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經(jīng)濟轉型和體制轉軌的雙重作用下,進入了波蘭尼所說的“大轉型”時期。轉型期中國社會階層結構的變化無疑是社會分層研究者最為關心的問題。起初,學者們的目光聚焦在教育、收入和職業(yè)地位等客觀社會地位的獲得上,而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階層認同等主觀社會地位的獲得。大量的研究發(fā)現(xiàn),與西方社會的“中層認同”特征不盡相同,中國民眾的階層地位認同相對偏低,而且與經(jīng)典的“地位決定論”相悖,很多研究發(fā)現(xiàn),教育、收入和職業(yè)地位等客觀社會經(jīng)濟地位指標對中國民眾主觀階層地位的解釋力非常有限,因此,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地位與其客觀地位之間的偏差也是備受學界關注的一個新議題。
目前,學術界關于“地位決定論”的失靈和中國民眾的階層認同偏差主要存在三種理論解釋。第一種理論延續(xù)了“地位決定論”的解釋邏輯,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個體的教育、收入和職業(yè)地位之間往往存在不一致的現(xiàn)象,這使得人們無法精確定位其階層地位。第二種理論強調個體的“過去”的階層地位對其當下階層認同的影響。該理論認為,在社會變遷的背景下,個體的階層地位也時常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tài),這時,個體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相對變動就會對其當前社會地位的主觀評價產(chǎn)生極為重要的影響。最后,第三種理論基于“參照群體”理論和“相對剝奪”的概念,認為在快速的社會轉型時期,不同階層或群體的獲益程度有很大差異,這使得一部分人在社會經(jīng)濟地位或生活機遇上處于相對剝奪的狀態(tài),而處于相對剝奪狀態(tài)的個體傾向于低估其社會階層地位。
上述三種理論對經(jīng)典的“地位決定論”進行了很好的發(fā)展和補充,但與經(jīng)典的“地位決定論”相同,上述三種理論都以研究對象自身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為核心解釋變量,換言之,這三個理論和“地位決定論”都假設透過研究對象自身的客觀社會地位(無論是當前的、過去的還是相對于他人的)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理解其主觀階層認同。而事實上,這一假設并不必然成立。
眾所周知,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社會,絕大多數(shù)個人都生活在家庭之中。個人的生活機遇除了受自身教育、收入和職業(yè)地位的影響之外,還在很大程度上受配偶、父母等其他家庭成員的影響。所以,除了研究對象自身之外,這些家庭成員的社會地位很可能也是個體建構主觀階層認同的重要來源。在以核心家庭為主體的西方國家,一些學者已經(jīng)關注到配偶的社會地位對個人階層認同的重要影響,而在中國這樣一個有大家庭傳統(tǒng)的國家,除配偶之外的原生家庭(即父母)可能也是影響其評價自身階層地位的重要因素。沿著這一思路,筆者提出了“混合型”主觀階層認同的概念。透過這一概念,本文試圖為中國的階層認同研究提出新的分析視角,并為中國人階層認同偏差的形成原因提供一個新的理論解釋。
從理論上看,筆者提出的“混合型”主觀階層認同的概念可以追溯到西方學者對女性階層認同的相關研究。1983年,著名社會分層理論家戈德索普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女性和階層分析》的文章,系統(tǒng)論述了“家庭”在社會分層研究中的重要性,并明確指出了女性的主觀階層地位主要由家中的男性主事者(即丈夫)決定的理論觀點。雖然這一觀點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爭議,并在之后的研究中飽受女權主義者的批評和質疑,但它的一個重要貢獻在于提出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分析視角,并指出了配偶在決定個人主觀階層認同時的重要作用。受戈德索普的啟發(fā),大量的西方學者開始研究本人的社會地位和其配偶的社會地位在決定個人階層認同時的相對影響,而且分析的對象也不僅限于女性,還包括男性。
很多研究發(fā)現(xiàn),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其主觀階層認同都同時受本人和配偶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會因性別而異,也會因一個社會的性別角色觀念的變化而變化。具體來說,在一個性別角色觀念比較傳統(tǒng)的社會,男性的主觀階層認同更接近“獨立型”,即男性主要根據(jù)自身的社會經(jīng)濟來評價其階層歸屬;而女性的主觀階層認同更接近“依附型”,即女性主要根據(jù)丈夫的社會地位來評價其階層歸屬。隨著一個社會的性別角色觀念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變遷,男性和女性的主觀階層認同都會逐漸向“共享型”轉變,即男女雙方都會綜合考慮自身和配偶的社會地位來評價其階層位置。
綜合上述西方國家的理論和經(jīng)驗研究成果,筆者認為,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認同也會同時受本人和配偶兩方面的因素的影響。此外,考慮到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父權制家庭傳統(tǒng)的國家,因此筆者認為,在中國,本人的社會地位對男性的階層認同有更大程度的影響,而配偶的社會地位對女性的階層認同有更大程度的影響。
自戈德索普已降的一系列關于階層地位認同的研究雖然將分析的范圍從本人拓展到配偶,但很少再進一步延伸到父母。這或許是因為,在西方社會核心家庭的背景下,子女在成年以后大多離開父母而與其配偶獨自生活,所以本人和配偶構成了一個共同的生活單位,而父母與成年子女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但是在中國,這種情況卻大不相同。
