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煜(澳門科技大學 人文藝術學院,澳門特別行政區(qū) 999078)
小說與電影分屬于不同的藝術門類。當電影逐漸追求故事性,共有的敘事性為彼此的轉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年輕的電影藝術嘗試從更久遠、更成熟的小說中汲取養(yǎng)分。兩者明確的互惠關系維持著彼此的親密聯(lián)系,并譜寫著相峙又借勢共生的歷史。隨著科技革新和媒介融合,電影正逐步構建起嶄新的運作系統(tǒng)和產業(yè)格局。由此,擁有互聯(lián)網基因的網絡小說便在其中別樹一幟、異軍突起。
自2001年網絡小說與電影實現(xiàn)初次媒介聯(lián)姻后,網絡小說便逐漸成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重要來源之一。然而,電影市場火熱的背后,卻連帶著一系列對其改編作品的爭議,有指責其不忠實原作的,有認為其過度娛樂化的,也有提出其所呈現(xiàn)的價值觀存在偏頗的……究其原因,網絡小說生長在一個亞文化的空間,文本普遍顯現(xiàn)出民間性、非專業(yè)的特點,同時附帶著創(chuàng)作者們的情緒與欲望。由此,對改編行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網絡小說豐沛的商業(yè)價值推動著大量市場資本的涌入。改編者更把這股浪潮視為“閃現(xiàn)的良機”,以致整個改編過程缺乏系統(tǒng)的生產理路和改編邏輯的支持。最終,不匹配的改編策略下產生了不平衡的作品。
文章以《七月與安生》和《少年的你》為論述實例。兩部電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可歸納性,均出自曾國祥團隊,且均在口碑和票房上取得了較好的成績。其中,前者在各大電影節(jié)大放異彩,內地票房達1.67億元;后者上映首日便收獲1.45億元票房,豆瓣評分更高至8.4分。同時,本文從改編文本和改編市場的差異化入手,試圖尋求網絡小說電影轉化策略的共性,為相似類型的改編實踐提供一定的參考。
當網絡小說所提供的內容作為原始素材投入電影媒介的容器中,內容對容器的適應性轉化就無可避免了。而這種客觀存在的來自媒介差異的準入式轉化是原文本所要面臨的基礎性改編。
文本篇幅的調整是最為直觀的部分。不同文本篇幅所面對的文本改編存在著差異性?!镀咴屡c安生》是一部僅17000字的短篇小說。電影版在轉化過程中主要沿用交織策略[1],即保留原文本中的大部分內容,將其分散在新文本各處,并增加新的文本內容進行補充,以擴展至所適合的篇幅。短篇小說的文本轉化為改編者提供了較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電影版保留了自白式的敘述框架,還原了七月與安生初次相識、與家明三人出游以及兩人產生沖突等幾處關鍵性的情節(jié)。此外,圍繞新文本所要表達的主題,對七月與安生情感的積累、分別后的生活狀態(tài)、餐廳對峙等情節(jié)進行補充。由此,完成了適于電影媒介的文本構建。
《少年的你》則與之不同。改編過長的文本篇幅,通??蛇x用兩種方式:一者,對文本內容進行選擇性刪減,包括刪減與敘事主線和主題表達聯(lián)系較小的角色、場景、情節(jié)、對話以及不必要的解說和獨白等。二者,借由媒介技術和方式,包含描述性文字視聽呈現(xiàn)化處理;字幕、畫外音替代過渡性劇情;多段敘事內容融合壓縮成新的敘事內容等。電影版《少年的你》保持了故事完整的框架,將小說文本中的背景、人物、情節(jié)進行了選擇性保留,同時,也進行了大量的刪除和修改。譬如,原小說將魏萊案件的兇手作為小說的看點,隨著文本的推進撥開案件迷霧。而影版削減了懸疑元素,簡化了案件的復雜性,直接將兇手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又如刪除了小米和曾好兩個次要角色,同時弱化了鄭易和陳念的敘事支線等。
