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那天,學校正在召開高三復習備考會,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司令死了。我一愣,但馬上記起,司令是我初中時的一位老師。姓方,大家都稱呼他方老師。其實,喊他方老師,是有些不確切的。因為,他只是我們學校的一位看門人。記憶里,他是一個異鄉(xiāng)人。紅臉,魁梧,但口吃。因為口吃,每每說話時聲音在肚里憋得久,出氣就雄壯,加之青筋暴突,總讓我們這些孩子畏怯幾分。加之他沒有老婆,無兒無女。大家便借“光桿司令”這詞,干脆叫他司令了。
我跟司令非親非故,畢業(yè)后又多年不曾聯(lián)系,遂愣在那里,有些躊躇。父親卻說,這回,村人打算合伙出錢出力,把司令葬了。父親說,這是大家伙兒商量的意見。老方守著學校這么多年,也算是我們小村里的人了。我應承著,心不在焉,并沒有回去奔喪的打算。大不了,隨上二百塊錢的份子錢也就是了。父親又說,你在教育行,平常又愛耍筆桿子,大家決定,老方的悼詞就讓你寫。
我笑起來了,趕忙說,這怎么好?我的意思,第一我不了解他,為一個陌生人執(zhí)筆,并不合適;第二,這么一個孤寡老人,幫忙把他下葬就不錯了,還興師動眾寫什么悼詞?父親聽我半天沒言語,認真起來,頓一頓說,你別忘了。你考上高中那年,老方跟校領導,還來家里給你送行哩!
其實,參加工作之后,我一直想回初中看看。那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坐落在我們村子后面。1956年建校,最初,是一所高中。雖說在縣里排行老三,可論名氣,卻一度超過縣城里的一中二中。這名氣,按現(xiàn)在的說法,當然是升學率掙來的。據(jù)說,從這所學校出來的學生,有的在一些關鍵部門,已經(jīng)擔任了要職。若不然,它也不會茍延殘喘到我上學那會兒。
我在那里上學時,它已經(jīng)變成一所初中(此前,還改成過職業(yè)高中、農技中等)。衰落的原因中,重要的一條,自然是因為交通不便,招不上生來。每年級有兩個教學班,全校有六十來名教職工。在這些教職工中,當然,按照工作時間,老方的資格最老。從前的校長,都調縣教育局當干部,或者縣一中二中當校長去了。從前的教師,也去了一中二中,甚至有的到那里,還成了業(yè)務骨干、學校的頂梁柱。我上學的時候,校長王愛苦算是資格老的,也只在這里干了有小十年。其他人,都是師范畢業(yè)不久的新兵蛋子。因為雖是農村,畢竟也吃縣財政。作為跳板,干上幾年,就走了。
我是學校倒閉前的最后一屆,我下面的那兩屆,沒畢業(yè)就都分流到其他初中去了。雖然,后來這里又辦了幾年戲校,幾年武校,卻都是民辦。從前的三中,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我聽說,我畢業(yè)那年,學校為了招生,費了好大的勁兒。學校里的老師,在我們附近那幾個村里,到有孩子該上初中的家里,從白到黑地做工作。
據(jù)說,里面最賣力的,就是司令。司令跟我們村里人說,沒有孩子報考,招不上新生,上頭就要把學??沉?。幾十年的一個老校,多可惜哩!再說,如果學校讓人砍了,別的地方的學生咱不管,咱們村里的學生,可就不能這樣近手近腳地上學了。有些家長,還是想把學生送到縣城里的實驗中學,說那里升學率高。司令沒有別的招,就撲通一聲,給人家跪下了。
在那年的兩個畢業(yè)班里,我是唯一一個考上縣一中的孩子。司令每到一家,就會提起我。我是怎么學習的,我的品行為人。
有人說,他每次提起我,那驕傲的樣子,就像是提起他的親兒子。
2
