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的鳳凰

鳳凰的家就在臥云關(guān)朝天街西側(cè)的胡同里，她家的院子稱“閣老府”，小時候不明白，也沒人給講。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個院子里出生過一位明朝的“閣老”——大學(xué)士。

閣老的母親原本是關(guān)下陳家洼的媳婦，神經(jīng)有點不太正常，結(jié)婚不久，丈夫去世，受到婆母的虐待，就自己跑出來，來到臥云關(guān)。臥云關(guān)丁家族長做主，把她留下來，把一個廢棄的小院子收拾一下，給她住。七個月后，她生了一個男孩。孩子只有幾個月時，不知為什么，她在臥云關(guān)待煩了，就抱著孩子去了山后，在鄰縣又嫁了人。后來這個孩子考秀才、中舉人、點翰林，真像古書里說的套路，在明朝成化年間官至大學(xué)士。閣老后來回鄉(xiāng)省親，就派人到臥云關(guān)修了一個兩進(jìn)的院子，交待，院子送給丁氏家族，或作祠堂，或作私孰。

這個兩進(jìn)院子，在臥云關(guān)算得上最氣派的。大門外有兩蹲石獅，東墻上有拴馬石，門樓兩側(cè)是整塊的條石，上面還雕刻著精致的花紋。小時候孩子們經(jīng)常和了泥巴，糊在上面，等泥巴半干的時候揭下來，纏枝牡丹和鳳鳥就拓在了泥巴上。第一進(jìn)是個完整的四合院，北屋是正房，有七級臺階，中間還有一個月臺，晚上三五個人可以坐在矮矮的石欄上賞月，孩子們經(jīng)常把這里當(dāng)戲臺，在上面舞舞劃劃。北屋用料最講究，門垛和窗戶都很罕見地用了青磚。臥云關(guān)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從上到下，一色石料，用磚的，大概只有“閣老府”一家。

據(jù)老人說，民國的時候，這個兩進(jìn)的院子還是小學(xué)堂，后來在村西建了學(xué)校，這個院子才空出來。到土改的時候，這個院子被分給四五戶貧下中農(nóng)居住。鳳凰家就是那時候到這個院子來住的。當(dāng)然，那時候鳳凰還沒出生。那時候她爹娘剛結(jié)婚，正好沒房子住。

那時候臥云關(guān)有種說法，閣老府風(fēng)水好，男出狀元女出鳳凰。尤其是閣老府的正房，村里有好幾家明爭暗搶。但都沒搶過鳳凰的父母，因為鳳凰的爺爺是地下黨，抗日戰(zhàn)爭那會兒，為了掩護(hù)八路軍，被鬼子用刺刀挑了。

鳳凰父母住進(jìn)來后，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真是人丁興旺。國慶、建國、衛(wèi)東這是三個男丁，衛(wèi)紅、衛(wèi)霞，這是兩個女娃。鳳凰是“墊窩”——最后一個孩子。她出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六十年代，父母想變個味道取名。找老秀才，老秀才說，還用取嗎？閣老府里出鳳凰，就叫鳳凰吧。

鳳凰沒讀完小學(xué)，好像是四年級的時候，就被家里叫回去干活了，一干活，人就開始發(fā)身子，忽忽地長。女大十八變，誰也沒想到，一個假小子會出脫得那么漂亮。她的眼睛很大，兩腮紅樸樸的，最奪目的是她的嘴唇，終日紅艷艷的。

女孩子總要嫁人的，農(nóng)村十六七的小姑娘，就有人給說婆家。鳳凰眼界高，村里耪三壟當(dāng)農(nóng)民的，她都看不上眼。她中意的是老支書的外甥，在城邊一家煤礦里當(dāng)工人。他回家的時候，穿一身深藍(lán)的制服，胸口口袋上還用紅線繡著煤礦的名字，他推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全村唯一。

想嫁給他的人很多，但鳳凰有那個意思，其他人也就望而卻步了。

其實，鳳凰也不會談戀愛，她只是經(jīng)常跑到支書外甥家里，幫著掃掃院子，像是普通的串門子。支書外甥回來的時候，她就歡快地迎上去，按著莊鄉(xiāng)輩分喊，三哥，你回來了，我給你擦擦自行車，你先去吃飯吧。支書外甥都是客氣地說，鳳妹，等會兒我自個兒擦就行。

支書的外甥對鳳凰是一副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鳳凰不知道，支書的外甥要找個“吃國庫糧的”，他最愁種地。支書外甥一家人都知道不可能娶鳳凰，但問題是從來沒有媒人從中說合，也就談不到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鳳凰是以鄰居的身份去串門，你總不能說，鳳子，往后，你別到俺們家來了。

鳳凰是第一次談戀愛，什么經(jīng)驗也沒有，只被自己一廂情愿的熱情沖昏著頭腦，大家說，她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只知道盡可能多為支書的外甥著想、做事，有一天就會喜從天降。但支書的外甥需要她幫的忙實在沒有，鳳凰一直盼著有個什么機(jī)會。

機(jī)會來了。支書外甥有一天回家路上淋了雨，自行車把上、輪圈上生出了許多銹，星星點點，很難看。鳳凰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公社供銷社賣一種除銹劑，她跑了二十幾里路，當(dāng)天上午打了個來回，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把支書外甥自行車上的銹擦得干干凈凈。沒想到支書外甥勃然大怒，吼道，沒文化就是沒文化，誰讓你獻(xiàn)殷勤，用了除銹劑，往后一見水就生銹，你賠得起嗎？

鳳凰捂著臉跑回家，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一家有女百家求。知道鳳凰在老支書外甥家里碰了壁，給鳳凰介紹婆家的媒人踏破門檻，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條件不錯的有，條件差的也有，最讓鳳凰覺得可笑的是，李大頭竟然也托媒人上門。李大頭和鳳凰年紀(jì)差不多，是小學(xué)同班，按莊鄉(xiāng)叫鳳凰二姑。李大頭特別勤快，他家的自留地就在學(xué)校后面的梯田里，每天上學(xué)，他都挑一擔(dān)豬糞到自留地里，糞筐就放在教室門口，放學(xué)時再挑回家里。上學(xué)和放學(xué)，他都挑著筐，這是大家關(guān)于他最深刻的印象。平時擦黑板、掃地、抹玻璃，這些活他都包了。他樂此不疲，同學(xué)、老師沒有不稱贊的。但有一樣，他學(xué)習(xí)實在太差，從一年級開始，每次考試都是墊底。鳳凰自己學(xué)習(xí)也不太好，但她特別崇拜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尤其不能讓鳳凰接受的，是李大頭的模樣，頭大，額頭大，且有點向前突，樣子很怪，個頭中等，還算說得過去，但上下身比例不對。男孩子上身短，下身長，與女孩正相反，但李大頭是上身長，下身短。有人說，他托生錯了，本來是個女娃的。鳳凰聽到這話就想笑，女孩如果長成李大頭那模樣，那可怎么活。

李大頭家竟然也托媒人上門，他們是怎么想的，鳳凰不勝其煩，更不愿聽左鄰右舍議論。她十七歲那年就到了村里建筑隊干小工，建筑隊女人少，她耳根可以清靜一些。

那時候村里的建筑隊已經(jīng)賣給了丁來財，在鄰縣修橋、修路、蓋房子，工程干不完，丁來財早就發(fā)家了。鳳凰去的時候，正是夏天最熱的當(dāng)口，在野外修公路，沒有半片蔭涼地方。男人女人都被太陽扒了層皮，不幾天，鳳凰的臉、胳膊都曬黑了。曬黑了沒什么，關(guān)鍵鳳凰受不了那無處可逃的熱，先后兩次中暑。

有一天丁來財?shù)焦さ厣限D(zhuǎn)，開著輛皮卡，拉著半斗西瓜。他招呼大家休息，吃西瓜。鳳凰的家離丁來財?shù)募也⒉贿h(yuǎn)，兩人很熟悉，但鳳凰自覺臉黑得沒法見人，又覺得人人都知道她被支書外甥甩了，拿了塊瓜，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吃完了也不再過來拿，大家招呼她也不理。

丁來財親自拿著塊西瓜送過去，說，鳳凰，吃塊西瓜。

這面子夠大了。眾人都往那邊看。

鳳凰接過西瓜，把頭扭到一邊。

丁來財說，鳳凰，你看你，那么白生的臉曬得這么黑了，讓我二奶奶見了，還不心疼死？伙房里還缺個擇菜的，那里也熱，但曬不到太陽，你愿不愿去？

鳳凰說，我去。

建筑隊干伙房的、看工地的、管財務(wù)的、當(dāng)保管的，稍微輕松點的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大半是丁來財?shù)挠H戚。這么好的機(jī)會，讓多少人眼饞！第二天，鳳凰就去了伙房。

