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福柯與現(xiàn)代史學思潮變化之淵源

在現(xiàn)代世界，如果要指出一個對當代史學的主導觀念、書寫內容和研究方法均有重要影響的人士，那么非法國思想家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1926—1984）莫屬。

語言、符號、表象

1960年，34歲的?？略诎屠杞纪獾囊凰髮W擔任哲學教授，同時完成了他的國家博士論文，題為《瘋狂與非理性：古典時代的瘋癲史》。1964年此書出版了縮寫本，不久又有了主要依據(jù)縮寫本而譯成的英文本——《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該書出版之后，毀譽參半。但?？掠辛朔€(wěn)定的教職，在之后又接連成功出版了《臨床醫(yī)學的誕生：醫(yī)學感知考古學》和《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兩本著作。

他成功的奧秘，與其自身和時代有關。?？聫男”闶且粋€反叛者。更值得一提的是，其學術生涯初期正好是1960年代，也即西方文明經(jīng)受沖擊、尋求改造和新路的時代。那時，左翼思潮洶涌澎湃，學生運動風起云涌。福柯的孤傲反叛、獨具一格的性格、性情，有助他獨具慧眼，看到西方社會和學術傳統(tǒng)的核心問題，然后從幾個方面作出批判性的思考，建立自己獨特的見識和學說。

“古典時代”是他上述幾本書都關注的時代。一般而言，“古典時代”在西方歷史上指的是古代希臘和羅馬的時代。但福柯指的則是18和19世紀——“理性時代”。?？玛P注這個時代特別是這個時代的知識傳統(tǒng)，其實就是針對了啟蒙運動的思想遺產(chǎn)——理性主義。

啟蒙運動是思想解放的時代。它積累了自文藝復興以來的知識成就，充分運用理性，逐步形成了一個知識系統(tǒng)。啟蒙運動的哲學思想，奠定了西方現(xiàn)代學術。因此從廣義方面而言，在思想和學術領域的現(xiàn)代性，便是基于啟蒙運動的思想之上的。但一次大戰(zhàn)的爆發(fā)，讓西方人士開始懷疑啟蒙運動所勾勒的世界歷史走向，特別是一線歷史進步的觀念及其這一觀念的普遍性。尼采便是其中一位突出人士。?？略谀昵鄷r代飽讀詩書，但在眾多的思想家中，尼采顯然對他的思想形成影響最大。像尼采一樣，?？律羁虘岩蓡⒚蛇\動理性主義思想的遺產(chǎn)；他的一生都以這一思想傳統(tǒng)的批評者的面目出現(xiàn)。

?？隆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一書，綜合反映了他博覽群書的經(jīng)驗，涉及經(jīng)濟學、心理學、語言學、哲學和史學等諸多領域。?？聦懽鞔藭牧鍪且獙θ宋膶W科的近代發(fā)展作一個“考古學”的研究。?？滤^的“考古學”抑或“知識考古學”，意思是要深挖某種知識、某個理念形成的具體、特殊的背景。于是，他在《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中提出了“認識型”或“知識型”的概念，也即某個時代眾人認可的知識類型，以人與物也即自然的關系為主。?？逻M一步指出，自16世紀以來，西方產(chǎn)生了一個“認識型”，自17世紀中葉開始，也即?？滤^的“古典時代”，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認識型”。而從 19世紀初開始，這一“認識型”產(chǎn)生了一個突變，變成了“現(xiàn)代性”。毋庸諱言，?？孪胍袡z討的主要就是這一“現(xiàn)代性”，因為在“現(xiàn)代性”中，他斷言，人將走向消失或終結。

對于這些“認識型”的轉變，?？掠昧顺橄蟮纳踔粱逎恼Z言來解釋，他的主要關注點是語言功能的變化及其這些變化如何形塑了人們的認知。比如，在第一個“認識型”階段，語言基本是透明的，能相似地表現(xiàn)所指稱的事物，但到了“古典時代”，語言所構成的知識逐漸體系化，由此“詞與物”的關系脫鉤，于是文化重組了。而這一重組的結果就是人所看到的，只是語言所構成的表象，不是真實的世界和歷史，因為語言成了符號，其指稱作用不復存在。以歷史學而言，原來充滿變數(shù)、復雜不定的歷史過程，變成了“大寫的歷史”，也即按著一定的規(guī)律演變、一線發(fā)展的歷史進程。簡言之，啟蒙運動的思想家構筑了一個理論體系，用以普遍地解釋世上所有的現(xiàn)象——康德、黑格爾的學說便是顯例。在許多人看來，正是因為這些古典哲學家的努力，世界上的一切都說得通了。若用?？碌乃季S和術語來表達，就是“同”（或同一性）籠罩了一切，而“異”（差異性、它者）則消失得無影無蹤。