其實,在初中的三年里,我跟司令,卻幾乎沒有什么接觸。我見了司令,心里總有些發(fā)憷。這種感覺,多少跟我的一段童年記憶有關。
司令的那一間小屋在大門北側,木頭框的玻璃門窗,框被油漆刷成了墨綠色。司令講究,穿中山裝,領口的風紀扣也扣著。沒文化,胸口的那個兜口,卻插著兩支鋼筆(村里人都說,那只是倆筆帽)。夏天穿白襯衫,也不綰袖兒。村人都笑他這一身作派,說他太酸了,換個單位看大門,斷不成的。
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看見他。要么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看電視,要么站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要么就是在小屋旁邊的那個小花園里,擺弄著他的花草。
那個小花園,是有些年頭了。下面用青磚斜著像狗牙狀栽了一圈兒,上面又扎了密密的竹籬笆。記得小時候,六七歲的光景吧,跟著村里大點兒的孩子,第一次遛進校園去,就是為了偷這小花園里的花?,F(xiàn)在想來,那里種的也沒什么奇花異草。不過是牡丹芍藥、玫瑰月季之類。但這些對于只見過小麥玉米棉花大豆的農村孩子來說,已經(jīng)小資得有些奢侈了。
當然,學校里的花園,絕不止司令小屋旁邊的那一處。但其他的地方,種的多是冬青、鳳仙花、雞冠花、臭金菊之類,偶有一兩棵像是玫瑰,一嗅就知道其實是月季。學校的園丁又懶,這些花便長得半死不活,絕不能跟司令自己侍弄的相比。
我是在決定去偷花的頭一天,聽同伴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人講,此行最大的危險,就是司令。如果你跑得慢,讓司令逮著,那就麻煩了。當時,避了家里的大人,幾個孩子在豆大的油燈下密謀這事兒。那種緊張的氣氛,仿佛司令就是一條惡狗,甚或是一個怪獸。
我有些想打退堂鼓,可是瞅一瞅領頭那孩子插在罐頭瓶里的五六朵玫瑰,又忍住了。那領頭的孩子說,就這樣用清水泡著,還能再開上一個星期。那孩子已經(jīng)去過三次,每次都收獲頗豐。他為了堅定大家的信念,舔著嘴唇說,趁著這幾日開得猛,多折些玫瑰來,讓我娘給做玫瑰醬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悄悄準備了泡玫瑰的玻璃瓶和偷花用的剪刀。第二天,我們不是從大門進去的,而是從院墻下面一處用來排水的地陽溝里爬進去。我們沿著墻根匍匐,不一會兒就到了那處花園。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玫瑰,第一次嗅到花的香氣。領頭的孩子小聲跟我們講玫瑰和月季的區(qū)別,并提醒大家不要被刺扎到手??烧l還顧得了這么多。從腰里拔出剪刀,剪顏色艷的、開得大的。我是剛剪了四朵拿在手里,就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
司令!
突然,有人就這樣驚叫了一聲。抬頭看時,并沒有什么陌生人的影子??墒牵蠹叶家呀?jīng)跳過竹籬笆,跑了起來。有的花還抓在手里,有的撒了一地。當時,大門正好開著一條縫。我就跟著他們,從大門跑了出去。
那一次,坦誠說,我并沒有看見司令。我喘著粗氣一路狂奔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里的三朵花,已經(jīng)跑丟了兩朵。胳膊被刺扎了三處,剛開始穿的一條新褲子,也被籬笆上的鐵絲刮爛了。
3
據(jù)說,我們村里人能夠大模大樣去司令的小花園里摘花的,只有我的姑姑紅英。
