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色日記本

倪 苡

倪 苡

離春節(jié)只有一個月，離結(jié)婚只有兩個月，夏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進(jìn)去了，戴著銬子進(jìn)去了。

事情小得只有芝麻大，可夏榮說那是大事，天大的事。

夏榮被帶上警車的時候，頭扭著向后看，汪月一直在原地，她覺得自己站不住了，就蹲下去。蹲下去的汪月，索性兩腿往地上一跪，整個人團(tuán)在地上，她兩手狠命地抓地，堅硬的水泥地上，她什么也沒有抓到，倒是指甲縫里血印子都出來了。

夏榮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他看著緩緩軟下去的汪月。夏榮汩汩的淚水在滿是污血的臉上，殺出兩條血路，毫不留情地落在汪月前天幫他買的羽絨服上。

汪月和夏榮都是桐梓縣人，且是高中同學(xué)。汪月高考落榜后，只身來到錫市打工。上了大學(xué)的夏榮每天給汪月發(fā)郵件，一天一封，甚至一天幾封，他天天發(fā)誓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定要到錫市來工作。

汪月落榜，夏榮愧疚。要不是夏榮賴著汪月談戀愛，汪月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的?？烧l讓汪月那么漂亮呢？誰讓她是?；兀?/p>

命運很幫夏榮的忙，夏榮大學(xué)畢業(yè)后如愿以償來到錫市，且征服了汪月，讓她同意嫁給自己。

汪月本不同意和夏榮談戀愛，汪月在錫市是個餐廳端盤子的，做的是伺候人的工作。夏榮是公務(wù)員，坐辦公室的?？勺k公室的夏榮心甘情愿風(fēng)雨無阻地每晚接端盤子的汪月下班，接了半年，汪月的心一天天軟下來。但最終讓汪月決定嫁給夏榮的，是夏榮的一次發(fā)燒。有一天晚上夏榮燒到接近40攝氏度，還堅持去接汪月。汪月看見夏榮走路搖搖晃晃，才知道夏榮生了病，趕緊陪夏榮去了醫(yī)院，40 攝氏度的體溫嚇傻了汪月，汪月就是那時決定嫁給夏榮的，一個為了自己連命都不要的男人，全世界只有夏榮一個。夏榮當(dāng)晚在醫(yī)院掛水退燒后，就被汪月帶去了自己的宿舍。

兩個異地人在錫市生活很艱苦，省吃儉用攢錢買房。為了省錢，租著簡陋的小平房，連空調(diào)都沒有。

這簡陋的小平房里，有歡笑，有淚水，還鬧了個哭笑不得的小故事。那是個夏天的夜晚，小兩口歡愉后隔著紗窗看月亮，窗前的樹影影影綽綽，有風(fēng)伴著月光飄進(jìn)小屋，一切都剛剛好，適合深情。小兩口回憶著高中時的青澀，汪月認(rèn)為那歲月最美好。夏榮則認(rèn)為那時太虛，還是現(xiàn)在這樣更幸福。擁抱著，閑談著，最后兩人達(dá)成統(tǒng)一意見，這兩種時期的感情都需要，缺一不可，情意綿綿后兩人就睡著了。

這個靜謐又美好的夜晚，一小賊也來湊熱鬧。

是汪月先醒來的，她一睜眼，借著月光，看見有人用竹竿從窗戶伸進(jìn)來，挑著夏榮的褲子。月光下，只見窗外有個黑影，還有慢慢向窗口移動的褲子。這情形有股魔力，讓汪月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像在配合小賊。眼見褲子快到窗口了，小賊快得手了，汪月才回過神來，用力推了推身邊的夏榮。夏榮迷迷糊糊地醒來，問了聲：“怎么了？”。

估計小賊也聽到了這聲“怎么了”，他就不再小心翼翼，“呼啦”一聲，迅速拿下竹竿上的褲子，風(fēng)一樣飄走了。夏榮轉(zhuǎn)頭向窗口看去，已明白怎么回事，不假思索，下床去追，他剛開了半扇門，又輕輕掩上。他一絲不掛呢，怎么追？

