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翊《寒食》賞析

蒙曼

寒食節(jié)是清明之前一兩天。這一天最重要的風俗就是禁煙火，大家都只吃冷飯，所以叫寒食節(jié)。據(jù)說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期被燒死在綿山的介子推。后來，這個節(jié)日又增加了祭祀這項重要內(nèi)容，從漢到唐，寒食一直是民間第一大祭日。

先看第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這句詩寫得真漂亮。時值春日，地屬都城，“春”和“城”連接，非常壯觀。那“無處不飛花”呢？這是一個雙重否定，表示強烈肯定。但是這些都不是這句詩中最精彩的部分。最精彩的部分在哪兒？在“飛”字上。為什么要寫“無處不飛花”，不寫“無處不開花”呢？因為“飛”字的動態(tài)強烈，這就是一幅立體的春光圖了。而且，“飛花”就是落花隨風飛舞，這是典型的暮春景色。春風卷著繽紛落花，卷著柳絮，春意熱鬧，春花飛舞，這是多么動人的場景啊。一個“飛”字，詩眼就出來了?，F(xiàn)在很多人并不知道這首詩，但是知道“春城無處不飛花”這句詩，這就是煉字的力量。要知道，寒食在春分之后，正是“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的時候，這句詩一出，馬上，整個長安城春深如海、飛花撲面的景象就如在眼前了，真是一幅輕盈又壯闊的長安城春日全景圖。

第二句“寒食東風御柳斜”。這是從全景轉(zhuǎn)到細節(jié)了。東風和煦，吹遍了長安城，當然也吹進了皇宮御苑。御苑中的柳絲隨風起舞，斜斜地飛上了天，這就是“寒食東風御柳斜”。本來風是無形無影、最難描述的，但是，這兩句詩通過花之飛、柳之斜，一下子讓我們感受到了春風的力量。而且，隨著這句“寒食東風御柳斜”，整個春光圖也找到了一個焦點。焦點在哪兒？在皇宮。

再看下旬“日暮漢宮傳蠟燭”。這是從風景轉(zhuǎn)到人的活動了。焦點既然在皇宮，那么，皇宮里的人在干什么呢？“日暮漢宮傳蠟燭”，以漢比唐是唐詩的傳統(tǒng)，這句是說，傍晚時分，從唐朝的皇宮里走出了馬隊，傳出了蠟燭。那皇宮里為什么要傳蠟燭呢？這就涉及寒食節(jié)和清明節(jié)的風俗了。按照唐朝的風俗，寒食節(jié)這天，全國上下不能舉火，只有皇宮特殊，可以點蠟燭。清明這一天由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以示恩典。不知大家注意到?jīng)]有，賜近臣新火是在清明節(jié)，而天下禁火，只有皇宮可以點蠟燭是在寒食節(jié)。我們剛剛說過，寒食節(jié)在清明節(jié)之前一兩天，所以，這里面是有一兩天的時間差的，可是皇帝為了表示額外的恩寵，在寒食節(jié)的當晚就借賜新火這個風俗，往皇宮外賞賜蠟燭了。那么是誰得到皇帝如此特殊的恩典呢？

最后一句“輕煙散入五侯家”。所謂“五侯”，有不同的典故。一個是說西漢成帝時，外戚尊貴，王太后的五個兄弟（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都被封為侯，合稱“五侯”。一個是說東漢大將軍梁冀的族親（梁胤、梁讓、梁淑、梁忠、梁戟）封侯。還有一個是說，東漢桓帝時，宦官勢力強大，五個宦官（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在同一天封了侯，也叫“五侯”。不管韓翊在這里用的是哪個典故。得到恩典的都是皇帝身邊的親信權(quán)貴。因為寒食禁火，到了傍晚，整個長安城都暗淡下來了，這時，一隊人馬從皇宮里出來，將蠟燭向外傳送，蠟燭的輕煙也隨風飄散，—路飄向了權(quán)貴人家。這兩句寫得真?zhèn)魃?，讓人如見蠟燭之光，如聞輕煙之味。

把這四句詩合到一起，前兩句寫白天的風景，后兩句寫夜晚的風情，一幅長安寒食節(jié)的立體畫已經(jīng)躍然紙上。場景也隨著“飛”“斜”“傳”“散”這幾個動詞，從長安城轉(zhuǎn)到了皇宮。又從皇宮轉(zhuǎn)到了五侯豪門，轉(zhuǎn)得輕靈跳脫，神采飛揚。這幅畫面的焦點是皇宮，那統(tǒng)領(lǐng)這些場景的力量是什么？是東風。是東風在讓花飛，讓柳斜，讓煙散。這東風既來自自然，也來自皇帝，這才能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皇帝的恩典作結(jié)。白日飛花，夜晚飛煙，真是春風浩蕩，皇恩浩蕩，可是又寫得那么有靈氣，不沉重，有如風舞落花。這就叫以清麗之筆寫承平氣象。

無怪乎這首詩一出來，連當朝皇帝唐德宗都深深折服。正好朝廷當時缺一個。駕部郎中知制誥”，這可是個整天給皇帝寫材料的官，需要好文采。唐德宗馬上欽點韓翔。當時有一個江淮刺史也叫韓翊，唐德宗怕別人誤會，還特意標注了“春城無處不飛花”，明確表態(tài)，就給這個韓翊。這就是詩的力量。

當然，也有人說，這首詩不簡單，它可不是一般的寫景頌圣詩，而是一首政治諷刺詩，諷刺的是唐朝的宦官專權(quán)。怎么看出來的呢？看后兩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眲偛挪皇钦f，“五侯”的一個典故就是東漢的宦官“五侯”嗎？唐代中后期的宦官專權(quán)，可一點兒也不亞于東漢。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寫“輕煙散入五侯家”，不就是在諷刺皇帝寵信宦官，宦官驕橫跋扈嗎？有沒有道理呢？有道理。但是，就算韓翊真的在諷刺，這個諷刺也非常微妙，微妙到連唐德宗這個被諷刺的對象都沒看出來。

那我們到底怎么理解這首詩呢？還是那句話——“詩無達詁”。一首好詩，本身的含意是豐富的，人們能從各自的角度受到感發(fā)和觸動。有人感受到春深如海，有人感受到寒食風俗。有人感受到皇家氣象。當然也有人感受到了時代的悲哀和詩人的諷刺。在這種情況下，詩人自己本來的意思，反倒隱退到背后，既沒有人能說清，也無須說清了。

（選自《四時之詩：蒙曼品最美唐詩》，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有刪節(jié)）

寒食

（唐]韓翊

春城無處不飛花。

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

輕煙散入五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