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我的姑姑紅英還活著就好了。她那么大面子,我可以央求她,去司令的花園摘幾朵給我??上В霉迷诩奕撕?,突然得了瘋病,死得早。我沒見過姑姑,只從墻上的相框里,看到過她的黑白照片。是個清秀干凈的女子,兩條辮子耷拉到胸前,笑著,腮幫上有兩個好看的酒窩。
我聽奶奶說,姑姑第一次去三中,是跟著她的朋友、我們村里在那里上學的燕子。我姑姑沒上高中,只念到初中二年級??伤吏斞?、高爾基,還知道奧斯特洛夫斯基。在奶奶收藏的姑姑生前用過的一本毛主席語錄上,扉頁空白處,姑姑抄寫了一句馬克思獻給燕妮的詩歌。
當時,奶奶推測,姑姑并不想摘花,只是打算多去兩次,把花的樣子在心里記下來。姑姑喜歡刺繡,手藝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不知是第幾次偷偷去的時候,司令剪下來兩朵玫瑰,送給了姑姑。我無法還原當時的情景,只是聽奶奶講,姑姑拿著花回來,就把它們泡在了水瓶里。一天到晚,姑姑只要有空了,就圍著那花兒瞧,用紙一點點地描著花樣子。姑姑照著真玫瑰描出的花樣子,的確比從前已有的那些花樣更精致了。大小花瓣參差錯落,花蕊花萼像真的一樣。姑姑繡出的玫瑰花,顏色也比以前更加逼真。每一個花瓣,都要至少五六種顏色配成。
在鎮(zhèn)子三六九的集市上,姑姑繡的那些花鞋、肚兜、手帕,總是一拿出來,就讓人瘋搶一空。
在不久之后,就有一雙繡著玫瑰的鞋墊,掛在了學校門崗,也就是司令小屋前面的晾衣繩上。那鞋墊連續(xù)晾了好幾天。奶奶說,有一次,一放學,燕子就臉紅撲撲地跑到家里來。她一頭扎到姑姑房內,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的話。奶奶裝作拾雞蛋,湊到窗戶臺前的雞窩邊,支著耳朵聽。聲音小,聽不見說的啥,只聽見兩個人在笑。
有一次,燕子來家里玩,就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奶奶說,嬸,我們學校看門的一個姓方的,門口晾了一雙鞋墊。我仔細看了看,是繡了兩朵玫瑰,還有兩只蝴蝶。那針腳,倒極像紅英姐的手藝。
當時,姑姑就在一旁坐著,卻低著頭,抿抿嘴,沒有吭聲。爺爺笑笑,撇嘴說,那個家伙,瞎字不識一個,胸前兜里卻插著倆鋼筆。說完又笑。姑姑聽到這話,一甩手,進屋去了。我奶奶掂著針線,瞇著眼瞅了燕子半天。想了想說,這也沒啥稀奇!難不成,你紅英姐姐的手藝就是天下第一?她繡得出來,別人就繡不出來?
我姑姑二十二歲那年,嫁給了崗子上的劉成。崗子是一個村子,因為地勢高,叫了這個名字。我們村里地勢洼,好上大水,十年九澇,羨慕崗子年年都能有個好收成。劉成五大三粗,又是隊里的拖拉機手。劉成第一次到家里來,用奶奶的話說,很文明。他卷著舌頭,說的是普通話??墒顷P系確定之后,第二次,第三次,劉成就放開了。在姑姑屋里,坐在床上說話,就赤了上身,光著脊梁;一只腳也從鞋子里拿出來,蹬著姑姑的被單。姑姑忍無可忍,說,你穿上襯衫嘛!劉成說,這有啥?結了婚,倆人還在一塊兒睡哩!
雖然如此,村人卻都夸姑姑好福氣。說要不是長得好,手又巧,也不會讓崗子上的劉成看上。
可是,誰都沒料想到的是,姑姑嫁到崗子的第二天,就害了瘋病。據(jù)說,姑姑病得很突然,也很嚴重。姑姑是赤身裸體,一路尖叫著,從崗子跑回來的。她跑到三中時,幸好遇上看大門的方老師。方老師給她一條被單,讓她裹在身上,又找了幾個女學生,讓她們把姑姑送到了家。
那是數(shù)九寒天,姑姑回到家里,一言不發(fā)。奶奶讓爺爺給女兒燒熱了炕,拿了被子,讓她披著,坐在炕上。姑姑牙巴骨像篩糠,身子瑟瑟發(fā)抖。你回來干啥哩?奶奶一邊給她熬姜湯,一邊數(shù)落,你不好好在那兒過,回來奔誰哩?姑姑坐在炕上,斜著眼,光笑。奶奶拿手里的錐子扎她。扎一下,她一躲;再扎一下,她又一躲。
