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二章

自從太史公在《史記·陳涉世家》中使用了“燕雀”一詞，燕雀這個龐大群體就被打下塵埃，在市井談笑中遭譏諷和不屑，戴著灰暗的標(biāo)簽，如破帽遮顏的落魄之士，灰溜溜來往于市井與山野，在正史大傳的邊緣徘徊?！把嗳浮敝感误w小的鳥，常來譏諷目光短淺、胸懷狹窄，甚至卑微猥瑣的小人物，與井底之蛙近似。然而我們是燕雀一樣的草民，沒有見過鴻鵠，那戴著炫目光環(huán)的神鳥止步于生動的寓言。在平原丘陵養(yǎng)育的小村落里，我們甚至連鷹、隼、鷂子這樣稍微大些的兇猛鳥類都不怎么相識，目光里是燕子的起落，是麻雀的翻飛，是布谷的聲聲啼唱，是喜鵲展示的高空芭蕾，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名字的鳥，它們在川在野在宇在廬，用灰的黑的羽毛，平平仄仄的啼唱，靈巧的飛翔曲線裝點著開闊的大地和苦辣酸甜的百姓日子。

梁間燕子豈無情

在鄉(xiāng)村，燕指燕子，雀是麻雀，它們是貼著大地飛翔，依著屋檐生存的鳥類，它們受著農(nóng)家屋檐的庇護(hù)，像農(nóng)戶的成員。燕與雀都形體小，飛翔迅速，不怕人間煙火，愿意和人依偎在一起生存，但是它們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燕子被稱為吉祥鳥，是捧在手上、愛在心上、供在梁間的；麻雀被稱為老家賊，被驅(qū)趕、遭喝罵，甚至在糧米匱乏的年代，它對人類生存構(gòu)成威脅，人們將它作為四害之一進(jìn)行殺戮。

都是為了那口飯，農(nóng)人嘆息著。

燕子是鄉(xiāng)下的紳士，羽毛永遠(yuǎn)光潔油亮，白襯衣黑西裝，斜飛過水面時，不忘撩些水洗浴翅尖。燕子活得精致，它只吃蟲，口味刁蠻就免不了勞碌之苦和千里奔波。為了那口鮮活的吃食它南飛北歸，年年奔忙。燕子不僅在飲食品味上挑剔，對居住也舍得投血本，銜泥筑巢是它區(qū)別于所有鳥類的獨(dú)到之處，這個出類拔萃的房屋設(shè)計師和建筑師常常將巢建得別有風(fēng)情，在檐下，在梁間，在院角，它擇地而居。燕巢也筑得精美，油罐、花瓶、草藍(lán)都被它模仿了去，燕泥井然排列、嚴(yán)絲合縫，絕沒有豆腐渣工程。燕巢一般不會筑得很大，夠一對燕子居住即可，當(dāng)燕子孵雛的時候，總是雌雄輪流值守，夜晚，那只不趴蛋的傍在巢的邊緣，似乎要掉下來了。燕子幼雛一旦會飛，就要迅速自立門戶，家里沒有多余的床位。燕巢的形狀很有趣，什么樣的也有，有的底端細(xì)、開口廣，像一只大海碗，有的兩頭翹中間凹像一個金元寶，有的像簍子，有的像陀螺，有的像八仙桌上的香爐。燕子筑巢是用自己的津液攪拌泥土，或許加入了它的津液，那泥就更堅固了。有些燕窩被人類反復(fù)炒作，認(rèn)為是高檔補(bǔ)品，血燕嘔心瀝血的巢穴也就一次次被貪婪的人傾巢擄掠。不過在鄉(xiāng)間，燕巢是安然的，誰也不相信那泥巴筑起的燕巢能吃，而且，也決不會去打擾那可愛的燕子。

