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鞏家橋公墓位于村莊東北角。東西通村北的水泥路口兩側(cè)墳冢隆起,大小不均,有舊有新。黃土造的窩頭,倒扣地面,披掛五月的野草與野花。鞏家橋新村先北后東擴展,用了幾十年,舊村落所剩無幾,村莊越來越靠近公墓,眼見就連成一體了。李子紅背著黑色暗紋阿迪達斯肩包,走到公墓西邊,朝北過一座跨溝短橋,球鞋踩碾砂礫,響聲細碎。楊樹影落上橋面,麥蒿和毛茛草的黃花不再那么刺眼,野芫荽、灰菜以及不知名的野草葉子由翠綠變暗綠,像斑點胎記。平川上北去的麥田卻更加明亮,麥芒刺入白光,清晰如昨天的雨。
父親的去世也如昨天般清晰,其實已滿三年。
九十歲時,父親無疾而終,很讓李子紅兄妹六人寬心,遺骨埋在哪兒卻是個問題。讀完初中,李子紅隨父母進城居住,村里保留幾間老屋,后來老屋處理給鄰居,也許嫌礙事,不久鄰居把老屋拆除,仿佛拆掉了僅存的記憶,李子紅回村的念想更寡淡了,一年或幾年回一趟,無非走走舊街坊和父親這邊的親戚,村莊離高密城不過五十里,卻從心里越來越遠,漸漸生了陌生和隔膜。父親的離世讓李子紅重新思考她的出生地,也是父親的出生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或許正是老人的心愿。一家人決定讓父親回歸鞏家橋村。一家的戶口因遷離村莊,回村安葬還費了點兒周折。
公墓邊沿是父親的墳,墳北是莊稼地,蓬松的土壟種了花生,綠苗鉆出地膜,因雨水多,今年比往年長勢好,駐守公墓邊角的父親每天也許能望見花生喜滋滋生長。李子紅先是靜默在墳前,背對陽光,繼而蹲下,停頓一會兒后跪到泥地,對著墳頭叩首。四周特別安靜,南山一帶高高低低的丘嶺悄無聲息。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平緩的呼吸,此刻的萬物或許正有吟唱,卻像銀針垂落地面,苦菜打開金黃的花朵,都在極安靜中完成。
父親亡靈還鄉(xiāng)讓李子紅與鞏家橋再次建立了聯(lián)系,或確立了新的關(guān)系,除了出生地,還有了歸宿地的內(nèi)涵。形式上,她回村的次數(shù)比三年前頻繁了,每年清明和春節(jié)都要到父親墳前祭奠,順便走走村莊,觀察村莊一年年的變化,記下消失和即將消失之物,也記下新生,逐漸地,“回家”的內(nèi)容增加,單純的掃墓演變?yōu)閺碗s無序的情感,逼迫她審視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血液里一直有條河流淌,有座山成長,嶺嶺相連,起伏綿延,像心中孕育的文字,卻被日復一日庸常的生活和自己有意無意的懈怠忽視甚至丟棄了。她想找回來。
“小時候,或幾年前,”李子紅望著水泥路的樹影,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拔也桓易约簛砉?,連靠近也不敢??墒牵詮母赣H進了公墓,我不害怕了,還生出親切感。過去,我得躲開這個角落,從橫穿村中間的水泥路進出村莊。如今回來,我都先來這里,無論天氣好壞,轉(zhuǎn)轉(zhuǎn)墳塋,逗留一會兒,一點怕的感覺都沒有,死亡的恐怖消失了,真奇怪?!?/p>
生命里,這是種奇妙的轉(zhuǎn)化,有無深刻的奧秘,說不清。我蹭掉腳底的泥巴,回頭又看眼像個村落的墳頭:一塊塊墓碑、一棵棵松柏、不多的苦楝樹、松軟的泥土里進出公墓的腳印、野花野草、黃土地……它們靜默于某個時刻,成為同一存在,或許還會成為言辭,成為供敘述的生命,或生命的參照物。
“鞏家橋的麥田的確是最好的麥田?!蔽肄D(zhuǎn)過身,回答她。
“是的,世上最好的,生機勃勃?!崩钭蛹t應道。
“有沒有注意麥粒,無論多么飽滿,總是缺一點……”
“可為什么呢,總是缺一點?!?/p>
2
小滿之后,氣溫升高,麥子迅速成熟。芒種時,北方收割麥子,南方秧栽水稻。我和李子紅走在兩個節(jié)氣中間,在她出生村莊的邊角、街道、胡同隨意游蕩,看似漫無目的,實則沿著她幼年的記憶,一步步走向過去,只在駐足時才重返現(xiàn)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說的也是眼前的事物。我情愿做一個旁觀者,拒絕走進她記憶的胡同,只隨著她去找一口井、一個灣、一條河、一座橋或一片樹林、幾間舊房。她的記憶瑣碎而不連貫,畢竟隔著四十年光景,腦殼底片上的景物人事褪色或模糊不清了,她努力追憶,試圖把碎片粘貼成完整的影像,投射到我眼前,讓幽深的胡同漸次明朗,讓我目睹一位十歲少女村莊的生活。
