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交談（組詩）

顧彼曦

與父親交談

深夜，電話里與父親交談

父親說，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自作主張為我在城市買下房子

這是一個多么絕望的父親說出的話啊

老了，骨頭里也滲透了寒氣

自從生下我和弟弟，父親就把半生青春簽在了工地上

鋼鐵、卷尺、水泥、電錘、螺絲帽、架子車

以及從甘肅刮向新疆的陣陣寒風(fēng)中

這些生硬的東西，都是他的患難兄弟

為我買下房子后，他打算跟他的兄弟們告別

一樁婚姻，應(yīng)該祝福，充滿喜慶

因為高昂的禮錢，父親低頭了，卻沒有人

讓他有面子把頭抬起來

傲骨的父親?。∽鳛槿俗?，也即將作為人父的我

多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我怕這話說出來，你又該責(zé)怪自己了

搬家記

版圖上，從重慶搬到西安

從西安搬到隴南，幾厘米的距離

用了四年時間

具體位置上，從冉家壩到南關(guān)新村

從南關(guān)新村到玉祥門

從玉祥門到舊城山

從舊城山到有了自己的新家

也用了四年時間

經(jīng)歷了生活的漂泊之痛

經(jīng)歷了借錢賺錢還錢再借錢欠人情還人情

搬家的過程中，丟掉了鍋碗瓢盆

廉價的被子床單，及抹布般的日子

也丟掉了再也遇不到的青春和單純的愛情

暮色下的東江

手心朝下，舉止到眉間，一巴掌

的位置，就是暮色下的東江

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去衡量生活的尺寸

其他的方式，會讓我感到越發(fā)無力

你不必為此感到失落，生活在小城

也能悟出生存的哲學(xué)

位置不同，必然產(chǎn)生高低貧賤之分

暮色下的東江，流動隱秘的事物

失落者，就像活在一個獸籠子里，野性消退

高高在上者，指鹿為馬

求真務(wù)實者，默認(rèn)鹿為馬

行走在蒼茫的暮色下

聽一首老歌，向后遠(yuǎn)去的零散燈火中

這些年，走散了多少人

去年的秋天，我保證沒有這么冷

年齡大了，越來越愛惜羽毛

路上每遇到一個人，也會看成孤魂野鬼

沿著街道行走

重慶偏南——贈楊秋平先生

你說，你們來了我就高興

一杯烈酒飲下，夜色又溫暖了一點

這年月，流淚的人越來越少

今夜，你我碰杯擁抱

總讓我想起電影里失散多年的兄弟

人，活著就意味著死亡

在人世，高興的日子并不多

每次見到我們，總是先把自己灌進(jìn)酒杯里

流淚很久，你高興，不說我們也懂

再過幾年，我們都有了孩子

不會再像他的父親一樣，怕你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

你會不會想起這些年的往事？獨自

飲下這杯烈酒，引出

你我之間，滾燙的江河

銀簪子

母親每次清查房錢的時候

都會解開一卷碎花布

纏足的少女

便從唐朝的秩序中裸露出來

初見它時，母親還年輕

它的身份是家中辟邪之物

母親總囑咐我和弟弟，丟了它

就等于要了娘的命

我便和弟弟視它為娘的根

遇上雨天，母親閑了下來

就會打開那口紅木箱子，重新解開碎花布

確保它完好無損后，心就落了下來

母親有時候會望著細(xì)雨

自個兒嘀咕很久

有時候也會給我們講它的故事

然后引出逝世多年的外婆

眼淚如雨一樣該來的時候還是來了

如今快二十年過去了

經(jīng)歷了地震的舊物

還藏在那口紅木箱里

就像母親

藏在黯淡的時光里

沉默如魚

父親發(fā)來的照片

父親發(fā)來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母親，手拿水泵

站在還未完工的下水道閘里

烈日灑下來的時候，沒有躲避

命運這張網(wǎng)，一生困著她

弟弟也收到這張照片

同一時間，父親的意圖

我們都懂，父親是我們一生最尊敬的人

不想把話說透，我們都知道

并沒有那么堅強

失意的時候，我會把照片翻出來看

我想弟弟也會這樣做

放大或者縮小，母親的皺紋

時明時暗，我們是沉默的魚

照片中母親啊，多么像一個戰(zhàn)士

咬著牙齒，也要把腰桿兒挺起來

即使只有那么一小會兒

她已向命運表達(dá)了活著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