燕子的潔癖在于它挑主人、選鄰家，不是誰家都配有一窩燕子，若是爭爭吵吵，火藥味重，再好再新的房子它都不會去安家。燕子筑巢之前先要 “驗窩”，一對燕子在周圍反復(fù)盤旋考察后，才決定是否在此壘窩。當(dāng)燕子開始筑巢，這戶主人就內(nèi)心欣喜，甚至暗合手掌口念彌陀佛，她輕言細(xì)語、謹(jǐn)慎進(jìn)出，她把狗兒貓兒驅(qū)趕開，甚至對孩子頒布禁令：不許偷看，不許大聲說話，不許在堂屋和院落里劇烈活動，不準(zhǔn)把伙伴帶到家里玩鬧。為了燕子的安居工程，孩子們也知趣地避開，回家的時候盡量輕聲細(xì)語，躡手躡腳。鄉(xiāng)下人以無比虔誠的姿態(tài)和禮節(jié)迎接居室里的一窩燕子，一對翩然出入的小燕子給鄉(xiāng)下簡陋的房舍，蕭條的庭院帶來許多生機(jī)，也給了那些勞苦的人帶來莫大的心靈安慰。

燕子的潔癖還在于它的決絕割舍。當(dāng)它在辛苦壘筑起的燕巢安然居住時，恰巧有調(diào)皮的小孩好奇燕窩的構(gòu)造和神秘，趁它不在，攀著梯子爬上去，用手掀動了它鋪在窩里的羽毛褥子，順便留下了自己涎水臟手的氣息。那燕子歸來后盤旋哀鳴，它知道巢穴被入侵者動過了，它就這樣盤旋著不肯再進(jìn)窩。一個新窩就這樣廢棄了，那個春天，一對燕子露宿樹枝，它們對這戶人家徹底失望，商量著到別處重新筑巢。那戶燕窩空空的人家，內(nèi)心無比失落，比丟失了一件貴重物品都難過。連燕子都看不上他，這日子還有多少滋味呢？

漫長的冬天里，燕子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飛翔，追逐著溫暖和美餐，它的巢穴空蕩蕩在北方的風(fēng)里等待。

麻雀原先住在瓦檐里，那里冰涼，它們像流浪者，不筑巢，不儲存，混天潦日，看到屋檐下那空著的燕窩，就心動了，那里有細(xì)小柔軟的動物皮毛和鳥類羽毛，那是多么舒適的一個床鋪??！反正這鄰居度假去了，何不借它一用呢。于是，鳩占鵲巢，它心安理得地在燕巢中過冬了。第二年，燕子回來，兩家打起官司，嘰嘰喳喳地在院子上空吵翻天。氣性大的燕子罵一陣就走了，被麻雀住過的房屋，它絕不再住進(jìn)去。這種決絕的燕子人們稱呼它為“家燕?！奔已嘁蛏钪槿钢鞯膲钠猓谑欠阑加谖慈?，選擇將巢筑在農(nóng)家廳堂里，農(nóng)家是不允許麻雀進(jìn)屋的，這一點，家燕知道。家燕居住在屋內(nèi)，真的成了家里的成員，它很自律，不給家里添一點不便，絕不會把糞便排在窩巢外，廳堂也就始終干凈。當(dāng)幼雛從卵中孵出，幼雛的糞便就由老家燕銜出去扔掉。良好的品行使它們得以跟人類同居一室。另一類燕子叫做“草燕”“游燕”，是不那么自律的燕子，它排便隨意，所以不能筑巢于室，而是在屋檐下，麻雀所奪的是草燕的窩。

曾經(jīng)在一個春天，到農(nóng)戶家閑游，見麻雀和燕子在庭院上空掐架，幾只鳥在空中撲棱棱，麻雀灰和燕子的黑白色忽上忽下，互有勝負(fù)，也算是一景。住家老人說，燕子的窩冬天里被麻雀占去了，燕子回來要奪回來，可是麻雀住慣了，不打算返還，兩家都打了兩三天了。后來，問及那燕雀的官司，老人說，因為麻雀潑皮勢強(qiáng)，燕子爭不過它們，盤旋幾圈傷心地飛走了。老人氣不過，拿竹竿把燕窩給捅得稀巴爛。老人說，這還有沒有公道了，原家住不成，強(qiáng)盜也住不成。他能把燕窩捅爛給燕子出氣，卻沒辦法給鄰居家那個媳婦掙理，那媳婦的男人外出經(jīng)商，勾三搭四，一次次要離婚，還把小婆領(lǐng)回家來。哎，老人嘆息一聲，麻雀都是跟這些人學(xué)壞了。燕子走了就走吧，有這樣一戶鄰居，也是留不住燕子的。

