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丹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2016年,《索爾之子》(SonofSaul)(1)《索爾之子》(Saul fia),英文名為Son of Saul,于2015年5月15日在法國上映,該片獲得第68屆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第88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斬獲第88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項,導演拉斯洛·杰萊斯(László Nemes)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說:“即使是在人類最黑暗的時刻,我們內(nèi)心也有一個聲音,它讓我們明白人性的所在。這便是影片所帶來的希望?!?2)參見http://www.iqiyi.com/v_19rrkviztk.html。很顯然,在導演看來,《索爾之子》想表達的是一種人在絕望環(huán)境中的救贖?!堵迳即墪r報》(LosAngelesTimes)的影評人肯尼思·圖蘭(Kenneth Turan)評價該片:“《索爾之子》是最攪亂人心的,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地獄般體驗。不管你看過多少大屠殺的電影,你從沒看過這樣的?!?3)參見http://www.metacritic.com/critic/kenneth-turan?filter=movies&page=10。可見,影片帶給觀眾更多的是一種身臨其境的地獄感,一種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又難以逃脫的感覺,這與歷來存在主義者們所探討的話題不謀而合,即存在環(huán)境的虛無和人對這種環(huán)境的反抗。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說:“無論我們生活在哪種像地獄的環(huán)境中,我認為我們有打破它的自由。如果誰不去打碎它,那他們便是以自己的自由留在其中。”[1]200索爾正是用對信仰的追求來反抗集中營對猶太民族的侮辱和殘殺,實現(xiàn)了自我的存在價值,在精神上完成了對死亡的超越。
根據(jù)存在主義理論,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無意義的,人唯有積極行動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電影《索爾之子》中索爾的生存環(huán)境無疑是荒謬并且難以改變的:絕望撕心的慘叫聲、堆積成山的猶太死尸、不忍直視的殺戮場面、無處可逃的活埋現(xiàn)場等。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變得毫無希望,死亡卻成了理所應當?shù)氖隆τ谏硖幓闹囂幘持械娜硕?,環(huán)境的荒謬無疑會帶來一種不知如何行動的錯覺,人會在意識上產(chǎn)生一種對自身未來的不確定感,爾后就會在自己或者在目睹了其他人與現(xiàn)實抗衡后的失敗中產(chǎn)生退縮的情緒并逐漸沉迷于任人擺布的麻木感,最后淪為行尸走肉,因此世界的荒謬很有可能導致人忘記反抗。索爾和他的特遣隊友們每天的工作就是送猶太人進毒氣室、清洗毒氣室地板、搬運猶太人尸體并將其焚燒、揚骨灰。他們在納粹者們對其身心的奴役之下明白個體的反抗是徒勞的,又在一次次送同族人走向死亡的煎熬下對死亡產(chǎn)生了麻木感,行尸走肉般的活著和死亡沒什么差別。但是人作為生物,其生物本能會促使人趨利避害,而且人作為有思考能力的個體是不會完全坐以待斃的。事實上,人總是在接受現(xiàn)實和反抗現(xiàn)實之間進行自我斗爭,而促使人結束這種自我斗爭,從接受現(xiàn)實倒向反抗現(xiàn)實的動力,往往是某件打破了其乏味生活的事件的發(fā)生。因此,當接到死亡命令的時候,特遣隊員們開始密謀造反。同樣,當看到毒氣室里躺在眾多死尸中間尚存一息的小男孩時,索爾會不顧一切地想拯救他。小男孩頑強的生命力與眾不同地出現(xiàn)在一大群尸體中,形成了生與死的鮮明對比。這種對比凸顯了生命的價值,也同時激起了索爾的求生欲望,使他積極尋求生存、追求信仰。
