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皖南

汪少飛

贛北的地脈與我的血脈是有聯(lián)系的，無論隔有多少代，時間有多長，但跑的地方并不少的我至今卻沒有去過，這有點說不過去。但我知道贛北與我們皖南毗鄰，相距并不遙遠(yuǎn)。

一

黃山余脈羊棧嶺是皖南的一條著名古道，地處太（平）黟（縣）邊界，上七里下八里，古系“北控宣池，東通休歙”之要塞?？箲?zhàn)時期國民黨三十二集團(tuán)軍在羊棧嶺上建筑了碉堡，長條的青麻石嶺上大軍蜂擁，戰(zhàn)馬蕭蕭。在那兵荒馬亂的年頭，嶺頭南下一稍平坦處的古道邊，竟出現(xiàn)小小的茶館、飯館和桶匠店等。開茶飯館的是一個約莫30歲的女人，其模樣頗像阿慶嫂，尤其姿色和膽量?！皦酒鹌咝窃?，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不少經(jīng)常往返羊棧嶺的國民黨軍官都認(rèn)識這個女人，如不是戰(zhàn)事甚急，都要在她的店里喝茶吃酒，生意很是紅火?？梢灿胁簧俦?，吃飽喝足后常想對她動手動腳。她雖習(xí)慣了他們嘴上的粗言穢語，可他們真想使壞，剛才還是和風(fēng)細(xì)雨的杏眼，頃刻便會怒目圓瞪，兵痞們便沒膽沒趣了。遇到吃飯不給錢的，這個女人豁出去了，臉色驟變，猶如母老虎，縱是刺刀阻嚇也往前猛撲。官兵們驚呆了，沒想到這個標(biāo)致的女人這么潑辣，急掏腰包了事。

這個女人，就是我年輕的奶奶。

開桶匠店的是一個年長奶奶多歲的方臉漢子，整天揮舞斧頭做水桶、火桶、澡盆、腳盆什么的，手藝精湛，貨真價實，供不應(yīng)求。這個開店的桶匠師傅，就是我當(dāng)時四十歲上下的爺爺。爺爺深愛奶奶，更謙讓著奶奶，慈善，寡言，厚道，與世無爭，遠(yuǎn)無奶奶的氣魄和膽量。

奶奶和爺爺是贛北都昌人，同村，同族，后來生活在瓷都景德鎮(zhèn)，育有三兒一女。也就是說都昌和景德鎮(zhèn)是我的祖居地，其間隔一個鄱陽湖。我記得沉默的父親生前每每喝了點酒后，常會驚羨地和我們說，鄱陽湖的鱖魚有多鮮，景德鎮(zhèn)的城里有多大。為了生計，奶奶和爺爺背井離鄉(xiāng)，用兩擔(dān)稻籮將孩子們從贛北挑上了皖南羊棧嶺。其間的辛酸苦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按理說他們到了皖南，開起了茶館、飯館和桶匠店，日子應(yīng)該是好過的?？刹恢呛髞砣兆幼兊镁狡攘?，還是奶奶的骨子里有天生的不安分的因素，竟和一個風(fēng)度翩然的閹雞的男人好上了……人霉運糟。這時期，爺爺打了三年擺子，持續(xù)時間這么長，這是很少見的事。奶奶是個敢做敢當(dāng)?shù)南碌昧撕菪牡娜?，后來的事做得更絕，竟然借口回景德鎮(zhèn)老家有事，拋開了爺爺，又將隨其回贛的三個孩子拋下了。這三個孩子中，爸爸和叔叔都在10歲上下，好在伯伯已是少年，他們哭啞了嗓子，找遍了景德鎮(zhèn)全城，也不見媽媽的蹤跡，便摸索著返回皖南。沿路乞討，露宿野外，雨來一身濕，車來滿身灰，小腳磨破了，眼淚流干了。不知走了多少天，他們過了贛界，到了皖南祁門境內(nèi)，碰到一位好心的貨車司機(jī)，將已磨破了雙腳的他們送到了古黟縣城。奶奶，這位有血有肉的平時對孩子疼愛有加的女人，竟做出此等事來，著實不可思議，給三位已開始懂事的親骨肉的身心造成了終身傷害，也給自己的晚年涂上了悲劇色彩。

二

上面的這些關(guān)于奶奶的事，我都是聽祖輩和父輩們零零碎碎說的。他們說這些時，語調(diào)是平靜的，并無明顯的譴責(zé)哪一方的意思。時間的巨手很是神奇，能抹平歷史上的很多印記和心靈上的很多傷痕。盡管如此，我還是想，逃離或者背叛丈夫，愛與不愛，可能都不是太難的事，而拋棄三個與己相依為命的親生骨肉，那顆心需要何等堅硬，奶奶，那嬌柔的身軀里，當(dāng)時怎么藏有一個如此強(qiáng)大的心臟。