蟄居小城，人到中年的我常常被一種夢境里的天籟叫醒，比如春天，我的夢境比南風(fēng)更早地呼喚燕子歸來。某個清晨，我夢中醒來，竟然滿臉淚水，耳際還有燕子略帶憂傷的啁啾，拉開窗簾，一片灰暗的蕭索和模糊的霧霾朦朧于我的眼瞼。我把窗簾再拉上，企圖重新回到與燕子應(yīng)答的夢里。用不著翻看日歷，我知道，清明近了，每年這個時節(jié)，我的夢就多。

我夢見的是小時候，我趴在窗臺外收聽著廣播，一首旋律優(yōu)美的歌曲在時光里飄蕩。廣播線上、干絲瓜藤上、過年挑著鞭炮的竹竿上，幾只烏黑的小燕子在梳理羽毛，在興奮地嘰嘰喳喳。母親從里屋出來，念著：“七九河凍開，八九燕子來?！蔽姨鹈鄣乜粗_心的母親。那是我小時候的春天，燕子在寒涼的南風(fēng)里歸來，母親把御寒的風(fēng)門拆下，打開堂屋門，把燦爛的陽光迎進(jìn)屋。

魚簍型的燕巢在我家老屋正堂內(nèi)，在黑漆漆的屋脊上，被常年的煙熏火燎熏染成了我家的顏色。高處的燕子總是最先聞到炊煙里的悲喜和愁樂。怕熏著燕子，母親做飯盡量少弄出些煙，而且一定要在天黑前把晚飯做完。母親的炊煙總是在呼喚著我們，也在期待著燕子歸巢。這煙火停了，炊煙散落，我們回家吃飯，燕子回窩睡覺，我們和燕子一起進(jìn)屋。

抬頭是燕窩，生靈在高處，家里就更有生機(jī)。燕子成了母親的教科書，“貧賤不怕，要和睦勤勞，要不，連燕子都瞧不起?！庇谑俏覀児郧闪嗽S多，言談舉止逐漸從一個個野孩子變得安靜起來。燕子來筑巢，是看上了我家的和睦安寧，我們要對得起小燕子對我們的信任和看重，年少的我們尚且不懂母親借小燕子教習(xí)我們禮儀的一片苦心，但是已經(jīng)能以一片圣潔之心，仰望我們屋頂?shù)纳`。

盡管和許多窮苦的家庭一樣捉襟見肘，但父母的和睦一直是我童年里的溫暖陽光。記得一個夏日的午后，我在和小芹歡歡喜喜去她家，結(jié)果她娘抹著嘴角的血在院子里哭，她爹在屋里大罵。我情緒壓抑地回到家，父母正在樹蔭下包餃子。母親說今天是入伏，沒肉就包素餡餃子吃，得把節(jié)氣過得像個節(jié)日。他們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輕聲地說話，看我不高興，母親就說，嫚，你看燕子在數(shù)數(shù)呢，你跟它比比誰數(shù)得快？于是母親把燕子的呢喃變成了極快的一到十的數(shù)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聽了哈哈大笑。那個父母在包餃子，我在桃樹下和燕子比數(shù)數(shù)的傍晚，永遠(yuǎn)烙進(jìn)我的記憶里。

燕子會改變家庭，也會被家庭改變。家燕雖然品格高，不會把糞便拉在屋里，但是，如果這戶人家不講究，它也就漸漸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若不是勤勞的人家，起得比燕子晚，燕子就會毫不客氣地將糞便拉到廳堂，因為它沒辦法及時飛出去。家有燕子，母親總是早早起床開門將燕子放出去捉蟲和打掃自身。愛睡懶覺的我，漸漸在燕子的歡叫中醒來。母親說，一群燕子在絲瓜架上開會呢，是商量什么事呢？鄰居家的燕子孵出小燕雛來了，看看，它們的姑舅姨媽都來看望了。燕子的生動生活實在是比被窩更有誘惑，我漸漸也養(yǎng)成了不睡懶覺的習(xí)慣?！澳睦镉惺裁醇已嘤窝啵茄嘧拥钠沸圆灰粯恿T了，就像人一樣，當(dāng)好人自然是辛苦，可是總不能當(dāng)進(jìn)不來家的游燕吧?！蹦赣H這樣說?！鞍鸭已嗌瞥闪擞窝?，能把游燕養(yǎng)成家燕的人家才真正了不起呢！”我那時候聽不懂母親這句話，并不知道這是她是對村上家庭教育的精彩點評。