我聽奶奶說,從此,姑姑茶飯不思,一日日地出神?;ㄒ膊焕C了,一天到晚出去瘋跑。人一日日地消瘦下來,到了第二年冬天,就臥床不起了。
姑姑走在臘月的二十四,燕子已經(jīng)放了寒假,在葬禮上哭得很悲。
村里人都說,我的姑姑是個可憐人。因為,在她下葬后的第二天,尸首就被人挖走了。那天一早,隊里負責放羊的三寶去林地里放羊,結果一瘸一拐地跑回來,鞋都跑掉了一只。他一邊跑一邊喊,壞啦壞啦,紅英沒啦!我們一家人都跑到林地上去,才發(fā)現(xiàn),墳頭讓人掘開了。雖然棺槨還在,可尸首已經(jīng)無影無蹤。
那時候,這種事兒也不稀奇。常有人偷了別人家新死去的青年男女,為自己家里的孩子配陰親。村里的曉蘇就回憶說,前天,下葬的時候,就有兩個外鄉(xiāng)人在附近轉悠。
我姑姑紅英的尸首,看來是讓人偷走,配陰婚去了。
4
我上高二那年,逃課在縣城的街道上游蕩,沒想到,竟然迎面碰上了司令。那天,司令穿了一件中式的汗衫,精神挺好,還挎著一個肩包。我沒想到他能認出我,便直直地走過去。在就要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站住,一愣,他已經(jīng)伸出手來,要跟我相握了。我感覺有些滑稽,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他說,歡迎我常回去玩兒。還說,當時,學校已經(jīng)成了一所戲曲學校。半天學文,半天學戲。他這趟進城,就是負責去縣新華書店,給學生們訂書。三言兩語,匆匆而別。分別后,我微微感到有些詫異。這個工作,不應該是門衛(wèi),應該是教導主任的活兒啊。
我大休回家,才聽父母說,現(xiàn)在的三中,已經(jīng)只剩下一塊牌子、一個院子。原來的校長去了職業(yè)中專,原來的那些老師,有門路的去了縣一中二中,沒門路的也都進了城,分散在其他幾個中學里。其實,這些人打心眼里都希望學校能垮掉。中學是縣直中學,一旦垮了,人員自然會分流到其他幾個縣直中學里去。這樣一來,原來花錢找關系都進不了城,現(xiàn)在卻可以一分不花就調進城去。
原來的人馬沒有離開的,只有一個司令。據(jù)說,司令原來也是要離開的。可上頭的有關部門說,這么大一個學校,占地好幾百畝,兩個教學樓,一個辦公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又是空調,又是桌椅板凳的,不能沒有一個人看著。于是,就勸著司令,讓他留下了。至于那些桌椅板凳空調機啥的,為什么不處理掉,村里人想,可能是上頭還沒考慮好這所學校的去留,它的將來。
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在校長和老師們各顯神通、作鳥獸散的時候,司令拿著學校退休教師程靖云的一封短信和一張他跟學生的畢業(yè)合影,去了北京。程靖云已經(jīng)肝癌晚期,走不動路。他讓司令去找的這個人,就是他從前的一個學生,當時在國家教育部當中層領導。
據(jù)說,司令的北京之行來回花了三天。他成功見到了那位領導,并把程靖云老師的病情和母校現(xiàn)今的狀況告訴了他。有人聽司令說,那領導很悲痛,第二天就派車把從前的老師接到北京,送進了高干病房。至于學校,司令說那領導當著他的面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說的內容很多,但他只記住了三個字:不能砍。
這樣一來,學校就暫時保住了。
那領導讓秘書給司令定好了車票,臨走,跟司令說,學校是我的母校,我派你回去,代表我在那里守著!誰敢動我的母校,你就打斷他的狗腿!