等夏榮重新找條褲子穿上，也沒有追賊的必要了，小賊早逃得無影無蹤。

后來他們就關(guān)緊窗戶睡覺。大熱天的，電風(fēng)扇“呼呼呼”地吹，汪月常常睡不安穩(wěn)，但日子再苦也都熬過去了。

他們終于湊到了買房的首付款，有了屬于自己的新房，小是小了點，裝修簡約，可家電齊全。

很快，結(jié)婚的日子也選好了，可夏榮出了這檔子事。說起這事的源頭，也不算個多大的事。

汪月那晚剛下班，和往常一樣，夏榮已在飯店大廳等她。巧的是，汪月在電梯被一個醉酒的顧客纏著。電梯門開了，汪月急急地出電梯，那顧客卻一把拉住汪月，還沒等汪月反應(yīng)過來，一個吻就落在汪月的臉頰上。

這輕狂的舉動，看得夏榮的眼珠子直冒火。夏榮沖上去就是一拳，可是拳頭幾乎才碰到酒鬼的臉，還沒有發(fā)生力的作用，酒鬼就仰面倒地，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形勢對夏榮很不利。夏榮進(jìn)了看守所，醉酒的顧客被送去了醫(yī)院。

夏榮就這樣從一名辦公室的科員成了一名囚犯。

看守所的生活艱苦得讓夏榮很不適應(yīng)，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夏榮除了思念汪月，還反反復(fù)復(fù)想，事發(fā)當(dāng)天，自己是不是太過莽撞了？但夏榮不后悔那天的一拳，他覺得那是最能體現(xiàn)他愛汪月的里程碑式的行為。

夏榮所在的二號監(jiān)倉有十個人，十個人被分成五組。夏榮和老魯一組，夜里每組都要值班兩小時。二號監(jiān)倉除了老魯，其他人都還算守規(guī)矩。老魯是個書法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進(jìn)來的。這個老魯每次值班都不定神，他聽見誰鼾聲最響，誰睡得最香，就悄悄捏捏人家鼻子，非要把人家捏醒。被整煩的人自然是要報告值班民警的，老魯還偏偏說是夏榮讓他這樣做的，兩個人都免不了被民警訓(xùn)一通。夏榮也問了老魯，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把他拉下水？老魯說是在幫夏榮，值班太無聊，這樣打發(fā)時間，被民警訓(xùn)兩句，總比聽著別人的鼾聲，睜眼兩小時要強(qiáng)。

比老魯心態(tài)好的人真不多。在監(jiān)倉里，老魯一有空，就用毛巾沾水在墻上練字。所長知道后，派人買來筆墨紙硯，讓老魯寫幅書法作品看看。老魯居然寫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這幅書法作品寫得相當(dāng)成功，既有老莊哲學(xué)為基礎(chǔ)的簡淡玄遠(yuǎn)，又有儒家的中庸之道為基礎(chǔ)的沖和，非一日之功。不幾日，看守所所有人都知道了老魯，因為老魯?shù)臅ㄗ髌吩诳词厮膲ι蠏斓秒S處可見。

老魯犯的事不算大，夏榮進(jìn)來的第二十天，就是老魯出去的日子。夜里，睡在夏榮右邊的老魯在木板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老魯看見夏榮在黑夜里睜得大大的眼睛，就和夏榮搭話，老魯說自己不想出去，還是在這里好，心更靜，更能提高他的書法水平。

夏榮不搭理老魯，還不想出去，聽起來真夠矯情。夏榮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個翻身，背對著老魯。夏榮想，如果自己現(xiàn)在能出去，用海子的話說，從此喂馬、劈柴，也是幸福的。在這看守所，就算真的能成為第二個王羲之，他也不稀罕。這么一想，夏榮的淚就下來了。

最難熬的是待判的日子。這期間，按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是不可以見家屬的，夏榮見不到汪月，對醉鬼的病情一概不知。說實話，夏榮的命運就系在醉鬼的陽壽上。萬一那是個短命鬼，閻王爺正好要收他，而夏榮是個冤大頭，正好去摸了一把要死的人，就被賴上了，那夏榮就是個倒霉鬼。這個問題夏榮每想一次，心里就慌一次，每慌一次，就安慰自己一次。