黃昏時候，燕子好像格外興奮，它們成群結(jié)隊在電線上聚集，一次次在庭院上空俯沖，在碩大的白色葫蘆花前掠過，在彎彎的眉豆角前啁啾。它們靈動的身影讓晚霞更可愛，讓炊煙更安閑，讓童年的記憶更溫馨。

秋葉飄零，燕子匆忙啟程，空落落的燕窩讓人惆悵。燕行在外的日子，母親看著空空的屋梁沉思，“燕子走到哪里了呢？”，她也扳著手指數(shù)算：“七九河凍開，八九燕子來，快回來了?！蔽蓍芟碌谋枰稽c點化盡了，屋后根的殘雪也鉆進(jìn)了土地，母親的小燕子啁啾一聲，撲進(jìn)了春寒尚濃的庭院，和母親的驚喜撞個滿懷。母親的小燕子沒有辜負(fù)她的期盼，一年年在料峭春寒里返回在梁上，而她自己的小燕子卻一個個地飛開了。在縣城安家的我和大哥，在京城漂泊的二哥，熬苦了母親期盼的雙眼。我們蜻蜓點水般的歸來飄忽不定，竟不如燕子守時，年年和母親做伴的，竟然是那窩燕子。

“燕子不進(jìn)愁門，老鼠不坐空倉，”誰家都能養(yǎng)一窩燕子嗎？養(yǎng)著燕子的人家或許并不比別家寬裕，也有許多生活的漏洞需要補(bǔ)丁，但是他們常常在無望的時候想到燕子，也沒有誰替它張羅，還不是自己建屋、自己打食嗎？燕飛千里不缺食，那些窮困的人就在田里刨了一遍又一遍，決不把落漏的果實爛給土地；坡上能吃的能用的野菜草根，都劃拉回來，歸到糧倉或者草垛，只要能燃起生活的暖，他們都不嫌棄。

老屋拆掉時，我暗自流淚，魚簍形狀的燕窩已經(jīng)破舊不堪，但是依舊沒有空，我不知道住的是當(dāng)年那對燕子的第幾代兒孫。一座新房蓋起來，但是，那磚換了，梁撤了，瓦是嶄新的，沒有淋過一滴歲月的雨水，那是我們的家，沒有了母親炊煙的家，那梁上曾經(jīng)是我家的燕子，還會再來筑巢嗎？

后來，父親隨我們進(jìn)了城，老家的新屋就像一只空空的燕巢，只剩下一個念想，如今，原先的一梁一椽都不在了，這嶄新的家，如何能承載我們沉甸甸的往事？燕子歸來尋舊巢，我們的燕子，再來的時候，將依附于哪根屋梁？而我們再回來時，那嶄新的房屋能承載什么？母親的巢已傾，父親的巢已遷，我們徘徊翩飛，究竟要落在何處？翩飛在天空的燕子啊，難道你也像我們一樣尋家不著？

春節(jié)回家過年是我和哥哥執(zhí)拗的堅持，哪怕老屋不在，娘親不在，我們依然要回到那個烙下刻骨記憶的地方虔誠廝守。我和二哥沿著雪地里的溝畔一直走到西河，我們說起河沿上我家那塊承包地和舊日的河塘，那栽著速生楊的地里，承載過我的童年汗水。我們一家人如今在這個村莊沒有一寸土地，我們這些“城里人”卻年年來這里過最隆重的節(jié)日。我還在門外的一墩棘子樹前照了相。翻建老屋就像一場洗掠，這叢棘子樹是家留下的唯一舊物。

忽然記起，夢里流淌的那首歌是《歸來的燕子》，“越過大海，你千里而歸，朝北的窗兒為你開，不要徘徊你小小心懷，這里的舊巢依然在。”我們的燕子到哪里去了？燕子你聽到了嗎？舊巢還在！