伙房在村南，那里有個廢棄的小學(xué)校，原來的教室都做了宿舍，伙房還是伙房?；锓坷镓?fù)責(zé)燒熱水、熬大鍋菜，根據(jù)季節(jié)，集上什么菜便宜就買什么菜?，F(xiàn)在熬得最多的是茄子、豆角、南瓜，有時候涼拌黃瓜，或者西紅柿湯，每天半夜蒸兩籠饅頭或一籠玉米面窩頭?；锓坷镆还菜膫€人，不太忙，但也不得閑。鳳凰負(fù)責(zé)擇菜、燒火，燒火用的是劈柴，從河邊修理的樹枝，院子里堆了一大垛，可以一直燒到秋后。

丁來財和他任命的幾個小組長還有財務(wù)，不住在學(xué)校，而是租住的民房，離學(xué)校還有幾百米，一個小四合院，有專門的小廚房，有廁所，干凈方便得很。他從前很少到伙房來，自從鳳凰來了后，他到伙房來的時候明顯多了，當(dāng)然，鳳凰一無所知。一目了然的是伙房負(fù)責(zé)的老憨頭，一個心地實誠、話很少、五十多歲的人，是丁來財?shù)氖逭扇?。鳳凰剛來伙房的時候，他就說，閨女，來財這個人，心太野，你少和他搭腔。當(dāng)時鳳凰心里很生氣，想，我是來干活的，不是來和人拉閑呱的，他心野不野，礙我啥事？

有一天丁來財又到伙房來，當(dāng)時鳳凰正在燒水，柴有些濕，冒了一屋子煙。丁來財跑過去說，鳳凰，我二奶奶拿你嬌生慣養(yǎng)，連火也不會燒。他過去用燒火棍捅了捅，把樹枝交叉著撐開，火“忽”的一聲就著起來，不再淌煙了。

教鳳凰燒火的時候，丁來財?shù)氖趾孟駸o意間碰了鳳凰的手一下。那是鳳凰長大后第一次被男人的手碰到，她的一顆心慌得要跳出喉嚨，臉一下紅到耳根。丁來財小聲說，鳳凰，你往后別燒火了，熏得烏眉灶眼，多讓人心疼。

鳳凰想說話，但她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更加心慌。

丁來財沒事人似的出了伙房，對老憨頭說，三叔，往后別讓鳳凰燒火了，她干不了這活。

老憨頭說，行，那讓她干點啥？

丁來財說，擇菜，到集上買菜，都行。

老憨頭說，買菜騎的那輛三輪車，怕是她騎不動。

丁來財說，那就給她買輛自行車，讓她只負(fù)責(zé)油鹽醬醋等小的東西，拉一三輪白菜土豆，這樣的粗活別讓她干。

老憨頭應(yīng)一聲，嗯，行。

隔了一天，丁來財打發(fā)人叫鳳凰到村里去，那是鳳凰第一次到丁來財他們租的院子。院子里一棵大梧桐，遮了滿院子的蔭。梧桐樹下停著一輛自行車，是大金鹿。她的心禁不住一縮，像被刀扎了一下。

丁來財從屋里走出來，說，鳳凰，你的自行車買來了。

鳳凰說，我不會騎。

丁來財說，好騎，我教你，保你一天就學(xué)會。

丁來財推著自行車，和鳳凰到村西場園里。那是村里打麥子的地方，如今麥子早就收過一個多月了，里面只有幾垛麥秸。

丁來財扶著自行車，讓鳳凰先騎上去，然后推起來。鳳凰在上面歪來扭去，學(xué)得很吃力。丁來財耐心地教給她要領(lǐng)，練了大半天，能歪歪扭扭往前走了。丁來財跟在后面，有時候就撒手讓她跑一段。有一次，咣當(dāng)一聲，鳳凰摔倒了，摔得結(jié)結(jié)實實。

丁來財哎呀一聲，連忙拉起鳳凰，鳳凰的膝蓋上全是泥土，鳳凰皺著眉頭，忍著沒叫出聲。丁來財蹲在鳳凰腳下，抱著她的膝蓋，仰著臉，心疼地問，鳳凰，摔疼你了嗎？我不該松手。

鳳凰長這么大，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關(guān)心她。她的心窩一軟，眼角一熱，就落下淚來了。

丁來財更擔(dān)心，說，鳳凰，要不，上醫(yī)院看看？

丁來財還是蹲在鳳凰腳下，仰著臉和她說話，像個孩子。鳳凰不知為什么，抬手拂了拂他的頭發(fā)，說，你傻瓜，沒事的。

丁來財抹起鳳凰的褲腳，看到兩個膝蓋上都碰破了皮，還好，不太嚴(yán)重。

丁來財讓鳳凰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推她回去，鳳凰說，不用，讓人看見了不好。

丁來財說，怕什么，你腿傷了嘛。

回到四合院，丁來財讓鳳凰坐到床沿上，找出消毒水給她往膝蓋上抹。一邊抹，一邊和鳳凰說話，他說，鳳凰，你和丁五子的事我聽說了。

丁五子就是老支書的外甥。

鳳凰一聽他的名字，又屈辱，又傷心，眼淚又落下來。

丁來財說，鳳凰，不要哭，為這樣的人，不值得。他有什么了不起？一年掙的錢，也沒我個小零頭。

鳳凰說，我配不上人家。

丁來財說，是他配不上你，鳳凰，他不就是有輛破金鹿嗎？每次回家，都晃那個破鈴鐺顯擺。我本來要給你買輛二六的女式自行車，騎起來也方便?？墒呛髞砦腋闹饕饬耍徒o你買輛大金鹿，你不高興了，就可著勁摔，出出氣。

鳳凰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

丁來財說，鳳凰，忘了那個人吧，他不稀罕你，我稀罕你。

鳳凰心又慌起來，不知怎么回應(yīng)，一切來得都太快，她沒有一點應(yīng)付這種局面的經(jīng)驗。

丁來財說，鳳凰，我打小就喜歡你，真的。你后來越大越漂亮，我每次見你都不敢看你，你的眼睛那么大，你的嘴唇那么紅。沒想到今天咱倆離得這么近。

鳳凰慌不擇言，說，你是結(jié)了婚的人。

丁來財說，那有什么，我家里窮你知道，那時候知道你心氣高，根本不敢向你提親。后來我結(jié)婚了，不過就是找個女人罷了，哪有我挑選的余地。我真的不喜歡我家那位，我心里一直是你。

丁來財?shù)南眿D鳳凰當(dāng)然認(rèn)得，一個個頭不高、腰不是腰、臉不是臉的女人。丁來財不喜歡自己的媳婦，鳳凰信。

鳳凰，要是娶你做媳婦，多好。丁來財站起來，把鳳凰抱到懷里，把她箍得喘不過氣來。鳳凰驚慌地說，別，別。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丁來財歪過頭，把鳳凰紅艷艷的雙唇吞了下去。

完事后，鳳凰捂著臉哭，沒出聲，壓抑不住地抽泣，淚順著指縫嘩嘩淌。

丁來財把鳳凰摟在懷里，說，鳳，別怕，我一定娶你的，我和我家那位離婚，你等著。

鳳凰好像在等這句話，又好像不是，嫁給丁來財，她真的從未想過。丁來財比她大五六歲，她只把他當(dāng)一個普通的莊鄉(xiāng)，從來沒往這方面想。即便近年來丁來財發(fā)財，好多女人后悔當(dāng)初沒嫁給她，可鳳凰的心里從沒滑過他的影子。丁來財?shù)淖齑接行┖瘢丝瓷先ビ行┍?，不像老支書的外甥，從頭到腳都那么順眼。

但如今不一樣了，鳳凰已經(jīng)成了丁來財?shù)呐耍邙P凰的心里，女人和男人有了那事，就是那個男人的女人了。成了那個男人的女人，就應(yīng)該嫁給他，不然，嫁給誰呢？