“加繆說,人雖然是命運多舛的,但他不顧這些,仍然要斗爭。……人,并且只有人,才天生擁有造反能力?!盵2]129人生是荒謬的,但人的反抗卻體現(xiàn)了人的存在價值。奧斯維辛集中營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存在于其中的人的唯一結局就是死亡。這種必死的絕對性強化了生命的短暫,卻也同時強化了生命的珍貴,反而變成了人進行反抗的一個必要理由。回到電影我們可以知道,毒氣室中幸存的小男孩是個與死亡不斷對抗的生命,他的出現(xiàn)刺痛了索爾麻木沉寂的靈魂,激起了索爾本能的求生欲望和保護欲望,就像影片中索爾說的“那不僅是他的尸體,更是他審視我的方式”。應該以怎樣的方式生存成了索爾要思考的問題。當他把他對生命的珍視轉移到了小男孩身上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和小男孩聯(lián)系到了一起,形成了他們分別在肉體、精神上的融合。此時索爾的頭腦開始清醒,他開始為生命進行反抗斗爭,開始尋求肉體和精神上的解脫,開始用行動反抗必死的命運。存在主義者認為,存在,并不是簡單的肉體存活,而是精神的存在,彰顯出人不甘向命運俯首聽命的倔強。肉體的生與死是短暫且無意義的,只有精神的反抗才能獲得生命的終極價值。索爾從小男孩身上看到了生命在遭受戕害后所展現(xiàn)的頑強力量。正是這種力量才使得麻木無感的索爾重新獲得痛感,決定做一個清醒的反叛者,尋找猶太民族的信仰。
環(huán)境的荒誕和人際關系的復雜往往輕而易舉地讓人陷入各種限制中,但是薩特認為,“如果人在這些限制下自由地決定自己和自己的存在,那么這些限制便毫無意義”[3]42。也就是說,人的精神自由度在很大程度上會決定其身體的自由度。當人能夠自在地決定自己的存在和存在價值時,其作為人的生命價值便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體現(xiàn),并且做出對自己、對別人、對全人類都友善的選擇。索爾在追尋信仰的過程中受到很多限制:在行為上,他受到集中營管制的約束;在意志上,他受到其他特遣隊員們集體意識的阻撓;在情感上,他要用理性控制對埃拉的情感沖動。從影片中可以看到,索爾并沒有受制于這些限制,而是選擇自由地決定自己的方向,所以這些限制不僅沒有成為索爾追尋路上的絆腳石,反而襯托了索爾的英雄氣質(zhì)。對于處在荒謬之中的人而言,“沒有什么明天,沒有什么來世,要義無反顧地生活”[4]191,因為明天一直在形成之中,是不可預知的,只能在當下盡力而為。索爾的追尋行動是自發(fā)的,是一種僅在自己意識控制下的“我想做”的行為。他的這種行動不是建立在已知結局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前途未知的基礎上的,是種以感覺做先導、難以預測結局的行為,它給索爾提供了內(nèi)在自由,如此一來,他的反抗也就超越了一切束縛。
索爾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極端環(huán)境下憑著自由意志的驅(qū)動選擇了一條追尋信仰和自我救贖的道路,這是他從麻木狀態(tài)下幡然清醒后對自己人生價值的探索之旅,使他重新具有人的行為特點,即主觀能動性,也使他從之前“雖生猶死”的狀態(tài)向著“雖死猶生”的方向發(fā)展。索爾堅持為“兒子”舉行猶太教葬禮。往小的方面可以說他承擔了對“兒子”的關愛和信仰保護的責任,是“父親”對“兒子”的義務和使命;而往大的方面則可以說他承擔了對猶太民族和猶太精神的信仰保護的責任,因為猶太教葬禮不僅是對“兒子”的靈魂超度,更是對已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猶太同胞的精神安慰。索爾盡力去完成自己想做的行動,去突圍和抗爭,去自我救贖。盡管最后索爾找到的“拉比”是個為了活命偽裝成拉比的騙子,“兒子”的尸體也未能被安葬而是隨著河水越漂越遠,看起來的精神追尋似乎成了一種虛無,一切崇高的理想似乎化為了泡影,整部影片也好像鉆進了“荒謬世界難以超脫”的死胡同里,然而他在行動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執(zhí)著和堅定彰顯了他存在的價值,其未來結局的不可知性反而襯托出了他的英雄形象。從這一點上看,索爾追尋結果的成敗就不那么重要了,而其追尋的意義無疑是積極樂觀的,他自己則雖敗猶榮。