換言之，當前人對啟蒙思想家和古典哲學家的系統(tǒng)性、完整性及普遍性贊不絕口的時候，?？孪衲岵傻热艘粯?，反其道而行之，力圖將他們的學說全面抵制、完全拒絕。舉例而言，黑格爾用理性的擴展來解釋人類歷史的演進，成為“大寫的歷史”的一個典型。如果用福柯的語言來描繪，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就是“同”的集中體現(xiàn)，因為黑格爾主張人類歷史將百川歸海，向著同一個方向行進。?？聞t認為，如果讓這些系統(tǒng)的哲學體系統(tǒng)治我們的思想、行為，那么人就不再是人，也即人就會消失、死亡了。在一定的意義上，?？碌乃枷肱c馬克思有關人的“異化”有可比之處，雖然在?？卵劾铮R克思的學說同樣代表了一個理論體系，限制了人的自主思維。

?？碌摹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從分析語言的結構及其與事物的指稱關系出發(fā)，由此而抨擊啟蒙思想的體系性。此書出版之后，被法國學術界和媒體視為語言學中結構主義流派的一本著作。雖然這一定位有助于《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成為一本暢銷書，但福柯后來對此說法卻持有異議。如同法國史學家保羅·韋納所指出的那樣，?？路磳π味蠈W和實證主義，但他并不認為在語言之外，真理就不存在。?？赂信d趣的是尋求具體場景、時代的真理。他用“考古學”后來用“系譜學”作為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希望發(fā)現(xiàn)每個時代的“認識型”，“因為所有的概念都必然是生成的”，均是例證。

為它者寫史

?？录热粚Α巴比绱瞬粷M，那么如何糾正、克服這種求“同”的思維和傳統(tǒng)呢？?？碌牟簧僬撝闶亲詈玫幕卮穑蔷褪菍で鬄椤爱悺币布礊樗邔懯?、正名。的確，從他寫作博士論文開始，福柯的選題就與常人不同，做的是“邊緣問題” 。

如果說在尼采眼里，19世紀的歷史學是一種“紀念的歷史”或“紀念碑式的歷史”，以“高、大、上”的主題為對象，那么?？聞t反其道而行之，專門選擇在這些主題之外的歷史?！豆诺鋾r代瘋狂史》是?？略谶@一方面的開山作和代表作。如上所述，所謂“古典時代”指的是17世紀后期至18世紀，即理性主義高揚的時代。但?？聟s發(fā)現(xiàn)，這一理性主義有一個丑陋、丑惡的對立面，或它者，那就是瘋狂、抑或非理性。他的《古典時代瘋狂史》從麻風病在歐洲的傳播及其控制開始，指出在麻風病肆虐的時代結束之后，那種將麻風病人收容和隔離的做法卻被留存了下來。比如，1656年法國開始建立“收容總署”，對精神失常者加以監(jiān)禁。?？逻@樣形容這一過程：“它們（麻風病院）自從文藝復興時期以來，就已空無一人，但到了17 世紀，卻突然恢復使用，重新享有幽暗的力量。古典主義發(fā)明了監(jiān)禁體制，有一點像中世紀發(fā)明了麻風病患的隔離；而這些患者所留下的空位，便由歐洲世界的新人物所占據(jù)：那就是‘受監(jiān)人’?！备？略谄渲邢胫赋龅氖?，收容和監(jiān)禁成了古典時代的一個手段，用來對付所有不符合理性的人物。他在書中舉例說明，其實“受監(jiān)人”遠遠不止所謂精神失常的人，許多窮人、罪犯也遭到同樣的待遇，而那時及之后對精神失常的定義也十分武斷，體現(xiàn)了一種權力。因此，他說監(jiān)禁作為一個體制，有著“政治、社會、宗教、經(jīng)濟和道德的意涵”，同時又反映了那個理性主義時代的“本質性結構”。?？碌倪@一分析，使人清楚地看到他對理性主義的尖銳批評。

?？略跁信e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在那個時代，即使是理性的行為，但如果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也會有可能受到監(jiān)禁。有一年輕女子，聲稱永遠不會愛她的丈夫，因為她認為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和感情都可以自由處置。這女子的所作所為，在當時看來是驚世駭俗的，會讓她受監(jiān)禁、牢獄之災。?？乱虼诉@樣解釋道：“理性主義甚至可以吊詭地去設想一種瘋狂，其理性未受擾亂，但只要生活中的道德失序，而且心智不純，那么瘋狂就顯然存在其中了?！蓖ㄟ^《古典時代瘋狂史》的寫作，福柯揭露了理性主義時代的另外一面，也即理性之它者的歷史及其對理性的反作用。