夏榮惶惶不可終日，都進(jìn)來二十天了，醉鬼情況如何，他夏榮又將被如何判罰，一直沒什么消息，問值班民警，他們都讓他有點耐心?？墒悄托倪@種東西，像夏天的雪糕，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悄悄地一點一點變小。

夏榮一天天瘦下去，整天暈乎乎的，他覺得自己熬不到那一天，熬不到他出去的那一天，就會自然消亡。

二號監(jiān)倉最帥的小宋昨天被執(zhí)行死刑了。小宋被帶出監(jiān)倉時，凄慘的哀號聲，聽得夏榮渾身發(fā)冷。小宋完全是被工作人員拖出去的，他腿軟得走不了路?？蓜偙煌系介T口時，小宋又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腿死死勾住門框，等工作人員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腿上時，他又狠狠咬了工作人員一口，但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的，人終究還是被拖出去了，地面上留下一行濕濕的讓人不寒而栗的水印。那么年輕那么帥的一個人，居然用小便失禁與這個世界告別。監(jiān)倉里其余九人都望著那一條水印，沉默著。

那一夜，夏榮睜眼到天亮，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一種奔騰的毀滅性的哀傷，裹挾著他。他這一夜問了自己許多個如果，如果醉鬼死了，他會被判死刑嗎？如果被執(zhí)行死刑，他會怎樣？他當(dāng)然也無數(shù)遍地告誡過自己，切不可像小宋那樣，可到時候是什么樣，自己能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夏榮一點把握都沒有。那一夜，二號監(jiān)倉里的九人，只有小章一人安穩(wěn)地睡覺，其余的人，都驚魂未定。有兩個人被噩夢驚醒，有三個人說夢話，還有兩個人則是不到半小時就翻身一次。

小章睡得香，是因為小章剛剛被提審了，提審的內(nèi)容可以說是個好消息。小章是因為受賄進(jìn)來的，收了某某紅木公司老總送的一套紅木家具。那老總因為行賄也進(jìn)來了，據(jù)老總交代，他這紅木公司有部分是假貨，送小章的那套家具就是假的。怎么是假的呢？搬起來死沉死沉的，是薄薄的一層仿紅木皮里面包著沉沉的水泥。后來有關(guān)部門把從小章家里查抄的紅木家具搬出來驗貨。既然知道不是真貨，搬起來也就不那么小心，結(jié)果在搬的過程中就有一把椅子榫頭處斷裂，露出了帶有戲劇色彩的水泥。小章被提審時聽到這消息，來不及憤怒，已是滿滿的感激了，感激老總的欺騙。

夏榮在看守所除了想汪月，還常常想另一個人，那個前世相欠的冤家：醉鬼。醉鬼無疑是夏榮現(xiàn)在最恨的人?？墒呛抻衷鯓?？夏榮不還是常常為他祈禱，祈禱他別出什么事。但問題是，夏榮怕什么就來什么，這醉鬼生來像是拿夏榮的人生開玩笑的，他居然死了。

在進(jìn)來接近三個月的時候，夏榮被提審了。經(jīng)法醫(yī)鑒定，酒鬼有心臟病史，夏榮屬于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十日后，夏榮被押往錫市監(jiān)獄，關(guān)在了九號監(jiān)舍。

次日，汪月可以探監(jiān)了，帶來的物品經(jīng)一一審查，一本藍(lán)色日記本不可以留下。

隔著玻璃，汪月戴著口罩，兩個人拿著話筒，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一股腦兒地流淚。

最后是夏榮先開口的，讓汪月不要擔(dān)心，就三年的時間，很快的，很快就會過去的。汪月在口罩里嘰里咕嚕說了什么，夏榮聽不清楚，他讓汪月摘下口罩。汪月拿出日記本，從第一頁翻起，貼在玻璃上，給夏榮看。汪月就是不摘下口罩說話，只是靜靜地流淚。

1月18日 陰

榮榮，看來世事真的都有因果。就像你上大學(xué)時那樣，現(xiàn)在換成我天天給你寫信了，只是無法發(fā)郵件，但這有什么要緊呢？我會天天給你寫，寫在這日記本里，一直寫到你出來為止。