首先,中國有多代同堂的大家庭傳統(tǒng),這導致很多子女在結婚以后依然會與父母共同生活在一起。雖然在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近些年來中國家庭呈現(xiàn)出明顯的核心化趨勢,但與歐美發(fā)達國家相比,中國子女結婚以后與父母同住的比例依然很高。在多代家庭,子女與父母共同生活,父母的社會地位自然就會成為影響子女社會地位和生活機遇的一個重要因素,所以在中國,父母的社會地位很可能也對子女的階層認同產(chǎn)生直接影響。
其次,關于代際關系的研究發(fā)現(xiàn),無論子女與父母同住與否,中國父母與子女之間都會保持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既包括經(jīng)濟上的,也包括生活上的,還包括情感上的;既包括子女對父母的支持,也包括父母向成年子女的幫助。所以在中國,各種錯綜復雜的代際關系不僅將子女和父母在生活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使之在心理上結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共同體。在這種情況下,子女的觀念和行為都會或多或少地受到父母的影響,這導致他們在評價自身的階層歸屬時,也會有意或無意地將自己的生活境遇與父母的地位勾連起來。所以我們認為,在中國,父母的社會地位也是影響個體階層認同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最后,關于中國社會分層的很多實證研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家庭出身或父母的社會地位對中國人的教育、收入和職業(yè)等很多客觀社會經(jīng)濟地位指標均有非常顯著的影響。而且與西方社會的代際傳遞模式不同,在中國,家庭背景不僅會通過教育這條間接途徑影響個體最終的地位獲得,而且會對其產(chǎn)生非常顯著的直接影響。綜合這些研究,我們認為,在中國,父母的地位與子女階層歸屬之間的關系是非常緊密的,這種關系不僅在事實上存在,而且很可能已經(jīng)深入到中國人的觀念之中,從而影響他們對自身階層歸屬的主觀認知。
總體來看,父母的社會地位會影響個體的階層認同,但這種影響的強弱可能會隨個體的年齡和居住方式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差異性。首先,就年齡來看,剛剛從原生家庭獨立出來不久的年輕人往往在經(jīng)濟上和情感上對父母有更強烈的依賴,對代際交往的研究也發(fā)現(xiàn),父母對成年子女的幫助在子女年輕時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所以我們認為,父母的社會地位對年輕人主觀階層認同的影響更大。其次,就居住方式看,與父母同住意味著自己和父母在經(jīng)濟上和生活上形成了一個共同體,而且,同為家庭成員的感覺使得個體在評估自身階層地位時更可能將父母的地位考慮進來,所以我們認為,當個體與父母同住時,他們的階層認同更可能受父母地位的影響。
以上對階層認同的分析也適用于當前中國普遍存在的主客觀階層認同偏差。按照學界公認的對階層地位認同偏差的定義,這種偏差指的是個體所處的客觀階層地位與其主觀社會地位不一致的程度。換言之,階層認同偏差是否存在及其大小都是以個體的客觀社會地位為參照的。然而,從“混合型”主觀階層認同這一概念出發(fā),個體自身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并不是其評價階層歸屬的唯一參照標準,除此之外,配偶和父母的社會地位也會影響其階層認同。所以,如果本人、配偶和父母的社會地位不一致,這種偏差就在所難免。
首先,很多關于婚姻匹配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婚姻雖然以同質性匹配為主,但丈夫和妻子的地位不一致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如果如前文所述,配偶的社會地位也會影響個體的主觀階層認同,那么在異質婚中,配偶的地位越高個體就越可能高估其階層地位,而配偶的地位越低個體就越可能低估其階層地位。除此之外,如果女性的階層認同更可能受配偶地位的影響,那么我們預計,配偶地位對階層認同偏差的影響很有可能也主要針對女性而非男性。
其次,對當代中國代際流動的研究發(fā)現(xiàn),近60年來,我國總體社會流動率呈明顯的上升趨勢,而且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我國總體流動率的上升速度也在加快。這一結論意味著在改革開放以后,很多中國人的社會地位與其父輩相比發(fā)生了比較明顯的變化,特別是與其父輩相比,很多人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明顯的提升。如果如前所述,父母的社會地位也會影響當代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認同,那么這種由子代的社會流動導致的父母與子女社會地位的不一致的現(xiàn)象很可能也是造成子代階層認同出現(xiàn)偏差的一個重要來源,而且從前文的分析結果看,這種偏差將在年輕人和與父母同住的人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
上文論述的“混合型”主觀階層認同在一定程度上建立在中國的大家庭傳統(tǒng)之上。然而根據(jù)家庭現(xiàn)代化理論,在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多代同住的大家庭傳統(tǒng)將逐漸式微,并日益被以核心家庭為主體的現(xiàn)代家庭模式所取代;除此之外,夫妻關系也會從妻子對丈夫的單向依附向更加平等的方向轉變。
近些年來,對中國家庭變遷的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家庭現(xiàn)代化理論所預言的傳統(tǒng)家庭向現(xiàn)代家庭的轉變已經(jīng)在中國社會有所體現(xiàn),如家庭規(guī)模日益縮小,家庭結構日益核心化等。如果家庭現(xiàn)代化的理論預言確實能夠刻畫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深刻變化,那么我們預計,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認同也將變得日益現(xiàn)代化和個體化。換句話說,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認同將日益由他們自身的階層地位所決定,而父母和配偶的影響將逐漸衰弱。
