過去和他聊天,就這樣認識了。
我陪你去找他吧。孫寧沒頭沒腦地說:我手機能上網,陪你找到這個人就走。
那個女孩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她:真的可以嗎?姐姐你怎么人這么好?。?/p>
我只是不想在澳門本埠新聞里看到你的臉。她心想,但沒說出口。
她們在澳大站下車了。她知道那個花園小區(qū)就在離澳大一千多米的地方。反正也沒和院長約定時間,只要中午飯之前趕過去就好。沒想到那小區(qū)很大,那女孩又只知道一個A座703的門牌號。這小區(qū)里至少有二十棟樓,一個個找過去估計也得半小時以上。
姐姐你走吧。女孩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太糊涂了,當時沒聽清,也就不好意思再問。要是當時肯加他微信就好了。
孫寧對讓她走的建議不予表態(tài)。一面觀察這小區(qū)的樓群分布,心底暗中規(guī)劃好了挨個按門鈴的順序,一面隨口問:你哪年的?
2000年。
哦,千禧一代。她有點悻悻然地說。
她是1987年的,兩人之間相差十三年,簡直像差了一個世紀。這姑娘一定做夢都不會想到什么被職場老男人強吻襲胸,還被同事告密之類的破事吧。突然間她有惡作劇的沖動,既然女孩什么都和她說了,那么自己也把這事告訴她好了。反正都是萍水相逢,對方不可能對她造成什么實質性傷害。
咳,你看我是不是黑眼圈挺重?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
找到第五棟樓的A座703前,孫寧基本上就把這個狗血故事講完了。和陌生人說心事有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感,尤其當身邊聽眾聽得不斷瞪大小鹿一樣驚疑天真的眼睛時。
好可怕,工作后怎么會這樣?姐姐,你那天被胸襲沒有立刻報警嗎?
?。繉O寧還真的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她定住了,呆呆地回頭看那個女孩。
要是我就會立刻報警的。女孩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完全是那個什么林總的錯。他肯定是故意占你便宜的,就欺負你愛惜羽毛,不敢說出來。
這姑娘竟然比她想象中聰明多了,孫寧肅然起敬。這么快就把握到了重點,而且處理方式還這么剛。
如果你不報警,那么他很可能還會再騷擾你的。他是不是和別人說你到處說他“蜜兔”你?我覺得吧,他這樣做可能有兩層意思。第一呢,就是怕你說出去,先下手為強,先把水攪渾了;第二個呢,就是為了讓你心虛害怕,然后再設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還有什么目的?
他一定對姐姐很有好感,所以上次裝醉用強沒成功,這次就有意讓人傳個話,就像下賭場賭大小一樣,他賭你之后肯定會去找他。等你真私下去找他解釋的時候,再會發(fā)生什么事就不好說了。
你怎么能分析得這么明白?我的確想過回去就找他的。孫寧又驚又怕。
很簡單啊。我們老師說,如果想不明白一件事情的真相,就要看最后誰能得到最大的好處。如果這件事以這樣的方式被說出去,原本沒任何過錯的姐姐的名聲反而就不好了,所以絕對不會是姐姐自己說的。而你那兩個同事也一樣,你明知道他倆知道,因此他們去打小報告也是需要承擔風險的,你那職位又不是你走了就一定讓他們上,那對他們的好處是什么?尤其你說那個男孩還是你徒弟,他所有本事都學完了嗎,就趕師傅走?還有你說的那個看上去與世無爭的女同事,把你逼走了,難保別人不懷疑她,你人緣又好,她日后也不一定好過吧。所以算來算去,你們老板自己說出去的可能性最大,這樣既可殺一儆百,又可先發(fā)制人,還能試探你肯不肯屈服,一箭三雕。
孫寧聽得目瞪口呆。瞬間意識到,自己留下來,原本是打算保護這個姑娘的,這下才明白自己的自以為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保護……
那女孩再度轉臉向她,這次眼睛又滿是星星:因為我看出來姐姐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啊。我覺得你那時情緒很低落,想多陪你一會兒。
孫寧眼底驟然間充滿了淚水。如果她有信仰,也許就要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姑娘是天使,怎會這么巧,就在她遇到事的第二天從天而降?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走得更快,去按一棟棟樓的門鈴。
到第十三棟的時候,按了很久都沒人應,她們正準備離開,突然有個男生的聲音遲疑地響起:喂?請問,揾邊位?
她回頭看了一眼女孩。女孩肯定地說:就、是、他。
他倆通過應答機聊了好一會兒。又過了幾分鐘,男生下來了,看上去的確不是個帥哥,高高大大,臉曬得很黑,但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光。他靦腆地笑著走向女孩:明天就六月了哦,你好準時。
孫寧遠遠地抱著手臂看著,不禁也微笑了。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希望自己年輕過,只有年輕,才依然愿意采用最簡單的方式去相信這個世界的光明面,與此同時,在遇到事的時候,也才能夠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去懷疑其他弱者。
她的確應該報警的,當時就應該。是誰說的、說不說出去,都根本不重要。
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男孩女孩一起請她上去坐,她笑著說:唔使啦,你們好好玩。又對女生說:你存了我電話號碼的吧,有事就找我。又特意轉頭對那個男生說:這姑娘超叻的,你不要想騙她!
說完就步子很大、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都想明白了,見到院長很多問題也就不必問出口了。院長也許會替她擔心,上一輩的人總歸想得更周全些。只要簡單地問問她身體好不好,最近書院有什么有意思的新活動就好。七十多歲的人見到以前的學生總歸很高興。孫寧在院長出現前就已經做好了所有心理建設,看到那頭熟悉的銀發(fā)由遠而近時,她發(fā)自肺腑地笑起來,迎上去。
四個多小時后孫寧再次回到拱北關口。猛然間,似乎看到一個很像那女孩的身影在賭場大巴處,隔得太遠,看不清。她想過去看看是不是同一條牛仔裙,笑起來眼睛里的星星還有沒有下午那么多、那么亮。但眼一岔就過去了,也極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在珠海機場辦完登機后,還有五分鐘就要起飛了,并沒有任何陌生電話打進來。
倒是她給老胡打了一個電話,想告訴他自己準備辭職的事。但那邊久久地響著空音,沒人接。她突然又想,老胡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除了被指定傳話之外,是不是他也覺得這一切很正常,成年人理應忍氣吞聲,尤其是年輕女性?那么她離開原本是個人選擇,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她被燙著了似的飛快按掉通話鍵,關了機。
飛機升空后,舷窗外有極為燦爛的星空。
她希望女孩和男孩這時候已到達路環(huán)島,找到了那家了不起的餐廳,并仰頭看到了同一片光華璀璨的星河。每顆星星都像極了女孩的笑眼。那個男孩看上去就是會讓人立刻相信這個世界有光明面的類型,雖然不帥,但是看上去十分正直,羞澀而且溫柔。怪不得會讓人一見鐘情。
孫寧睡去時,一整個北半球的星星都懸在大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