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承貴 馬士彪
自1949年至2019年,中國哲學已經(jīng)走過70個年頭。這70年間,中國哲學究竟做了些什么?提出了哪些問題?取得了哪些成就?本文擬從不同角度加以展示。
所謂“作為服務工具的哲學”,是基于將中國哲學應用于社會實踐的角度考察其研究狀況。
其一,為政治服務的面相。20世紀50~60年代,學術研究常常與政治運動糾纏在一起。50年代以降,思想改造運動拉開帷幕,馮友蘭、賀麟、金岳霖等學者響應思想改造的號召,撰文進行自我檢討,如馮友蘭的《新理學的自我批判》以及金岳霖的《對舊著〈邏輯〉一書的自我批判》等。除了學者們的自我檢討之外,是對胡適、梁漱溟思想方法的批判,將他們所用的哲學研究方法及他們的思想性質統(tǒng)統(tǒng)判定為唯心主義,并大張撻伐。50年代的中國哲學研究雖然時常被政治運動打斷,研究自身也有簡單化、教條化的傾向,但是大體上還是學術性的研究。60年代以后,學術研究完全突破學術性的界限,成了政治斗爭的工具。改革開放后,中國哲學逐漸從政治性回歸學術性,不再將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簡單地劃成唯物、唯心兩大陣營,并貼上階級的標簽,而是回歸中國哲學自身的實際,探討傳統(tǒng)思想資源中為現(xiàn)代的政治實踐所可能提供的智慧?!爸卫眢w系”與“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是我國深化改革的目標,兩者都可以在傳統(tǒng)思想中獲得有益的啟迪。
其二,為經(jīng)濟服務的面相。傳統(tǒng)哲學有著豐富的管理智慧,特別是經(jīng)濟管理智慧、企業(yè)管理智慧受到學者們青睞?,F(xiàn)代管理的實踐推動了西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社會矛盾,但是西方現(xiàn)代管理是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因而具有理性化、工具化、機械化以及功利性的局限。
其三,為人類服務的面相。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對自然的攫取,使得生態(tài)問題成為威脅人類生存的頭號“殺手”,顯然,支撐工業(yè)文明背后的“人類中心論”,對此負有一定責任,而傳統(tǒng)哲學的“天人合一”論、“萬物一體”觀、“道法自然”觀等,被認為是人類對治理生態(tài)問題可資利用的思想資源。
其四,為個體服務的面相。隨著傳統(tǒng)價值的貶抑,現(xiàn)代人也被拋進虛無的深淵,承受著內(nèi)心的焦慮與無意義感的煎熬,加上技術社會對于人性的扭曲與對心靈的斫傷,現(xiàn)代人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而老子的“道法自然”觀念、莊子的技術批判思想等被認為是對治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良方。
“作為服務工具的哲學”,即指中國哲學研究者在70年間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現(xiàn)代價值的挖掘與應用。就解讀方式而言,有“公例主義解讀方式”“科學主義的解讀方式”“唯物主義解讀方式”“實用主義解讀方式”等,顯然,作為服務工具的中國哲學,屬于“實用主義的解讀方式”,即以人類實踐需要為參照,發(fā)掘傳統(tǒng)哲學中蘊含的解決之道。就思想觀念而言,有“天人合一”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萬物一體”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道法自然”觀念的現(xiàn)代價值、莊子技術批判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等。就中國哲學現(xiàn)代價值的類型言,有治理價值、管理學價值、生態(tài)學價值、生存論價值等??梢哉f,經(jīng)由學者們70年持續(xù)地發(fā)掘與解釋,傳統(tǒng)哲學這座富礦源源不斷地為人類進步事業(yè)輸送著精神資源。
