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方消費文化角度解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歐旦陽

《了不起的蓋茨比》出版于1925年，作者菲茨杰拉德在該小說中將20世紀20年代——“爵士時代”的美國社會展現無遺。小說在出版伊始并未引起大的反響，直到50年代再版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它的價值。之后，小說的藝術及內涵被不斷發(fā)掘，被評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電影也開始青睞該文學作品，翻拍了5次之多。其中，2013年由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凱瑞·穆里根領銜主演的3D最新版本，以直觀的聲色光影還原了那個紙醉金迷的喧囂時代，消費享樂主義橫行。主人公蓋茨比浪漫的夢想難以找到根植的堅實土壤，而他和黛西的愛情不過是物質利益交換外衣下的一場虛幻。

一、西方消費文化理論概述

消費在人類社會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它不僅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更是變革了人們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影響到社會秩序的變化?！跋M文化”這一概念起源于20世紀早期，關于消費文化批評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符號學、人類學和社會學構成了三種最重要的路向”。馬克思從商品的屬性和資本主義市場條件下的商品交易過程，指出異化的在所難免。在《資本論》中，他寫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之前的勞動對象和勞動過程成為異己的力量，開始異化……商品交易會導致社會關系的發(fā)生，從而引發(fā)商品的內在屬性，即商品拜物教”②。盧卡奇將異化從生產范圍擴展到生活和消費領域，發(fā)展了物化理論。盧卡奇認為，“資本主義的商品化機制抹殺了勞動的主體性，社會化的人置身于一種‘遠離人的，甚至非人的客觀性’之中”③。也就是說，在以商品為中介的社會關系中，人的關系被商品的物的關系取代了。

法國思想家讓·鮑德里亞從符號學的角度對消費和商品的符號價值進行研究，他認為物是資本主義制度制造出來的對社會中人們的許諾——對物的追逐能為人們帶來最大的幸福。商品成了社會地位、名望、幸福的符號。商品的符號價值使得消費具有區(qū)分社會等級的功能。在消費社會里，構成社會成員關系之間基礎和紐帶的是商品的符號價值。鮑德里亞的觀點為炫耀性消費的分析和解讀提供了理論基礎。

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們將消費和社會實踐聯系起來，他們認為商品可以作為社會地位的標志，物的秩序直接反映社會的秩序，人的身份由他能夠購買的商品和服務來定義。這種視角將個人的消費放到社會的宏大背景當中，個人的消費行為定位到特定的社會文化和意義之中，同時透過個人或是群體透視整個社會文化和生活方式。

二、消費引起的時代變革和社會關系變化

故事的背景展現的是美國爵士時代。此時一戰(zhàn)結束，經濟復蘇。經歷過戰(zhàn)爭的美國人縱情享樂，揮金如土，傳統(tǒng)的清教徒道德土崩瓦解。主人公蓋茨比在發(fā)家之后，通過夜夜笙歌舉辦舞會的形式引起了黛西的注意，后者正是戰(zhàn)爭爆發(fā)前和蓋茨比熱戀的富家小姐，此時已嫁給紈绔子弟湯姆。通過物質和金錢，蓋茨比一心想尋回錯失的愛情。然而這短暫的重聚并不比黛西商品化的婚姻好多少，豪華的府邸和汽車、華美的衣服、高檔的酒水后面，是狂歡與奢華無法掩蓋的自私、冷漠、空洞和虛假，蓋茨比的愛情和夢想均告破滅。

