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冀
長篇小說歷來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最為重要的一大版塊,因而倍受學界、文壇的高度關注。2018年,湖北文壇依舊秉持了重視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湖北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呈現出平穩(wěn)運行的發(fā)展態(tài)勢。據不完全統(tǒng)計,全省僅公開出版的長篇小說就有二十余部(網絡文學紙質出版物除外),足以讓當代湖北文壇繼續(xù)提振信心。在這些小說中,劉醒龍的文化尋根小說《黃岡秘卷》在文壇、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和廣泛關注,可謂年度最有成就的一部力作。小說塑造了“我們的父親”——“老十哥”劉聲志這一典型人物形象。進城多年的劉醒龍,具備了都市文明的切身體驗,再也無法真正回到過去,只能通過精神返鄉(xiāng)的獨特方式去觸摸曾經熟悉的鄉(xiāng)土中國。正如評論家李遇春所說,劉聲志的高度組織化的政治人格,和黃岡“賢良方正”的文化人格之間存在著無法割舍的精神血緣聯系,“對黃岡地方文化傳統(tǒng)的深度叩問和深層解密才是作家劉醒龍的興趣之所在”(李遇春:《“我們的父親”與傳統(tǒng)——解讀劉醒龍的〈黃岡秘卷〉》《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1期。)。又如評論家張光芒所言,《黃岡秘卷》是“作家本人與故鄉(xiāng)、與父輩的一場精神對話”,正是對“做人的基本”的追尋和建構,小說切中要害地觸及到當下精神深層次問題(張光芒:《精神尋根的新路向與新立場——評劉醒龍長篇新作〈黃岡秘卷〉》,《小說評論》2019年第4期。)??梢灶A見,關于《黃岡秘卷》的深入研討仍將持續(xù)進行。除此之外,仍有不少比較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進入評論家們的觀察視野:如以李傳鋒等人的《虓鎮(zhèn)海疆》、爾容《伍子胥》和史錫騰《史可法全傳》為典型代表的歷史小說;以黃強、劉小平的《又見紅葉》和吉方君《資教生》為代表的“介入現實”小說;以及楊瑞芝的《女人的落差》、張春瑩的《雙蕖影》為代表的女性題材小說……如果以小說題材來大致劃分的話,我們可梳理出歷史、現實和女性這樣的關鍵詞。當然,題材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交叉。本文無意于對這些小說的成色和美譽度作不完全排名,而是結合個人的閱讀體驗,來做一番細致入微的“微觀察”。
一
厚重的歷史感和自覺的使命感,是2018年度湖北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突出特點。不少作家從歷史維度入手,展現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書寫跌宕起伏的人物生平,以史喻今,從而完成對現實人生的深刻反思。在重視題材內容的同時,作家們也在藝術形式上做出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或借鑒古典章回小說、革命英雄傳奇樣式,或采用流行的穿越體,或借鑒民間文學的表現形式等等,雖然不免存在某些問題,但這無疑是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意義匪淺的藝術嘗試。
