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人家

沈念

和那個陽光般的男孩兒相見時，抬頭就是被雨淋濕的古塔。

“塔，記錄了我對這座城市的初印象?！蔽液湍泻赫f起25年前的記憶。成長于鄉(xiāng)野之地的少年，14歲離家，尚未脫去稚氣，求學而來，懵懂無知地“探”進這座城市。那時候，我乘坐的客車要搭上輪渡才能抵達城市。我在車上伸長脖子，也看不清城市的面目，只能眺望車窗外開闊的水波。在我“渡”到這座城市的漫長時間中。屹立在水邊的塔，若隱若現(xiàn)。，

男孩兒恰是那一年出生在塔下人家。他的咿呀學語、玩耍、學習，塔都是見證者。

那時的老城區(qū)是衰頹、晦舊的，房屋、水路、電路等各類基礎(chǔ)設(shè)施茍延殘喘、灰頭土臉，塔下人家的生活也多艱澀、愁郁。男孩兒那張陽光燦爛的臉，自信、剛毅、活力潛涌，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從老城區(qū)走出來的孩子?！澳愕紧~巷子，離塔就不遠了，我家就在塔下面?！蹦泻旱碾娫捴嘎?，讓我想起多年前尋塔的經(jīng)歷。我同樣被人這般介紹而記住了呈“7”字形的魚巷子。過去多少年，遠近漁民打魚上岸，就在附近交易，魚巷子久而久之聞名遐邇，是距塔一步之遙的水上集市。多少年過去，魚巷子的市井氣、魚腥味兒仍絲絲縷縷飄在城市的上空，湖里的魚和別的水產(chǎn)把狹長的巷子弄得濕漉漉的。塔整天看著巷子里的人間煙火，喜笑怒哀的人們從這里走過，又回到柴米油鹽的生活軌道上。

男孩兒的父親在這里販賣過魚。生計所迫，這位中年男人下崗后，干過多種活計，孩子要長大，老人要贍養(yǎng)，沒有任何背景、資源、專長的他。注定要付出成倍的努力。塔，看到過男人沿著巷子早出晚歸，也看到過他擁抱孩子和妻子時的微笑。塔下住著很多這樣的家庭。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張擰巴，就像走出門，坑洼的街面，不小心就會踩一腳爛泥水。男孩兒那一年喜歡上了繪畫。夫婦倆糾結(jié)了一天一夜，決定送他去培訓班，家里的一切開支壓縮到最低限度。貧窮并沒有限制這個孩子的想象力。男孩兒堅持學習了7年的繪畫，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男孩兒畫過的速寫本、用過的鉛筆頭，被夫婦倆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幾個紙箱。許多次，他們拒絕了友人善意的資助，不知要如何述說陪伴、培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歷，好像是咬咬牙就走過來了，對那些艱辛、隱忍和堅強卻只字未提。自己的路自己走，男孩兒從小就記住了父親的這句話。只有塔。是最熟悉這些塔下人家的困窘和努力的。然而似乎只要匯人城市的人流，這對夫婦、男孩兒和老街坊們，就都變得從容、勇毅了。

城市日新月異，人們的目光追隨著這種“新”，只有老街如故。男孩兒的家至今都沒從老城區(qū)搬走，有些老街坊離開后會常回來看看。不知從哪一天起，老街巷也悄然變化了。那些曾經(jīng)一成不變的店面——刻字廠、打魚佬特色魚館、江清俠中西結(jié)合門診、好幫手清潔用品批發(fā)、牙科診所、興旺布行……，屋瓦上疊積的灰塵、茂盛的茅草，走出人們習以為常的“看見”里。替換的是整修之后樸素、潔凈的新氣象。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七拐八彎的老街路面鋪了柏油，積水的坑洼地填平了;路燈點亮了這里的夜晚，暗夜行走變得暖意叢生;社區(qū)服務(wù)延伸到街巷每個角落，塔下人家多了歡聲笑語。這些變化跟著時間前行。這些變化來自改革開放發(fā)展成果的美好共享。

我離開這座城市好幾年了，記憶中的城市影像里，眾多的建筑標識在腦海中你起我落、熙熙攘攘，而塔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誰也沒有登上過塔去眺望水的風光，實心塔，它注定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特定坐標。20多年來，我也說不上有多少次一個人或陪外來朋友看塔，每一次的場景仿佛都是流動的，只有塔是堅定的不變者。我和男孩兒每每談起這座城市，都需要從塔出發(fā)，似乎這里是尋找寶藏的入口。似乎離開它就不能拼湊出一個記憶中的城與市。

這些年。男孩兒一邊上學一邊打工，靠自己去掙專業(yè)學習的高昂費用，從未停下前進的腳步。和他的父親母親一樣，在困難面前，男孩兒從沒有生發(fā)過退縮的念頭。自己的路自己走，男孩兒鼓舞他自己，向前走。

正是這座城市的底蘊，賦予了年輕的他和他們勇于擔當?shù)牧α俊?/p>

這些年城市的變化。細微的、翻天覆地的，塔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中。有時我想，一座城市總是涌現(xiàn)出諸多變化當然是令人欣喜的，然而，某些不變的東西更是珍貴的。從我所認識的男孩兒及其父母身上，我看到了屬于這座城市的那種珍貴的東西。憂樂之間，先憂后樂，憂中有樂。男孩兒和他的父母，以及每一個與這座城市有關(guān)的人，在這里居住、生活的人，從這里離開又回到這里的人，他們血液中流淌的，是豁達、勇毅、堅韌、無畏。有誰能否認，恰是普通的他們所堅守、堅持的這些品質(zhì)，恰是他們懷著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進發(fā)，積淀成一座城市的品質(zhì)、生機和變化？

塔名慈氏，一說初建于唐開元年間，又有晉創(chuàng)之說。寒來暑往，塔依舊站在望不見盡頭的屋脊之上。在不變中收納著變化。塔的視線，向東延伸，成片的新樓、條條新路勾畫出新城的驚喜之變;向北延伸，當年的輪渡已被三座造型各異的大橋替代，橫跨兩岸的橋宛如天邊的彩虹;向南延伸，一列列火車經(jīng)年累月地奔跑、呼嘯，隱沒于那條前方閃耀著光芒的時間隧道。常有三五成群的鳥，棲身于塔檐上，眨眼間又騰空而起，向著聲響的方向飛去。這些美好的聲響，清悅、悠長而遼闊，仿佛是從塔下人家，從男孩兒和他的父母，從城市里的每一個人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

（選自《光明日報》2018年11月23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