1.物化的爵士時代

20世紀20年代，戰(zhàn)爭落幕，城市和經濟發(fā)展的步調迅速。劫后重生的美國人不再覺得上帝是萬能和至高無上的，他們的信仰開始坍塌，而物質享受、金錢、酒精、派對和性帶來的愉悅才是填補他們空虛和迷茫的良藥。1920年憲法第18號修正案宣布全國范圍內禁酒，適得其反地刺激了私酒生意，非法酒吧隨處可見，地方司法系統(tǒng)全面腐敗，整個社會陷入物欲橫流及時行樂的狂歡之中。至于傳統(tǒng)的清教徒精神：勤奮、節(jié)儉、誠信、奉獻和道德等被摒棄一旁，而這些正是美國夢真正的源泉?！按蠖鄶等嗣看沃粫垓_，他們想的只有錢?！边@種社會環(huán)境和風氣在上流社會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電影中紐約上流社會的人們都不請自來，去往蓋茨比富麗堂皇的住宅參加盛大的派對。他們一邊享受著免費的酒水和歌舞，縱情歡愉，一邊好整以暇地傳播著關于蓋茨比的各種不實傳聞，對充斥著物質享樂的聚會趨之若鶩；然而這些受過蓋茨比款待的人們最后無一參加他的葬禮，包括昔日的愛人黛西，他們退回到自己那用金錢和冷漠構筑的城堡中，絲毫不受影響。整個社會暴露的無情，信任和人性的匱乏，以及低下的道德讓蓋茨比悲劇的見證者尼克憤怒、失望，卻無可奈何。

電影中黛西的丈夫湯姆·布坎南是上層階級的代表人物，與出身低微白手起家的蓋茨比不同，他從父輩那里繼承了巨大財富，并以理所當然的態(tài)度終日花天酒地，無所事事。電影之初他奢侈的府邸，豪華的裝潢，粗俗的舉止和在外有情婦的狀況都一覽無余。憑借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湯姆迎娶了黛西，并非出于愛，只是視她為與自己地位對等的所有物，否則也不會有與茉特爾·威爾遜的風流韻事。而他對茉特爾也沒有愛情，在黛西不小心開車撞死他的情婦后，湯姆一如既往地自私冷酷，迅速將這一責任推到了蓋茨比的身上。

上層階級的名門閨秀黛西，同樣是這個時代醉心財富和享樂的縮影。黛西先與不名一文的蓋茨比相戀，貧窮和門第是他們情感的絆腳石。在蓋茨比參戰(zhàn)后，黛西違背了約定，嫁給了富有的湯姆，終日沉迷于“爵士樂”，以婚姻來交易自己對財富和地位的渴求，并成為實實在在的自私無情的利益至上者。物質的滿足難以填補精神上的空虛，而這時，積累了大量財富的蓋茨比為了重新贏回她的心建立了夜夜笙歌的豪華城堡。在利益和填補空虛的雙重驅動下，她與蓋茨比重溫舊夢；而另一方面，即便知道湯姆對她不忠，她也不愿放棄湯姆夫人的身份，因為她已然作為消費主體被異化，放不下財富和虛名。

整個爵士時代都被喧囂和消費充斥，就連來自社會底層的茉特爾也一樣勢力虛榮。僅僅因為初遇湯姆的時候，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茉特爾就挪不開眼睛。這里湯姆的衣服和皮鞋正體現了商品的符號價值，彰顯主人來自上層階級。電影中，茉特爾正如她的眼睛一樣，死死抓住湯姆不放，時時給湯姆打電話，跟在他的身邊，意圖取代黛西湯姆夫人的身份，躋身上層社會。她模仿上流社會舉辦聚會，縱情酒精和性所帶來的感官刺激之中；她和湯姆的公寓也被布置得富麗堂皇，花團錦簇，茉特爾想用這些商品來標示社會地位，卻更顯她的矯揉造作和裝腔作勢；她無視甚至鄙視丈夫威爾遜對她的愛，因他無法滿足她對金錢和地位的需求。茉特爾投入湯姆的懷抱，甘愿當其玩物，做著擁有與他一樣的“上層”身份及奢靡生活的美夢。

2.異化的婚姻愛情

在這“瘋狂的20年代”，經濟的快速發(fā)展讓財富集中在少數人的手里，華爾街呈現一片欣欣向榮，股票投機風潮幾近瘋狂。處于這樣的社會風潮之中，主人公蓋茨比也受其影響：他靠投機販賣私酒積累了大量財富。一戰(zhàn)結束后，失去黛西的蓋茨比深信金錢能解決上帝不能幫他解決的問題，他可以靠萬能的金錢重新贏回黛西，贏回他遺失的愛情。于是，蓋茨比在西卵鎮(zhèn)購置了豪宅，整個紐約的有閑階級每個周末都三五成群地開著汽車來參加他舉辦的奢華派對：璀璨的燈，盛大的秀，華麗的場景，華美的服飾，閃亮的珠寶，琳瑯的酒水，熱鬧的歌舞，絢爛的煙火……無一不給人帶來感官的巨大刺激和享受，人們對物質的崇拜和金錢的欲望如同他們滿足的笑容一樣赤裸裸。

