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組詩）

徐 源

山中讀《葬書》

風吹來，藏于眼眶

水游來，葬于胸膛

山川起伏，大地寬廣，一粒蚊子

停息在燈下，結此為穴

它肚內(nèi)的光線，夠?qū)懲暌槐尽兑捉?jīng)》

有時，我屏息為影，彎曲的小路

低俯著一生，和遠方

光陰在巖石上寫下青苔

與人之卑微，與未知衷腸

合上書本，聽到紙張與夜晚

輕脆的摩擦聲，繼續(xù)萌芽

草木賜我堪輿術，世界有很多切面

在山中，一個人，抱緊泥土

借生氣，梳理人間

五行相生，流水消于哪一字

悲欣交集的煙火，也有我心蒼茫

觀《河圖》

觀《河圖》，沒有自己

不如觀龍，觀馬

從伏羲眼神中，取出陰陽

再取出八卦

有星曜我，我衍為螢火？

有人從中，觀出地形

有勢趨我，不知身在何方?

被困圖中的人

如籠中鳥，偶爾朝我鳴叫幾聲

沒有誰，打開明日之門

不如觀天，白云高懸

不如看地，河流低緩

把《河圖》刻在骨頭上

他已是70歲的老人，但那個時候，誰會因為年齡憐憫一個“牛鬼蛇神”？潘天壽被剃光頭發(fā)，戴上高帽，掛著黑牌示眾。家里抄了七八次，全部字畫、書籍、筆墨用具、紙張顏料以及古代器物，統(tǒng)統(tǒng)拿走。

悟萬物微妙，紙張有多深

食五谷者，活在黑點

的小與大之間，可是

《河圖》每天也觀我

如一面深奧的鏡子

陽宅書

屋后有山，含首沉思

上山砍柴，煮歲月為酒

屋左有河，水質(zhì)甘甜

岸邊種桃樹，春天

以花瓣為箋，給遠方寫信：

我在山中，安好，勿念

屋右有丘，溫順良和

種五谷，炊煙萌芽于農(nóng)具，命運

安享于輪回。屋前，朝案有情

宜動，如流云，掘一池以喂魚

以藏風，而每天

我對峙它們，以養(yǎng)心

在山中，結繩為甲子

有時掏出蟲鳴，在麻布上

鋪平月色，擺布星辰

在山中，當建一屋，坐北朝南

當如草木，自然、豁達

且含著小小的悲歡

九曲水

水自天上來，干凈遼遠

溝谷深陷，仿佛我血管里

流淌不息的陽光——

九曲運生氣，在上為德

在地為道。在世人的骨隙間

為情，為愛。為我，伸出顫抖的手

握緊殘缺的星象圖

我曾在陳舊的墨跡里撫摸它的喘息

也曾在掐指間，嗅它的體香

水匯聚于羅經(jīng)，生霧、生雨

許多年，我從山上走下

披蓑衣，拄閃電，人們尊我為先生

我點過的穴，空無一物

而水緩緩，至理、至善

被重疊的民間編成口訣

刻在碑石上，等待春風把它喚醒

尋龍決

那時，我在山中行走

群山蒼茫，一樵叟

把枯干的骨骼，與刀斧捆綁

夜晚他將燒一堆火

照亮歸來的魂魄，與他們飲酒

談論遺失的風水，和發(fā)霉的族譜

祖父善地理，也曾告訴我

每座山都是碑，上面刻著

生旺死絕，形勢派與理氣派

在各自的典籍中，留下預言

等待千年有緣的少年

他撫摸我的頭，掌如石頭粗糙

我在他濕潤的眼眶里奔跑

群山啊，如我走失，必是一粒土

昨天，還有人打開門隙，惦記我

我像卑小的星火，被風吹亮

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

在羅經(jīng)上抽走龍脈的人，顫栗著

把人間，填寫在歪斜的春風里

祖父死后，知道真龍的樵叟站成墻壁

流年泛黃、層層剝落

空蕩蕩的山谷，野花靜靜盛開

一只鳥銜走我的影子

而我還在沿著草芥行走

白虎捶胸

白虎如月，如銅

茂密的森林，在它皮毛間

散發(fā)白霧

有時，它飲水，喉頭奔騰江河

孤傲讓它多一份凜冽，面對世間

高談闊論的風水先生

把夢境抽出，在爐里的煅燒

把牙敲下，打磨成刀

把虎魂割開，點成燈盞

它臥在陳舊的羅經(jīng)上

如我卑謙一生，遇鬼磕頭

逢人哈腰，變得溫和

伸出舌頭，舔我蒼老的手指

并心心相惜，成為知己

但是啊，我把仇恨珍藏

空曠的眼眶，飽含苦澀、迷茫

和世態(tài)炎涼。輪回的命運

在何處，把我呼喚

當我用手狠狠捶擊胸口——

這古老的墓庫

久違的咆哮從肋骨深處

疼痛著，傳來

朱雀翔舞

在南方，火卷過原野

風有著小小的焦臭

許多巖石被當成木魚，敲響

但我熱愛這些

朱雀歌唱，而沒有聲音

卦辭里找出碑文

這時，日月從我的臉龐劃過

降落于喘息的牛皮紙

通紅的傍晚，那個孤獨的酒鬼

撥開太乙，兩眼深陷

看朱雀翔舞，傳說，它在南方

有七種情感

其一為愛，愛我如水

其二為恨，恨我入骨

其三為悲，悲我若秋

其四為樂，樂我蒼老

其五為顛，顛我一生荒草

其六為癡，癡我迷途

其七為空，空我無物

但我熱愛這些，幻象或抒情

原野升高，脫掉最后的衣衫

朱雀以經(jīng)卷，以歲月

憐我愚鈍，舍身為光

在南方，它曾為許多亡靈

舞蹈，也曾為他們哭泣

而沒有聲音

只有山河，空懷悲憫

鋪展著，漫至無邊

陰陽先生

指尖風水，掐成一截，一截

爬過萬座山，看過千官地

父親說

最適宜葬人的地方，是大坪地

父親托著羅盤，右眼

贍養(yǎng)青龍，左眼牧放白虎

吐出唾液，把甲子擦干凈

整理碎石，砌成自己的模樣

他所葬的人，一個，又一個

在春風里回來，微笑

披上田野，推著鐵環(huán)奔跑

他們重新處事，為人

重新認識土墻般粗糙的

體膚、光陰，及哭聲

烏蒙群山，風水茂盛

水是無道水，山為無字碑

只有父親能讀懂

他在煤油燈下，填寫民間地理

三十八歲那年

山風吹走他黑色的影子

大坪地由青銅鑄造

父親死后，我把他葬在這里

二十年來，他從未涉足人間

而他躺在這里

如我，獨自生活在別人的傾慕中

安詳滿足，沒有誰

輕輕撥開塵事，和這燦爛的春天

遇見過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