但是,我們也必須注意到家庭現(xiàn)代化理論在實際研究中遭到的質疑和批評。該理論的反對者認為,一方面,該理論將家庭分為“傳統(tǒng)家庭”和“現(xiàn)代家庭”的做法過于簡單,實際上在二者之間存在廣闊的中間地帶;另一方面,該理論認為所有社會的家庭模式都會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變的單線進化假設也不符合實際,大量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不同社會的家庭變遷路徑會因為社會的文化傳統(tǒng)、社會結構和社會制度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
綜合這些觀點,我們認為,現(xiàn)代化理論所預言的個人從家庭逐漸脫離的現(xiàn)象在中國可能并不成立,因此,父母和配偶的地位對個體階層認同的影響也不一定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削弱。實際情況究竟如何,只有通過嚴謹?shù)臄?shù)據(jù)分析才能得到。
本文使用的是2010年和2013年兩年的“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數(shù)據(jù)。該調查不僅詢問了受訪者的主觀階層認同,而且詳細詢問了受訪者本人、配偶以及父母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因而特別適合本文的研究。
基于因子分析和多元線性回歸模型,本文得到了以下幾個主要的研究結論:
首先,本人、配偶和父母的客觀社會地位都會影響個體的主觀階層認同,且配偶和父母的社會地位也是導致個體的主客觀階層地位出現(xiàn)偏差的重要因素。由此可知,中國民眾的主觀階層認同不僅與其個人有關,而且牽涉到其背后的家庭。與西方國家的階層認同僅涉及本人和配偶組成的小家庭不同,中國人的家庭是包括父母在內的大家庭。這種大家庭傳統(tǒng)深刻影響著中國人日常的居住安排和代際交往,影響著個體所能獲得的地位和成就,影響著中國人認識自己和感知社會的方式,所以也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中國人對自身階層地位的認同。綜上所述,中國人的階層認同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而不是以個體為單位的,所以我們對中國人階層地位認同的研究也需要經(jīng)歷從個體視角向家庭視角的轉變。
其次,雖然總體而言,本人、配偶和父母的社會地位都會影響個體的主觀階層認同,但這種影響也會因個體特征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差異性。具體來說,年輕人和與父母同住的人在經(jīng)濟上和情感上對父母有更強的依賴,這導致他們在評估自身的階層歸屬時也會更多地考慮父母的因素。此外,受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影響,在婚男性的階層認同主要受其自身地位的影響,而較少受到配偶的影響;與之相對,在婚女性的階層認同則在很大程度上由其丈夫的社會地位決定。對階層認同偏差的分析也能得到相同的結論。這些發(fā)現(xiàn)充分說明,在現(xiàn)實情境下個體階層認同的影響因素是非常復雜的,它不僅與個體的性別、年齡等基本特征密切相關,而且取決于個體的婚姻狀況和婚后的居住安排,所以,后續(xù)的研究只有充分考慮這些復雜性才能對階層認同及其偏差的形成原因獲得更加深入的理解。
最后,研究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推移,父母和配偶的社會地位對個體階層認同的影響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有所增強,所以,現(xiàn)代化理論所預言的個體逐漸從家庭中脫離出來的現(xiàn)象在中國并沒有出現(xiàn)。筆者認為,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中國的家庭傳統(tǒng)或家庭觀念非常濃厚,這使得個體的觀念不會因為一時的社會發(fā)展立刻發(fā)生根本性的變遷。另一方面,很多研究也發(fā)現(xiàn),受中國特殊的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結構的影響,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有其自身的特點。這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中國的市場化改革雖然為個體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社會流動的機會,但因為社會出身或家庭背景而導致的機會不平等和結果不平等依然普遍存在,這使得個體在評價自身的階層地位時很難拋開父母的影響而進行獨立客觀的判斷;第二,因市場化改革導致的市場部門的擴大使得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處于更加不利的位置,而女性相對于男性市場地位的降低也造成了她們在心理上對男性的依賴;第三,中國社會在向現(xiàn)代化邁進的過程中并沒有建立起與之相適應的完備的社會保障體系,這使得家庭在住房、托幼、養(yǎng)老等方面依然承擔著不可替代的社會功能,而家庭功能的延續(xù)甚至提升在客觀上加強了代際之間的有機團結,也為中國大家庭的繼續(xù)存在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存空間。綜合上述三個方面,筆者認為,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家庭依然是中國人最基本的生活單位和心靈寄托,所以本文提出的“混合型”階層認同也將在未來繼續(x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