其實,李子紅比我更需要這種完整性:追回一個人情感的完整性和一片山嶺有所寄的完整性。“這是我的出生地?!彼恢挂淮胃袊@。我想,她需要找到生命的本源,人生的起點,善與惡的交匯處。這樣,她此后邁出的每一步才真正屬于自己,才在有可能回頭時,遙遙可見自我的腳印,文學之路寫下的每個字因為真實才不虛浮。李子紅的創(chuàng)作,發(fā)現(xiàn)不管怎么寫,筆下的人物都離不開自己的出生地,離不開生生不息的南山,就像威廉·??思{離不開約克納帕塔法縣甚至杰弗生鎮(zhèn)及其郊區(qū),同鄉(xiāng)諾獎作家莫言離不開高密東北鄉(xiāng)一樣。可是南山,居然那么陌生,連兒時的小村莊,審視下也恍惚起來。
我能回去嗎?當她向自己提問,南山知道,一個人和她的心就要回來了。而當李子紅跪地向父親的墳頭叩首,起身,陽光閃爍中迷離著雙眼遙望連片麥田和樹叢,嶺地起伏如海,一個人被壓縮成一個黑點,油亮的黑點,如移動的墳丘,那么無足輕重,渺小至可有可無,她再也滿足不起來。但她獲得了肯定的答案:她回來了,身穿嶄新的花裙,背著行囊。
她突然想起??思{小說中的一句話:“女人一生總在自己折騰自己,不像男人那樣,得過且過,隨遇而安?!痹S是陽光掠過額角,她的眼前一亮,心頭的陰影消失。在不折騰的年代也要折騰。她順手從路邊掐下兩支麥穗,一粒粒摘著,咂摸小滿的滋味。??思{這廝,歧視男人還是女人?
3
兩支麥穗吃完,李子紅沒找到那口大井。她形容“大”時,整個天空都在里面,容納一個白天和一個黑夜,其中的某個晚上還住滿星星。我跟在她后面,防備跌落井內(nèi),有時繞個圈,跑去前頭,觀察李子紅與村莊環(huán)境的相容性,這時候我恍惚覺得她正在一口大井中行走,井比她形容的大,她在我的錯覺中茫然不知。身在井中找井,如何找得到呢?她不肯放棄,詢問村西往拖拉機車斗收拾柴草的鄉(xiāng)親,鄉(xiāng)親們告訴她:大井就在身邊,一叢灌木中。
我趨近了,看她找井的眼神。她的一只眼,是十歲時少女的眼,泉水一樣清澈,另一只已滿五十歲,泉水流過嶺地,流過枯枝敗葉,流過沙層和歲月之河,有些渾濁,隱隱地往外淌滄桑。我留意了少女眼中的大井,村莊西北角,大井隱藏洼地中,大到她不敢靠近,井沿苔蘚鮮艷,很濕滑,讓她暈,她怕一不小心會像粒沙子入水,讓大井吸進去,瞬間消失。她只能與大井保持安全的距離,目視村莊的人們挑著水桶,有木桶,有白鐵皮桶,來到井邊,用扁擔順桶到井中,左右一搖晃,“噗”一聲,空桶滿了水,使勁往上提,碰到石壁,水灑下去,撞擊深井的鏡面,像摔碎一塊塊玻璃。她很想知道水被撞碎的模樣,可她不敢趴上井沿往下瞅,只能猜測那片星空多么清冽,星星們四散而去,拖著長長的尾巴。井口真是夠大的,大到全村人家可以同時到井邊打水。水桶露出井沿,伸手抓住,往身前一提,落地時故意用力一頓,清水動蕩,擊打桶壁,有些外溢到苔蘚,井水便激活了,像有了生命,歡快地跳舞……
她的另一只眼我更熟悉,因為我也有這樣一只眼,有人生的履歷,生命的劃痕,看上去有些渾濁,卻多了沉穩(wěn),減了執(zhí)著,明了需要什么,什么屬于自己,要割舍和放棄什么。用這樣的眼看井,井就變了模樣。那條不到半米寬的小路還在,鋪滿往年的落葉,從村莊的房屋院前朝村西延伸,下陷著,搭上新修的水泥路。小路兩邊,長滿喬木和灌木,不能一目了然,大井藏在小路和水泥路的夾角,周圍圈了鐵絲網(wǎng),井口被兩米左右長的水泥制板覆蓋。它很小,小到我不認為那是一口井。李子紅也發(fā)現(xiàn)了此時的井與記憶中的巨大差異。她沉默在鐵絲網(wǎng)外的碎葉中,刺槐、荊條和白楊樹的陰影遮蓋了她半個身子,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大井的表情,時光從我們的縫隙滑過。
在她不留意的時間,村莊悄悄移動了位置,讓大井由原來位于村莊的西北角改變?yōu)槲髂辖?,大井變了模樣,還是一直這個樣子?星星呢,是不是還安歇井中,披歲月的襯衫?
