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組詩）

馬 瑛

雜 樹

窮崖多雜樹，每一棵

都與瘠土相連。青冥在上

不關心哪朵浮云罩住怎樣的生靈

所有的啞默都有對應的作聲

如果有動靜，那定是微風過處

不慎趟出了惻隱之心

你們聚集，在邊緣地帶

有著一致的心靈默契，不忍粗聲大氣

接受這樣的安排——

根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開枝散葉，安放年輪在心里

不輕易暴露時間的底牌

你們存在，無法選擇方式

漫不經(jīng)心地長，或者急于參天

意味著：樹大不由根

要遮的蔭遲早會改變樣子

你們在歲月的沉默里扎根

相親無言，不做解釋，就把世界定義了

形成共識，讓喧嚷隱匿

一棵寂靜挨著另一棵，靠種子繁衍成林

鈣 失

你的骨頭，曾經(jīng)不聽勸阻

拼命瘋長，忍下所有疼痛

給時間一年年使用，不知不覺

磨損，變質，

為自身的慷慨，大方

當你隨生活起舞，我也起舞

當我折斷，你只得步后塵

就這樣放慢速度

奔跑不能，疾走不濟

緩行，你的身影形似拐杖落地

總有那么一天，我

我的余年，將從你引以為傲的結實中散盡

我在腳腕骨的關節(jié)上打滑

砂石從懸崖邊跌落

你遲鈍的腳踵腳踝，敵不過沉重的身軀

我憂傷：關于你的白晝與黑夜

我無法終其一生守護

我始終捧你在手掌

信心斷我臂

只能看你苦痛地忍下虛弱的痛苦

痛

木已成……木匠扮演揭秘者

解讀木的靈魂，讓重負釋放，讓材回歸木質

鋸一句一句復述木身體里淤滯的故事

方知木也含淚，只是不曾輕彈

那回環(huán)往復的單調音節(jié)，有著命運深切的詠嘆

鋸末紛飛如雪，雪在現(xiàn)實里冷凝

木靈魂里的痛，得到析晶——

曾經(jīng)光鮮的花、繁茂的葉都是放大了的繁榮

看到年輪，才知心中一圈圈不盡其數(shù)的風的波濤

固化了多少隱忍的痛

看到木屑，才知眼中噙著的淚只是融冰之一滴

卷曲進身體里的運道才是時間沉積的內傷

除去淚水，木不易朽腐；帶走沉苛，木可雕塑

失去生命的形象最容易被賦形

借物件或藝術品還魂之前

給木以松弛，不再催緊發(fā)條

還要對不曾知曉的那些守口如瓶的往事

保持冷靜和克制，并且懷著溫柔的感情

懸 崖

讓習慣坐在河床椅子里的水站起來

大聲說出心里話

——被逼才有思想的高度

風無情的教誨，令懸崖邊誠惶誠恐的樹

小心翼翼落實到一生的行為

光陰看上去平淡無奇

轉過生命的背后，往往是陡峭——

不是萬劫不復，就是涅磐重生

在世人眼里，風光的邊緣還是風光

其實不然，風光到了盡頭

舉步就是衰敗

——這不是命運，是事物存在的另一面

高傲的懸崖在學究式地堅持：

學會克制，就忍受沖淡；想要放縱，可能面臨深淵

真理交給受罰的河流

懸崖把行走的警句刻在時光貪歡時的裸體上

加 法

一加一等于二。五加二等于七

七加零呢？

像一個星期帶回兩天假

周六和周天擱置不用

形同七加零

沒有任何質量可言，幾近于無

任何事物加上零，都還是任何事物？

零是什么，可能是剩余，也可能是耗盡

是開始，也是倍增

學會加法——

算式：給平淡加鹽，給年輪加圈

給奔跑加道路，給平凡加不凡

任何事物加上零，都能成為奇跡

一個十倍于原來的巨變

在人生秘方中

加上善，則大于善

加上仁慈，必然大慈大悲

加上愛，幸福就會多于愛本身

好像存進銀行的財富，在數(shù)字后面進位

坦 途

一條長途，有意彎一彎腿

讓長驅，植入勁跑的韌性

柏油路面愧意十足

實在沒有什么景致示人

連路旁的事物，也都謙卑不已

暫無新奇可供——

抱歉，行駛就是重復向前

重復身體在靈魂上的慣性

重復時間在光陰里的履歷

路邊有隔離欄，聲障墻

拉開此在與彼時的距離

保持單向道上飛駛的快意

彼時，三年或五載，看過去——

坦途是風景，是真相

彼時，從曲徑的角度看

坦途是把握，是確定

彼時，坦途劃出長長的破折號

說明所有的時間不是虛擲

是腿自帶卷尺測量人生的峰值

行 船

行船在水流中，我的心散落在岸上

經(jīng)歷間，山放下越來越低的身段

水，明顯區(qū)別以往的激越

往下游去，無數(shù)春天

說出一樣的花朵的語言

臨到秋天，才聽出不同的果實含義

往下，看秋色濃墨重彩地

覆蓋青翠，掩護通津

卸下陽春，盛夏

我模仿著學習，領會陽光和風雨

在歲月的留白處，再也沒有

清澈，勾勒游魚

簡單的快樂，連波濤

也像潛艇，到混茫深處去運行了

時光就是這樣：高開

低走，逶迤而來

我持續(xù)裝載，卸運，反反復復

跟著它顛沛，動蕩，飄搖，沉浮

直至平緩，輕盈，寧靜

我敞開，若河床

褪下溝槽的小腳褲，像樹木

褪下蔥蘢的裝束，收起

時間邊緣輕淺的淚水，信誓

既然沒有進入大海的境界

就盡量藏起礁石卵石大大小小的固執(zhí)

盡量向前，舒展遼闊

自如吞吐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