我常常聽著這首歌，想著明天的路程，明天，會不會遇到那翩飛的燕子，我家曾經(jīng)的燕子？

老家子

如何說麻雀呢，若是翻經(jīng)閱典，麻雀決不是寂寂無名之輩，《詩經(jīng)》《本草綱目》以及文人雅士都對它有所關(guān)注，江南才子唐伯虎在《寒雀爭松圖》中吟道“頭如蒜顆眼如椒，雄逐雌飛向葦蕭。莫趁螳螂失巢穴，有人拈彈不相鐃?！彪m是有名，卻也難以看出人們對它多喜歡?；B繪畫師們更多將色彩給了顏色精彩的綬帶、錦雞諸鳥雀，只有《寒雀圖》等極少的畫紙為小巧而卑微的麻雀留了影。因為麻雀太多，就像沙漠里的沙子，樹枝上的葉子，隨處可見，甚至多到惹人厭煩，沒有好聽的歌喉和美麗的羽毛，還專干偷雞摸狗騷擾莊稼和糧食的勾當(dāng)，顏值不突出，品行也差強(qiáng)人意，人們憑什么喜歡它呢？

農(nóng)家對血脈、親疏關(guān)系理得最清，品性好的燕子可以住在屋內(nèi)，就是農(nóng)戶的自家人，他們叫它“家燕”；修行差的燕子只能住屋外廊下，是人類若即若離的遠(yuǎn)親，這游離者就被叫作“游燕”；而雀是絕對屋外的禽鳥，日里在瓦上跳躍，夜晚在瓦下安身，依附一瓣青瓦度日月，叫它“瓦雀”是最恰當(dāng)?shù)牧?。儒雅的鄉(xiāng)村讀書人別出心裁，叫它“賓雀”，“我為主，君為賓，相見歡，且歌吟?！彼崃锪锏嘏c雀兒調(diào)笑，自家半淺不滿的糧米卻被這毫不客氣的賓客呼啦啦吃去半碗，窮儒就惱了，這賓客太大方，不講禮儀，招待它太麻煩，麻雀也。讀書人一甩長袖將麻雀轟走，端著剩下的半碗米煮粥去了。“家燕”與“賓雀”，主家與賓客，農(nóng)家必須分得十分清楚，但還是“麻雀”的名字最樸素，像農(nóng)家的兒女一樣隨意順口。麻雀，麻雀，農(nóng)家叫它麻雀時是不是看見它與手里的一匹麻線太相近呢？它的毛色太雜，看不出主色調(diào)，黑色、白色、麻色、褐色等諸色在腹部、背部、翅尖斑駁雜陳，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灰不溜秋，《本草綱目》對麻雀的研究最細(xì)致，時珍曰∶“雀，短尾小鳥也。棲宿檐瓦之間，馴近階除之際，如賓客然，故曰瓦雀、賓雀，又謂之嘉賓也。俗呼老而斑者為麻雀，小而黃口者為黃雀?！?/p>

何謂“老而斑”？哪里有一生下來就老了的麻雀？只能說它面相蒼老類似老嫗吧，在人類的印象里，這種一生似乎就沒有年輕過的麻雀，像是鄉(xiāng)間的一個個小丑，可調(diào)笑可戲弄，轟不散、攆不走。麻雀以老而丑的貌相，褐而不美的羽毛，躁亂而不佳的聲音給自己描繪了肖像，像極了那些天天和它們一起起居的一身補(bǔ)丁的莊戶人。“頭如顆蒜，目如擘椒。尾長二寸許，爪距黃白色，躍而不步。其視驚瞿，其目夜盲，其卵有斑，其性最淫?！薄ā侗静菥V目》）。時珍是醫(yī)藥圣手，文字也了得，所描摹之麻雀，惟妙惟肖。所有麻雀的短處，都不抵“其性最淫”打擊性大。它的“淫”在于對農(nóng)家的騷擾，各種農(nóng)作物它常常飛馬劫奪，快手偷竊，釀下了一條不可輕赦的罪名。無疑，時珍是帶著厭惡的情緒如實轉(zhuǎn)述了那個時代艱辛農(nóng)人在麻雀面前的焦頭爛額。正是因為這一“其性最淫”，成就了麻雀，面對高空飛行的鷹隼，麻雀只是一口食，如此卑微的食物鏈末端，如果再不潑皮謀生，怕是就日漸絕跡了。麻雀是生存性最頑強(qiáng)的小禽類，低層、卑微就要不得體面，這難怪，活得艱難了，你還要求它有多么高的品格？這世間，有人做得了“家燕”，有人只能做“游燕”，而有人卻只能做“麻雀”。有時候，這是人自己的選擇，有時候是天的選擇。