除了篇幅處理,網絡小說的電影轉化還需要完成一定的文本凈化。自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網絡小說文本帶有更為大膽、簡單宣泄,甚至粗鄙化的特征。然而相較于網絡小說,電影媒介顯得更為公共性。電影對倫理、文化有一些基本的共同要求或者底線,如果超出了這種底線,部分人就有可能會覺得受到冒犯或者傷害。[2]因此,改編需要從更為廣大的受眾和社會普遍共識的基礎上,對文本進行適度凈化和過濾。這點在《少年的你》中有所體現(xiàn)。電影版中對小說所涉及的眾多暴力、血腥、大膽的內容進行了一定的適應性調整,在情節(jié)上進行了部分刪減和調整,譬如,魏萊被刀刺死改為推落樓梯,并刪除了陳念遭強暴的霸凌、小北殺死賴青的情節(jié);在畫面呈現(xiàn)中選擇刻意規(guī)避和削減施暴過程和直接呈現(xiàn)血腥等易引起爭議和不適的鏡頭,由此減少對觀眾的感官刺激。
如果說前者是改編的基礎性轉化策略,那么基于主觀選擇的改編行為則是實現(xiàn)文本價值轉化和擴展的關鍵性策略。具體來看,這種主動式改編一方面來自對原文本特色要素的提取,另一方面則來自新文本構成的加值。
網絡小說文本并不一定擁有華麗的筆墨、詩意的描寫和淵深的內涵,但依舊顯現(xiàn)出獨特的文本價值。網絡小說的敘事表達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人性、年輕化、娛樂性。在敘事文本中則相應呈現(xiàn)出多樣化、奇特性、情緒化的特征。網絡小說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也沒有統(tǒng)一的書寫模式。網絡創(chuàng)作者們盡量發(fā)揮想象來滿足個人的本色釋放。而這些蘊藏在文本中,或題材特殊或故事獵奇的特色往往被當作是一種嶄新的且極具吸引力的元素融入電影文本中。
這些特色和元素有的可以被直觀捕捉,并且被直接轉化為電影文本。譬如,架空的、玄幻的、超現(xiàn)實小說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奇觀化環(huán)境,《盜墓筆記》中神秘的地宮墓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朦朧的三界仙境;《微微一笑很傾城》中虛擬的游戲場景等。又如,文本中極具特色和可看性的奇情關系,《戀愛前規(guī)則》中美麗空姐冉靜與宅男陸飛;《喜歡你》里女漢子廚師顧勝男與毒舌總裁路晉;《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里》中帥氣開朗的程錚與內斂倔強的蘇韻錦……當然,也有許多元素是需要被挖掘、被選擇的,譬如文本中的敘事元素。受時長限制下的電影文本很難如同小說一般,在一個文本中處理豐富的敘事主線,表達多重的文本母題。因此,在電影文本的構建中,一般會選擇一個明確的敘事主線和敘事主題以及些許的輔助支線,以保證敘事結構的完整性、集中性和可看性。此時的主觀選擇性就顯得尤為重要。
《七月與安生》與《少年的你》,前者提取了小說中搖擺不定的男主和兩個性格迥異的雙女主設定;后者則還原了優(yōu)等生和街頭混混的故事。在敘事主線和文本母題的選擇上,兩部電影存在著相似的共性,即大大削弱了原作中的愛情成分?!镀咴屡c安生》原作由兩條敘事主線串聯(lián)而成:一條是七月、安生與蘇家明三人的情感糾葛,另一條是七月與安生之間的友情故事。在影版中明顯弱化了小說中的愛情主線,在劇情的展現(xiàn)上擺脫了傳統(tǒng)青春片偏重愛情的敘事套路,以友情和成長作為影片的母題。同時,影片以女性視角切入,突出兩個女主角的感情糾葛和彼此的成長。而男主角蘇家明則被作為推動故事發(fā)展和主題表達的工具。電影《少年的你》牢牢抓住校園霸凌的母題,以胡小蝶霸凌墜樓所延伸出來的一連串故事為敘事主線。將陳念與小北塑造成一種同被社會拋棄,彼此依偎取暖的情感關系。原作中兩人情愫蔓延、懵懂情欲的橋段被大量刪減,取而代之的是同等受傷者角度的關心、理解、保護和依靠。由此,不僅不落俗套,還利于主題的表達。
電影文本的重構與加值依賴于改編者的改編行為。通過合理、匹配的改編行為,讓文本接近于主流價值的取向與主流市場的需求,在兩種主流標準的平衡中推動小說文本的價值轉化和電影文本的價值實現(xiàn)。