但丁來財是結(jié)了婚的人，要離婚，村里不興，村里好像還從來沒人離過婚。

好像回答鳳凰的疑問，丁來財說，鳳，你放心，現(xiàn)在離婚不稀罕，大不了，我多給她和孩子點錢就行了，人家好多掙了錢的，都這樣。

鳳凰不知道該說什么。說她不想嫁給丁來財，那她嫁給誰？說她盼著丁來財離婚，她同樣從未想過。一切來得都太快了，沒有留給她靜心想想的時間。她說，我沒說要你離婚。

說完她有點后悔，丁來財不離婚，她怎么辦？

丁來財拍拍她的頭說，我的傻鳳凰，不是你想不想，是我想。

鳳凰眼里滑過丁來財那個粗矮的女人。那個女人除了丑點，其實人不錯，見人都先笑，雖然笑起來也很丑。鳳凰心里有點惶恐，覺得對不住那個女人了。

鳳凰學(xué)了幾天，就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隔三岔五，騎著到村里的小賣部或者再遠(yuǎn)點的鎮(zhèn)上買什么東西。丁來財也打發(fā)她出去買東西，然后送到他租的小院子里。其實那都是借口，開始還避著人，后來就不避了，避也沒用，大家都知道了。

有一天，老憨頭說，閨女，你年輕，經(jīng)事少，別聽人油嘴滑舌，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說罷嘆口氣。

鳳凰把老憨頭的話重復(fù)給丁來財，她說，咱散了吧，沒有結(jié)果的，你老婆、你孩子怎么辦？嘴上那么說，但她心里如何能夠甘心？她捂著臉，哭得很傷心。

丁來財賭咒發(fā)誓，勸慰她，鳳，你放心，但你要給我點時間。

鳳凰的工作又變了，不在伙房了，改到小廚房。丁來財也不在大院子里住，在隔一條街的地方，又租了個小院子，他一個人住。他對鳳凰說，鳳，別管他們，我拿定主意了，就是凈身出戶，也要娶你，大不了，我從頭再來。

鳳凰說，哪有那么容易，你還是算了吧。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但她自己也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話。

她和丁來財?shù)氖?，全工地都知道了，村里?dāng)然也知道了。有一天，鳳凰的大哥來到工地，說，小妹，別在這里干了，回家吧。

鳳凰不肯回去。

隔了不久，她光著身子被堵在丁來財?shù)奈堇?。鳳凰從窗簾縫隙中向外一看，是丁來財?shù)呐?，還有丁來財?shù)慕憬悖€有幾個人，慌亂中鳳凰沒認(rèn)出來。她嚇得臉都白了，丁來財不慌不忙穿上衣服說，你別怕，她來了正好。

丁來財打開門，說，你們有啥話，對我說。她的女人說，早晚和你算賬，不過今天不搭理你，我先撕了屋里那個……嘴里罵得很難聽，要向屋里沖，被丁來財橫在門口攔住了。他說，你們誰敢為難她試試！我殺人的心都有。

丁來財臉色很嚇人，幾個女人都被嚇住了。他的女人蹲在地上哭，拍打著泥地，數(shù)說這些年她受的苦。

丁來財護(hù)著鳳凰出了院子，說，鳳，你先躲躲，我和她攤牌。

鳳凰說，我往哪里躲？鳳凰是真的人慌無智了。

丁來財說，你先回家，等著我和她談妥了，就上門提親。

鳳凰說，她也不容易，我心里不落忍。

丁來財說，不是落不落忍的事。放心吧，我多給她點錢，不讓她受難為。

鳳凰回家，所過之處，男人側(cè)目，女人指指點點。她和丁來財?shù)氖?，已?jīng)成了全村的大新聞。

鳳凰的娘一個勁地哭，鳳凰說，娘，你放心，丁來財會娶我的。

老娘說，傻妮子，丁來財?shù)膸讉€舅子，三狼四虎的，不講理出了名，咱惹不起。

這，鳳凰從來沒去想過。丁來財?shù)恼扇?，是山后娘娘廟的賀家，一家人不講道理，遠(yuǎn)近聞名。不過，想想丁來財?shù)臎Q心，她勸自己說，現(xiàn)在人眼里都是錢，丁來財錢花到了，也許她一覺醒來，媒人就上門了。

但鳳凰沒等到丁來財托媒人上門的消息，等來的是他三個舅子，像對付電影里的叛徒一樣，押著他到鳳凰家里來了。鳳凰上面兩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大哥身體長年有病，已經(jīng)搬出去??；二哥身體魁梧，但腦子有些不靈光，到陳家洼當(dāng)了上門女婿；三哥幾年前跟著電工修電線，線竿倒了，摔死了，家里只有鳳凰和老娘了。鳳凰家輩分高，鳳凰老娘好多人要叫她二奶奶。二奶奶三十多歲守寡，寡婦門前是非多，養(yǎng)成了忍氣吞聲的習(xí)慣。聽說丁來財?shù)娜齻€舅子上門，她自己先慌了神，顛著小腳在屋里轉(zhuǎn)，不敢出屋門。鳳凰躲在里間，揪著心豎著耳朵聽。

丁來財?shù)娜齻€舅子，都是虎背熊腰，老二老三一左一右，拤著丁來財?shù)膬蓷l胳膊。老大在前面領(lǐng)著，進(jìn)了院子，踏上鳳凰家的月臺。還好，他們沒往屋里闖。二奶奶硬著頭皮打開門，說，三個老侄子，你們屋里坐。

賀老大說，二嬸子，我們今天上門，先問一句話，鳳妹妹知道不知道，丁來財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老婆孩子了。

二奶奶說，知道，咋能不知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賀老大說，好，知道了，怎么還要和丁來財勾勾搭搭？

二奶奶說，她小，不懂事。

外面看熱鬧的人，都為二奶奶鳴不平，覺得二奶奶太面。她應(yīng)該責(zé)問丁來財，明明自己結(jié)婚了，為什么還糟蹋了她的黃花閨女。

但二奶奶已經(jīng)人慌無智。

賀老大說，好，二嬸子，你說話還講道理。這件事，丁來財也有錯。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丁來財對鳳妹子許愿，要娶她，我們今天來告訴一聲，那是做夢！

賀老二說，丁來財仗著有錢，想用錢打發(fā)了我二姐，我們賀家，不是受欺的人，丁來財要敢離婚，我們不要錢，只要他一條小命！

賀老三說，把鳳妹子叫出來，丁來財有話對她說。

二奶奶說，三侄子，有話和我說好了。

賀老大說，不行，這話和你說不著，必須當(dāng)面和鳳妹子說清楚，省得她還想三想四。

鳳凰從里屋走出來，站在門里。她看到丁來財?shù)椭^，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她心里一軟，說，來財，他們打你了？

丁來財沒抬頭，撲通一聲跪在月臺上，嗚咽著說，鳳凰，我對不住你。

鳳凰手忙腳亂，也蹲下去，陪著丁來財哭。

賀老大說，你們別在這里唱井臺會。丁來財，你告訴她，你是不是只想玩玩，沒想離婚？

丁來財不吱聲。

賀老三照他后背就是一腳。

丁來財說，是，是，我只想玩玩。

鳳凰捂著臉，但她沒哭出來，只是淚從指縫里往外冒。

賀老大說，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丁來財曾經(jīng)給我說，在城里飯店，一百塊錢就能玩?zhèn)€女人。她補(bǔ)償鳳妹一萬塊，睡了幾回，就成萬元戶，不虧。

這時候，老支書擠進(jìn)院子，說，賀老大，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你把鳳子當(dāng)什么人了？

賀老大看老支書一眼，說，這里沒你的事，你也不當(dāng)書記了。

老支書說，我不當(dāng)書記了，可我還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就不能看著你欺負(fù)老實人。

二奶奶拍著膝蓋說，老二，你可來了，我們娘們被人欺負(fù)了。

老支書說，二嫂，你別怕，一切有我呢。

賀老三說，你再管閑事，連你一塊收拾。

老支書勃然大怒，指著賀老三說，你有本事把我一塊打死！你看一看，你打死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的法律有沒有辦法對付你！

賀老三把臉扭到一邊。

老支書站到月臺上，指著一院子的人說，你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看著鳳子受欺負(fù)嗎？啊？

院子里有人敢說話了，對，不能欺負(fù)老實人。

賀老大不屑地說，我們賀家兄弟不是嚇大的，熊樣！

這話可以理解為是對滿院子人的蔑視，也可以理解為對老支書的嘲笑，老支書當(dāng)了三十年的支書，最要的是面子。他說，好，我倒要拿出副熊樣來！臥云關(guān)凡是姓丁的，站著撒尿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過來！

老支書在丁家輩分不算最高，但他說話比族長還管用，院子里丁家的男人都應(yīng)聲了，老支書的三個侄子這時候也提著镢頭進(jìn)了院子。老支書的外甥家，自覺有愧于鳳凰，也都趕來支援。賀家三兄弟雖然還硬挺在那里，但已經(jīng)不敢囂張了。