瓦爾特·本雅明寫道:在一個信仰猶太神秘宗的村莊,安息日夜晚,猶太人聚在一家破陋的客棧。他們都是本地人,只有一個無人知曉、貧窮、衣衫襤褸的人蹲在房間的暗角上??腿撕i熖炜盏亻e聊,隨后有人建議每人都表白一個心愿,假定能如愿以償。一個說他想要錢,另一個說他想有個女婿,第三個夢想有張木匠新打的長椅。這樣每人都輪流說了自己的愿望。表白完畢,只剩下暗角里的乞丐沒說。他很不情愿、躊躇再三地回答了眾人的詢問:“我愿是一個強權(quán)的國王,統(tǒng)治著一個大國。一天夜里,我在宮殿里熟睡時,一個仇敵侵犯我的國家。凌晨他的馬隊闖進我的城堡,如入無人之境。我從睡夢中驚醒,連衣服都來不及穿,身披襯衣就逃走了。我翻山越嶺,穿林過溪,日夜跋涉,最后安全到達這里,坐在這個角落的凳子上。這就是我的愿望?!弊忻婷嫦嘤U,不知所以?!澳菍δ阌惺裁春锰幠兀俊庇腥藛?。“我會有一件襯衫?!彼鸬?。
“你看,那幾塊水泥板,剛好蓋嚴井口。”李子紅伸手指了指。
4
初次到鞏家橋。之前,我肯定沒來過。村莊的模樣就是走走停停當下我看見的,若對人說它的變化,得將來某個時間再來,對比之后,才能說個子丑寅卯。將來能不能或有無機會,說不好。也許會來,也許不會。因此,鞏家橋?qū)τ谖?,是張畫好的圖,掛上墻或卷好存放柜子,筆墨紙張陳舊了,畫的內(nèi)容卻靜止不變。同樣的一幅畫面,畫了同樣的東西,展開在李子紅眼前,她看到的就比我多,因為其中暗藏她親歷的過去。過去是她人生的源頭。如果從現(xiàn)在無法通往過去,現(xiàn)在的意義便會喪失,就是騙人的擺設,像花瓶或插在花瓶的雞毛撣子。新根只能從老根生出來,漂亮的樹頭棄了老根就會枯萎。
過去鞏家橋三面的山嶺都有尖,村南的叫南嶺,村北的叫北嶺,東邊的就是東嶺,村西一馬平川,土壤肥沃。村莊南低北高,與整個南山的地勢相反。季節(jié)呢,春天像春天,夏天是夏天,似山嶺的坡,平緩舒適,在世間輕輕過渡。這點我清楚。我的出生地呼家莊社區(qū)南李村也如此。小時候天空透明,從村莊能望見南山包括柴溝的嶺、李家營的嶺,也許還有鞏家橋的嶺,膠河淌著忽深忽淺的水,在山嶺間迂回,像根搖來晃去的綢帶。抽空我也回村走走。我們那兒是大平原,偶爾個把土丘,還有條拔劍出鞘式的五龍河。我會從村莊的破舊角落挖塊老樹根,提溜著,逢人揚一揚,朝自己的臉扇出風,趔趄著從全世界走過,證明生活不僅有詩和遠方,還有茍且,同時表示我也是個有根之人,絕非無知的傻子。當然,更多時候,根是擺設,或當褲腰帶用,時常解開松松乏。
李子紅穿的是菊花連衣裙,用不上褲腰帶,她用碎步和大步在村東頭有志石的鞏家橋東西中心街上走,我跟在后面。房屋、樹木和月季花往兩邊躲開,遲疑著后退,花香四散著,擠進鼻子,十分濃郁。屋墻、院墻和門樓,仿佛一張張卡紙,被人用鑷子夾住,投進裝滿顏料的大缸泡過,染成了橘黃色,一排排立著,日光下特別耀眼,如后現(xiàn)代繪畫作品。這樣的水泥街道橫的三兩條,縱的也三兩條,把短的長的窄的寬的胡同串起,黃色的卡紙掛上紅瓦,每家每戶就坐在格子里,人們從格子出來,在村莊或世界繞一圈,再回格子去,過一日三餐的日子。中心街的水泥地面起了毛,有塊狀的脫皮,裸露一粒粒石子,想必這街有了年頭。