在我遇見司令的時候,其實,學校已經(jīng)又有了一些起色。學校被市里的一家山東梆子劇團承包,辦起了戲曲學校。領頭的是一個叫周天明的人,自任校長。
村里人說,戲曲學校開辦以后,司令最大的變化,便是穿起了唐裝。盤扣的紡綢上衣,寬松的大腿褲子。
他穿著這身衣服,又開始在門口的小花園里,侍弄他的花了。
5
那家戲曲學校,僅僅辦了兩年半,就倒閉了。倒閉的原因,除了經(jīng)營不善,主要還是這里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我們村離鎮(zhèn)子三里,學校又離我們村子二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一條僅容一輛汽車通行的狹窄的鄉(xiāng)間公路七拐八拐通向那里。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樣一個世外桃源,正是潛下心來學習的地方??蛇@些孩子,又有誰是抱著學習的目標來的呢?如果那樣,原來的中學就不會辦不下去了。
戲曲學校的校長周天明,后來大家才知道,也并不是山東梆子劇團的正式人員,只是掛一個名。他貪圖這里租金便宜,才看中了這片地。師資也是七拼八湊起來的,大部分是一些劇團演員前來兼職。既然是戲曲學校,學生自然多是一些俊男靚女。在第二年的春天,就發(fā)生了女生宿舍晚上進來壞人的事情。幸好沒鬧出大的事故來,被聽到喊聲趕來的司令打跑了。后來,又有兩伙人晚上來學校尋釁鬧事,都讓司令嚇唬走了。最后一次,來的人多,氣勢洶洶,直奔司令的門衛(wèi)小屋而來。司令聽到動靜,抄著一根搟面杖,躲在門后,給兩個半大孩子腦瓜開了瓢,最終卻寡不敵眾,一條腿讓他們給打折了。
司令住了三個月的院出來,瘸著一條腿侍弄小花園里的那些花。學校已經(jīng)不再叫戲曲學校,而是改成了武校。在這兩個月的時間內,戲曲學校里的學生接二連三地退學,轉學,先是女生,后來男生也在這里待不住了。周天明一看大事不妙,順水推舟,把學生都轉賣給了另外一家戲曲學校。
他靈機一動,要開辦武校了。
周天明開辦武校,是受了這幾次社會青年來校鬧事的啟發(fā)。他想,社會混混來校搗亂,想辦學校,恐怕只有武校才能鎮(zhèn)住場面。另外,只要工作做到位,這些混混,不都有可能成功轉化成學校的生源嗎?既保證了學校治安,以夷制夷,讓學校正常運行;又召安了這些社會混混,再不用愁生源問題,豈不是一舉兩得?
那一年夏天,據(jù)說,司令跟著校長周天明,到好多村里挨家挨戶做工作。鼓動年輕的孩子來學校習武。學校除了設小學班和初中班,還有短期集訓班。說是既可以健體,又可以防身。村里好多孩子,初中沒上下來,經(jīng)不起誘惑,都報名參加了武校。
村里人說,這一下,周天明掙了個盆滿缽滿。好多人家都給孩子預交了三年的學費。光我們村里,就有十五個孩子因為初中考學無望,退學來這里學了武。周天明承諾得很好,說半學文,半習武,初中畢業(yè)后可以推薦就業(yè),去當保鏢,或者像李連杰一樣去演電影;也可以作為特長生,升入縣一中二中,然后考大學。這家武校紅火了一陣子,在校學生,一度突破千人大關??墒?,就在第二年夏末,毫無征兆地,突然,周天明就失蹤了。
這個消息,扎扎實實引發(fā)了一場地震,一場大大的地震。
我后來聽父親說,在任課老師做鳥獸散,學生停課回家一個月后的一天夜里,村人就聽到學校那個方向沸騰了。大家從床上爬起來,不知道從哪兒來了那么多的拖拉機。去搶三中啦!有人喊著,去得晚了,都讓外村人給搶干凈啦!
