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地域文化敘事姿態(tài)的堅守
——讀劉恒杰長篇小說《湖水蔚藍》

鄒立文

小說《湖水蔚藍》是作家劉恒杰歷時五年潛心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力作。它是一部具有厚重的人文情懷、歷史意識以及思想深度的長篇小說。小說以嬴水湖的發(fā)展變遷為載體，講述了嬴水河南岸的嬴南村丁、張兩家四代人繁雜的恩怨情仇，通過人與人、人與自然、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發(fā)展的矛盾沖突及意識形態(tài)的激烈碰撞，展現(xiàn)了嬴水市近百年的發(fā)展史。近日，沉于小說文本的研讀，不僅被作家細膩筆觸所塑造的鮮活人物形象，以及跌宕回環(huán)的故事情節(jié)所震撼，更是為作家那份對小說地域文化敘事姿態(tài)的堅守而感動。

小說的地域文化敘事，是指作家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結(jié)，在他們作品里的具體呈現(xiàn)，從而使他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深深地打上紛繁的地域文化烙印，從而形成一種響亮的地域文化符號，甚至成為諸多作家一生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塊精神高地。譬如，沈從文神秘湘西的邊城文化，莫言淳樸曠達的高密紅高粱文化，陳忠實粗糲豪放的陜西塬上文化等。而小說《湖水蔚藍》則是作家劉恒杰用地道親切的萊蕪口語，吟唱著古老的萊蕪鄉(xiāng)土民謠，徜徉在豐富的萊蕪地方民俗風情中，來講述著萊蕪人自己的動人故事。

（一）地域方言的敘事特色

煌煌華夏，地域廣袤，民族繁盛，自然物候，水土涵養(yǎng)，歷史文化沉積的不同，也就產(chǎn)生了紛繁的言語行為，這也就是俗話說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小說本身是一種綜合地運用語言藝術(shù)的各種表現(xiàn)方法，來塑造人物形象，來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體裁。那么語言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法，也就自然有了其廣雜性，而眾多的地域性方言也就自在其中。

作家劉恒杰是土生土長的萊蕪人，其寫作中也就有意識運用了地方方言，形成獨特的小說地域方言敘事的優(yōu)勢與特色。比如在“麥田間的小黑點”一章第45頁中，寫到丁兆恩聽到有小孩的哭聲，“他扛著锨四下里踅摸……突然看見前邊一棵傾斜的楊樹上，掛著一個黑乎乎的像個笸籃一樣的東西。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一看，那果然就是個笸籃，那笸籃吊在一根樹枝上，笸籃里躺著一個小孩子，那孩子的兩只小手正在扳著自己的一只腳放在嘴里漱拉?！痹谶@段敘述中，作家就用了好幾個萊蕪的方言土語?！磅矫弊x作(xué mo) 是用眼睛四下尋找的意思；“笸籃”讀作（bǒ lǎn）是萊蕪當?shù)貗D女放針線、頂針、布頭等的淺圓形編織籃子；“漱拉”讀作（shù lá）意思是把手指或腳趾等物，放在嘴里不停地吮吸。再比如在小說“回家”一章中，“看來拗不過老太太了，再犟下去，老太太就要鬧絕食了……”“那天俺罵丁振武是個老玍古，其實丁振武一點也不玍古……先兒弟弟見天都去井里打水，先兒媳婦還給俺下荷包蛋，下溏心的荷包蛋……良良是不是生俺的氣了？怎么沒看見他從天井里的甕中搲水燒水給俺下茶……”“拗”“犟”也都是萊蕪方言；“老玍古”讀作（láo gǎ gó）是萊蕪土話小氣吝嗇的意思；“見天”是每天的意思；“溏心”是指下鍋煮的荷包蛋，外熟而里邊的蛋黃差二三分的火候，還沒完全凝固；“天井”是指屋外的院子；“搲水”讀（wá），是用瓢從甕里取水；“下茶”是用燒開的水沏茶。像這樣的萊蕪方言土語文本中還有很多，如“打麥子”“捶豆子”“尅棒槌子”（剝玉米粒）、“斗斗嘴”（親嘴）以及母雞“嬔蛋”讀作fàn（下蛋）、“牙磣”（難聽的聲音或話）、“臟不拉嘰”（不干凈）、在聯(lián)椅上“猴”（蹲的意思）一宿、說“戧”了（過火的意思）等等。

總之，長篇小說《湖水蔚藍》文本敘事中方言土語的運用，并未削弱小說語言的藝術(shù)魅力，相反還大大增強了讀者新奇的審美愉悅，特別是對那些熟悉萊蕪或生活在萊蕪地域的讀者來說，閱讀中會倍感親切。當然，作家這種摻雜運用地域方言的小說敘事特色，也就自然形成了其地域文化的某些特征，得以推廣與傳播，從而使作家的小說作品具有較強個性的藝術(shù)特色和辨識度。