記得你說過，你最喜歡藍(lán)色。

我知道，這一生欠你的，這輩子還不清了。只盼著你早點出來，我好盡快贖罪。

我們的妮妮，昨夜“喵喵喵”地叫了一夜。我和它都沒有睡，我們都在等你，徹夜等你。

愛你的月

夏榮看完，看著汪月，也是只會流淚，說不出一個字。

汪月把日記本翻到了第二頁。

1月19日 陰

榮榮，今天和昨天一樣，我又去了看守所，窗口工作人員說，還是不可以見你，我心口很疼。

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呢？

我的心口為什么會那么疼？那么就讓我把你放在我的心口上。我去文身了。我把你名字的拼音，文在我左邊乳房上，拼音是黑色的，下面再文上一朵嬌艷的紅玫瑰。

很好看，我就那樣把你放在我的心口上了，幫我文身的女孩看見我哭了，問我是不是疼，我說很疼！

愛你的月

看到這里，夏榮居然很想看汪月的乳房，特別是文身了的那只乳房。

1月20日 雨

榮榮，我休息了兩天，今天去上班，被老板辭退了。我沒有追問理由，只在你天天接我的大廳里站了一會兒，讓我在美好的昔日里再站一會兒。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淹沒在兩天前讓我戰(zhàn)栗的場景里，我快速離開了那里，這輩子也不想再到那里。

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一群“瘋狗”，傷了我的臉，但我沒有還手。那人死了，家人瘋了似的把我給揍了一頓，也是應(yīng)該的。

臉上好疼，今天就寫到這里吧。

愛你的月

夏榮無心再看日記，他知道汪月為什么戴著口罩了，看來傷得不輕。夏榮求汪月拿下口罩。

汪月就是不肯。兩人這么爭執(zhí)著，半小時的探監(jiān)就這樣過去了。

夏榮讓汪月好好養(yǎng)傷，他挺好的，一切都適應(yīng)。

其實夏榮哪里能適應(yīng)。就說飯菜，大年初一，大家以為會有點不一樣的，結(jié)果到吃早飯時，從頭頂涼到腳跟，還是稀飯和咸菜。有一犯人當(dāng)場就把飯盆砸向了打飯菜的工作人員，咆哮著：“你們這群混蛋都不得好死，不把我們當(dāng)人！”

身體發(fā)出了想吃大肉大魚的信號，這大年初一的稀飯和咸菜踐踏了自身的尊嚴(yán)，悲涼從夏榮心底涌起。

遭受什么苦難，夏榮都要扛著。夏榮不能死，他要出去娶汪月，還要出去看那日記本，看汪月的苦，看汪月的愛。

監(jiān)獄的日子苦不堪言。才開春不久，不知名的小蟲就出來作案了。監(jiān)舍里木板床有潮濕的腐朽的味道，木板床縫隙里有小蟲爬出，是司空見慣的事。小蟲的第一次來訪，是一個深夜，夏榮睡得正沉，恍惚中脖子上癢癢的，淺疼淺疼的。夏榮睡意正濃，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摸出一條十幾毫米長，背部黑褐色，頭上長著觸角的家伙。夏榮被這家伙嚇得一下子跳起來，當(dāng)然小蟲也被扔出去老遠(yuǎn)。那蟲子瞬時變成了一個小團(tuán)，在床板床上滾了幾滾。值班民警聽見夏榮的驚叫，也趕緊過來了，一看，手一捏就把小蟲拿走了。同監(jiān)舍的也有幾個醒來了，大家弄清楚原來就是一只鼠婦（南方又叫西瓜蟲）時，有些失望，都責(zé)怪夏榮吵了他們的覺。老楊嘟噥一句：“等你被老鼠咬了，就知道西瓜蟲不算什么?！?/p>

夏榮愣愣地坐在床上。他想起了他和汪月住出租屋的時候，還真在夜里起來捉過老鼠?？赡菚r夜里捉老鼠，就像是在玩游戲。他記得他們打死那只老鼠后，慶功似的，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場愛。