父親說,我們村好多人馬上回家,發(fā)動了拖拉機。有些是孩子在學校學武,預交了學費的;有些沒有孩子在那里學武,從前也跟學校沒打過任何交道,都往三中方向趕。村里人還沒有趕到學校,就看見已經(jīng)有拖拉機拉著空調內外機和桌椅沙發(fā)之類,滿滿騰騰的戰(zhàn)利品,突突突地從對面開著回來了。
那天,學校被洗劫一空,連一個燈泡都沒有留下。
據(jù)說,那些人趕到學校,學校里唯一的一個工作人員,就是司令。 他們先是喊門,司令在里面不開。他們怕夜長夢多,擔心打電話報警,就從墻頭上爬過去兩個人,把司令按住了。按住司令之后,拿毛巾堵上嘴,就把他捆到了樹上。司令一開始掙扎,后來力氣使盡,掙扎不動了。眼睜睜地看著大家,把學校搶了個空。
第二天一早,公安機關和教育部門的人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捆在樹上的司令。
他們解開繩子,把司令放開之后,司令跪在地上,嗚嗚嗚地哭起來了。
6
這件事兒,以拘留了幾個參與搶校的村民而不了了之。至于搶走的東西,基本沒能追回。剛發(fā)生這事兒之后,有村人下地,還會拐到那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新聞。幾天之后,學校也就慢慢恢復了平靜,大家也都開始忙碌起來。正是秋收秋種的季節(jié),大家收玉米,掐谷子,種蒜,忙得不亦樂乎。
不知是誰第一個注意到,這個學校的大門上,讓人貼了封條。在那個黑漆漆的鐵鎖的上面和下面,兩個大大的叉號。那學校本來就偏僻,又被人搶劫一空,誰沒事兒會去那里呢?我們村里通鎮(zhèn)上,有另一條更為便捷的公路,沒有人繞遠去中學。那片土地,建校時原本是征收的我們村的耕地,現(xiàn)在,學校辦不下去了,上頭又不知道怎樣奈何它,遂讓它在那里,仿佛成了田地里的一個腫瘤。
據(jù)說,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有人下地干活,從鐵門的門縫里往里望,看見滿院子都是齊膝深的茅草。春天一來,連通學校的那條公路,也長滿了荒草,幾乎沒法走人了。有耕地在那附近的幾個村人,夏初在那里干活,看到過黃鼠狼和野兔,在院墻邊的草地里探頭探腦。有女人去墻根邊撒尿,還嗅到過死老鼠的氣味兒,和青草的氣味兒混雜在一起,濃濃的,嗆嗆的。去一次,她們也就不再去了。
有時候,村人偶爾想起它,都說,從前,想去撿一根學生扔的鉛筆頭,或者圓珠筆芯,一進那大門,司令就吆喝著往外趕。現(xiàn)在,那地方是讓誰去,誰也不去了。
三年后,終于有一個上海的商人買下這所學校,要蓋奶牛場。他們從我們村里借來鐵杠,并找來幾個人幫忙,把大門上的鐵鎖撬開之后,在學校里轉了一圈兒。地基塌陷,兩個教學樓都成危樓,幾乎不能啟用了。建筑物的價值幾乎為零,那商人嘆著氣,跟招商部門的領導不斷往下壓價。
我聽父親說,那天,他是趕巧了跟著那些人去幫忙撬門。父親說,司令種的那些玫瑰還活著,可在荒草里,張牙舞爪地長瘋了。在里面轉了一圈兒之后,有人好奇,就湊到門崗值班室,也就是司令從前住的小屋門前。門關著,但外面沒有鎖。門框上和窗欞上都是凌亂的蛛網(wǎng)。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瞧,說,學校一垮,瘸子(從他腿被打瘸后,在司令之外,又有了一個諢號瘸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有人推了推門,沒有推開,便順勢用撬杠插進門縫別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開了,有白色的塵土從頭頂上往下?lián)淅怖驳芈?,一股子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幾乎將人嗆倒。屋子里很暗,過了半天,大家才看清屋里的一切:餐桌、椅子、電話機,都落了塵土,腳下的地上也是厚厚的塵土。有地方漏雨了,墻壁上是黃色的水跡,地上也是一攤攤黑色的污水。
他們嘖嘖地感嘆著,走進里屋。這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身上的衣服絲絲縷縷的,正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看著對面桌子上的電視。電視結了蛛網(wǎng),蒙了塵土。從破成碎片的衣服中間,已經(jīng)露出一根根的白骨。老天,竟然是司令,他竟然已經(jīng)腐爛成一具骷髏了。
大家顫抖著,身子靠在一起,看著那具骷髏,百思不得其解。
讓他們感到滑稽的是,在骷髏的一只手里,竟然拿著一朵玫瑰花。玫瑰已經(jīng)風干了,可顏色還鮮艷如初。
有人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些花瓣,便碎落了一地。
7
