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立成(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8)
由美國國家地理電影公司出品的紀錄片《徒手攀巖》記錄了美國攀巖大師亞歷克斯·霍諾德2017年6月3日在無輔助、無保護狀態(tài)下徒手攀登美國約塞米蒂國家公園3000英尺高的酋長巖的全過程。影片由伊麗莎白·柴·瓦沙瑞莉和金國威導演,2018年9月28日在美國上映,并獲得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獎。2019年9月,該片在內地上映后掀起了討論的熱潮。影片詳細記錄了亞歷克斯從2009年就夢想著徒手攀登酋長巖的過程,在此后他嘗試了1000多次,并表示攀登酋長巖是自己人生的終極目標。在漫長的準備時間中,他曾借助繩索攀爬過近60次酋長巖,反復嘗試不同的巖點、手點、腳點,研究如何攻克最難的攀登區(qū)域。影片除了記錄他攀登酋長巖的艱難過程和登頂的閃光時刻,還回顧了亞歷克斯怎樣處理極限目標帶來的生命危險的過程,以及他對于生命、人生與親密關系的思考。影片穿插了對于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女友、母親的采訪,從多個側面與維度去展現這位“極限少年”的追夢人生。
“徒手攀巖”又稱“無保護攀巖”(Free Solo),界定是沒有保護員、繩索和安全帶的攀巖行動,其風險是致命的,屬于世界十大危險戶外運動之一。任何微小的失誤都可能使攀巖者失去平衡,從幾百米的高處墜落身亡。徒手攀巖挑戰(zhàn)的是人類心理與體能的極限,而選擇這項運動的挑戰(zhàn)者們都具有亞歷克斯所說的“勇士精神”,以人物為主體的紀錄片正是要展現與表達這種一往無前的“勇士精神”,在記錄中傳遞震撼人心的力量。人物紀錄片的核心是表現“人”的故事,聚焦于被拍攝對象的經歷、生存狀態(tài)、人物命運等,以傳達出生命的美感。所以在人物紀錄片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至關重要。《徒手攀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主要得益于運用了不同的敘事視角,立體、多方面、多維度地展現了一位攀巖愛好者獨特而又閃光的人生。
“一部敘事作品如同一幅畫一樣,首先要有一個視點來給它提供表面的合理性和意義”[1],作為紀錄片的敘事視角(narrative perspective)而存在的“視點”也稱為敘述聚焦,是敘述語言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法國文學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在《敘述話語》中將敘述視角分為“零聚焦”“內聚焦”與“外聚焦”,其中,“零聚焦”又稱“無聚焦”,是敘述者大于人物的全知視點;“內聚焦”的敘述者等于人物,“外聚焦”是從外部觀察人物,影片將三種敘述視角相結合,共同完成了對亞歷克斯這一人物的塑造。
全能全知的零視角適用于對客觀事實,如主人公的外部形象的描述,塑造人物的外在形象,同時給予一些數據與理論的支持。在對亞歷克斯的性格探討上,影片首先從醫(yī)學上檢查了他的身體是否具有一些特異性,對他進行了核磁共振的掃描。得到的結果是,亞歷克斯的杏仁體區(qū)域活動異于常人。杏仁體的活動與人類“恐懼”情緒的產生有關,這似乎從醫(yī)學上對亞歷克斯的“天賦”給予了說明。但亞歷克斯認為,他的杏仁體可能只是“累了”,因為他經歷了太多的恐懼與冒險。接著,影片開始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亞歷克斯的原生家庭與成長環(huán)境對他的性格形成的影響,這一部分采用了內外視角相結合的形式,既有亞歷克斯的個體自述、對他的母親的采訪,也有不干擾客觀事實的外部記錄。在亞歷克斯的自述中,我們知道他開始徒手攀巖是因為“可以不必和別人交流”,從小性格內向的他不愛與人打交道。亞歷克斯出生在一個不會表達愛意的家庭,家人之間從不擁抱,而他成人后開始練習如何擁抱。亞歷克斯的母親是一名法語老師,一個完美主義者,在她的教育觀念里,只有“成功”與“失敗”的區(qū)分,沒有“差一點”和“差不多”。在這種教育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亞歷克斯,對于人生有著成功的追求。安逸的生活對他的意義遠比不上取得某種成功,即便這種成功是以生命為籌碼的。影片穿插著對亞歷克斯和其母親的采訪,通過敘述主人公的內視角與他者的內視角共同還原他的成長環(huán)境,更多維度的敘述內容能夠塑造更加豐滿的人物形象。