在撰寫《古典時代瘋狂史》之后，?？掠肿珜懥恕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醫(yī)學感知的考古學》。這兩本書主題多有相似之處，都試圖從觀念的生成出發(fā)，探討理性主義時代的現(xiàn)象。福柯寫作這兩本書，基本路徑是探究那個時代人們對瘋狂和病人的心理構建。對于前者，他的立場是：瘋狂并不是自然的現(xiàn)象，而是人們觀念的產(chǎn)物，而且這一觀念隨著歷史的變更而變化。對于臨床醫(yī)學，他也努力追溯人們對醫(yī)院和病人觀念的改變。為此，?？聞?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術語，稱為“醫(yī)學的凝視”，其含義是在中世紀，歐洲人雖然認為靈魂和肉體有所區(qū)別，但還常常認為一個人若得病的話，往往與靈魂相關。但通過“醫(yī)學的凝視”，理性時代的醫(yī)者將病人的身體與病人本身、也即其認同作了區(qū)分，由此相應地導致了臨床醫(yī)學乃至解剖醫(yī)學的誕生。?？逻@樣形容道：“十八世紀醫(yī)生總是以這樣一個問題開始與病人的對話：‘你怎么不舒服？’（這種對話有自己的語法和風格。）但是這種問法被另一種問法所取代：‘你哪兒不舒服？’我們從中可以看到臨床醫(yī)學的運作及其全部話語的原理。”顯然，前者將身體與人本身連在一起，而后者的問話則將身體孤立起來看待了。

?？逻€指出，臨床醫(yī)學的誕生，似乎表現(xiàn)了一種醫(yī)學史乃至歷史的進步，但其實不然。他指出這一“進步”——抑或更精確地說“變化”——表現(xiàn)為一個“認識型”上的突變。但究其根本，只是一種話語被另一種話語所改變；新的話語只是比較體系化而已。?？轮赋鼋R床醫(yī)學看起來是從經(jīng)驗（解剖身體的各個部位并加以仔細檢查）出發(fā)，似乎比以往的醫(yī)術更加實證和科學，但其實并沒有表現(xiàn)出巨大的進步。他所關心的是病人，即本書中的它者，如何成為研究的、也即“醫(yī)學的凝視”的對象而被高度異化，這是因為有關疾病的知識高度分類化、分科化了。其實，我們不難理解?？聦ΜF(xiàn)代醫(yī)學的批評。舉例來說，我們如果有病痛，中醫(yī)往往會將這一病痛與身體其他部位有機地結合起來分析其病原。但如果我們去現(xiàn)代醫(yī)院，則會有十分不同的經(jīng)驗：一個病人常常被要求到各個科室去檢查。在這樣高度分科化的體系下，出現(xiàn)了類似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情形，而醫(yī)生和病人對其病原，并無法獲得全面的了解。

話語、知識和權力

福柯的《古典時代瘋狂史》和《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展現(xiàn)了他的醫(yī)學和心理學的知識，但他寫作的真正目的是通過批判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探究一種新的認識論。他的《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而之后的《知識考古學》《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和《性史》等著作，雖然主題不同，但我們可以從認識論的角度，將這些論著綜合起來考察，以求總結、分析?？略跉v史學觀念和方法上的深遠影響。

?？略凇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特別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中，頻繁地使用“話語”，并將之與“語言”相區(qū)分。福柯對“話語”的基本看法是，它是獲取知識的基本手段，與事物有一種初步的對應、相似關系（我個人認為與中文里的“說法”含義更為接近），因此是具體的和歷史的。而“語言”在他眼里就有體系和抽象的性質，其歷時性使其具有非歷史的性質。

同理，?？乱矃^(qū)分了歷史和大寫的歷史，前者是個別的、孤立的，而后者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歷史哲學，或者元史學，反映了歷史家、思想家對歷史的整理和解釋。同時，福柯在《臨床醫(yī)學的誕生》中，又引入了“突變”或“斷裂”的概念，指出每個時代有其“認識型”，而從一個“認識型”到另一個“認識型”，其間經(jīng)過一個突變和斷裂，而不是前人認為的層層積累、源遠流長。通過強調及使用“話語”和“突變”，福柯凸顯了質疑和挑戰(zhàn)形而上學的立場。所謂形而上學，意謂在物之上有一個經(jīng)久持續(xù)的理念。自尼采以來，胡塞爾、海德格爾等20世紀的思想家都對之加以反省和批判。而福柯不僅延續(xù)了他們的批判，還從諸多方面將這一批判推向新的高度。

