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尺度

畢淑敏

尺度這個詞，表面上看起來，很好理解。尺子嘛，人人都明白;度呢，稍微復雜一點兒，大致是幅度的意思。就是說，物體在不發(fā)生質(zhì)變的前提下，可以有一點兒變動的范圍，但是，不能過，過了，就改變了原來的性質(zhì)，成為另外一種狀態(tài)了。比如，一般情況下，熱水在99攝氏度之下，看起來都差不多，就算有點兒小氣泡泛起，也無傷大雅。一旦突破這個界限，抵達100攝氏度，那么，水就在剎那間變了模樣，沸騰囂張。水汽滾滾……

現(xiàn)實生活中，尺度和我們?nèi)缬半S形，你無法逃脫它的手掌心。你的身高、你的腳長、你的血壓、你的血糖、你的收入、你住房的面積、你走過的路程、你攀緣的高山……尺度無所不在。關(guān)于它，還有一句很著名的話，見于戰(zhàn)國時代的重要兵書《六韜·農(nóng)器》：“丈夫治田有畝數(shù)，婦人織紅有尺度，是富國強兵之道也?！辈坏昧?，尺度被提到了安邦治國的戰(zhàn)略高度。

記得有一次，我在某地授課，談的是幸福問題。有一位女聽眾舉手發(fā)問，滔滔不絕。我仔細聽了半天，不知道她的問題是什么。她侃侃而談自己工作順遂、家庭和睦，兒女雙全、父母健在，身體無恙、面容姣好，有房有車……。聽眾們漸漸騷動起來，估計他們也和我一樣，摸不著頭腦。

我抓個縫隙趕緊插進去說：“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您，現(xiàn)在是現(xiàn)場提問時段，您迫不及待地舉手發(fā)言，可直到此刻，我還不知道您的問題是什么呢?！薄拔业膯栴}……是……”她一下子愣了，支吾著。

聽眾們不耐煩起來，有人蹦著高舉手要提新問題，有人干脆示意我不要耽誤時間了。

我耐心地等待，女子終于想起了她的問題，說：“我已經(jīng)非常幸福了，但是，我還想要更多的幸福。您說，我應(yīng)該怎樣辦呢？”

場上有噓聲響起。

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自己不夠幸福，女子高調(diào)炫耀了自己的幸福，讓有些人被刺痛?！澳氵€想要更多的幸福，”有人嘀咕，“你是《漁夫和金魚》里的老太婆嗎？”

我說：“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p>

場上肅靜下來。一個幸福女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什么呢？

我說：“感恩和知足?！?/p>

幸福并非無邊無際，也是有尺度的。對地球上的人來說，最大的尺度，莫過于宇宙。中國古代對宇宙的解釋是這樣的——“四方上下日宇，古往今來日宙”。用現(xiàn)在的話來解釋，就是說，幸福不單有三維空間，還要有四維空間，那就是時間。

愛因斯坦認為，每一瞬間在三維空間中的所有實物，除了占有一定的位置，還有一個時間的維度。這就是四維空間。那么，在廣闊的地域中，在無垠的時間里，該如何看待幸福？眼前感知的幸福瞬間，是否可以永恒？

你今天幸福，但你并不能保證明天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子有所擔憂，也可理解。

不過，尺度有則。面對幸福，你不可以貪婪，因為幸福本身就是有節(jié)制的;你不可以炫耀，因為幸福本身是樸素和寧靜的：你不可以一廂情愿地認定這是自己命好，因為從宏觀講，有巨大的力量凌駕于我們卑微的生命之上;你不可僭越，將那功勞僅僅歸于自己，不能忘了自我的幸福是許許多多人和機緣相助的善果。大自然和歷史給予的教誨，千萬要牢記。

不由得想到我的著作《幸福的尺度》，它有長度、寬度和高度的外表，也要受到時間的制約。所謂時間制約，是不是從寫出文字的這一刻算起，直到最后這本書滅失呢？我多少有點兒沒想明白——即使書本冊頁不在了。書中的文字還在某人的腦海中存活著。是否書還有獨立的一生命？

然而我并不擔憂。幸福不是蜂蜜、糖或所有甘甜物質(zhì)的混合體，它的尺度始終在我們內(nèi)心的神圣之處。那就是對自己生命狀態(tài)的全然把握，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這個方式又是給自己帶來快樂，并對他人有所裨益的。幸福哪怕再細微，也頑強存在。

（選自《牡丹晚報》2019年1月30日，有校改）

【導讀】

你認為幸福的尺度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