其一,演員表演的加值。演員是人物視覺化、具象化中最直觀的呈現(xiàn),同時也是電影與觀眾之間的中介。在文本改編中,演員的形象和表演不僅影響到新文本的視覺呈現(xiàn),更關系到原文本的重現(xiàn),影響原文本受眾的情感遷移。演員的選擇通?;趦煞矫嬉蛩氐目剂浚阂环矫媾c改編文本的預期呈現(xiàn)相聯(lián)結,以電影成品的藝術性、價值性以及完整性作為前提;另一方面與市場相聯(lián)系。天然的商品屬性以及龐大的生產成本,使電影創(chuàng)作不得不站在商業(yè)化的角度去思考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演員不僅作為電影人物的扮演者支持電影敘事的發(fā)展,同時還成為電影吸引觀眾、征服觀眾的一種創(chuàng)意元素。[3]由此,當兩方面的考量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tài),才能有效實現(xiàn)對原文本價值的轉化,以及電影文本的加值。
《七月與安生》以科班出身的“謀女郎”周冬雨搭配7歲出道且擁有豐富演戲經驗的馬思純,在演員個人演技和號召力上都有一定的保障。此外,周冬雨一改《山楂樹之戀》《同桌的你》中文靜女學生的形象,飾演張揚不羈的李安生;馬思純則跳脫《左耳》中敢愛敢恨的黎吧啦,轉變?yōu)楣郧砂卜值牧制咴隆扇嗽趹蛑卸颊宫F(xiàn)了不同于以往的形象,反差性會給觀眾帶來一定的新鮮感?!渡倌甑哪恪费赜弥芏陙盹椦輧认颉㈦[忍的女主角。男主角則選擇極具人氣的新生代演員易烊千璽。坐擁近8000萬微博粉絲的易烊千璽讓電影在上映之初就引發(fā)了熱烈的討論。
其二,敘事策略的加值。兩部電影在文本構建中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追求善和美的傾向。首先,消除了絕對化的絕望?!奥愤呌腥俗哌^,她們也肆無忌憚”,這是小說在陳念被霸凌時的描寫。視若無睹、無人施救的社會環(huán)境和無所畏忌、縱恣肆意的施暴者,小說營造了一種極致的無助感和絕望感。而影版中的施暴者卻會因為有目擊者的存在,而害怕、會求饒。由此,打破封閉、窒息的絕望空間,讓角色和觀眾都有了一定的喘息空間和希望曙光。
其三,對主角進行提純化處理。提純后的主角擺脫了可能遭遇的道德困境,讓觀眾對角色身份的代入、行為的認同更為容易。小說中的陳念是存在陰暗面的。當看到同學被霸凌,她選擇視若無睹,明哲保身;經過殘酷霸凌事件后,她帶上了刀,產生了殺死魏萊的意圖,并且還為自己設計了不在場證明。而在影版中的陳念被塑造成了一個相對純粹的被害者形象,魏萊的死也只是推搡后的意外。影版《七月與安生》對原著中安生深愛著家明,并為其生下孩子的情節(jié)進行了修改。影片雖然保留了安生信中“問候家明”的橋段,但沒有明確展現(xiàn)兩人的越界行為,安生更沒有為其生下孩子。兩人情愫的克制和淡化處理,消減了安生可能身處的“第三者”身份。
其四,電影文本青睞于較為團圓的結局?!渡倌甑哪恪沸≌f中小北因殺害了賴青,被判7年有期徒刑,而陳念則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走出小鎮(zhèn)。影版的結尾,陽光灑過兩位少年的臉龐,陳念說,覺得現(xiàn)在特別輕松;小北說,我現(xiàn)在不怕了。話畢兩人相視而笑。雖然影版對小說中魏萊案件的情節(jié)進行了修改,兩者存在一定的差異性,但單從影版結局來看,對兩位少年無疑是最好的。影版《七月與安生》對原著后半部分做了較大的改動。小說中安生在生產中過世,七月與家明共同撫養(yǎng)著安生留下來的孩子,也沒有再要自己的孩子。電影版將七月與安生的情節(jié)進行了互換。七月出走漂流,安生回歸了家庭,兩人在交換人生中完成了成長的蛻變。雖然七月難產過世,但留在小說中的七月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由和圓滿。
本文所提及的準入式、主動式改編方式附著了當下性與針對性的特點,認為電影的審美性和商業(yè)性決定了網絡小說電影改編并不是簡單移植的過程,也不是肆意創(chuàng)作的過程。改編是以轉化媒介為基礎,需要尊重電影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考慮電影市場的實際需求。當下的改編注重價值轉化,尋找原小說所蘊含的商業(yè)價值和文本價值,努力實現(xiàn)其價值的轉化。網絡小說充斥著個性、情感、欲望的釋放。而改編則需要讓這些釋放,在電影媒介的作用下實現(xiàn)內容的回歸。由此,在文本內價值平衡的基礎上,漂亮地實現(xiàn)作品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