摒棄形而上學，對歷史學而言，便需要質疑近代史學的主導觀念。福柯在《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之后寫作的一系列作品，都從不同的角度挑戰(zhàn)了近代史學的傳統(tǒng)。如果說他的《知識考古學》是一本方法論的著作，那么他的《規(guī)訓與懲罰》和《性史》則是這一方法論的實踐及深化。與《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的成功相比，《知識考古學》出版之后反響相對平平。但以其對歷史學的影響而言，則十分重大和深遠。像尼采一樣，福柯對近代史學的既成模式十分不滿。他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考古學”這一概念術語，就是要挑戰(zhàn)近代史學已經(jīng)形成的模式。?？轮赋?，近代歷史學特別是思想史的研究，注重的是人類歷史的外表的連續(xù)性和內含的一致性。他在《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中宣稱“人的死亡”，希望跳出歷史研究中將人視為當然主體、中心的傳統(tǒng)。對于?？露裕顺蔀闅v史的中心，主要因為人所創(chuàng)造和使用的語言，而語言有歷時性，自成一個貌似抽象完整、似乎自圓其說、一脈相承的體系。而在《知識考古學》中，他的質疑針對的就是人的歷史之連續(xù)性和一致性。?？聦懙溃骸斑B續(xù)性的這些形式一旦被束之高閣，便打開了整個領域。這是一個寬廣的，然而又是一個可確定的領域，即：它是由實際陳述（口頭的和書面的）的整體在它們的散落和在各自所特有的層次上構成的?！?/p>

那么，如何質疑歷史的連續(xù)性呢? ?？碌霓k法是摒棄語言，代之以話語甚至“陳述”，因為陳述是話語的基本單位，而話語是陳述的整體。兩者都是歷史的，只是與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段相聯(lián)系。用更通俗的話來表述，人的知識來自于對事物的觀察，然后其表達出來，這就是構成了陳述，而許多陳述整合起來，就成了知識，即?？滤^的話語。近代以來的歷史學家希望將這些知識整理成體系，看出其完整性、連續(xù)性和一致性。?？赂爬ǖ溃骸八枷胧肥且婚T起始和終止的學科，是模糊的連續(xù)性和歸返的描述，是在歷史的線型形式中發(fā)展的重建?！倍麆t認為，這些概括是虛妄的、牽強的。他提倡知識的考古學研究，便是想探究話語的構成，將原有的知識重新整理。他這樣形容考古學與思想史的不同：“考古學的描述卻恰恰是對思想史的摒棄，對它的假設和程序的有系統(tǒng)的拒絕，它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已說出東西的歷史?！边@里的“已說出的東西”，無疑指的就是話語，因為對事物的陳設和說法已經(jīng)存在了。這也就是?？律厦嫠f的知識是一個“可確定”的領域，可以成為“考古”的對象。

確定了知識考古的對象，接著就是討論如何具體實施。?？碌南敕ㄊ峭诰蛟捳Z構成的層層結構，也即人們如何用陳述來描述所見的事物和事件。他指出，這一考古工作其實需要考察四個層次：第一是事件層，第二是出現(xiàn)層，第三是派生層，第四則是話語層。換言之，這是一個展現(xiàn)從陳述到話語的知識生成的過程，其路徑是縱向的，而不是橫向的，也即不是將陳述積累起來的知識連貫起來考察。?？滤⒅氐那∏∈鞘录c事件、話語與話語之間的不連貫性，抑或斷裂。他這樣寫道：“考古學不認為能解釋首要和最終的內容，也一定能解釋所有其他的東西；恰恰相反，它認為相同、重復、不間斷與斷裂一樣，問題多多?！?/p>

?？碌摹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一書，一開始即描寫了一個歷史的“斷裂”。他描述1757年一個希圖謀殺國王的罪犯，如何在巴黎的教堂廣場經(jīng)受四馬分尸的酷刑，場面十分血腥、殘暴。然后他展示80年后法國的一份囚犯作息表，其中顯示監(jiān)獄對囚犯實行文明管理，如多次要求他們洗手之類。易言之，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內，歐洲人廢除了原來用以殺一儆百的公共處罰，代之以相對寬松的處罰，那就是將罪犯監(jiān)禁，所以該書的副題為“監(jiān)獄的誕生”。依照近代史家的寫法，這一轉變或許被解釋成歷史的進步，體現(xiàn)了理性主義的高歌猛進。但福柯卻認為，他寫這本書的意圖是在歷史表象斷裂的背后，用考古深挖的手段，示其背后的、深度的層次，那就是權力。