貝錦三夫(李傳鋒、李詩選、吳燕山)的《虓鎮(zhèn)海疆》是《武陵王》系列歷史小說的最新力作。小說以明朝嘉靖年間倭寇禍亂東南沿海作為背景,詳盡地敘述了土司王彭藎臣、彭翼南應朝廷征召,親率永順、保靖熱血男兒出山抗倭、精忠報國的傳奇故事。貝錦三夫基于歷史素材和民俗風情,通過虛構上至嘉靖皇帝下到土家平民的生活畫卷,描繪了廟堂朝野之權謀機變、沿海沙場之殘酷殺戮、武陵山區(qū)之民俗百態(tài)、平民百姓之忠孝節(jié)義,還原了武陵山土家男兒熱血衛(wèi)國的民族秘史,在鉤沉歷史、展現民俗等方面可謂深具匠心,有著重要價值?!妒房煞ㄈ珎鳌肥鞘峰a騰九年磨一劍而著成的長篇歷史小說。小說同樣采用章回體的形式,詳細地敘述了史可法滿懷剛烈、赤忱救國以致英勇殉國的悲壯而又傳奇的故事。與此同時,整部小說以史可法為線索,將明末清初數十年紛繁亂世、諸多事件有序地串聯起來,是同類題材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小說《伍子胥》以伍子胥曾祖父伍參、祖父伍舉、父親伍奢三代人的忠言敢諫事跡為生命密碼,濃墨重彩地描述了伍子胥被迫逃亡、投奔吳國、伐楚報仇、輔佐兩代吳王、最終卻又因直諫犯顏而被賜死的輝煌與悲壯的一生,充分展示了春秋諸侯爭霸時期忠君與愛國、報恩與復仇、個人遭際與國家命運的一致性與矛盾性。《伍子胥》繼承了史傳傳統(tǒng),以《史記》的相關言說為藍本,以《左傳》《國語》《東周列國志》等文獻材料為補充,在鋪陳楚、吳、越三國歷史之外,還廣泛涉及華氏之亂、蔡唐怨楚、昭王逃難、隨侯容軫、解齊之圍、吳齊聯姻等歷史事件,頗有史詩建構的自覺追求。此外,小說還有意插入伍子胥與荊楚三峽一帶望氏一族的傳說,既有演義成分,又不排除尋根的初衷。
王國良的《大風起兮》和李軍的《劉秀歸來》不約而同地關注到了漢朝功勛卓著的開國帝王。前者采用了章回小說的文體樣式,以劉邦發(fā)跡、楚漢之爭、平叛余孽、修訂國策等主要情節(jié)構成。小說再現“鴻門宴”、“背水一戰(zhàn)”、“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漂母之恩”、“胯下之辱”、“霸王別姬”等讀者耳熟能詳的歷史場景,但沒能正確地協(xié)調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的辨證關系。后者則大膽借鑒了當下流行的穿越元素。劉秀夫婦穿越到當下的棗陽,在熟棗子(吳應禎)陪同下游玩,期間以人物講述、論壇評說、演繹交流、隨機訪談諸多形式,對漢光武帝劉秀舂陵起兵、昆陽大戰(zhàn)、持節(jié)北渡、大戰(zhàn)王郎、河北稱帝、平定隴右巴蜀等歷史事件一一再現,但書寫歷史之余,文學性略顯不足。
韓玉洪的《鐵血宜昌峽》借鑒了革命英雄傳奇的寫法,以抗戰(zhàn)時期宜昌淪陷前后為時代背景。小說在對宜昌水陸兩條運輸航線上的傳奇故事進行描述的同時,穿插中央軍與地方軍爭權奪利、長江航運幫派之間的派系斗爭、國共兩黨合作等歷史內容。小說還對長江上游的自然風光與風土人情做出了集中刻畫。雖然小說因內容過于龐雜而沒能將主人公李德夢刻畫得更為生動鮮明,以致趨于扁平單薄,但作為一部展現湖北地方特色的英雄傳奇,小說無疑有著無可取代的突出意義。
蕭作振的《漂泊的銀手鐲》關注到從清末民初到建國初期這段動蕩年代,但它卻用一種更具溫情的方式進行書寫。湖北天門韓世俊一家三代人,雖遠游印尼,卻心系祖國,在異鄉(xiāng)見證了民族革命、國共合作、北伐戰(zhàn)爭、國共內戰(zhàn)、中共建國、抗美援朝、萬隆會議等重大歷史事件。小說從異鄉(xiāng)華僑的漂泊之旅折射現代中國近半世紀的風云變幻。閻剛的《河口紀事》將時代背景拉得更長,從民國初年一直到改革開放前夕。小說講述了沈、劉、張三家?guī)状说亩髟骨槌稹5珜ψ髡邅碚f,敘事并不止于記載時代變遷,而是在略帶傳奇和荒誕色彩的表象之下,揭露底層民眾的生存辛秘。
覃太祥的《船頭寨》因其特殊的表現視角在歷史題材小說中顯得有些“非主流”。這是一部描寫渝鄂湘黔邊地土司王朝故事的土家族歷史小說。主人公覃二哈本是船山的普通土民,抗倭戰(zhàn)役中多次獻出良策而被賜官。后被皇帝欽點,回船山剿滅叛亂,終于成為一代土王。小說題材新穎視角獨特,更值得稱道的是,小說對諸如對歌、“搶親”、壓轎等鄉(xiāng)俗書寫,帶有濃厚的地方特色和民族風情,但其間不少有關淫亂、偷情的場景描寫,不免有些缺乏節(jié)制。
二