所謂“作為思想傳承的哲學”,是基于出土文獻的發(fā)掘與鑒別的角度考察其研究狀況。20世紀70年代以降,一批批的簡帛文獻不斷被發(fā)掘。如1972年,山東臨沂漢墓出土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管子》《尉繚子》等文獻;1973年,河北定縣漢墓出土的《論語》《文子》等文獻;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周易》《老子》《黃帝四經(jīng)》等文獻;1988年,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的《莊子·盜跖》篇等文獻;1993年,湖北江陵張家山王家臺出土的秦簡《歸藏》;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簡《老子》《太一生水》《緇衣》《五行》《性自命出》等文獻;1994年,上海博物館從香港購回的戰(zhàn)國竹簡《易經(jīng)》《緇衣》《子羔》《顏淵》《恒先》等。就文獻內(nèi)容說,出土的簡帛文獻涉及六藝、諸子、方技等《漢書·藝文志》所劃分的六大門類,由于出土文獻涉及先秦諸子思想,一直是中國哲學界討論的熱門話題,涉及簡帛文獻的論文、著作難以計數(shù)。以下就出土簡帛文獻對中國哲學的影響加以介紹。
其一,出土簡帛文獻與儒家??组T“七十子”一直以來都是學術空白,雖然《禮記》中對“七十子”多有涉及,但因擔心《禮記》為偽書,不敢輕信其中的言論。隨著郭店簡、上博簡的公布,才打消學界的疑心病。上博簡中更是存在大量有關“七十子”的佚籍,如《子羔》《顏淵》《曾子》《曾子立孝》等。這些文獻的出土為了解“七十子”尤其是重新認識思孟學派,提供了契機。
其二,出土簡帛文獻與道家。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了《老子》帛書甲、乙本,20年后,湖北郭店又出土了竹簡《老子》(三組),加上北大簡《老子》,今人可以看到四個老子古本。由于簡帛本《老子》與今本《老子》在篇章結構與文字上多有差異,這為我們了解《老子》一書的產(chǎn)生、發(fā)展與定型提供了有力的文獻支持。此外,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老子》乙本卷前的四篇古佚書,經(jīng)學界的考證,可能是《漢書·藝文志》所載的《黃帝四經(jīng)》,從而拉開了黃老學研究的序幕。主要表現(xiàn)在:簡帛《老子》的出土為探討《老子》一書的發(fā)展與定型提供了可靠的材料;郭店簡的出土為我們重新評價早期儒道關系提供了重要資料;出土的黃老道家文獻激活了黃老學的研究。
其三,出土簡帛文獻與易學。首先,出土易學文獻與數(shù)字卦的相關問題。20世紀50年代,商周遺址出土的器物上有一些用數(shù)字組成的符號,清華簡公布后,其中的《筮法》篇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筮法》中包含了大量以數(shù)字卦的形式表現(xiàn)的占筮實例。其次,出土易學文獻使學界對于孔子與《易》的關系有了重新的認識。長沙馬王堆帛書《易傳》的出土,為解決這一公案提供了契機。帛書《易傳》中載有大量孔子與弟子討論《周易》卦爻辭以及討論筮占的實例的言論,這說明孔子確實講易、占易,這些記載也為學界探討孔子思想的變化,提供了詳實的材料。最后,出土易學文獻與易學史的相關問題。數(shù)字卦的發(fā)現(xiàn),將重卦推到商周以前,文王重卦說就不能成立了,而重卦早于《周易》的秦簡《歸藏》的出土,顯然印證了重卦不始于文王的說法。此外,馬王堆帛書《周易》的出土也為我們了解漢初的易學傳承提供了可能。
70年來,各種出土文獻的涌現(xiàn),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對于傳統(tǒng)文獻的態(tài)度,拓展了我們對于古代哲學的認知;對于傳統(tǒng)文獻,研究者不再采取或“信”或“疑”的簡單立場,而是走上“釋”與“證”的坦途;就中國傳統(tǒng)哲學來說,郭店楚簡的儒、道文獻,使得我們有條件去了解“七十子”的學說,有條件對于早期的儒道關系做出新的審視,有條件去研究秦漢之間的黃老之學,有條件了解《周易》的成書過程解決易學史上的懸案。概言之,使我們有條件對整個先秦學術史進行重新反思與改寫。
所謂“作為獨立存在的哲學”,是基于對中國哲學的詮釋與創(chuàng)新的角度考察其研究狀況。
其一,中國哲學本體形態(tài)的探討。中國哲學的本體形態(tài)為何?70年來不斷有學者就此問題進行探討。所謂中國哲學的本體形態(tài),即中國哲學的根本內(nèi)容或者中國哲學的本來面目與特質,李澤厚的“實用理性”與蒙培元的“境界說”是兩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李澤厚在解讀孔子“仁學”思想時,提出了“實用理性”的概念,認為實用理性是“構成儒學甚至中國整個文化心理的一個重要民族特征”。蒙培元則從境界的角度把握中國哲學的特質,認為“境界并不單純是認識和概念問題,更重要的還有生命體驗和實踐的問題”。