我看到的是有年歲的街道和道路兩側(cè)貌似嶄新的房屋,李子紅看到的卻是條引水渠。渠道從五里外的褚家王吳水庫起步,貼嶺根,不多會來到村東,從莊后朝西拐彎,然后去了村西。十歲的李子紅和五十歲的李子紅都不知它流去了何處,幼小時她不敢順水渠往遠處去,如今回來,只能猶豫著判斷,此處是村北,水渠曾經(jīng)過這里,渠北是樹林密布的北嶺。等到了村西,李子紅目睹十歲的自己遠遠站在大井邊,一會兒看鄉(xiāng)親打水,一會兒看潺潺流水的灌渠,她的猶豫消失了。她確認了水渠和大井的位置,也確認了自己的位置,親眼所見一個小女孩怯怯地專注地邊看邊聽,滿懷驚奇。我琢磨不出其中的深意,也許她需要個立足點,一個記憶的背景,好比一幅畫核心周圍涂上朦朧的色彩,那些朦朦朧朧是畫的邊界,神秘的未知。我估計再過二十年或更久,神秘的未知依然神秘,文字無法破解。
“很熱,是嗎?從前不這樣熱。”李子紅斜著身子,從過去往現(xiàn)在回頭,看著我?!皬那坝兴?,很多水聲。水聲讓人清涼?!?/p>
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因聽力有限,只聽到風聲。風吹裂藍天,吹干月季花香。
5
與鞏家橋中心東西街十字交叉的是南北大街,東西街把村莊分為南北兩份,南北街再把村莊分為東西兩份。在村里它們叫街,出了村叫路。南北路很長,長出了李子紅的記憶,因為它過了南嶺下的南河,爬上南嶺就不見了,村里的小男孩跳過南河的石墩,消失在南嶺一側(cè),而李子紅的記憶只停留在那些石墩上,南河從西往東,水流清淺,很少漫過石墩,就像不敢靠近大井,李子紅也不敢踩上石墩,越過南河的水,去南嶺望一眼。村莊周圍太多讓她膽怯的事,北有墓地,南有南河,東有水渠,西有大井,都讓她止步??伤畮讱q就跳出了村莊,去了縣城,由起居在“十”字中變成生活在“井”字中,她迷失于城市寬闊的馬路,密集的樓房,經(jīng)常不得不停下,左右顧盼,東瞅西尋。
還好有文字,她讓文字替自己從止步處向前,一部作品仿佛豎起一根燈桿,點著燈,照亮一個個黑暗的色塊,但她照舊怯怯的,因為燈桿前面,有塊更大的黑暗,她猶猶豫豫,試探著不知繼續(xù)往前,還是轉(zhuǎn)身返回。她始終認為自己膽子太小,比如守著村莊溝溝汊汊的活水不敢學游泳,快五十歲時才在縣城的游泳館花幾千元學會狗刨,但從那時起,她終于聽到自己制造的水聲,恍惚認定,所謂浪花,無非一股水被聲音提起又扔出的碎夢。
南北路還在,原先的沙子路鋪了水泥,不那么彎曲泥濘了,踩上去鏗鏘有力,由于直,一眼可去南嶺,而路始終望不著盡頭。南河消失了,也許斷流的緣故,有些段落被填平,成了莊稼地或林地,膠河失去一條支流,李子紅模糊一段記憶。曾經(jīng)讓清水沖刷的石墩埋入了黃土,水聲變成風聲。黃土起高,筑為堤壩,壩頂做成橋的樣子,路便直接通上南嶺。壩西叫鞏家橋水庫,千禧年建成并蓄水,庫北裝了提水閘,提閘后,水從路基的水槽順灌渠向東流淌,取代了南河。有水年景,水庫是水庫,無水年是擺設。如今的水庫是個干涸的大灣,擺在鞏家橋南一里外,像生長荒草的空碗,讓李子紅的記憶空蕩蕩的。她站在壩頂?shù)乃嗤共郏褚环嬛卸嘤嗟囊还P。這多余的一筆迎著風,側(cè)耳遠處南河流淌的水聲,她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清,還要繼續(xù)聽一會兒,都是以后的事。