夏榮自打遇過一只鼠婦后，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出紅疹子，他甚至有一夜沒睡覺，就想逮住一只鼠婦，狠狠地踩碎它。那一夜他一無所獲，可第二天他左腋下還是出現(xiàn)了新的紅疹子。

就在夏榮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時，又到了汪月探監(jiān)的時間。汪月帶來了許多新衣服，哪來錢買衣服的呢？他們倆的積蓄都在那新房上了，這個夏榮是清楚的。

和上次來時一樣，汪月還是戴著口罩，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春的尾聲了，戴著口罩有點怪異。

不過這次汪月在口罩里說話，比上次清晰了，估計上次是帶著傷。

汪月說，驚險呢，今天差點來不了。她的爸媽找來了，汪月父母發(fā)誓捆也要把女兒捆回去。汪月絕食了兩天，父母才軟下來。怪不得呢，汪月父母來了。夏榮暗暗責(zé)備自己，還懷疑汪月買衣服的錢，太不敞亮了。

夏榮惦記著汪月的傷，他迫切想知道那幫“瘋狗”把汪月傷成哪樣。

夏榮堅持著要汪月拿下口罩，汪月又不肯。他們僵持著不說話，探監(jiān)的時間是何其的寶貴，這樣的浪費幾乎要讓彼此窒息。

最后汪月讓步，說只給夏榮看一眼。雖說夏榮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親眼看見時，還是被驚到了。

時間過去四個多月了，汪月臉上的刀疤已經(jīng)完全愈合。那疤痕像一個賴皮或是一個轟不走的魔鬼，掛在汪月左嘴角上，那么長那么寬，與汪月的雙眼皮、大眼睛、白皮膚，及筆挺的鼻梁，極不配套，那么刺眼。

汪月已重戴上口罩好一會兒了，夏榮還盯著汪月的左嘴角，好像那口罩是透明的。夏榮的目光硬邦邦的，呈現(xiàn)難以名狀的悲劇格局，魂不附體大約就是這等模樣。

夏榮的哀傷墜到深壑，再返回到平地后，“哇”的一聲趴在窗臺上失聲痛哭，值班民警走過來，要求夏榮控制住情緒。

汪月看著夏榮，急切地翻著日記本，她把日記中二月的某一天貼在玻璃上。

2月14日 晴

榮榮，今天是情人節(jié)。從窗口望去，滿大街的喜慶男女，滿大街的手捧花。記得去年的今天，你也要買一捧鮮花送給我，我沒肯。一捧花能買兩塊地板磚呢，后來你用買鮮花的錢買了肉和魚回家。那個沒有鮮花的情人節(jié)，我們有肉有魚，一樣開心。

我確定我是愛你的。這些天我度日如年，每一秒都漫長如牢獄，我走不出對你的想念。所有愛著的人，都把自己和對方囚了進(jìn)去，這是甜蜜的苦役。我最近喜歡的一首歌是《往后余生》：“往后余生，風(fēng)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貧也是你；榮華是你，心底溫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p>

只是我這臉，你還會愛我嗎？

愛你的月

這次看日記的夏榮，很顯然沒有上次專心?？赐耆沼?，他又盯著汪月的左嘴角。汪月就讓他盯著，也不翻日記。兩個傻乎乎的人兒，就把時間耗在了這一段空白上。

直到工作人員把夏榮拉走，汪月還把她的日記本貼在玻璃上。汪月看著夏榮的背影，痛徹心扉地喊了一聲：“榮榮！”

當(dāng)然夏榮是聽不見這喊聲的，可他心有感應(yīng)，回了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戴著口罩的汪月那么無助，夏榮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要護(hù)汪月一生。

夏榮每天勸說自己，和所有人所有事妥協(xié)，他不想自己瘋掉。不能像昨天剛從三號監(jiān)舍調(diào)到這里來的老黃，據(jù)說老黃都快住遍了這里所有的監(jiān)舍?？擅康揭粋€地方，老黃總覺得有人動過他的杯子，總覺得有人在他的杯子里做手腳，然后老黃就開始絕食，不換監(jiān)舍他就絕食?？蓳Q個監(jiān)舍不到兩三天，老黃又疑神疑鬼起來，就連夜里說夢話，說的也是有人要毒死他。