其二,傳統(tǒng)哲學的開拓性詮釋。建國后,傳統(tǒng)的易學研究一度中斷,劉大鈞有感于接續(xù)易學慧命之迫切需要,投身于傳統(tǒng)象數(shù)易學的研究中。劉先生關于象數(shù)易學的研究糾正了以往對于象數(shù)易學的偏見,為易學的研究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朱伯崑四卷本的《易學哲學史》,是易學研究中的一種開拓性工作,“堪稱現(xiàn)代易學研究的典范”。朱先生通過對于歷代易學哲學流變的梳理指出,儒家的形上學建構,主要依靠于對《易傳》中相關范疇的理解與詮釋。佛教方面,賴永海對佛性論的梳理以及對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儒道關系的闡釋是這一領域開拓性詮釋的代表。賴先生的《中國佛性論》對于佛性論的歷史脈絡進行了詳細的梳理,開啟了對佛教問題進行專題研究的新風。而其《佛學與儒學》,以比較哲學的方法對于儒佛關系加以闡釋。
其三,傳統(tǒng)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仁學是貫穿儒學各期發(fā)展的一條主脈,陳來以仁為根底的哲學本體論的建構,立基于傳統(tǒng)儒家學說的仁論以及現(xiàn)代新儒學的本體論思想,“將古往今來之儒家學說發(fā)展為一新仁學的哲學體系”,即通過對以往仁學發(fā)展的歷史脈絡的梳理,展示出一種系統(tǒng)的仁體論。陳鼓應認為,儒家是中國哲學史的主干,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經(jīng)學舊習,更是對于中國哲學其他組成部分的削弱與中國哲學自身的窄化。佛教方面,方立天對于佛教哲學內(nèi)容的發(fā)掘以及對于佛教現(xiàn)代化詮釋的嘗試可以作為這一領域創(chuàng)造性詮釋的代表?!吨袊鸾陶軐W要義》是方先生用現(xiàn)代語言表達佛教思想,用現(xiàn)代方法闡釋佛教哲學的一次成功嘗試。
其四,新哲學體系的建構。張立文發(fā)明“和合學”一詞,并借此建構其新哲學的體系。所謂“和合”即“自然、社會、人際、心靈、文明中諸多元素、要素相互沖突、融合,與在沖突、融合的動態(tài)過程中各元素、要素和合為新結構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總和”。雖然從哲學層面上審視,和合學的體系仍然存在諸多問題,但從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化戰(zhàn)略的角度上看,和合學無疑是一前瞻性的理論嘗試。楊國榮將自己的哲學理論建構概括為“具體的形上學”。具體的形上學是對抽象形態(tài)的形上學以及后形上學的“雙重超越”。“具體的形上學”理論創(chuàng)造,溝通了“史”與“思”、“中”與“西”、“古”與“今”,是70年來中國哲學自我創(chuàng)構的典范。
所謂“作為自我完善的哲學”,是基于方法論上的自覺與自我調(diào)整的角度考察其研究狀況。
其一,方法論政治化、教條化。20世紀的50~70年代,除了馬克思主義方法外,所有研究方法都被排斥甚或遭到批判。1950年前后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及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熱潮,加深了知識分子對于馬克思主義方法的認識,而對于非馬克思主義方法的批判,則為馬克思主義方法走向獨尊清除了障礙。比如對于胡適經(jīng)驗主義方法以及梁漱溟直覺主義方法的批判。當時對于中國哲學史的研究典型地反映了方法論的教條化,即在唯物、唯心的大框架上再貼上階級標簽。而按照當時教條主義的做法,唯心主義又總是代表反動階級的利益,而唯物主義總是代表進步階級的利益,因此,凡是屬于唯物主義性質的哲學思想、命題、概念是有價值的、可以繼承的;反之,是沒價值的、不可以繼承的。1957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舉行了“中國哲學史座談會”,會上對于中國哲學史的對象與范圍、如何適當評價唯心主義以及如何繼承中國哲學的遺產(chǎn)問題展開討論。對于哲學史研究中的簡單化、教條化的貼標簽式研究進行了檢討。但是這種反思與檢討仍然是在馬克思主義方法的框架內(nèi)進行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哲學研究,往往將馬克思主義方法與其他研究方法看成是互相敵對、你死我活的關系,不能同時應用于同一研究對象。當時顯然沒有處理好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與其他研究方法之間的關系,這種情況一直到改革開放前后才有所改觀。