老支書看賀家三兄弟老實了，也放緩了語氣，說，咱們有事說事，有理講理。丁來財是你們的妹夫，這算至親，你們打死他，我們也不稀管。丁來財是我們丁家門上的人，但我一點也不護(hù)短。你們仗著有幾個錢，想玩?zhèn)€人就玩了算了？天下有這樣的理嗎？

賀老大說，二叔，都怪我們不會說話，我們不是那意思。

老支書說，那是啥意思？你們兄弟仨，都說句人話。

賀老大說，這事丁來財不對，他理應(yīng)向鳳妹妹認(rèn)錯，理應(yīng)賠償鳳妹妹。

老支書說，這還像人話。

鳳凰撕心裂肺地喊，二叔，我不要他們的錢！

老支書說，鳳，憑啥不要？你不要才是傻子。

鳳凰說，我不要錢，我要來財親口對我說，他想怎么樣！

老支書對賀家三兄弟說，你們帶著來財走，后面的事我辦。

后面的事，的確都是老支書辦的。他讓丁來財拿兩萬塊錢。鳳凰說什么也不要。后來是二奶奶悄悄把錢收下，存到信貸員那里。

二奶奶多了件心事，就是鳳凰找婆家的事。從前上門的媒人，都不再上門了，只有李大頭家里托的媒人登過一次門。不過，連二奶奶都對李大頭不滿意，就不用說鳳凰了。

這天，媒人又上門了。她和二奶奶都以為鳳凰沒在家，話說得很直白。媒人說，二奶奶，鳳子姑不是從前了，咱農(nóng)村也不是城里，和人家有了那事，總歸是個缺。李大頭這孩子，模樣是差點，可模樣有啥用？不頂吃不頂喝，他不嫌棄鳳子姑，這比啥都強(qiáng)。將來結(jié)了婚，鳳子姑是一家之主，多好。一個村的，離你又近，你有啥活，一聲招呼，他就過來了，多好。我大姑二姑嫁的人物都好，可嫁到二三十里外，啥事也指望不上是不是？

二奶奶有些心動了。鳳凰這時候在里屋哭喊，我死了也不嫁給他。

二奶奶這才知道鳳凰原來在家里，她使個眼色，讓媒人先走。

二奶奶已經(jīng)默許了李大頭這個準(zhǔn)女婿。李大頭本來在丁來財工地上干活，隔三岔五就跑回來，給二奶奶把院子里收拾得利利索索。不過，鳳凰連正眼也不瞧他。

李大頭臉皮厚，像一條攆也攆不走的狗。有一天他說，二姑，我知道你相不中我，可是，咱莊稼人，模樣不頂吃，也不頂喝，人對你好最要緊，我起碼不會像丁來財那樣耍你玩。

鳳凰厲聲說，丁來財沒耍我，他是被他的三個舅子逼的。

李大頭說，那是你那么想，這才幾個月，丁來財已經(jīng)又和一個女的住到一盤炕上了。

鳳凰的心上扎了一把刀，說，你胡說，不可能。

李大頭說，我胡說不胡說不算數(shù)，反正工地上都知道。

鳳凰不信，親自去工地上看看，她直接去了丁來財租住的那個小院。推開門，院子里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正在哼著歌洗衣服。洗的是丁來財?shù)囊路碡數(shù)囊患?nèi)褲鳳凰再熟悉不過。

鳳凰的眼前一片紅。她問，你在這里干啥？

你問得好奇怪。那個姑娘說，我干啥，你管得著嗎？想了想說，啊，我知道了，你是那個拿了兩萬塊錢的！

鳳凰反手就是一巴掌。那個姑娘捂著腮，說，你敢打我！要還手，但看到鳳凰絕望的表情，被震住了。

鳳凰怎么出的那個院子，記不清楚了。

鳳凰在臥云關(guān)東的國道下車時，夕陽快落山了，西天紅彤彤一片。那是她最喜歡看的景色，真美。村東水池里的水，一半是紅色，一半是綠色。她坐在池邊呆了一會兒，撲通一聲就跳下去了。

李大頭一直跟著她，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李大頭也跟著跳了下去，他會水。鳳凰浮上來的時候，他就把她抱住了。費(fèi)了好大功夫，才把她托到池邊。

那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天有些冷了，水有些刺骨，兩個人都凍著了。村里醫(yī)生給他們吃了感冒藥，好在都無大礙。

鳳凰瞪著房梁，一句話不說。

二奶奶怕她想不開，勸她說，鳳，娘知道你心比天高，可是，生在咱這窮家小戶，就好比老話說的，落草的鳳凰不如雞。

李大頭說，二奶奶，你這話我不贊成，我才不管什么落草的鳳凰，也不管什么雞不雞，老天給了一條命，都該好好活著。我爹常說，現(xiàn)在這社會多好，你只要不懶，總歸有你活下去的門路。日子還長著呢，活著多好。

鳳凰把頭扭到一邊，不愿聽李大頭胡扯。

村里醫(yī)生會試脈，給鳳凰試脈的時候，有了新發(fā)現(xiàn)。他悄悄對二奶奶說，二奶奶，鳳凰好像懷孕了。

二奶奶拍著膝蓋說，我的個天啊，這可怎么辦。

李大頭以為鳳凰得了什么重病，對二奶奶說，你老別發(fā)愁，不管啥毛病，我都娶二姑。

二奶奶真心感激這個女婿，就把實情對他說了。他說，沒啥好難的，我跟二姑說。

李大頭對鳳凰說了。鳳凰兩眼迷茫，不說話。

李大頭說，你想生下來，就生下來，我?guī)湍沭B(yǎng)著。你不想生，我陪你去醫(yī)院。

鳳凰聲嘶力竭地喊，我為啥要生下來，我為啥要生下來！

等鳳凰感冒好利索了，李大頭陪她去了趟醫(yī)院。李大頭堅持讓她住院，那幾天，他像照顧孩子一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著。臨出院的時候，李大頭說，二姑，再多住一天吧，養(yǎng)好了才放心。

鳳凰說，你別叫二姑，別扭。

李大頭歡天喜地，說，那我叫你鳳。

鳳凰應(yīng)一聲。再看李大頭，似乎也沒那么難看了。

鳳凰和李大頭，過了兩年多才結(jié)婚，鳳凰年齡不夠，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縣城做小買賣了。到縣城是鳳凰的主意，她不愿在村里被人指點。他們在城里租了兩間小房子，出豆腐。鳳凰從小跟著二奶奶出豆腐，輕車熟路。出豆腐沒什么難的，但就是辛苦。每天午飯后泡上豆子，半夜里起來在石磨上磨成糊，和成稀稀的兩白鐵桶。和好了，把紗布罩在鍋上，一瓢瓢把稀釋好的豆糊倒在紗布上過濾，豆糊流進(jìn)鍋里，豆渣濾在紗布上。最后還要用紗布把豆渣包緊，一遍遍地壓，直到紗布包里的豆渣抓起來有些散手了才罷。這時候再燒火，把鍋里的豆糊燒開，起一鍋沫，這時候就?；穑摑菜釢{了。酸漿是上次做豆腐剩下的漿水放酸了備用，此時澆進(jìn)豆糊中，攪勻了，不用多久，豆糊就變成了豆腐腦。把紗布鋪進(jìn)木板做的長方的豆腐模里，然后把豆腐腦一瓢瓢舀進(jìn)去，濾出漿，然后用紗布包好，用一塊干凈的青石壓在上面。大約個把鐘頭，豆腐腦就結(jié)成豆腐了。這一套下來，天近黎明，李大頭推著平把小鐵車，到城里去賣，鳳凰則在家里忙里忙外。周而復(fù)始，辛苦而又充實，平淡而又滿足。

后來他們換成了電磨磨豆糊，又買了三輪車，省了不少力氣，但眼見得賣豆腐的越來越多，錢不好掙。鳳凰考察來考察去，最后決定賣炸貨。在他們租住的樓頭丁字路口，擺一個玻璃櫥，后面擺一套煤氣灶，鳳凰親自掌勺，炸小魚，炸花生米，炸辣椒，炸茄盒，只要能炸的東西，鳳凰都炸。生意不錯，利潤比賣豆腐強(qiáng)多了。

賣炸貨還是受兒子啟發(fā)。兒子小石頭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隨李大頭，額頭特別大，但卻不像李大頭那樣難看。大額頭，大眼睛，高鼻梁，透著聰明勁。他從不挑食，胃口很好，尤其喜歡吃炸小魚。有一天他說，媽，咱自己炸小魚就好了，我天天吃。