他認為，如果公開處決罪犯昭示了國王或政府的權力，那么取消這一傳統(tǒng)沒有改變權力的性質。監(jiān)獄的誕生只是一個內容，而更重要的是整個刑法制度的逐漸形成及其支撐它的理論體系，使得權力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達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譯成英文時，福柯特意指出書名應該用“規(guī)訓”（Discipline）而不是法文的原文“Surveiller”，其原意是“監(jiān)視”。這一指示含義十分明確，那就是隨著時代的演進，權力普遍化了，所有約束人的行為的舉動都展現(xiàn)了權力。?？轮赋?，現(xiàn)代國家對社會規(guī)范的各項規(guī)定，并通過學校教育和考試制度來落實，都是其中的顯例。簡言之，血淋淋的公開處死，的確不見蹤影了，但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只要在行為上稍有過失，便會受到各級和各種的訓誡及懲罰。

如果說《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處理的主要還是公領域的權力——學校教育和各級考試均體現(xiàn)了知識與權力之間的密切關系——而福柯未完成的最后一部著作《性史》，則將視角移到了人生活中私領域的權力。毋庸諱言，性和性生活是人生活中最私密的領域，應該是完全屬于私人的，一般人也羞于向他人開口。但福柯卻指出，權力無所不在，也在這一領域發(fā)揮著作用。

結語

以上對?？聦W術和思想的討論，顯然過于簡略，但或許能看出福柯對當代史學全面而深遠的影響。

首先，福柯改變了近代歷史學的主旨。自18世紀以來，西方的歷史學循著啟蒙運動思想家開拓的方向，試圖發(fā)現(xiàn)和揭橥人類歷史衍化的規(guī)律。這種意圖被?？職w納為“大寫的歷史”而加以摒斥。他強調歷史的斷裂和突變，其目的在于指出歷史一線進步、連續(xù)發(fā)展的理念并不符合歷史的實際，只是一種語言的構造系統(tǒng)。

其次，福柯雖然不是專業(yè)歷史學家，但其治學路徑則在廣義上又是歷史的。不過，他與近代史家的區(qū)別十分明顯。從探尋歷史規(guī)律的目的出發(fā)，近代史家熱衷于揭示歷史活動的主線，因此將政治體制的建設和民族國家的構造視為歷史研究的主體。而?？路磳Α按髮懙臍v史”，其選擇研究的對象都是邊緣的、異類的，譬如瘋狂、疾病、身體、性等。頗有意味的是，從后世的眼光來看，?？滤芯康倪@類題材恰恰預示了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史學界出現(xiàn)的諸多新潮，諸如醫(yī)療史、性別史、身體史、兒童史、情感史等。?？吕^承尼采，挑戰(zhàn)以人為中心、本位的史學，又在近年促進了“后人類史學”的研究。

再次，由于開拓了嶄新的研究領域，?？乱蚕鄳馗镄铝耸穼W研究方法。近代史學的一個基礎就是通過研究語言文字所記錄的材料來獲取關于過去的知識。而?？略凇吨R考古學》中便指出，歷史學那種依賴文獻的做法已經(jīng)過時了，需要做的是擴大史料的范圍，將建筑、機構、規(guī)則、技術、物品、習俗等能承載記憶的東西都包含進來。而他提倡用話語取代語言，通過考古學和系譜學的方法來考察話語的構成及網(wǎng)絡，可以說直接導致了歷史學中的“語言學轉向”。換言之 ，自此之后，許多史家已經(jīng)不再認為語言能透明準確地記錄史實，也不認為歷史書寫能心如所愿地重構有關過去的敘述了。

最后，?？潞笃诘闹鱾戎赜诮沂局R特別是近代理性主義、科學主義所建構的知識體系背后的權力架構和網(wǎng)絡。他尖銳地點明，其實并沒有一種知識是客觀的。有關這一觀點，他的立場和說法十分激進、明確，那就是：“我們應該承認，權力制造知識（而且，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p>

所以，知識和權力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關系。一句話，權力就是知識。按照這樣的思路，近代史學希求客觀治史的高尚理想，被批得體無完膚、無從招架。從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逻@一旨在改造史學的歷史哲學，其內核是徹底否定、完全拒絕近代史學的模式，顯然有其偏頗、極端的一面。但這種極端、激烈甚至荒謬，卻如一劑猛藥，讓西方人從以前對其文化中的歷史意識沾沾自喜的狀態(tài)中驀然驚醒，不得不重新出發(fā)。由此緣故，?？率钱斨疅o愧的后現(xiàn)代史學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