奶奶確實下了狠心，與皖南作別。

奶奶這一走就是30多年，不惑之年的爺爺成了鰥夫，人們后來都管他叫“和尚師傅”。奶奶棄了孩子無拖累，在景德鎮(zhèn)和相好的男人另立家業(yè)了。從此奶奶不再是我們汪家的人。奶奶在羊棧嶺上開的茶飯館，已“人一走，茶就涼”。爺爺?shù)耐敖车臧岬搅搜驐X東下約十里路外的一個叫扁擔(dān)鋪的小村子。這個小村子是徽州名肴臭鱖魚的誕生地，也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爺爺那從贛北一路乞討回來的三個兒子，先后成了桶匠店的徒弟，藝名遍傳太黟邊界，尤以我父親為最。當(dāng)然，這是后話。

也許年紀(jì)大了，奶奶這位當(dāng)年敢和國民黨軍官兵打罵的女人，心里并未完全泯滅的良知和骨肉情懷復(fù)萌了。20世紀(jì)70年代初期的一個夏季，花甲之年的奶奶回到了羊棧嶺下的扁擔(dān)鋪村。我當(dāng)時不足10歲，第一次見到爺爺常提及的奶奶。奶奶保養(yǎng)得很好，黑白相間的細(xì)發(fā)紋絲不亂，身段嬌巧，膚白衣潔，比大山里的老嫗顯得年輕而嬌貴。寬厚的爺爺幾乎沒怎么責(zé)備奶奶的背叛，兩人經(jīng)常緊挨著，并排坐在廚灶前的木凳上竊竊私語，是重溫30多年前夫妻一場的恩情愛意，還是互訴30多年來各隔一方的酸甜苦辣，抑或展望重續(xù)舊緣之好？灶爐里的火苗輕卷著，時而卷出爐外，隨著火星的閃動，發(fā)出輕微的炸裂聲，這時他們會抬起頭來，臉在爐火的映襯下，顯得紅潤而生動，尤其是奶奶，有芳華隱現(xiàn)之美。他們講的是贛北話，我聽不懂，況且聲音很小。但我知道，奶奶這次來，向三個孩子傾吐了愧疚之意，訴說了當(dāng)時的處境和數(shù)十年的波折，淚流滿面。伯伯等三個被拋棄的兒子一時原諒了她，并輪流著請她小住。當(dāng)時大山里苦得難聞油腥味，但再苦也不能苦了遠(yuǎn)道而來的母親，兄弟三家把平時積下的雞蛋全都留給了奶奶。因爺爺跟我爸爸過，奶奶在我家小住的時間長一些。爸爸專門為奶奶備了張竹涼床放在堂側(cè)。奶奶常搖著芭蕉扇，揮趕著蒼蠅，拍打著灰塵。我和小伙伴們在堂前打鬧、翻滾，奶奶一見就厭煩地趕我們走。約兩個月后，天氣轉(zhuǎn)涼了，奶奶又回瓷都了。后來聽母親說，奶奶這次回來是有留下之意的，因為皖南山好水好空氣好，親生骨肉皆在，爺爺和伯伯們也一再挽留，可奶奶嫌大山里太苦了，衛(wèi)生又差，還是走了。

三

這個時候，爺爺已是古稀之年，但身體尚好。那時我在郭村中學(xué)讀書，每個周末回來，我便幫爺爺鋸柴。爺爺打著赤膊拉上鋸，我拉下鋸，吭哧吭哧，煞是有力。晚上的爺爺則很是孤寂、凄涼。我們?nèi)移呖谧±戏孔永飼r，爺爺住在廳堂左側(cè)最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僅能放一張小床和一個小火桶，我晚上常緊挨其坐著，陪他說話。做了新房子后，爺爺住在緊靠河邊的老廚房里的一間板壁房里。一次，我走進(jìn)房去，見昏暗的煤油燈下，蒼老的爺爺正手拿著一張撕得僅剩一半的民國時期的明星畫看著，也不知是從哪翻出來的，上面是一個女星的半身像，雖然紙張和畫像都泛黃了，但民國女星的眼睛里，仍透著特有的深情和嫵媚。爺爺靜默地看著，雙眼迷離，鼻子幾近觸及畫面了，雙眼里閃有渾濁的淚光……我已經(jīng)懂事了，我想，奶奶是個美人，上面的女星可能很像奶奶，至少某一部位和眼神像奶奶。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爺爺一直偷偷地藏著這半張畫，不是藏在抽屜的底層，就是枕頭的下面，直至離世。