賣炸貨，真是一半為了兒子。鳳凰特別喜歡這個小東西，雖然不像人家那樣嬌貴，但整個家庭，不都是在圍著兒子轉(zhuǎn)嗎？他們起早貪黑，就是為了給兒子攢錢。有時候李大頭想懶幾天，鳳凰就說，大頭，咱不能歇，上大學(xué)，買房子，那要花多少錢！

李大頭說，你就把我當(dāng)頭驢使喚吧。

鳳凰說，咱這命，就得像驢一樣拉一輩子磨，不都是為了小石頭嘛。

一說到兒子，李大頭就毫無怨言。這小東西，他們兩口子的優(yōu)點都繼承了，缺點一樣沒有。他們兩口子沒有的優(yōu)點，小東西也有，比如，他們當(dāng)年考試都是墊底的貨，兒子在班里卻數(shù)一數(shù)二。

鳳凰不同意，說，小石頭隨我。當(dāng)年我上小學(xué)，成績好著呢，哪像你，回回考第一，倒數(shù)的。

李大頭說，你好著呢，怎么四年級就不上了？

夫妻為此拌嘴，心里喜滋滋的。

一轉(zhuǎn)眼，兒子就要讀高中了。歲月不饒人，李大頭凸出了大肚子，一到夏天，他怕熱，敞著懷，拿把大蒲扇，呼哧呼哧扇。兒子說，爸爸像只大蛤蟆。鳳凰說，你爸爸是只癩蛤蟆，吃了天鵝肉，我怎么嫁給這么個人。兒子說，媽媽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李大頭揮著蒲扇說，沒有我這堆牛屎，你媽這朵花早就敗了。

鳳凰白李大頭一眼，李大頭不再往下說，兒子哈哈笑。

縣里創(chuàng)衛(wèi)生城，小攤小販被攆得四處竄。鳳凰和李大頭沒處竄，他們就在家門口，能往哪里竄？

李大頭有耍賴的一套，和城管吵吵一陣，撲騰一聲倒在地上，大家都嚇壞了，也就放他一馬。

他們小攤對過是個按摩院，店主是個風(fēng)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她和她店里的小媳婦、小姑娘，經(jīng)常來買炸貨。店主姓喬，鳳凰叫她喬姐。喬姐說，鳳妹子，你賣炸貨多辛苦，來我店里干吧。就你的條件，一打扮，七仙女似的，一月的收入，不比現(xiàn)在少。李大哥再隨便找點活干，又是一份收入。

鳳凰只是笑笑。

晚上說起這件事，李大頭說，哪里是按摩，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她們是干啥營生誰不知道？鳳凰罵李大頭說話難聽，但李大頭說的，想來不是假話，店里的女人，時常和客人一前一后離店而去。

到了下半年，創(chuàng)城更緊了。換了個副縣長分管創(chuàng)城，口碑很好，也很有能力，辦事嘎嘣脆。但對鳳凰來說，就不是好事了，縣城里所有亂搭亂建全部都拆了，前面是鏟車，后面是各色名樣的大蓋帽，懂行的說，有武警，有刑警，有城管，還有法院、檢察院的人?？h里是依法拆違，有阻礙執(zhí)法的，立即帶走。

拆違這事，大多數(shù)人拍手稱快，一個縣城，亂七八糟的，像什么呀，該拆。話都這么說，沒攤到自己頭上。

鳳凰這樣的攤子，不是攆走，而是徹底取締。取締了可怎么辦，一家人生活不說，兒子上學(xué)的花銷不說，每個月兩千塊錢的房貸拿什么還！幾個月前，鳳凰東挪西借，才買了套二手房。

李大頭說，先撐撐再說，也許過去這陣就好了。

但這次不像一陣風(fēng)，一大幫人，把鳳凰的攤子圍住了。他們說，限你們半小時內(nèi)撤走，而且不準(zhǔn)在這里擺，必須進(jìn)店經(jīng)營，或者到官寺市場去。

李大頭和他們耍嘴皮子，好話歹話都說了，但不管用。半個小時一到，沖上來三四個穿高幫帆布靴的，據(jù)說是特警，抬著玻璃櫥就走。外面停著兩輛貨車，專門裝沒收的櫥櫥柜柜。李大頭護(hù)得了東，護(hù)不了西，故伎重演，咣當(dāng)一聲躺到地上。城管的人見怪不怪，不去管他，把煤氣灶也抬走了。

李大頭還沒起來，平時，這時候他該起來了。

鳳凰感覺不對勁，過去推，推不動，李大頭嘴里只有出的氣。

城管的人幫忙把人送到醫(yī)院，交了五千塊押金，就走了。

李大頭腦溢血。

做了一場手術(shù)下來，五千塊錢早沒了，醫(yī)院讓交押金，說，多交點吧，一萬兩萬不頂用。

鳳凰手里沒錢，能借錢的親戚，買房時已經(jīng)借遍了。她想了想，實在沒辦法了，給丁來財打電話吧。

丁來財?shù)碾娫捠菐啄昵坝浵聛淼?，?dāng)時丁來財?shù)剿臄傋忧埃I炸雞柳，鳳凰一抬頭，雙方都認(rèn)出來了。丁來財驚喜地說，鳳，是你呀。

鳳凰沉著臉說，叫鳳凰。

丁來財說，是，鳳凰，當(dāng)年的事，我是真……

鳳凰搖手說，打住，雞柳我送你，你趕緊走人，我們這窮家小戶，不敢見您這大老板。

丁來財說，鳳，何必呢，我是真心想說聲對不住。

鳳凰立起眼睛說，你走不走？

鳳凰的怒火是真的。丁來財臨走時，把自己的名片留下了一張。

鬼使神差，當(dāng)時鳳凰竟然把丁來財?shù)氖謾C(jī)號記到了通訊錄里。

這么多年來，不知道電話還通不通，也不知道這號還是不是他的。

電話通了，“喂”的一聲，鳳凰就聽出來，是丁來財。她說，來財，我是你鳳凰姑。

那邊驚喜地說，是鳳呀！

鳳凰想糾正他，但低頭求人，只能委屈自己。她說，來財，我遇到點難事，想借你點錢。

丁來財說，鳳，我十幾年了，天天盼著你向我開口。

鳳凰說，我家大頭住院了，等著錢救命。

丁來財說，說吧，你需要多少，我立馬給你打過去。

鳳凰說，那就，先借你一萬吧。

丁來財說，你給我個銀行卡號，我先打兩萬，不夠了，你再說。

鳳凰說，來財，等我手頭松緩了，這錢，一準(zhǔn)還你。

丁來財說，隨你。

不出半個小時，錢就到了卡上。

大頭命保住了，但半邊身子沒了知覺，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鳳凰照顧。幸虧政府出面，報銷了大部分，鳳凰手里丁來財借給的錢還有萬把塊。萬把塊，能撐多久？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應(yīng)付？她不能對大頭哭，更不能對兒子哭。兒子星期天回家，她都是一臉輕松，對兒子說，石頭，你讀高中了，頂頂緊要的時候，不要分心，媽有辦法把日子過下去。

怎么過下去？她試著找了幾個工作，都不合適，人家都是要求從早到晚頂班的。她不行，她得每過一陣就回家看看大頭。拉了，尿了，她得隨時收拾。

有一天，她在大潤發(fā)超市門口碰到喬姐，喬姐問她，你家老李怎么樣了？

鳳凰如實相告。

喬姐說，鳳妹呀，你上我店里干吧，學(xué)上點手藝，每個月不敢多說，三千四千不在話下。

鳳凰動心了，但想到大頭說的話，心里猶豫。

喬姐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說，鳳妹，你別聽人瞎說，咱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人按摩，哪里有那些污七八糟的事?，F(xiàn)在人講究享受，講究養(yǎng)生，咱們都是拿證書的按摩技師呢。再說，咱這活時間不靠得那么緊，只要沒有客戶，你隨時可以回家看看。你想想，整個縣城，還有比姐店里的活兒更合適的嗎？