在影片的最后,一個黃頭發(fā)白人小男孩的出現(xiàn)讓索爾嘴角勾起微笑。就現(xiàn)實層面而言,那個小男孩很顯然不是索爾極力想安葬的“兒子”,那么索爾的微笑有什么內(nèi)涵呢?我們知道,在文學世界中小孩子一般象征著未來、希望,尤其是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導演把最后出現(xiàn)的小男孩設置成同死去的“兒子”在年齡、體形上相仿,不得不說是有“重生”之意的。結合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來,影片在主題上傾向于展現(xiàn)精神方面的積極意義,因此這個“重生”不是說“兒子”肉體的重生,而是精神的重生,或者說是新生力量的重生。伴隨小男孩出現(xiàn)的是畫面中熹微的陽光,它使得小男孩所處的環(huán)境變得明媚起來。從象征意義上來說陽光代表的正是重生和希望。小男孩身處在一個鮮艷、明亮的世界中,與索爾他們所處的黑暗環(huán)境有天壤之別,可以說小男孩代表的是未來之“生”,而索爾他們代表的是現(xiàn)在之“死”,這種一明一暗、一生一死的對比造成了強烈的境遇反差,暗示了由現(xiàn)在之“死”向未來之“生”的變化是從死的絕望到生的希望的過渡。
不僅如此,導演把小男孩的出現(xiàn)設置在特遣隊員們逃亡出來躲進一個廢棄房間之后、納粹士兵槍殺特遣隊員們之前,也就是設置在特遣隊員們的生與死之間,似乎在暗示小男孩是特遣隊員們的接續(xù),這樣一來在死亡前索爾的微笑可以說是一種力量,暗示著在他們死后將有新的力量加入追尋信仰、追尋自由的隊伍中來。另外,整部影片的大量鏡頭都集中在索爾,唯有在最后小男孩出現(xiàn)和消失的那幾分鐘里鏡頭轉移到小男孩的身上,這同樣暗示了從索爾到小男孩在追尋行動上的一種連續(xù)性。但是這并不是說小男孩這個個體一定要繼續(xù)索爾他們未完成的任務而丟掉自我,因為存在主義強調(diào)的是人的絕對自由,接續(xù)或不接續(xù)都可以自由選擇。然而“追求和平”這樣的信念是全人類共同的信念,小男孩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在象征的層面上說可以被看成是存在于索爾和其他特遣隊員們自我之外的“自我”集合。這個力量集合體繼續(xù)做出超越自我、獲得自我的行為,就會離“和平”的信仰越來越近,因為人“要不斷地在自身之外尋找一個解放自己或者具有一些特別目的的目標,人才能把自己變?yōu)橐粋€真正的人”[3]53,也才能找到最接近自由的存在方式。因此影片傳達的內(nèi)涵是樂觀主義的,而且可以說在影片最后集中營的鎖閉處境因為新生力量的存在而產(chǎn)生了裂縫,這種新生力量即人類的信仰和自主行動。由此可見,索爾最后的微笑昭示了他追尋行動的勝利。他從精神上保護了他作為猶太人的尊嚴和信仰,完成了自我精神救贖,也為人類對未來的追尋加注了前進的勇氣。
愛爾蘭劇作家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曾借戲劇人物達林頓之口說過,“我們都在陰溝里,但總有人仰望星空”(4)參見Oscar Wilde.Lady Windermere’s Fan.Star Publishing LLC.Amazon Kindle Books,Web.2012。?!端鳡栔印分谢恼Q的環(huán)境就像是吞噬美好的陰溝一樣,生命籠罩在痛苦之下,可以說索爾就是那個敢于仰望星空的人,他用一種與眾不同的選擇展現(xiàn)了人的精神力量,也在精神上找到了一條自由之路。《費城探知報》(PhiladelphiaInquirer)評價該片:“(影片)以最絕望的方式呈現(xiàn)了人性的慘淡景象,也敘述了一個人在恐怖環(huán)境中(如何)狂熱地追尋優(yōu)雅和尊嚴。”(5)參見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son_of_saul/reviews/?type=top_critics。導演把索爾設置在一個四周看不到希望的極端處境中,通過索爾的選擇向觀眾呈現(xiàn)出人對環(huán)境的抗爭,他“將其(大屠殺電影)推進到反思模式……以良心法理的哲思去捍衛(wèi)個體尊嚴,從而贏得觀眾擁躉”[5]。索爾的覺醒、反抗和追尋像是劃破奧斯維辛集中營沉悶天空的一把利劍,盡管力量微弱,但是直擊人心。影片出現(xiàn)在距離二戰(zhàn)結束70多年的現(xiàn)在,它不僅向觀眾盡力還原了個體與當時環(huán)境的二元對立,更從現(xiàn)實價值的角度啟示我們?nèi)绾位钤诋斚?。像影所呈現(xiàn)的荒謬環(huán)境在如今的世界中雖然并不常見,但是誰又能說置身當前社會的我們已經(jīng)足以遠離荒誕?如果說影片中索爾的反抗和追尋彰顯了他和其民族在精神上的救贖,那么這種救贖的現(xiàn)實價值便在于啟發(fā)我們?nèi)绾谓o緊張的精神松綁,并能有足夠的勇氣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