時珍對麻雀的研究透徹而充分，雀肉、雀卵甚至雀糞便都引來入藥，臟腑虛弱、腎冷偏墜、小腸高氣、赤白痢、內(nèi)外目障、男女之病、便溺不利、目中翳膜、小兒口噤、瘡癤末破、喉痹乳蛾……麻雀能治的病就像麻雀一樣紛紛繁繁，它的藥效就像一只只急速飛翔的雀準(zhǔn)確抵達(dá)一粒糧食一樣，準(zhǔn)確地抵達(dá)人的五臟六腑，將病患斬除。一只勇猛的麻雀像一粒子彈，生是好漢，死亦英雄。

燕子是成對飛翔的，它們是夫妻鳥，長相守、不分離，所說的“勞燕分飛”便是人生最大的不幸。麻雀是群聚的，呼啦啦一大片，像大風(fēng)刮起的一堆樹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麻雀與燕子是生活的兩個相反層面，燕子是穿燕尾服的紳士，麻雀是披蓑衣的潑皮。它活得粗糙，首先是食性雜，飛娥小蟲粗糠糙米秕谷草籽什么都能入口，它所求甚少，也隨處可餐，常常在替豬狗雞鴨清除垃圾，它把它們吃剩的飯渣子打掃干凈，是個勤奮的垃圾工。鄉(xiāng)下人不喜歡麻雀卻也離不開麻雀，粗糙的麻雀就是他們的影子。鄉(xiāng)間的事物總是土氣，灰不溜秋的麻雀正好是鄉(xiāng)下的一枚枚印鑒。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不喜歡自己身上的這塊標(biāo)簽，于是就將火氣遷怒到麻雀身上。其實麻雀和莊戶人是刀劈不開的依存關(guān)系，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有人煙，哪里就有麻雀。

麻雀是義氣的群體動物，你很少看見孤獨(dú)的麻雀，它們總是一群“呼”地一聲起飛，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從平地到屋頂，從高粱地到地瓜地。它們的叫聲也嘈雜，沒有好的嗓音，卻都忍不住要展示自己，就像那些在坡里鋤地的人，在嶺上刨土的人，在崖畔揚(yáng)糞的人，忍不住就喊幾嗓子肘鼓戲，給莊稼和黃土聽，給路過的麻雀聽，給自己的心聽。

麻雀卑微卻機(jī)警，再卑微的生命也值得傾心珍愛生命，或許，它從不覺得自己的毛色難看，那是一種中和色，不鮮艷不張揚(yáng)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hù)。這一點，歌喉婉轉(zhuǎn)的鳥兒不懂，羽毛鮮艷的鳥兒不懂，它們在人間數(shù)量稀少，不僅僅因為生殖比麻雀弱，槍打出頭鳥的規(guī)則，或許麻雀懂得，長期跟人類廝守在一起，它們故意退化到如碎草和干樹葉一樣的顏色。不出眾就是自我保護(hù)，這樣看來，它們跟那些披蓑戴笠的歸隱之士具有同樣的智慧。因為群居，所以它們一榮俱榮，有事一起擔(dān)當(dāng)，茍富貴莫相忘，誰找到了食物大家均分，它們過著同甘共苦的公有制日子。