奶奶第二次來皖南，已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期。此次來，奶奶明顯老了，沒了10年前的精神，身著的衣服是深褐色的。她依舊和爺爺緊挨著，并排坐在廚灶前添柴的木凳上，操著我聽不懂的贛北話竊竊私語，閃爍的灶火依舊，面部表情依舊，是慶幸還能見面，還是做最后的訣別？這是一對半世恩怨的夫妻，最后一次坐在一起說話。記得是當(dāng)年還是次年的秋天，84歲的爺爺便去世了。

奶奶這次回去，是我和我的小堂弟友明送她到古黟縣城的。那天天未亮，我們就動身了。古稀之年的奶奶爬羊棧嶺不覺太費勁，到了嶺頭，天已亮，在嶺南下一平坦處，奶奶默站著，雙眼眨動，突放異光，但隨即又暗淡了。我想，這平坦之處可能就是當(dāng)年奶奶開茶館、飯館的地方，爺爺開桶匠店的地方，但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花落，40年過去了，而今這里已是“枯藤、老樹、昏鴉”了。

此后奶奶雖又來了兩三次，但我已離開故鄉(xiāng)了。奶奶后來每次來，都要求留下，來一次，憔悴、傷心一次。奶奶之所以要留，除了骨肉情難以割舍外，還因她在贛北瓷都的處境已很艱難，她在那邊的子女大都不在身邊。年輕時什么都好辦，戀愛，結(jié)婚，生子，出走，出軌，背叛，離婚，遠(yuǎn)行，可老了不能動了，就難了。都說結(jié)發(fā)夫妻是長久的，尤其是到了后來，更好。那么，奶奶在那邊則屬于“露水夫妻”，“露水夫妻”是否長久，孕育的后代又怎樣，我不好妄加評說，但是奶奶真的攤上了“老了不能動了，就難了”，盡管奶奶是有錢的。

四

奶奶最后一次來皖南，是20世紀(jì)90年代初中期的一個雨天。她將被褥等日用品都帶來了。奶奶之所以這樣執(zhí)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她一生以她的精明、勤奮和美貌，是有不少積蓄的。她認(rèn)為皖南這邊給她養(yǎng)老送終，兒子們只會沾光，不會吃虧?？赡棠滔脲e了。奶奶在皖南育有三兒一女，這一女，也就是我的姑母，早在解放初期隨參加革命的姑父定居蕪湖了，我的姑母自少年時代被我的奶奶拋下后，就再也沒有見到她的母親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后來多次有機(jī)會與母親相聚的三個兒子，對母親的去留問題，由第一次來的一致“留”，到后來的意見不一。從70年代初奶奶的第一次來，到最后決定奶奶的去留，其間20余年，每個人的處境和思想都有很大變化。叔叔是到人家“倒插門”的，按民間習(xí)俗來說，對母親盡情分可不盡本分;父親是個好人，有留母養(yǎng)母之意，縱然他人不留不養(yǎng)，但又怕別人說“還不是圖老太婆幾個錢”而顧慮重重，如果奶奶沒有“幾個錢”，父親反而會義無反顧地留下奶奶，他不止一次和我們說過“有我一口，就有奶奶一口”。最初堅決要求留母的伯伯是長子，是有決定權(quán)的，可向來慈善、樂觀、好客的伯伯，不知是因為當(dāng)時的處境不好，還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竟改變主意了，不僅不讓奶奶進(jìn)門，還將其帶來的被褥扔下了門前的石磅。隨奶奶來的外甥哭著將奶奶的被褥從磅下的水凼中拾起。險些跌下石磅的奶奶佇立雨中，花白的細(xì)發(fā)滴落著雨水，依然是平和而略顯漠然的表情，好半天才流出一串苦澀的淚。奶奶到了我家，臉如霜打。母親為她烘干了衣被，打了雞蛋給她吃，而后送她上路。奶奶渾濁的雙眼變得潮紅，操著皖南黟縣方言對母親說：“你是我最好的媳婦，我不怪你們不留我……”

奶奶回皖南的夢，碎了。對奶奶來說，這個山清水秀的曾揮灑自己青春芳華的皖南，這個血濃于水的曾令自己的晚年魂牽夢縈的皖南，她是回不去了。

班車來了。奶奶上車后，沒有揮手，而是將干枯瘦弱的臉緊緊地貼在車窗玻璃上，雨水滑落，奶奶的面容，模糊了……

奶奶回贛北不久，便傳來她去世的消息。得到此消息已經(jīng)很遲，皖南的骨肉沒一人去給她送行。

贛北到皖南，其實，并不遙遠(yuǎn)。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