聚焦現實問題,介入當下,是現實題材小說的核心關注點。湖北的現實題材小說在這一年也有許多較為優(yōu)秀的作品,除了時代浪潮中個人與集體的奮斗史這類暢銷題材,作家們還對生于此、長于廝的荊楚大地飽含深情,從各自角度展現荊楚文化和人文風情。除此之外,如青春這樣的熱門話題,也有關注和表達??梢哉f,在題材的深化和開拓上,湖北作家做出了努力和探索。
一些著眼于當下的現實題材小說,不約而同地都關注到了湖北地方性水文特征,以航運、水電這些與長江文化息息相關的關鍵詞反復出現在了作家的筆下。黃強、劉小平的主旋律紀實小說《又見紅葉》,再現了葛洲壩工程、三峽工程等長江航運事業(yè)從1970年代到新世紀以來的跨越發(fā)展。小說刻畫了一代航運人的群體形象,一部《又見紅葉》宛若長航人的“追夢史”。小說將“紅葉”作為線索,詳盡描繪了江城夷陵的風土人情,包括“竹酒”的制作、“船工號子”的傳唱、瑤姬與楚王的故事、以及神女峰的傳說等,有著濃郁的荊楚文化色彩與峽江文化風情。另一部主旋律小說——王新民的《你看長江往南流》,則從普通工人老鄧的視角,講述了我國水電建設在時代浪潮中的發(fā)展變遷,塑造了中國水電建設工人英雄群像,全景展現了葛洲壩水電站的建設歷程。作者巧妙地在宏大敘事中穿插水電工人質樸溫情的日常生活場景,使小說沒有落入概念化平面化的窠臼,人物真實接地氣,感情真摯而動人。
高盛的“創(chuàng)業(yè)三部曲”(《駝峰山》《李大碗》《錢老板》)與2018年受到廣泛關注的暢銷書《大江大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以大時代的小人物的創(chuàng)業(yè)史為著眼點。本是孤兒的劉大旗,歷盡劫難終成中國首富,且致富不忘眾鄉(xiāng)親,始終敬畏一個“信”字;白手起家的小微創(chuàng)業(yè)者李大碗,念念不忘“勤”,終于完成了“男人三件事:蓋房子,娶媳婦,養(yǎng)兒子”;青年大學生錢大飛,則通過打工和創(chuàng)業(yè),成為錢老板。“創(chuàng)業(yè)三部曲”,以襄陽為精神原鄉(xiāng),結合了作者本人的創(chuàng)業(yè)經歷,為三位代表性的創(chuàng)業(yè)者畫像。個人與集體的奮斗史一直都是現實題材作家熱衷的表現主題,朱春華的《鶴春石匠》也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小說講述了新時代新農村的青年農民石匠尹鶴春克服苦難傳承石雕技藝的故事,別出心裁地關注到傳統(tǒng)工藝(石雕技藝)的文化傳承與形式創(chuàng)新。
陳剛的《臥槽馬》觀照國企發(fā)展的現實問題,小說清晰再現了臥槽馬地區(qū)化肥廠從建國初期到新世紀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歷程,用心地塑造了黃政勇、吳英俊、姜大民等不同時期的國企領導人形象。作者以“臥槽馬”的三重含義(地名、楚劇劇本、中國馳名商標)意指著國有企業(yè)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李曉亮的《八月桂花香》,以王老桂四個兒女的榮辱沉浮為中心,揭示了鄂西北農村改革開放四十年間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作品直面農村老齡化等現實困境和賭博、詐騙、克扣農民工工資、販毒吸毒植毒、畸形兩性關系諸多社會問題,揭示了普通人的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是大時代的小人物志。石雪峰的《鮑八房傳奇》則醉心于講述傳統(tǒng)古樸的世外桃源——“鮑八房山莊”如何轉型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想故事,對當下浮躁的人性和世態(tài)予以批駁。