作為一種內涵式的表現,內視角是能夠將敘事主體帶入敘事人物的敘事方式。聲音話語從主人公的視角出發(fā)。在帶給觀眾更加主觀的效果的同時,更加深入被拍攝者的內心。當談及女朋友桑桑以及自己對于這段感情的看法時,亞歷克斯很明確地表示,當由于桑桑的失誤導致自己受傷時,他想要分手。這樣干脆利落、沒有猶豫的主觀情感表述直接將亞歷克斯在處理感情上的淡漠體現出來,也為后來他不顧女友的反對,去追尋自己徒手攀登酋長巖的夢想做了鋪墊。在極具個人化色彩的內視角敘事下,紀錄片在敘事線索上更加依托心理化。由于采用內視角敘事,敘事的邏輯依托于人物的心理邏輯,讓心理化敘事帶有了現代主義敘事的意味?!锻绞峙蕩r》的拍攝計劃開始于2015年10月,2016年春開始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正式拍攝,總拍攝過程耗時兩年半。在這個過程中,亞歷克斯和團隊共同把巖壁分段拆解并集中討論難點,不斷進行帶繩訓練。在2017年6月3日亞歷克斯成功攀巖之前,他已經進行了無數次的演練。而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挑戰(zhàn)這塊巨石了。在影片中,亞歷克斯曾試圖在天亮之前摸黑出發(fā),但攀登到“極限平板”段落時,他決定放棄。原因是亞歷克斯的右腳腳踝曾在不久前受傷,而“極限平板”段落的一個動作將全身的平衡都依賴在右腳腳踝上,亞歷克斯表示“我不想將整個生命都依賴在右腳上”,所以放棄。影片根據他心理的變化來進行了這樣一段由失敗到成功,由放棄到無法放棄的敘事,全程通過亞歷克斯的直接語言敘述來表現自身的感受,使記錄更具真實性,也更能體現出人物嚴謹認真、有計劃性、把生命寄托于使命、并非盲目冒險的性格特點。
《徒手攀巖》這部紀錄片最大的看點莫過于記錄下亞歷克斯憑借自己的一雙手和一雙腳,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獨自攀登上高達3000英尺(約900米)的酋長巖的過程,可以說,整部影片都與死亡的氣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鏡頭中靈巧攀爬的攀巖者,下一秒便可能掉落山崖,絕無生還可能。在攀爬的過程中,亞歷克斯要保持精神的絕對專注、心態(tài)的平穩(wěn)與動作的敏捷,任何一點外部的干擾都可能對他造成致命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主創(chuàng)團隊需要考慮的便是攝影機的介入問題。在拍攝過程中,攝制組安排了8名攝影師,提前在巖壁各處等候亞歷克斯的經過,并加入了無人機和直升機的拍攝。盡管攝制組的人都是專業(yè)的攀巖人士,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任何一次攝影機的在場,對于被拍攝者來說本質上都是一種介入。對于徒手攀巖者來說,這種介入帶來的影響更是巨大的,攝影機的凝視暗含著倫理學的隱憂。
在手持機器的拍攝者與鏡頭之中的被拍攝者之間,是審視與被審視、干涉與被干涉、影響與被影響、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2]對于拍攝亞歷克斯的攝影師來說,他們的鏡頭所注視的是一個高概率死亡的主體,在這種情況下,怎樣的鏡頭的凝視才是道德的?法國新浪潮的先驅呂克·慕萊認為,追蹤鏡頭(tracking shots)是一種道德問題。戈達爾認為,橫移鏡頭(travelling shots)是一種道德問題。在他們的觀點中,追蹤與橫移鏡頭消解了受眾與被記錄主體之間的距離,使被記錄主體失去了被尊重的權利,受眾也失去了對歷史事件形成自我感知的自由。在《徒手攀巖》中,攝影機大部分時間是隱形的,被懸掛在巖壁上的攝影師只有極少的鏡頭出現在影片中。