時間不僅淤平了南河,還讓鞏家橋舊村北移一里地,以舊換了新,成了新村莊。村落的舊房理所當然拆除了,拆了舊房的人家卷了鋪蓋,肩挑背扛往北去,過了李子紅記憶中的水渠,蓋好的新房,用鑷子夾住,如夾一張卡紙,放入染缸漂為同一顏色,一座新村赫然誕生,亮到晃眼。舊村底子做了什么?復墾為田。
南嶺上瞭望四周是李子紅小姑娘時的愿望,當愿望實現(xiàn)時,此人已經(jīng)過了小時候或那一刻,瞭望的景物變化了,這正是時間的好處,它沖淡一切的時候,讓人衰老,卻把衰老者曾經(jīng)的愿望固化在幼年的光景中,讓一個人去和自己比對,由此產(chǎn)生生活過經(jīng)歷過的感受,但你終于未能抵達,這觸不可及,或許便是創(chuàng)作的源頭,思維的起點。所以,之前,我們并未通過鞏家橋水庫到達南嶺,即便后來到達了,瞭望了周圍,也是個永遠回不去的地方。身在此處早已無關(guān)緊要,因為我們的心總在別處。
終于說到石碑,說到之前。一個耕牛回村的傍晚,南北街的沙土路光影稀疏,三五只麻雀路面上蹦跳。路東大棗樹聳著肩膀,扛起片片暮光,準備過幾天把棗花打開,而之前,路兩邊對稱于棗樹五十米外的兩棵老楸樹剛把花瓣落盡,這時候一只喜鵲立在樹梢,四面張望,時不時啼鳴,招呼同伴回巢。青瓦的房頂,麥秸草的房頂,茅草的房頂,低矮的黑煙囪冒出白煙,幽深的胡同有人開關(guān)院門……
6
要說鞏家橋的好去處,在李子紅的記憶里,不在西北角大井周圍,不在村北引水渠和密林,也不是村東寬街窄巷聳立的棗樹和楸樹,而是在村南,準地兒是村莊的西南角,卻非南河。
南北街“拆舊區(qū)”石碑對過,也是片麥地,北臨新村,南抵南嶺,西去平川,比棗樹地大幾倍,初望有上百畝,頗似一方墨綠的大湖,李子紅稱為西村。舊村拆遷前,西村多條瘦長的胡同,像毛線交織,串聯(lián)粗陋的房屋,迷宮一樣,經(jīng)常讓李子紅繞來繞去,理不清方向。麥地再大,可一眼透視,能被望盡的空間便顯得小,走起來卻和過迷宮一樣費腳力,無論貼麥地邊,還是穿過百畝麥田的生產(chǎn)小道,都會讓人出汗?;蛟S距離真實的記憶太近了,李子紅的腳步遲緩起來,仿佛每一步都想落到從前的腳印里,其實這是件很難做到的事。
如此這般像尋找一件摔碎的瓷器,仔細地圍繞村莊西南角記憶中的老屋走一遍,那些四散的瓷片仿佛復原到瓷器本身,又變成一件值得珍視的器皿了,說不定還插上了剛從雨后的田地采來的迷迭草和月見花,離窗臺不遠的星星便印上瓷瓶,釋放冷絕的光,可手一摸就不見了,原是一層露水,冷得手指頭和一顆心都發(fā)麻。這恰似尋找中的迷失,看似尋找回來了,讓人驚喜,卻不慎迷失其中,不相信尋找到的正是那本來的物件,怎么看都不像,或頂多似是而非的像,于是從頭再來,繼續(xù)尋找的旅程,不斷重復,像極了推動同一塊巨石到山頂?shù)奈魑鞲ニ?,巨石滾回山底,再推上去,徒勞無功地一遍又一遍做著同一件事情,旁觀者看來,既傻又蠢,全無道理,然而只有西西弗斯了解其中的意義和無意義,了解苦難本身不只有孤獨和悲涼?;蛟S,人的一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解一塊巨石和它上山的勇氣就足夠,山巔的晨光是意外收獲。