（二）鄉(xiāng)土民謠的藝術(shù)魅力

在劉恒杰小說《湖水蔚藍》的創(chuàng)作文本中，每一章節(jié)中的鄉(xiāng)土民謠的開篇運用，新穎而不落俗套。這些萊蕪世代吟唱的民謠，極具地方韻味，有著厚重的鄉(xiāng)土文化背景，劉恒杰對地域民謠的發(fā)掘、整理并運用于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也是對日漸埋沒和流失的那些鄉(xiāng)土文化的記錄與傳承，有著重大的貢獻，同時也成就了“劉恒杰式的寫作”特色。

眾所周知，民謠的產(chǎn)生歷史久遠，可以說是人類最早的一種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還在沒有文字產(chǎn)生時，人們就在日常生產(chǎn)生活中，用口語形式創(chuàng)作出了各種各樣的歌謠、諺語和神話傳說等。因此，幾乎白話的簡單明了的民謠，多是繁雜的生產(chǎn)生活中，形象地表現(xiàn)某些自然事物，及人們?nèi)粘；顒訄鼍?，后延伸到情理、喜好，甚至道德操守等，便于讓人們交流思想情感、娛樂、教化以及累積和傳授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等。當然，由于地域、民族的廣雜，也就造成了各地民謠的繁茂多樣，從而使得民謠文化有了鮮明的地域鄉(xiāng)土特色，并形成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在經(jīng)濟比較落后物資相對匱乏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對于生活在那時的孩子來說，游戲娛樂也往往是就地取材，木條、石子、瓦片、布包等，單調(diào)而乏味。而孩子與孩子，或大人與孩子之間，一邊詠唱民謠一邊做游戲，也算是有點兒文化味了。因為這些朗朗上口的民謠，也或多或少的對懵懂的孩子來說，潛移默化地讓他們逐步地感知情感、認知世界，從而形成早期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在小說文本的第49頁，就敘述了玉茹、先兒小時候，和四老爺一起唱民謠做游戲好幾個片段?！啊瓐鲈哼叺囊粔K空地上，臉對臉的坐下來，他們開始拍起手來，一邊拍手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說：‘東打羅，西打羅，下來麥子吃饃饃。東打糠，西打糠，下來麥子喝面湯?！瘋z人重新坐好，又唱道：‘小家雀，過河崖，過去河崖一口屋，一口屋，看見啥？看見個小孩屋里哭，小孩哭，哭的啥？哭著要娘找媳婦，找媳婦，要揍啥？棉床褥子炕上鋪，炕上鋪，要揍啥？黑夜摟著俺媳婦，摟媳婦，要揍啥？明年撈個小牛犢。’那時，每當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就覺得兩個腮幫子上長出一片紅暈來。坐的時間長了，他們就站起來，再玩一種叫‘點磨眼’的游戲。一個用食指點著另一個的手心，邊點邊說：‘點，點，點磨眼，磨眼里，磨眼里，有麩子，伸手抓住小豬子?！∥涷疲莞C生，前腿爬，后腿蹬，扎了個翅子撲棱棱，一飛飛到菜園里，先吃菠菜后吃蔥……長尾巴郎，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溝里，媳婦背到炕頭上。煎臘肉，熬辣湯，媳婦媳婦你先嘗，我去山溝背咱娘——咱娘變成屎殼郎……’”當然，像這樣能讓地道萊蕪人耳熟能詳?shù)牡胤矫裰{還有很多，如第一章《信》的開篇“肚里饑，心里潮，東市買米西市淘。嬴水河里挑擔水，雙峰山上打柴燒?！薄段缫箒砜汀芬徽轮械拈_篇民謠“小板凳，一尺長，俺娘叫我搬進房。坐下聽我說句話，好好念書莫荒唐?！币约啊渡钊牖⒀ā烽_篇“放下鋤頭去改行，背起行李辭爹娘，張三李四跟我來，八路軍里把兵當?！焙妥詈笠徽隆吨x謝你》的開篇民謠“笸籃葉，編蒲墩，上俺姥娘家待一春。姥娘看見就喜俺，妗子看見就瞅俺。妗子妗子你別瞅，石榴開花俺就走。家去穿上大花鞋，下來麥子俺再來?！?/p>

以上這些極具萊蕪地方文化特色的民謠，或許老的萊蕪人還會依稀記得，但作為年輕的新生力量來說，因現(xiàn)實生活質(zhì)量和環(huán)境的變化，其審美的價值取向的偏轉(zhuǎn)，那些地域性的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有些已與他們漸行漸遠。因此，對古老的民謠文化的挽救與發(fā)掘，自然就成了有良知的作家文人的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劉恒杰的長篇小說《湖水蔚藍》，就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對社會及人性記述和剖析的同時，融入了古老的地域文化敘事策略，這也正是作家劉恒杰對地域性傳統(tǒng)文化堅守與弘揚的難能可貴的體現(xiàn)。