就連對主人公的采訪也只采取了主人公出鏡的形式,提問者被隱形了。作為被記錄主體,亞歷克斯試圖通過提升技能的熟練度使被記錄的過程被機械化,從而減輕被影響的可能。作為記錄者,在正式攀巖的拍攝日,攝制組只安排了5名巖上攝影師、3名地上攝影師進行拍攝。當亞歷克斯陸續(xù)通過“極限平板”“怪獸大裂縫”等極危險區(qū)域時,影片同時將鏡頭對準了一個地上攝影師,他多次在鏡頭中背轉身去,表示“我不能看”“我受夠了”,導演金國威則完全缺席,只讓同事向自己報告亞歷克斯的進度。在這種“不忍看”“不能看”的鏡頭注視下,攝影師除了記錄的功能,還帶有一種人文關懷。這樣的“凝視”帶有了溫度,不是冷漠的記錄,而是平靜的陪伴。
法國社會學家埃德加·莫蘭在拍攝《夏日紀事》時就意識到,創(chuàng)作者和被拍攝者之間的交流應該納入社會倫理范疇,而創(chuàng)作者除了肩負著追求真相的責任,對被拍攝者同樣應當負有責任。“創(chuàng)作者想得到真實、原生態(tài)、震撼而有沖擊力的影像,必須通過鏡頭去接近拍攝對象,去窺探他人的私人生活空間。拍攝對象真實自如的表現是創(chuàng)作者所期望的,它是影片成敗的關鍵。但是這種真實的狀態(tài)只有在二者充分信任的基礎上才能達到?!盵3]亞歷克斯和導演金國威是相識多年的好友,二者在已經建立了充分信任的基礎上共同開始了這場冒險。在影片中,金國威對亞歷克斯的一次放棄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自己“深感輕松”:“因為這說明,我們的在場沒有給他硬著頭皮上的壓力。”這段對話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影片剝削紀錄片主體、或把他的冒險與可能死亡當作奇觀作為影片看點的嫌疑,拉近了記錄者與被記錄者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一個同生共存的整體,以身體作為藝術的表現形式,共同追尋死亡的美學。
除此之外,影片對于亞歷克斯的關注是有保留的。影片是具有保密意識的,在適當的范圍內克制住了對被拍攝對象的窺探欲望,對于其生活細節(jié)與心理狀態(tài)的關注、記錄、展現給予了充分的尊重。例如,對于亞歷克斯與女友桑桑的相識過程與戀愛過程,影片采用了一筆帶過的敘述方式。在亞歷克斯決定放棄酋長巖計劃到重新燃起信心的三個月內,影片的敘事視角處于缺席狀態(tài)。當然,影片在已有線索的邏輯處理上仍有可供完善之處。在兩次受傷前后對于女友的情感態(tài)度的轉變,以及這段穩(wěn)定的感情給亞歷克斯心理與情感上帶來的轉變可以進行更深度的探求,從而讓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立體。影片只在最后留出20分鐘表現亞歷克斯正式征服酋長巖的過程,在前面的1小時20分鐘,在段落的安排上采取了積累式的印象化主觀描述手法,穿插閃回的手法回憶童年時代,縱觀整部影片,缺少能夠突出表現人物性格的典型事例,日常敘事的冗余信息占據了過多的篇幅,對于亞歷克斯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征,可以挖掘之處還有很多。
當亞歷克斯歷時3小時56分鐘登頂酋長巖,他小小的、穿著紅色T恤的身影與壯麗的森林巨石形式鮮明對比,人類與自然在那一刻無比和諧。對于徒手攀巖者來說,只有完美或死亡這兩種結局,亞歷克斯在影片中表示,他認為徒手攀巖的精神最接近于勇士精神,做攀巖準備工作的時候,就好比武士慢慢拔出自己的劍的過程,純粹而專注。這種無畏的、挑戰(zhàn)人類體能與心理極限的運動促使人們思考生命的意義。對于亞歷克斯來說,只有攀巖能讓他“有活著的感覺”,只有在腳下的巨石中不斷向前,他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絢爛。這種激情與熱愛同樣給我們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像平淡生活中的光亮?!锻绞峙蕩r》表現了一個活得極致的勇者,探討了視死如歸的武士精神與極限人格的形成原因。向人們展示了這樣一種人生,在平淡歲月的背后,還有星辰與大海等待著我們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