其二,方法論的多元化與合理化。1957年的“座談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要求從日丹諾夫對哲學史的教條主義定義中解放出來的聲音。如汪毅認為,“由于受教條主義的影響,我們過去只是簡單地把蘇聯(lián)哲學史家整理西方哲學史的辦法硬往中國哲學史上套”,這反映了當時一部分學者探索能夠揭示中國哲學自身特點的研究路徑的要求,但是這種理性的聲音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招致批判。直到1979年在太原舉行的中國哲學史方法論問題討論會,才正式對套公式的教條化研究進行了全面的反思。石竣認為,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這是一個指導性綱領,但是不能簡單化、庸俗化地對待這些原則,我們要學習的是他們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而具體的問題只能從中國哲學的實際情況出發(fā),這樣才能使中國哲學史成為一門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科學。太原會議后,研究中國哲學問題的方法開始從一元走向多元,從感情走向理性。
其三,方法論的辯證化與動態(tài)化。與方法論上的多元化、合理化相伴隨的是方法論的辯證化與動態(tài)化,既然對于同一研究對象可以使用不同的方法,那么方法論的多元化必然牽引出一個問題,即不同的方法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對于研究中國哲學各種方法以及各種方法之間關系的反省與探討,李承貴的研究具有代表性。在《生生的傳統(tǒng)》一書中,李承貴將理解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實踐概括為唯物認知范式、科學認知范式、人文認知范式、邏輯認知范式、自我認知范式等“五大認知范式”,并對五大認知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行辨析。具體地說,五大認知范式之間彼此獨立,表現(xiàn)為五大范式各有其獨立的內(nèi)容規(guī)定性、不同的解釋目標與結論。但是,五大范式之間的彼此獨立是相對的,自我認知范式是其他認知范式的基礎,而其他四大范式之間則表現(xiàn)出一種互補的關系,正是由于各大認識范式之間既彼此獨立又相互補充的辯證關系,決定了只有將五大認知范式有機組合起來,才能對中國哲學的概念、命題做出全面、深入與準確的解讀。
總之,70年來的中國哲學研究方法上歷經(jīng)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封閉走向開放、從一元走向多元、從獨斷走向兼容、從靜態(tài)走向動態(tài)、從僵化走向辯證。這一變化的過程,也是研究方法關系處理的科學化、研究方法應用的合理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中國哲學的“中國化”的過程,也是中國哲學在方法上不斷自覺的過程,并最終確立起方法自覺意識。
70年來,面對中國社會提出的諸多難題,面對人類遭遇的諸種困境,中國學者為解釋、解決這些困境,對中國哲學展開了深入研究,發(fā)掘整理了可資借鑒的哲學智慧;隨著出土文獻的逐漸問世,中國學者對出土文獻進行了審慎的鑒別和細密的分析,評估了其在中國哲學寫作與研究上學術價值;面對西方哲學的挑戰(zhàn)與回應中國社會實踐的訴求,中國學者貫通古今、綜合中西,嘗試地提出了新的哲學理論與哲學學說;面對來自方法論層面的限制和影響,中國學者展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建立起理性敘述哲學的方法和寬容思考哲學的環(huán)境,以顯示中國哲學強大的自新能力。我們有理由相信,經(jīng)過70年研究的積淀,未來中國哲學研究的步伐將會邁得更加矯健、更加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