豪華別墅，夜夜笙歌，流言四起。整個紐約都在談論神秘的蓋茨比，終于引起了生活富足卻精神空虛的黛西的注意，她深知自己生活的紙醉金迷要付出寂寞和丈夫不忠的代價，故急需刺激和慰藉。何況此刻的蓋茨比富有而深情，黛西被利益和自私所驅使，重投蓋茨比的懷抱。電影將黛西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以直觀的影像展現，黛西人尚未出境，手上碩大奪目的鉆戒先其凸現。出嫁之時，湯姆給了她一串35萬美元的珍珠，可謂價值連城。她在婚姻中享受著富足的物質生活，可湯姆情人刺耳持續(xù)的電話鈴聲又在提醒著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對于湯姆來說，女人僅僅是炫耀身份和地位的眾多資本之一……是生活中消遣和娛樂的對象。在這種世俗化的生活背景下，愛情成了湯姆和黛西各取所需的附屬品”。

蓋茨比精心策劃與黛西的重逢。他通過黛西的表哥尼克安排見面，開著锃亮的黃色定制豪華跑車帶尼克在豪華街區(qū)兜風，并將編織的謊言以漫不經心地閑聊方式轉告，借以透漏這些年的個人信息，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有涵養(yǎng)的貴族資本家，而非西卵區(qū)聚居的暴發(fā)戶。由此可見，這一場重逢的愛情是從謊言開始的，在這虛榮喧囂的爵士時代，人們在乎和追逐的只有金錢和物質。社會關系已經被嚴重異化，被利益關系取代。

黛西第一次來到蓋茨比的豪宅時，就被這富麗堂皇深深震撼。住宅宏偉壯觀，就連大門都是從諾曼底的一座城堡購入的。廣闊的沙灘，最新款的相機，休閑的高爾夫運動，頂級的鋼琴。蓋茨比給黛西展示在英國買的衣服：絲綢的，法蘭絨的，印度棉的，亞麻的……服飾這樣最常見的商品被拿來彰顯財產和品味。黛西看著這些消費品，由笑轉哭，由喜轉悲。這是電影中的一個有趣的亮點細節(jié)，時過境遷今昔對比：黛西為自己錯過的富有和愛情惋惜，她本可以二者兼得的。

此刻的蓋茨比與湯姆相比，更能滿足她的虛榮和欲望，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而蓋茨比迫不及待地展示給黛西的，是他如今的財富和成就，是他現在擁有而過往缺失的給黛西紙醉金迷生活的能力。偏執(zhí)的蓋茨比“也是當時社會被同質化的產物，為了填補戰(zhàn)爭給他記憶和生活造成的斷裂和空洞，唯有用金錢來填補。他天真地覺得有了金錢就能重新得到黛西的愛”。蓋茨比對黛西始終心存幻想，殊不知這愛情早就被異化成了交易。

三、美國夢破滅背后的原因挖掘

表面的美好被蓋茨比將他和黛西的關系告訴湯姆的提議打破，他急切地想彌補遺憾，用現在擁有的一切來修復與黛西之間的關系，讓黛西離開湯姆，與自己結婚，并不斷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黛西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然而，等到電影高潮到來之時，即攤牌日，所有的矛盾浮出水面，虛幻的愛情不堪一擊瞬間破滅。湯姆發(fā)現黛西和蓋茨比的關系時勃然大怒，在他看來，黛西就如同一個房子，一件擺設一樣，是他的私有物；而黛西猶豫彷徨，優(yōu)柔寡斷，難以鼓起勇氣，也正是因為對于湯姆的依附而難以與其決裂。被物化的不僅是這段婚姻，還有黛西本人，以及她與蓋茨比的愛情。面臨困境，黛西考慮和選擇的永遠都是自己的利益，虛偽冷漠的她是整個上流社會的縮影。