青春,是近年來社會、學界、文壇的熱門話題,也進入湖北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野。徐濤的《曾經擦肩而過的季節(jié)》,如實地描寫了“我”(小虎)和老周、阿發(fā)、“蟾蜍”四位性格迥異的同窗兼室友的四年大學生活,將自身的成長體驗與心靈感悟,熔鑄在自由的青春書寫之中。雖然小說缺乏深度可感的生命體驗的有效支撐,無法去揭示現實生活的內在本質,但也以作家自己的方式,展現了湖北青年的與青春有關的日子。
三
女性題材小說在內容上與前兩類有一定交叉,但因其言說女性與女性言說這一特質而被單獨歸類。2018年女性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不多,但它所表現的內容是豐富而有質感的,表現女性奮斗史的傳奇故事,書寫職場女性的沉浮經歷,刻畫大時代背景下女性的心靈史、情感史……女性作家在這類小說中找到了話語主場,散發(fā)出獨特的魅力。
劉明恒的《丹桂》講述了農村女性劉丹桂的傳奇故事,延續(xù)的是作者對于理想人性和人際關系的極致刻畫,如丹桂危難時有木銀、邵大媽、王大爺等人施以援手,熊光宗與楊光、俞魯沂之間淳樸的戰(zhàn)友深情。此外小說還有關于農村文化資源開發(fā)建設的想象。在丹桂與山桃的共同努力下,桂花坪成了一個集種植、餐飲、農家樂為一體的生態(tài)農莊,村民因此走上致富之路。作者執(zhí)著于介入現實而反思現實,不管是《郝“政府”的故事》對官員生存處境的理性思考,還是《丹桂》對婦女拐賣、鄉(xiāng)村資源開發(fā)、村官以權謀私等問題的集中展示,都非常具有現實意義。但過于理想的人性,削弱了真實感。
羅小芙的《金百合》探討的問題更值得玩味。小說講述了職場新手方霏一步步成為金融業(yè)界精英女性的勵志故事。初入職場的方霏經歷上司壓制、朋友背叛、遭人誣陷……與戀人柳凌志也漸行漸遠,最終分道揚鑣。在愛情與事業(yè)的雙重挫折下,方霏選擇出國留學,成為真正具有核心競爭力的職場精英。作者有著較為豐厚的經驗積累,小說形象地描繪出金融職場的眾生相,但對大時代之下小人物的個性缺乏獨到見解,較為模式化的情節(jié),也讓故事缺乏說服力。
另一部小說《女人的落差》致力于展現女性柔軟、豐富又敏感的內心世界。小說以女性的情感生活作為敘事主線,用細膩筆法描繪出三代女性(戚佩文、艾博雅、陸玉葉)的情感遭際,時間跨度從民國一直到當下。小說集中表達了一個主題,即使生活的時代不同,對美滿愛情的期待、對幸?;橐龅南蛲冀K都是女人最深的渴望。作者還通過對女性形象的塑造,突顯女性溫婉、善良、勤勞的優(yōu)美品質,宣揚良善之人總有好報這一古老的道德律令。當然,小說對于女性情感心理等的把握還有一些提升的空間,但即便如此,我們仍對古稀之年才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者楊瑞芝致以敬意。張春瑩的《雙蕖影》,以1930年代為時間背景,以性格迥異的康家兩姐妹作瑟、作琴的人生軌跡為敘事主線,展現出一代年輕人在鄉(xiāng)村的凋敝和都市的動蕩中的生活遭際與情感體驗。小說以兩姐妹在鄉(xiāng)為父送終始、作琴回鄉(xiāng)為母奔喪終,內容復雜卻缺少完整性,主要人物都沒有一個清晰明了的結局。作者在如何流暢、圓融地講好故事這個方面還有提升的空間。但作品以女性較為細膩的筆觸書寫女性的成長秘史,也以相對獨特的視野觸及時代的本質,亦不乏可取之處。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園地,作家更是不能例外。這園地或是現實之境,又或是虛擬之境;既屬于地理,又屬于心理,更屬于文化。建構自己的園地的過程,不是拼KPI,而是想象與真實的博弈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決定因素只在世態(tài)人心。當下湖北文壇的各路作家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巨大熱情之外,也能沉下心來,把握中國社會的脈動、湖北與世界的互動。他們重視湖北故事、傳播湖北聲音、展示湖北形象、闡發(fā)湖北精神,但如果能正視各自作品中存在的問題,想必是能為當代湖北文學的新崛起,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