好在還有個盼頭，那就是探監(jiān)的時間。夏榮回憶以往的兩次探監(jiān)，感覺他和汪月說的話太少了。汪月那么意猶未盡，那么苦楚，她到底要說什么？這次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對視上，他要對汪月傾訴，傾訴他對她的思念。

家屬可以探監(jiān)的這天，夏榮焦躁萬分地等了一天，沒有等到任何消息。

汪月沒有來看他。

時間緩慢，蚊蟲擁擠。夏榮心里紛亂如麻，就如白熾燈下飛舞的蚊蟲，亂飛亂舞，卻找不到路口，一片混沌。偶爾有蚊子在夏榮裸露的手臂上叮一口，夏榮也不理會，有生物侵?jǐn)_也是好的，總比沒有人理會好。夏榮忽然想找人打一架，此念頭一生出，便刻不容緩，他莫名其妙地向鄰床小章的肚子上掄了一拳。小章身體本能一蜷，剛剛醒過來的小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榮又向小章的肩膀上送去一拳。這下小章怒吼著撲上來，小章反擊的時候，夏榮卻不還手，被打又如何？疼痛又如何？值班民警很快就拉開了小章。

夏榮先是被關(guān)禁閉，后被拉到民警值班室談話教育。三句兩句下來，民警就明白了夏榮這舉動的源頭。他們勸慰夏榮，讓他想開點，家屬有特殊情況不來探監(jiān)，也是正常的，不一定每個家屬每次都會來。

日子再寡淡，也要活下去。這種寡淡的日子，夏榮只能不停地懷舊再懷舊。

從前，無論吃的穿的汪月總是把夏榮照顧得妥妥的，經(jīng)常給夏榮買衣服。她總說，夏榮坐辦公室的，要穿得體面些，她一個服務(wù)員，酒店一年四季都發(fā)工作服，買很多衣服穿不了，也是浪費。下班后的汪月除了包攬所有的家務(wù)活，空了還幫夏榮捏捏肩頸，她把夏榮當(dāng)孩子一樣寵著。這么好的汪月，肯定是有特殊情況，不然肯定會來看他的。

可是事情蹊蹺開了頭，像上了癮，收不住口。又一次的探監(jiān)時間，依然不見汪月，到底怎么回事，誰能告訴夏榮？

夏榮徹底垮掉了。放風(fēng)的時候他像雕像，往地上一坐，仰望天空，好像天上會掉個餡餅下來。有人拿蘋果核子扔他頭上，他都不回頭看一眼，更有甚者，朝他身上潑水，他也不回應(yīng)。于是，同舍的人也不再和他打架。

九號監(jiān)舍這個月又出去了兩個，夏榮不再羨慕。很多天，夏榮一直在回憶著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回憶著每個細(xì)節(jié)。如果汪月的一次不來是偶然，那兩次就是必然了。

對的，是日記的最后一句話——“只是我這臉，你還會愛我嗎？”夏榮當(dāng)時怎么就沒有想到回答日記本里的內(nèi)容呢？這還用得著回答嗎？她怎么就不懂他的心呢？

三次了。汪月三次都沒來，看來汪月徹底誤會了夏榮，夏榮絕望了。

汪月都拋棄了他，那么該是他丟棄生命的時候了，夏榮心里像著了火一樣睡不著。他該如何死呢？所有可能致死的東西，監(jiān)舍里一樣都沒有。生不容易，死又談何容易？

半夜，夏榮進(jìn)了衛(wèi)生間，他鉚足了勁，一頭向墻上撞去，“咚”的一聲，夏榮應(yīng)聲倒地。

可老天不會成全夏榮，監(jiān)獄里的醫(yī)生過來做了臨時的止血處理，夏榮很快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夏榮當(dāng)然沒死成，在醫(yī)院觀察了幾天，又回到了監(jiān)獄。但這種有驚無險于夏榮又有什么意義呢？無非還是無望地活著。夏榮夜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死去的爺爺跪在醉鬼老婆面前，求她救救他的孫子。可爺爺和他陰陽兩隔，如何救他？