麻雀不挑選，它不挑吃、不挑住，喉嚨粗糙，皮囊皮實，屬于行則簡、居則易的一類，何必那么費(fèi)心呢，筑房造屋，筑好說不定誰來住！它不受那個累，與其當(dāng)房奴，不如教育好自己的子孫，天下沒有不可居住的屋檐。至于吃，它更豁達(dá)，它們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咱也不改其樂?！笨纯?，麻雀的學(xué)堂也不簡單，它活出了哲學(xué)高度。所以，麻雀有更多的時間唱歌和跳躍，沒有千里之志，卻也有詩和遠(yuǎn)方，田野里、溝畔上，稻田、麥田、谷子、高粱，它們用嘴巴一一檢閱，用翅膀一一行吟。它們四處巡游，不論貧窮之家的寒薄庭院，還是富貴之宇的雕梁畫棟，都有麻雀的腳印，無論豐腴的土地還是貧瘦的地方，都有麻雀的身影。富庶的地方，是它雀生的華麗場，它吃飽喝足絕不留戀，跳鬧一會兒就走了；沒吃沒喝的地方，它咕嚕咕嚕議論一番牢騷一頓，用短小的嘴巴勾一勾草屑和浮土，這次飛走了，下次還會來。

總以客之名把它拒之門外，鄉(xiāng)下人覺得對麻雀有些苛刻，有人就不忍，喊它“家雀”。其實，它就像自己家那個淘氣的孩子，你把它攆出去怎么行？燕子是乖巧的，可麻雀也是自己的雀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哎！”她喊一聲，“老家子！”麻雀卻忽地一聲飛上了墻頭和樹梢。它們沒怎么得到過主人這樣的稱呼，有些不適應(yīng)，被罵慣了的淘氣孩子，你對他好，他就有些不知所措。鄉(xiāng)下人太減省，把所有形體小的鳥兒稱呼為“翅兒”，他們就叫麻雀為“家翅兒”。乳名叫“老家子”和“家翅兒”的麻雀，但也被許多人叫做“老家賊”，這是兩個極端的稱呼?！袄霞易印毕袷请x鄉(xiāng)日久的游子，在別處看見了普天下無處不在的麻雀，就以為是自己童年里逮過的那一群，那一只，于是就稱呼它為老家的孩子。叫它“老家賊”卻充滿敵意，手里攥著它的短，動不動就揭老底。每一聲“老家賊”都讓人想起饑饉歲月里的人雀之爭，爭的是一口吃食。那時候它的確是將嘴巴伸得太長，無處不在地吃掉了太多農(nóng)人的莊稼?！凹胰竷骸钡姆Q呼比較優(yōu)雅和中和，就是家養(yǎng)的雀吧，它是長在家樹上的葉子、庭院里蔬菜，豬窩上野草，籬笆上的花朵，這一群去田野里打食去了，另一群又來了，反正它們長得一樣，灰不溜秋，誰也分不清，和那些莊稼漢一樣，走到哪里也還是那么樣，在鄉(xiāng)下被叫做莊戶人，進(jìn)城來被叫做農(nóng)民工。

鄉(xiāng)下人在窮的時候是怕麻雀的，谷子泛黃之前它就聞到了成熟的香氣，呼啦啦一群群撲到穗子上啄著、抖著，眼看到手的糧食進(jìn)了麻雀的肚子，空著半根腸子的農(nóng)人哪能不心疼和咒罵；曬地瓜棗的時節(jié)也怕麻雀，那軟糖一樣的地瓜棗不管曬在瓦檐上還是席箔上，總也逃不了麻雀的嘴巴。人們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對付麻雀的盜食，一個個草人穿著爛衣服，戴著舊草帽，手里還揮舞著破蒲扇，在田地里惟妙惟肖地驅(qū)趕著麻雀?？墒锹槿妇`著呢，它那花椒粒兒般的眼睛，分辨得出真假，它們照舊在田里吃喝，吃飽肚子后還跑到草人的頭上肩上跳舞、唱歌，甚至在它身上留下幾泡糞便。沮喪的草人只留給田野一個童話。后來農(nóng)人用網(wǎng)攔截，在谷子地上扯上一掛輕便的細(xì)扣小網(wǎng)，阻擋麻雀與谷穗親近，可總有膽大心細(xì)的麻雀找得到空隙，鉆進(jìn)網(wǎng)里吃現(xiàn)成的。初夏紅碎的櫻桃，招惹一群又一群麻雀來餐，一口一只，比得上瓊漿豪宴；柞蠶出蠶不久，白嫩綿柔的小蠶苗兒是它們的最愛，一口肉，最享受。它們躲在濃密的樹葉中伺機(jī)獵食。遭了雀災(zāi)的莊戶人只能憤而殺戮，用火藥轟，用大網(wǎng)抓，用盡了辦法，最后還得在蠶嫩的時候和櫻桃泛紅的季節(jié)在野地里鎮(zhèn)守，專司轟趕?！罢l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難道雀在《詩經(jīng)》中表演了穿墻而過的雜技嗎？是破門而入吃了屋里的東西了吧?？磥磉@家伙在那么久遠(yuǎn)的歷史中就已經(jīng)是飛馬劫奪的胡子本色了。但是若漫長的冬天里，沒有麻雀來逗趣，鄉(xiāng)村的天空該多么孤寂，鄉(xiāng)村的庭院該多么索淡。無怪在大雪封地數(shù)日的時候，許多農(nóng)家會在自己院子里撒些秕谷。平日的爭斗也不再計較了，一口食就是一條命，這世間，人得活，雀也得活。土墻的木橛子上，雪天里總是掛著一扎谷穗，過些天，母親取下輕盈的穗子，再掛幾根沉甸甸的上去。