（三）風俗人情的文化內(nèi)涵

作家劉恒杰土生土長在古稱“嬴”“牟”的齊魯故土萊蕪。這是一方魯中腹地的沃土，也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上古時候這里就被布疆封邑，據(jù)考是秦始皇“嬴”姓的發(fā)源地，商周后冶鑄業(yè)就發(fā)達昌盛，春秋時期就曾發(fā)生過“長勺之戰(zhàn)”，留下了“一鼓作氣”的千古佳話，這里還是儒家文化的發(fā)祥地，儒家文化的“仁義”“禮信”“孝悌”等傳統(tǒng)美德，可以說在這片古老的沃土上根深蒂固，千百年來受儒家文化的浸潤和滋養(yǎng)，生活在這兒的人們勤勞勇敢、堅貞不屈、真誠豁達、寬容奉獻。在劉恒杰長篇小說《湖水蔚藍》文本中，我們就輕易地讀到許多關于萊蕪地域特色的風土人情和傳統(tǒng)的生活習俗記述。

作為孝道傳統(tǒng)文化，萊蕪人對故去的親人有著深切的懷念和敬重。他們每年中除了清明和忌日等外，還有兩個重要的節(jié)日要祭祀，就是在《湖水蔚藍》文本中第43頁提到的“中元節(jié)”和第181頁中提到的“十月一，送寒衣”。中元節(jié)是每年的陰歷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萊蕪人對這個風俗節(jié)日很重視，至今在一些農(nóng)村里還要過，早在前幾年，萊蕪的“中元節(jié)”就列入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目前正在申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天正是一年中瓜果上市的時候，有些地方除了上墳燒紙外，還要“請家堂”。早早地趕集買些瓜果梨棗，置辦些魚肉等菜，正房屋里擺供桌，掛家堂軸子，十分隆重，不亞于過春節(jié)?！笆乱?，送寒衣”，也是萊蕪當?shù)匾粋€風俗，文本中寫道：“蘇麗曾聽媽媽說過，農(nóng)歷的十月初一這天，為故去的親人送寒衣，當然，這是一個與叫孟姜女的苦命女子有關?！蔽谋局羞@個傳說如今已得到某些文化部門的證實，萊蕪已成為歷史人物孟姜女的故鄉(xiāng)，萊蕪孟姜女的傳說已經(jīng)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再者小說對萊蕪地域的飲食文化也多有記述，像第97頁中寫到萊蕪主食煎餅：“大嬸子把一個剛攤完的煎餅從鏊子上揭下來，放在飯棚子門口的蓋簾子上，然后就把那個圓圓的煎餅裂成了兩個半圓，接著把其中的一個半圓疊起來疊成一個窄窄的長長的煎餅?！痹诘?10頁還寫到了農(nóng)家小吃“渣豆腐”：“把拾來的楊樹芒子在開水里一焯，撈出來攥干了水放在案板上剁碎了，再摻上一把兩把棒槌子面或者地瓜干子面，馇渣豆腐或蒸窩窩吃。當然，如果能摻一把豆面子，那馇出來的渣豆腐和蒸出來的窩窩就更好吃了?！币约皩懭R蕪人祖祖輩輩愛喝的干烘茶等等。特別是小說第52頁，寫到張玉茹婚前開臉風俗：“新年過后，同家的兩個嫂子就來她家給她開臉。先是那個年輕的嫂子在她臉上涂白粉，涂完了，年齡大的嫂子就開始用交叉著的幾根細線繩子給她絞臉。”文本中的這種傳統(tǒng)的新娘的化妝方法，幾乎早已失傳了，取而代之的是時下各種時髦的美容化妝。以上這些帶有濃厚地域文化色彩的民俗風情，已漸退出歷史的舞臺。作家劉恒杰小說文本的記述，無疑較好地保留了地域性民俗文化一些珍貴資料，倘若以后有人要做某些方面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申請，那么，長篇小說《湖水蔚藍》也還具備了一定的史料價值。

當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可以說異彩紛呈，可喜的是作家劉恒杰始終保持一顆清純踏實的文學創(chuàng)作初心，寫作中沒有流于形式及概念創(chuàng)作，從而變成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而是沉下心來，長時間的構(gòu)思與打磨，扎根于歷史文化的土壤，堅守著小說地域文化敘事的姿態(tài)，去回溯那些歷史的軌跡，去觸摸古老的民族靈性，去探索和解構(gòu)世間生命與人性，從而成就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模式與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