鳳凰說，那我回去和俺家大頭商量一下。

喬姐說，主意該是你來拿，你和他商量，商量不成，他那人，賊眉鼠目的，心里不干凈。

鳳凰說，喬姐，別那么說我家大頭。

喬姐說，好好，不說，大頭是你的寶貝疙瘩。

想了三天，鳳凰去了喬姐店里，她對大頭說，她在超市里幫人裝貨。

喬姐親自帶鳳凰，教她按摩的手藝，不用一個星期，鳳凰就都學(xué)會了。喬姐說，能湊和著接客人了，可要業(yè)務(wù)精，還早著呢。

鳳凰說，喬姐，別說接客，多難聽。

喬姐說，沒那么多講究，接待客人去吧。

這個按摩店，分上下兩層，各三個房間。一樓中間是門頭，另兩間接待男客。二樓三個房間，男客止步，只接待女賓。

鳳凰向喬姐提出，她只在二樓接待女客。喬姐說，你想接男客也不行，你應(yīng)付不了。

到店里來的女客，都是有錢有閑的富姐富婆，當(dāng)然也有小康之家女主，偶有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小官。她們性格各異，長相不同，閱歷千差萬別，但有一點，在鳳凰面前，她們都有一副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即便成了熟客，其實這種差別仍然存在。鳳凰只記得一點，人與人沒法比，多敬著人家沒錯。

她們有時也會與鳳凰說些柴米油鹽之外的話，對人生、對幸福、對愛情，發(fā)一些感慨。有時在鳳凰聽來，她們都是吃飽了撐的。

有一個?？?，店里人都稱她岳姐，在什么局里當(dāng)財務(wù)科長，牛得很。要說容貌，實在談不到，說話時表情夸張，走路時喜歡扭臀。聽說，她的一雙臀到韓國做過美容，花了十幾萬。在屁股上美容，鳳凰真是聞所未聞。

有一天岳姐對鳳凰感慨說，人這一輩子，和男人辦那事，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quán)，也不為錢，那才真正稱得上純粹，否則，這個女人真是枉活一生。

鳳凰想了想說，岳姐，你說的這個，恐怕只有和自家的男人，只有和自己的男人，才不圖名，不圖利，也不圖權(quán)。

岳姐樂得呱呱大笑。

鳳凰說，怎么，岳姐，我說得不對？那得和什么人？

岳姐說，鳳妹，和你說了你也不明白。趴了一會兒，又問，鳳妹，你說實話，你和你家里那口子之外，還和別人辦過那事嗎？

鳳凰臉一紅，撒謊說，沒有，俺們農(nóng)村人不興。

岳姐說，一個女人一輩子只和自己的丈夫上過床，那真是虧大了。

鳳凰說，你們城里講究，為了愛情，可以和別人上床。

岳姐又笑了，說，愛情，那是十六七歲小姑娘的詞，女人結(jié)了婚，還談什么愛情。愛情，那可真是稀罕東西，只存在你喜歡的第一個人那里。那可真是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quán)，什么也不為，心里眼里只有那一個人?？墒?，女人愛的第一個人，十有八九不會成為你的丈夫。女人的愛情，總是那么容易凋落。

鳳凰說，岳姐，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

岳姐說，我也弄不明白。鳳妹，你愛情來的時候，多大了？

鳳凰說，俺們，柴米油鹽的，哪知道什么愛情。

鳳凰自問，我有過愛情嗎？支書的外甥，那是她當(dāng)初最最想嫁的人，可是，結(jié)果她只得到了屈辱，一回憶起來，還是屈辱。那怎么能算愛情呢？丁來財呢？自己的確曾經(jīng)盼著嫁給他，但那完全是因為自己和他有了那事，那也算不得愛情。李大頭呢？是她最不愿嫁的人，卻和他成了夫妻。有時她會有恍如夢中的感覺，怎么會和李大頭成了夫妻呢？造化弄人，和他之間，那更不能叫愛情。那該叫什么呢？

岳姐感覺得出鳳凰已經(jīng)出神，按摩的力道和手法都說明心不在此，她說，鳳妹，被我說著心事了，鳳妹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在店里，鳳凰她們一律要畫眼描眉，還要穿職業(yè)裝，鳳凰在大玻璃鏡前看到過自己，好像換了一個人，大家都說，鳳凰的風(fēng)韻蓋過全店的人。她知道大家是取笑她，更知道讓大頭看到她的模樣，會讓他罵死。所以，每次從班上溜回家照顧大頭，她總要把妝洗掉，換上自己的衣服。

她照顧大頭真是沒說的，每天下班，大都在十一二點，客戶喜歡晚上來?；氐郊?，無論多累，她都要為大頭做一次全身按摩，她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大頭有一天會站起來，跟她到街上去。似乎有些好的跡象。大頭開始那一兩個月，根本說不成話，哇哇啦啦，一句也聽不懂。如今，鳳凰能多少聽懂一句半句。每次回家，大頭都會哇哇啦啦，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鳳凰從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他是在罵。她只有耐心地騙他：超市晚上九點關(guān)門，盤完貨總要個把小時，有時候貨多，可不就得兩個多小時。無論他信不信，鳳凰不管他，該給他換尿布就換尿布，該按摩還是按摩，反正他也站不起來。

有一天她跑下樓了，才發(fā)現(xiàn)沒帶手機(jī)。她連忙跑回去，打開門，大頭手里攥著她的手機(jī)，哇哇啦啦喊。原來，剛剛喬姐打了她的電話，讓她快去接客。大頭半邊身子不能動，但他腦子沒壞掉，他聽得懂，也看得清通訊錄，他更知道喬姐是誰，他含含混混重復(fù)著兩個字，是鳳凰家鄉(xiāng)罵人最難聽的話。

鳳凰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她把一個罐頭瓶，一把暖壺，一只玻璃杯摔得粉碎，摔完了放聲大哭。大頭被嚇到了，不敢再罵。

鳳凰哭了幾分鐘，看看大頭嘴歪眼斜的樣子，心下不忍，擦了擦淚，說，大頭，我是到喬姐那里去干了，不是為了照顧你嗎？我找了好多地方，活不好找，能中間跑回家來照顧你的活更沒有。喬姐店里沒你想的那樣，咱們夫妻快二十年了，你還不知道我嗎？你放心吧，我干干凈凈干活，我不干活，誰養(yǎng)兒子，怎么交房貸？

鳳凰下樓的時候，覺得輕松多了。讓大頭知道也好，反正，早晚他會知道的。

喬姐和鳳凰商量，讓她到一樓接待客人，一樓接待的是男客，提成會高一點。喬姐商量了好幾次，鳳凰不同意?？墒?，后來有一位客人，點名要鳳凰去。喬姐說，那個客人是縣里的大老板，人很規(guī)矩，出手又大方，高興了會給小費(fèi)，至少五十元。

鳳凰猶豫再三，還是答應(yīng)了，一則駁不過喬姐的面子，二則她一家子，太缺錢了。她懷著小心給人按摩。她是多慮了，客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微胖男人，戴著眼鏡，很本分的樣子。一個多小時，他睡了半個多小時的覺，偶爾問了幾句話。臨走的時候，把五十塊錢放到床頭說，你的力道和手法，真不錯，這點小意思，你別見外。

鳳凰開始接待其他男客，有人的確手腳不老實，但也僅限于摩摩蹭蹭，或者趁換姿勢的時候，碰一下不該碰的地方。一個房間兩張按摩床，很少有人能明目張膽，他們會說些一語雙關(guān)的話試探，鳳凰一概不理。

鳳凰經(jīng)常接待的老板姓容，他很少談自己的企業(yè)，也很少像其他小老板一樣，吆天喝地打電話，他倒更像個老師。他知道了大頭的病情后，說，我知道有種藥很管用，哪天我捎一瓶來，你試試。

容老板大約三天來一趟，下趟來的時候，他帶來了一瓶藥，上面全是英文。他說，我親戚用過這個藥，也是半身不遂，半年多，能起來走了。

鳳凰說，哎呀，那敢情好，如果我家大頭能起來走走，我真是謝天謝地了。她又問，容老板，這藥很貴吧？我給你錢。

容老板說，幾十塊錢的事，別放心上，你別給，給我也不要，我美國有客戶，他從美國代購，便宜得很。

容老板臨走，照例要留小費(fèi)，鳳凰堅決沒讓他留。她說，容老板，你的藥不要錢我就過意不去了，哪里能再要你的小費(fèi)，說啥也不行。

容老板給的藥，一瓶吃十天。第二瓶沒吃完，鳳凰就感覺到了大頭的明顯變化。他說話越來越清楚，他從前沒感覺的那只手，指頭竟然能動了，鳳凰對大頭說，大頭，你快好起來，你好起來，咱就有望了。