潑皮麻雀活得那么粗糙，它的性子就不免隨和吧？大錯！它是性烈、高傲的呢，它天性野，不可籠養(yǎng)。一只被抓到手的麻雀能烈性到渾身抖擻，咕咕咕咕顫抖著，一會兒就氣絕身亡，簡直如武林小說中咬舌自盡的俠士。大多數(shù)麻雀在被捕之后選擇絕食和自戮，比如頭撞籠子等辦法結(jié)束被拘禁的生命。

鄉(xiāng)下孩子最興奮的事情恰恰是逮麻雀，但是麻雀機(jī)警，一般孩子難以得手，孩子們于是用彈弓發(fā)射石子射擊，但是，他們的樂趣是逮活的，一只被石子從枝頭打下的麻雀，再加上自殺行為，孩子們玩雀的愿望總是難以如愿。大人不讓孩子們玩麻雀，見到了就會呵斥，據(jù)說女孩子玩了麻雀就會手臭，做飯難吃，男孩子將會一輩子手氣臭，干什么都不光鮮。大人尤其忌諱孩子掏麻雀蛋，鄉(xiāng)俗流傳說，人不能吃鳥蛋，尤其是麻雀蛋，若吃了，臉上會長出雀斑。這大約是鄉(xiāng)下人對麻雀的不忍和保護(hù)。但是孩子們尋求刺激，總是忍不住對麻雀鄰居下手。他們最常用的逮活麻雀的辦法是晚上找屋角摸。麻雀通常是不裸露在外的，煙囪底、瓦瓣下，小小的地方就能存身，可是也有那新分窩出來的，有那流浪而來的，或者犯了事被族群驅(qū)逐的，孤孤單單的兩只雀兒在空豬圈屋里宿了。孩子們借來一只手電筒，一人照著，另一人悄悄雙手捂住它們。晚上，雀的眼睛幾乎是盲的，手電筒的強(qiáng)光一照，它更是顫抖不已，不敢動了。那些被捂在手里的麻雀不停顫抖著，害怕或者生氣，常常第二天就死去了。手里有麻雀血債的孩子長大后對自己的孩子喊，別去招惹“老家子”。而那些孩子們已經(jīng)不像他們小時候一樣對麻雀較勁，他們的世界五花八門，小小的灰麻雀引不起他們的興趣。

走在小城廣場上，經(jīng)?？匆娨粋€老人掰碎一些面包渣在喂麻雀，那黧黑的面容，用自來水洗多少年都還是莊戶人的樣子，就像那一群群麻雀，吃了多少面包都還麻雀?！昂?，這些老家子，吃得肥肥胖胖的，快飛不動了?！崩先怂坪跏歉艺f，似乎是自言自語。在這個城市，他的西南鄉(xiāng)的大土話，沒人愿意搭茬，只有我，和這群老家子聽得懂吧。我一停下腳步眼淚就差點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