就在又一次放風(fēng)的時候，就在夏榮又坐在地上呆望著天空的時候，天上真的掉餡餅了，一下子砸向夏榮。醉鬼家屬像是真的被夏榮爺爺附魂一樣，主動提供諒解書，替夏榮求情。

僅一年時間，夏榮就被減刑了，變成了緩刑三年。這事輕而易舉得讓夏榮懷疑人生，很明顯，除了汪月，沒有誰會幫他?？赏粼率窃趺醋龅降哪兀?/p>

夏榮走出監(jiān)獄的那會兒，當(dāng)監(jiān)獄大門向他敞開的那一刻，夏榮心情大好，有重生的意味?？赏饷娉丝諝夂完柟?，并不見汪月。他不甘心地四下里看了又看，連一只蒼蠅飛過，他也要盯著好一會兒。好像期待蒼蠅是汪月派來捎話給他的?？墒撬闹芤黄澎o，不見風(fēng)吹草動，寂靜得連陽光都是冷的。夏榮渾身抖得不行，他倚靠在墻上，倒是民警過來了，問要不要幫忙。夏榮對民警說聲“謝謝”，背上汪月給他買的雙肩包上路了。

監(jiān)獄在郊區(qū)，夏榮沒有手機(jī)，沒有錢。如果按夏榮現(xiàn)在的速度，估計要走上半天，才能到家。但不要說步行半天，步行半年，也比在監(jiān)獄強(qiáng)。

一輛電瓶車從夏榮旁邊飛馳過去，夏榮一驚；一輛小汽車“嗖”的一下向前沖去，還在幾米開外，夏榮也要一驚。偶爾一兩只飛鳥在高遠(yuǎn)的天空悠悠地飛，夏榮抬頭看看它們，像看見了老朋友。在監(jiān)獄的這段時間，放風(fēng)的時候，飛鳥倒是看見了不少，夏榮心里滋生了些許寧靜。他生命的密碼似乎還在監(jiān)獄，還沒有緩過神來。

夏榮就這樣沮喪地往家里走，又不靠譜地生出些妄想，但每個妄想都不完整，剛要往深處想，就硬生生地被夏榮掐掉。

開門的那一瞬間，夏榮熱淚盈眶。右手邊的廚房里，桌子上有三四個菜，很顯然是汪月做的。夏榮把包往地上一扔，“月月”“月月”地喊著，沒有回應(yīng)。他來不及換拖鞋，沖向了房間，再沖向了衛(wèi)生間，兩個房間一個衛(wèi)生間都找遍了。他甚至打開了衣櫥，說不定汪月想給他驚喜呢？

沒有，什么也沒有。家里整整齊齊的，夏榮感受到的卻是浩浩蕩蕩的空落。

夏榮跌坐在床上，沮喪中，他看見被子上放著那本藍(lán)色日記本。夏榮抓起日記本，日記寫到最后一頁，整整一本都寫完了。

最后一頁1月15日，不就是今天嗎？

夏榮就先讀今天的日記。他想：又做飯，又寫日記，怎么就不去接我呢？

1月15日 晴

榮榮，今天是你出來的日子，我已經(jīng)興奮得好幾夜沒睡著覺了。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寫日記。榮榮，你說巧不巧？日記本剛好寫完的這天，就是你出來的時候。早知道當(dāng)初我買一本最薄的日記本，你就可以少受多少苦啊。

榮榮，不要找我，我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他很好，是你我的恩人。他做到了一切，我也要信守承諾。你找個好姑娘結(jié)婚，這輩子我欠你的，下輩子還。

右邊的床頭柜里，有一部新手機(jī)，還有一張銀行卡，卡上有十萬塊錢，密碼是當(dāng)初我們預(yù)備結(jié)婚的日子。

對了，榮榮，我整容了。今天我自拍了一張照片在你那新手機(jī)里。請記住我美麗的樣子。

愛你的月

看到這里，夏榮明白了。還要再找嗎？還要再等嗎？他的汪月不是出去打醬油的，也不是出去倒垃圾的，而是美得像煙花一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