有一天，喬姐試探著說，鳳妹，容老板想請你去他廠里看看，你什么時候方便？

鳳凰知道，跟一個男人出去，意味著什么。她故作糊涂，說，喬姐，我什么也不懂，去容老板廠里看什么呀？人家才不會請我去呢。

喬姐說，讓你看看他的實力唄，要是我，才不管那么多，請我去，我就去，至少賺一頓吃，可惜，人家容老板，就喜歡你這樣的，看不上我。

鳳凰說，你可真會開玩笑。

容老板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還是隔三岔五就給鳳凰帶藥來。

又有一天，喬姐說，鳳妹，怪我沒和你說清楚，容老板去年老婆就死了，一直沒再娶，他當(dāng)年那是荒唐過的人，閱女無數(shù)。如今，人過中年，不喜歡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想過份安安靜靜的家庭生活。

鳳凰聽不太懂喬姐的話，或者說，她不愿聽懂。她說，喬姐，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容老板總不至于會娶我這種有丈夫有兒子的人吧。

喬姐說，那也未必，緣分到了，一切皆有可能，現(xiàn)在人的口味你沒處想去。你有丈夫兒子怎么了？容老板給你十萬八萬，大頭的病不愁了，你兒子將來上大學(xué)也不愁了。在咱難比登天，在容老板那里，只是一動心思、一動手指頭的事。

不知為什么，鳳凰腦子里閃過當(dāng)年丁來財跪在她家月臺上，哭著說沒打算離婚，只是想玩玩。鳳凰心頭一縮，說，喬姐，咱玩不起。

喬姐聽鳳凰沒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臉色有些難看，不過她是場面上混的人，不會讓自己尷尬，她說，鳳妹，我真羨慕你，可惜容老板看不上我。男人和女人，能夠你看上我，我看上你，你情我愿，這是多美的事啊，可惜了啊。

容老板來得明顯少了，開始五六天來一趟，后來十來天，再后來，二十多天也沒來，一個月了也沒再來。有一天鳳凰問喬姐，容老板怎么來得少了？喬姐說，我哪里知道？又說，人家容老板是要面子的人，你兩次拒絕了人家，人家還有臉上門嗎？

容老板不來，特效藥也就斷了。大頭已經(jīng)能自己扳著床頭起來，就是腿還不吃勁，不敢自己站。鳳凰覺得，再有一兩個月，大頭一定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她拿著空藥瓶去醫(yī)院問，上面全是英文，問了好幾個人說不知道這是什么藥。后來到藥房去問，藥房說，這是進(jìn)口藥，價格太貴，又不在報銷目錄，進(jìn)得很少?，F(xiàn)在沒貨，非要用，也要等些日子。

鳳凰說，我聽說也就是幾十塊錢一瓶。

藥房的人說，幾十塊一瓶？開玩笑，原來兩千多，就是便宜了，也得一千多。

鳳凰嚇了一跳，如果真是一千多，大頭吃了半年多，那得兩萬多塊錢了，她一直相信容老板的話，以為幾十塊錢，每次不要他的小費(fèi)，也就差不多了。這下，她的情欠大了。

鳳凰心事重重，向喬姐討主意，打算想辦法把容老板的錢還上。喬姐說，鳳妹，不要多此一舉，你呀，不要把男人想得太壞，人家容老板不告訴你，是想幫幫你。你就大大方方地領(lǐng)情吧。人這一輩子，誰沒山高水低的時候？你記著這個情分就行了。

鳳凰說，我沒答應(yīng)那事，覺得對不住人家，要是早知道這么貴，我無論如何不要的。

喬姐說，鳳妹，你呀，還是把人家看扁了，以為人家是想和你交換？你要這么想，就是羞辱人家。

鳳凰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嗐！要不，我發(fā)條短信給人家道個謝？

喬姐說，不必畫蛇添足，他既然不想讓你知道這藥貴，你就只裝糊涂算了。再說，鳳妹，萬一人家再約你呢？算了吧。

鳳凰多了塊心病。

忽然斷了藥，大頭很不滿，罵鳳凰不想讓他好，大頭說話已經(jīng)很清楚，就是有點大舌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嘴特別臟，比潑婦罵街還難聽。快過年的時候，讀高三的兒子放假了，當(dāng)著兒子的面，他依然罵。有天晚飯，鳳凰在喂他，因為太燙，他又罵起來，越罵越不像話。兒子從他的小房間里沖出來，大吼說，媽，你不要喂他，餓死他算了！

大頭不敢再吱聲。鳳凰狠狠點一下他的額頭，放下碗，去兒子小房間。

兒子趴在小書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在哭。

鳳凰摟住兒子肩膀說，石頭，別生你爸的氣，他病了，自己也是著急。

兒子說，他著急，他怎么不罵他自己，他罵的那是人話嗎？

鳳凰說，石頭，你知道媽不容易，就好了，媽忍忍就好了，你別替媽難過，也別分心。

石頭說，媽，我不分心，我會努力的。今天我看到媽媽頭發(fā)白了那么多，心里難受。

鳳凰拍拍兒子說，小石頭長大了，知道疼媽媽了。兒子，媽都四十多了，哪有不白頭的。

年過得很簡單，柴米油鹽，煩心事很多，但鳳凰心里很滿足。兒子懂事了，等兒子考上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一切就都好了。

過了年，好事不斷。鳳凰又兼了份職，跑太平洋保險，個把月，也拉到了幾個小業(yè)務(wù)，提成一千多。大頭能拄著拐杖下地了，鳳凰扶著他，也能到樓下轉(zhuǎn)轉(zhuǎn)了，只是左腿一丟一丟的，每挪一步，要在地上劃半個圈。小石頭的成績很好，幾次模擬，在班里都是前幾名，開家長會，班主任說，只要保持穩(wěn)定，211大學(xué)穩(wěn)把攥，湊得巧，上個985也有可能。

兒子高考前，喬姐給了鳳凰一小包海參，是她回老家?guī)Щ貋淼?。她說，真正是大連淡干海參，我表哥親自撈的，質(zhì)量特別好，能提高免疫力，還能靜神安眠，小石頭要高考了，你讓他吃幾天。

鳳凰說，喬姐，這么貴的東西，我不能要。

喬姐說，貴什么呀，我給你你就接著。鳳妹，我給你說，其實，要說起多大的作用，誰說得清，主要是讓孩子知道父母的苦心。等你老了，他想起來，當(dāng)年高考的時候，那么困難，媽還給我吃海參，他還好意思不孝順你？

鳳凰從喬姐那里學(xué)了做海參的辦法，高考前一個星期，每天都給兒子送一次。

已經(jīng)和大頭說得很明白了，是喬姐送的，但他總是疑神疑鬼，罵鳳凰是接受了哪個野漢子的好處。

高考結(jié)束了，兒子自我感覺不錯，只等著出結(jié)果。

這時候，鳳凰又發(fā)了一筆財，當(dāng)財務(wù)科長的岳姐，給她攬了筆保險，一個物流公司，一下進(jìn)了十輛大貨車，保險全給了鳳凰，一家伙提成一萬多。

鳳凰只留了零頭，要把一萬全退給岳姐。岳姐說，鳳妹，我就是想幫幫你，我要錢的話，這筆單子讓給你干嘛。

鳳凰說，岳姐，這也太多了。

岳姐說，不多，在姐這里，就是一句話的事，他們物流公司，我老公正管呢。

鳳凰說，岳姐，你喜歡啥，我給你買個禮物。

岳姐說，我喜歡男人，你把你家半身不遂的老李讓給我？你可真是的，我告訴你，啥也不要給我買，我啥也不缺。你要給我買禮物，我真和你急，你只要給我按摩的時候，多用份心就好了。

鳳凰把這事也說給喬姐了。喬姐說，你不用給她買禮物，她缺什么呀，什么也不缺。她這人吧，好張揚(yáng)，不檢點，可人，還是蠻熱心的。

鳳凰把錢都存上，回家把存折交給大頭看。果然，大頭不信，把存折丟到一邊，立即開罵。鳳凰一再向兒子小房間努嘴，大頭還是不依不饒地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兒子竄出來，指著大頭說，你要再罵我媽，我非揍你一頓不可！

這件事，算是被兒子硬壓下去了。

這天，鳳凰正在給岳姐做美體，喬姐打發(fā)人上來了，外面有個瘸子找她。

岳姐說，我不認(rèn)識瘸子啊。

她下樓去，拄著雙拐的，正是大頭。他說，岳姐，你給我家媳婦送過錢？

岳姐說，沒有啊，你媳婦一個女人，我給她錢干嘛？

李大頭說，就是，讓我猜準(zhǔn)了，他養(yǎng)野漢子還不承認(rèn)，這下我看她還怎么說！我這幾年生病，她熬不住了，背著我養(yǎng)野漢子?。?/p>