其實,是司令的奇死,讓我答應了父親為他寫悼詞的要求,并決定回家看看。
我回家之后,司令已經(jīng)火化后入殮了,正在準備等著下葬。在司令生前住的那間小屋里,父親讓我看了大家發(fā)現(xiàn)的一些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材料——一張體檢表的殘頁,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讓雨水弄污了;一張身份證,地址就是學校駐址,姓名是方清海,1955年生人。
父親說,他竟然跟我同歲。
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司令,名字叫方清海。但看來我們已經(jīng)無從查清,他到底是哪里人了。父親說,在大家發(fā)現(xiàn)的一些重要物品中,還有幾張發(fā)霉了的紙幣,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百三十元,入殮時都放在他棺材里了。
經(jīng)過一番爭論之后,大家決定把司令埋在他生前經(jīng)常待的那個小花園里。理由是,他雖然在這里看了一輩子大門,跟村里人打交道多,但畢竟不是程姓,如果埋在我們程家的墓地,恐怕祖宗會責怪。另外,他一輩子最愛侍弄那片花園?,F(xiàn)在想來,村里長大的孩子,幾乎沒有人不是因為偷花讓他罵過。死后把他葬在那里,真是再好不過的歸屬了。
于是,那天下午,我們就打算把司令的墓穴打好。他的靈柩再停上一晚,第二天,大家便把他下葬。村里人拿著鐵鍬,沿著花園里原來的小徑,鏟除荒草,在中間找到了一片空地。那空地不大,長著一棵香椿樹,樹下還有一個已經(jīng)腐朽發(fā)黑的竹椅。看來,從前在司令侍弄花草累了之后,便會坐在這個小竹椅上,吸一支煙,休息休息。
這個地方,真是再好不過的所在了。大家燒了一把火紙,便在這里開挖起來。在挖到約莫多半米深的時候,咔嚓一聲,有人的鐵锨好像鏟到了一個硬物。那人罵了一聲,繼續(xù)挖。這樣,二十多分鐘之后,下面那個東西慢慢顯露出來,竟然是個小小的墓碑。墓碑不大,掏出來,大家停下來,抹干凈上面的土,看清楚上面刻著一行字。竟然是:愛妻程紅英之墓。
大家齊刷刷都丟了鐵锨,轉過臉看我的父親。程紅英就是我的姑姑,父親的妹妹。父親湊過來,臉色煞白。有人說,唉,這個方老師,這個司令,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呢?
挖,繼續(xù)挖!父親說,別管他奶奶的!
大家又開始干了起來,再往下挖,竟然是一個小小的棺槨。棺槨已經(jīng)朽爛了,隱約看清里面有幾段白骨,還有一團頭發(fā)。這具尸首,就是我姑姑無疑。當場,一些上歲數(shù)的人一下子想起多年前我姑姑下葬后,尸首被人偷走的事兒來。村人議論紛紛,說,方老師,唉,這個人啊,真是看不透!白喊了他這么多年方老師,竟然干出這樣的事兒來,原來是個禽獸!
那天晚上,我和父親在一起。
我拿起父親給我準備好的紙和筆,開始為司令,也即我姑姑的情人寫追悼詞。我寫道:
今天,我們懷著十分沉痛的情緒,深切悼念××三中職工,方清海同志。
方清海同志,生于1955年6月15日,卒時不詳。方清海同志一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總是一心撲在工作和事業(yè)上,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敬業(yè)愛崗,默默奉獻。
他對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茍。他認真執(zhí)行政策,敢于堅持原則。方清海同志為人忠厚、襟懷坦白;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生活節(jié)儉、艱苦樸素。
方清海的去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好同志。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努力學習和工作,以慰方清海同志在天之靈。
方清海同志安息吧!
我寫完遞給父親,父親看了看,揣在兜里,說:你這是在放狗屁!
那天晚上,我們爺倆喝了點兒酒。父親紅著眼睛說,當初,你奶奶沒告訴你。在你姑姑瘋了之后,每天,都赤身裸體地往中學里跑。她到底去找誰,誰也不知道!那段日子,真是丟死人了!崗子上的劉家不要她了,還跟她辦了離婚手續(xù)。那個叫劉成的人,你姑父,在你姑姑瘋掉半年之后,又結了婚。
當年,姑姑的尸首丟了,你們就沒想到去報案,追查一下嗎?我問。
父親嘆了口氣,又喝一口酒,說追查啥?這個結果,我跟你奶奶,當年,其實也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