記憶從老屋南端,過個不大不小的場院,存放打場的石磙和推磨的碾盤,然后一片樹林,奶奶家的樹林,林子夠大,遮蓋天地。出樹林,一溜平地前一面湖,湖中有水,四季不絕,卻不大,像只瓷碗,端著荷梗和蒲草。再稍微靠前,湖南邊,一條小溪自西而東,分些水給瓷碗,又南拐,匯入南河。記憶的焦點,是那座過溪的石板橋。石板兩塊,青黑色,幽光粼粼,厚約半米,寬近一米,長三米余,南北鋪于溪中橋墩之上,總濕漉漉的。溪水貼近石板淌,刮擦石底,時有響聲,但水不深,頂多半米。水草不高出水面,葉沿漂浮絲狀苔蘚,只是晃,魚蝦繞水草進出。魚是小魚,大瞪雙眼,仿佛要找什么,不停擺尾。蝦子白色,眨動髭須,弓起身子往前竄,它們也許曉得,南河不遠,就在前面。
巨石推到了山頂,西南角一條深溝,是李子紅記憶的盡頭,再往南便是莽莽蒼蒼的南山了。溝北沿,碎石堆了條幾十米的塹,她站在碎石間,指給我看奶奶家的房屋,父親家的房屋,幾個麥秸垛的場院,比世界大許多的樹林,比碗口小的湖,穿透四季的溪水,供她停留的石板橋……村莊的名字有座橋,她認為就是那座陪伴過她的石板橋。她沉默了。她尋尋覓覓的橋,在深溝和樹木間,時隱時現(xiàn),難以捕捉。
村東北角埋著李子紅父親的遺骨,西南角埋著李子紅十歲的記憶,中間隔一個嶄新的村莊,龐大,有序,從這個角落望不到另一個角落。她站在供她回憶的石塹,像十歲時站在石板橋上。她也許是用站立的姿勢、行走的步伐在等待,像每個人一樣。每個人都在那里等,等人都忘了你。
7
月亮飄到樹林的時候,草木間吟唱的蟋蟀止了聲,鞏家橋安靜了。李子紅做完作業(yè),紙筆收拾進書包,躲開父母和兄弟姊妹,一個人出了三間茅草房的小院。月光幾乎投不進樹林,一棵棵比她粗大的樹木面無表情,也似進入了夢鄉(xiāng)。偶爾有蚊子嘶鳴著,飛過她的耳邊,李子紅一點都沒感覺到害怕,在林下快速移動腳步,她想去石板橋看夏天的月亮。
比平時更快到了橋北,繞過湖,聽見了溪水聲,橋頭兩棵高大的柿子樹分立兩側(cè),每一棵她都抱不過來,深秋時,柿子金黃,葉子斑斑點點的紅,飄落到橋面和溪水中,既熱烈又安靜,是她喜歡的一景,但她不著急一下子看到,她愿意等到季節(jié)轉(zhuǎn)換,從橋上仰望樹梢,感受天地圍繞紅葉旋轉(zhuǎn),盼望有片落葉向自己飛來。她摸了一把樹干,石頭一樣硬,卻是溫熱的。她走到橋上,夜也許深了,石板橋一層露水。她望望天上的月亮,明亮又遙遠,像只掙脫了線繩的風箏,飄飄蕩蕩,不肯落下來。她脫掉鞋子,坐石板橋一側(cè),垂下雙腿,看溪水中的月亮。溪水比白天流得緩慢,像擦拭一新的鏡子,但此刻從這面鏡子中看不見自己,只一個月亮,睜著大而圓的眸子,凝視橋上的她,那么近,只要伸直腿,就碰到它,腳一碰,溪水和月亮就碎了,她趕緊抬腿,離開水面,不一會,月亮再次大而圓地靠近,比之前更清晰,她反復嘗試,讓它圓了碎,碎了圓,不過是想攬它入懷……
偌大的南山,像被什么東西塞滿了,卻空蕩蕩的。月亮的清輝傾注里面,濃稠如水,但擋不住一陣陣風吹,填不平一束束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