喬姐聽不下去了，指著李大頭說，你他媽嘴巴干凈點，信不信我一腳踢出你去！又對岳姐說，岳姐，你怎么忘了，你不是給鳳妹拉了個保險的活兒嘛！

岳姐一拍腦門說，是啊，我沒送鳳妹錢，我給她介紹了十輛車的保險。

李大頭不信，看鳳凰從樓上走下來，頓著他的雙拐，罵得更難聽。

喬姐照他的一條拐杖踢了一腳，李大頭抱著另一條拐杖，趔趄了幾下，貼著客服臺出溜到地上。

鳳凰跑過來就去扶他。喬姐說，鳳妹，你敢扶他試試！她指著李大頭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嗎？你病了這幾年，鳳妹一把屎一把尿，換來你天天潑婦罵街！你算什么東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人物沒人物，要本事沒本事，要是我，早一腳把你蹬了！你病了，倒病出功勞來了，天下有你這種廢物點心嗎？我告訴你，多少男人想討好鳳妹，我還告訴你，有大老板相中了鳳妹，要讓她離婚，要娶她，可是我這個傻鳳妹，非要在你這棵樹上吊死，她真是瞎了眼！

喬姐這通罵，李大頭老實了。鳳凰心里打倒了五味瓶，想想這些年的委屈，此時被喬姐幫著說出來，忍不住哭了。

喬姐說，鳳妹別哭，別當(dāng)窩囊廢，今天我非改改他這臭毛病不可。都知道東北人不好惹，我喬姐是東北人中的東北人。李大頭我告訴你，你罵你媳婦按說我管不著，可我就要管這個閑事，今天你非向鳳妹道歉不可。鳳妹在我店里干活，你罵她，就是罵我全店員工，你把我們都當(dāng)什么人了？道歉！先向姑奶奶我道歉。

都知道喬姐厲害，今天鳳凰算是見識了。李大頭早就嚇蒙了，說，喬姐，我道歉，道歉，我沒敢罵你們。

喬姐向地上吐口唾沫說，瞧你這熊樣，真讓我看不起。一把拉過鳳凰說，你向我鳳妹道歉。

鳳凰說，喬姐，他知道錯就算了吧。

喬姐說，不行，我今天非把他的毛病治治。李大頭你抬頭看看，鳳妹是你一家之主，你吃喝拉撒，你兒子上學(xué)，全是靠著鳳妹！你看看鳳妹的頭發(fā)，要不是我逼著她染，都白了一多半了，她才四十三啊！她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那是為誰？你摸摸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

李大頭被罵哭了，說，我家媳婦苦，我也知道，我就是管不住我這張臭嘴。他啪啪連扇幾個耳光。

鳳凰連忙半蹲下，拉住他的手說，大頭，往后你只要不罵人了，喬姐就不怪你了。

不知什么時候，小石頭進(jìn)來了，和鳳凰一起扶起李大頭，說，媽，我送我爸回家。

鳳凰說，石頭，你怎么來了。

石頭說，我看我爸出來了，不放心，就跟過來了。

喬姐摟住小石頭的肩膀說，哎呀，這就是小石頭啊，多么帥的小伙子。石頭，你別怪喬姨罵你爸，你姨為你媽鳴不平。

石頭說，喬姨，你罵得對，我爸該罵。

喬姐說，石頭，你也是男子漢了，要保護(hù)你媽，往后不允許你爸再欺負(fù)她。

看著小石頭扶著李大頭一拐一拐地走遠(yuǎn)了，喬姐說，父子連心，看我罵李大頭，你兒子心疼了。

鳳凰說，我家石頭懂事早，在家就知道護(hù)著我。

岳姐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我的兒子，就知道玩游戲，胡花錢。

喬姐說，鳳妹，李大頭被我這么一治，也許能好幾天。我聽醫(yī)生說，人說臟話，有時候是神經(jīng)原因，有些小腦萎縮的老人，就喜歡罵，從早罵到晚，不是人品壞，是腦子壞了。大頭病了三年，也許傷了神經(jīng)，你抽空和他去看看。

鳳凰頭一次聽說，罵人還是病。

岳姐說，是，我也聽說過，你和他去看看，省得他天天沒輕沒重地罵。

8月下旬，兒子收到通知書了，是省立大學(xué)，是211，也是985，在全國也數(shù)得著。一家人很高興，鳳凰請假忙了一下午，晚上全家慶祝。兒子喝了一瓶啤酒，李大頭也不顧醫(yī)生叮囑，喝了一小杯啤酒。

石頭是第一次喝酒，一瓶啤酒就醉了，正高高興興的，卻哭起來。

鳳凰說，石頭，媽知道你這三年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咱家窮，吃的穿的都沒法和人家比，媽知道你委屈。

石頭說，媽，我不是為我委屈，我為媽。媽，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了，你不要再為了我忍著了，你們離婚吧。

鳳凰和大頭都嚇了一跳。

鳳凰說，兒子，說胡話呢，你高興糊涂了，哪有勸爸媽離婚的。

兒子說，媽，你別騙我了，這三年多，你一直都在忍著。我爸這樣的人，誰能跟他過下去？我知道你為了我考大學(xué)，才這么忍著。媽，那天喬姨的話我都聽到了，有喜歡你的人，你就別再委屈自己。

鳳凰說，傻兒子，那是你喬姨氣你爸，媽哪里有什么喜歡的人。再說，媽離了婚，誰管你和你爸。兒子說，媽，你不要只為別人想，也為自己想想，人活一輩子，總要為自己活幾天。你已經(jīng)忍了這么多年了，夠了，我理解媽媽。鳳凰說，傻兒子，媽媽這輩人，就是這樣啊，你真讓媽媽離了婚，丟下你和你爸爸，跟什么人去過好日子，媽媽會一輩子心不安。媽媽已經(jīng)很知足了，眼看著你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爸爸媽媽再抱上孫子，多好??！

兒子的念頭，讓大頭嚇了一跳，他說，兒子，爸爸向你和你媽檢討，爸這些年活得不像人，往后爸一定好好對你媽。爸要再對不住你媽，你媽和你打也好罵也好，我保證不還手不還嘴。

兒子說，媽，你看你年輕時的照片，那么漂亮，就像喬姨說的，我爸要人物沒人物，要本事沒本事，配不上你，你干嘛要這么委屈自己？人不能這么活一輩子。

鳳凰說，你們這些孩子，腦子里都怎么想的？兒子，媽告訴你，媽不委屈，我們這一輩人，都是這種老腦筋。

李大頭自從被喬姐罵過，性情大變，對鳳凰俯首帖耳。他端起啤酒說，為你媽的老腦筋干一杯，幸虧你媽有老腦筋。

兒子臨上大學(xué)前，老家親戚都來了，給兒子祝賀。大哥說，小妹，你知道嗎，丁來財垮了，也算老天有眼。

丁來財這些年掙了些錢，心很野，到處投資，去年投資存蒜薹，一下虧了幾百萬。他和一個南方人合伙開發(fā)房地產(chǎn)，看走了眼，選的地方不好，賣不動，每月光利息就上百萬。他還給一個紡織集團(tuán)擔(dān)保了一千萬，結(jié)果虧損，銀行把丁來財公司的現(xiàn)金都凍結(jié)了。他手頭轉(zhuǎn)不動了，為了給工人發(fā)工資，他勸兒子把新買的跑車賣掉，兒子不痛快，開著車到高速路上飆，結(jié)果車毀人亡。

大哥說，缺德事做多了，早晚要還的。

大哥那么說丁來財，鳳凰心里不好受。在鳳凰心里，丁來財不算個壞人，當(dāng)年的事情，她寧愿相信他有苦衷。

晚上她和大頭商量，去看看丁來財，順便把大頭住院時借的錢還上。

鳳凰說，大頭，那個錢不還上，我心里總是有塊疙瘩。鳳凰不止一次提到那兩萬塊錢，大頭總是不講理，說當(dāng)年他虧了你，這是他該補(bǔ)償?shù)?。鳳凰沒法與大頭爭，但心里總覺得堵，大頭不講理讓她堵，手里沒錢更讓她堵。

沒想到大頭這次很痛快，說，丁來財也夠慘的了，錢沒了，兒子沒了，這往后可怎么過。還，我陪你去看看他，一塊還上。

鳳凰說，你一條腿一丟一丟的，走一步畫個圈，多費(fèi)事，你非要去干嘛？還不放心我？

大頭白她一眼，說，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