“你身上唯一上流的東西是你的錢，僅此而已，而我的錢和你不相上下，我們平起平坐！”蓋茨比對湯姆如是說。湯姆當即反駁所有人都和蓋茨比不一樣，因其出生在身無分文的貧民家庭。正是這句話徹底激怒了蓋茨比，作為這個時代的產物，他無法不在乎出身、財富、地位，同樣，這也是黛西最賴以生存和愛至骨髓的東西，更是整個喧囂社會炫耀性消費和商品交換的產物。至于獨立于出生和財富之外的個人品質：道德、文化涵養(yǎng)、責任感、誠信，傳統(tǒng)的道德理念都已經被物化的社會所拋棄。另一邊，茉特爾的婚外情被丈夫發(fā)現，威爾遜質問她價值不菲的珍珠項鏈出處，并把她一頓毒打。茉特爾看到白天湯姆開出的汽車跑出求救，卻被黛西撞死——正是慌亂的黛西開著蓋茨比的車，白天湯姆出于挑釁而和蓋茨比換車開的事實被掩蓋。返程的湯姆生怕死去的情婦威脅到自己的利益，誘導渾渾噩噩的威爾遜認為蓋茨比就是茉特爾的情人并因此撞死她。天真的蓋茨比此時還等在湯姆屋外，擔心湯姆因白天的事情責難黛西，并為黛西就是肇事者的秘密守口如瓶，自己承擔罪責。在物化的社會，異化的社會關系之中，蓋茨比還保留著人性中最單純的信任與責任感，這樣的矛盾沖突為他的悲劇埋下伏筆。

知道事情原委的湯姆柔聲安慰黛西，并提出離開紐約，這對彼此背叛的夫妻因為利益和自私而冰釋前嫌，而蓋茨比還在幻想著黛西會和他一起離開。從這里可以真切看出，黛西和湯姆是同類人，他們從小都在燈紅酒綠的環(huán)境中成長，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財富理所當然，對物質和肉體的私欲有著極度的渴望與貪婪，對道德和誠信不屑一顧。此時，蓋茨比終于和他唯一的朋友尼克敞開心扉，說起他卑微的出身，參戰(zhàn)和販賣私酒的經歷。蓋茨比的人生歷程代表了喧囂的爵士時代最直接的訴求：追求金錢，獲得地位，通過一切手段，從默默無聞到功成名就。然后憑借這些擁有想要的生活和自由。而迎娶名門閨秀黛西，重獲遺失的愛情，躋身上流社會，是蓋茨比在擁有財富后的訴求，并自信憑借這些金錢可以實現，所以他偏執(zhí)地堅持到最終。

“人們腐朽至極，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北M管尼克對蓋茨比的贊美真誠而讓人感動，卻難以避免蓋茨比的悲劇結局。報仇心切的威爾遜槍殺了他，而后自己飲彈身亡。蓋茨比死后，那些魚貫而入他派對的上流社會無一人出席他的葬禮，販賣私酒、怒殺情婦、肇事逃逸、畏罪自殺等所有罪名都被推到他頭上，黛西和湯姆一走了之。這種種自私和冷漠均為異化社會關系的產物，盡管蓋茨比用盡所有努力來實現他的美國夢，然而這在金錢、地位、利益交換上建立起來的關系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淪為如同消費一樣的物質交換，婚姻如此，愛情也如此。黛西只會毫不猶豫地維護自己的利益，整個喧囂時代的社會也只推崇名利、享受和成功，對于背后的失敗、傷痛、道德以及人性漠不關心。

結語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將喧囂時代蓋茨比的虛幻愛情進行了最貼切的呈現，影片中充斥的消費——汽車、游艇、服飾、歌舞、酒水，甚至愛情和婚姻，既讓觀眾領略到了“爵士時代”的喧囂和奢靡，又體驗了這背后冷酷的人心和扭曲的人性。蓋茨比夢想和愛情的幻滅，是屬于那個時代的悲劇，在商品交換和消費的過程中，人的關系被商品的物的關系所取代，物化成為必然結果。在物質充沛，精神空洞，關系冷漠的社會，是難以實現浪漫夢想，達成理想生活的。這部作品對社會建設和個人理想生活的實現都有著深遠的警示意義。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