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夜晚，輕得像一聲嘆息（組章）

福建/蕭 然

蝶

你在黑暗的繭中，用一個一個的夢前進(jìn)。終于掙脫重圍，終于化身為蝶的那一刻，有一種悔意立即沿翅而行。這世界的美麗竟然讓你心驚。你自己美麗，幾乎讓你迷失你自己。

一枝花，美麗了半個夜。你往花枝上一停，美麗了另一半夜。天衣無縫的美，讓夜里的植物怎樣呼吸？夜行的人和魂靈，如何走出美麗的迷網(wǎng)？

夜晚退去。愛情的欲望在你心里羞紅了。你張開翅膀，天空就消失了。美讓你恐慌，讓你絕望。

花朵將因凋謝而死亡，你將因愛情而消失。

如果可以重新疊起藏起翅膀，回到黑暗的繭中，整個世界的美麗，全部留給想像。美即是永恒。

但是，退路己斷，春天己經(jīng)圍困過來。

你只能在愛情的飛行中，褪去翅膀的色彩。讓整個夜輕晚，輕得像一聲嘆息。

懸秋之葉

一枝漸漸紅去的葉子，就把秋天喧染得像來世的天空。

秋天的眼睛，請以風(fēng)打開。愛情小小的婚房，為誰布置？

秋天之美就險在一道懸崖絕壁上。每一枚秋葉的飄落，就是一次寧靜的黑暗中靜靜的飛行。黑暗之美，就是每一枚落葉，都可以躺在一個柔軟的角落，想像重上枝頭的來世，守護(hù)蝴蝶翅膀一樣一張一翕的陽光。

就試一次這樣的童話：讓紅葉重新褪回新綠，讓老樹重新回到種子；在雪層下面，傾聽陌生人孤獨(dú)的腳步聲。再試問一句：可愿重新破土發(fā)芽？

而我愛你，是因為早己看到懸崖邊，一場秋葉的舞蹈。找開眼睛的窗口，心里小小的婚房，為你前生、今世和來生裝飾。你小小的溫柔，不著一語，就讓我擁你入懷。

現(xiàn)在，你我就是懸秋的枝葉了。哪一枚是你，哪一枚是我，小小的謎，不讓任何人知道。

扶我的肩。執(zhí)我的手。摟我的腰。開始飄零的舞蹈。左一腳踩著月光，右一腳踩著輕風(fēng)。當(dāng)我們踏準(zhǔn)了美麗得驚險無比的舞步。

就含淚回到了來生的枝頭。

日落即是日出

日落即是日出。

靠近陽光的花蕾，是一種神奇的樂器，發(fā)出的聲音，近在眼前，遠(yuǎn)在天涯。

心里擰結(jié)苦難的人，聽到了山寺的鐘聲。

萬里之外的游子，聽到馬致遠(yuǎn)的詞：古道西風(fēng)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等待愛情的人，聽到一扇緊閉的門，自己叩動多年的回聲。

什么都聽到的人，含笑不語。

求佛解除苦難的人問：“最虔誠的祈求，能減少我的苦難嗎？”禪師答：“為什么不會呢？你去為別人每解除一次苦難，就是佛為你除去一些苦難?！?/p>

歸心似箭的人問：我能一步就跨回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嗎？善良的心靈答：如果你能把所遇到的每一個陌生人，都當(dāng)做自己的親人，江北的山水，就是你江南的故鄉(xiāng)。

因愛情而相思的人問：千山萬水相隔的愛，兩顆心，能否守在一起？秦少游答：“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似人間無數(shù)?！?/p>

含笑不語的人，什么都不問。

夕陽慢慢暗去，或者再漸漸亮了起來。黑暗和光明，都是一種暗示。花蕾終于要打開，花開時，世界就有了謎底。知道謎底的人，可能太遲，可能恰到驚險之處。有人知不知道謎底，一樣含笑不語。

打開的花朵，裝滿陽光。打開的花朵，又要問些什么？

樓蘭舊夢

風(fēng)清。云淡。古樓蘭廢城的下午，寧靜得就像飲茶的心情。

他們說：毀滅的歷史叫作悲劇美。

他們說：廢棄的城堡叫作滄桑美。

在我，卻是比死去一萬次更深刻的痛。我回來了，故鄉(xiāng)。一千年了，我原先美麗的城堡，竟然不留給我一棵認(rèn)路的紅柳。只剩下一片廢墟，對我做比傷口更鋒利的訴說。

我哭不出一聲鄉(xiāng)音。他們可以把這一份蒼涼畫進(jìn)傳世的作品我卻在靈魂的畫布上畫得血痕斑斑。他們可以把那一次，唐兵趁著月色的掩殺，寫進(jìn)歷史。我卻把它寫入一個樓蘭遺民的每一滴血中。讓我揮巨錘，擊巨鐘。一聲就把歷史蕩回千年前。讓我再組織一次最善良的抵抗。不橫長矛，不執(zhí)鐵盾。只彈起無邊無際的馬頭琴，讓琴聲折彎入侵者貪婪的目光。讓我們部落最美麗的公主，跳起動人的舞蹈。一個舞姿，就擊落無數(shù)屠刀。再用奶茶款待被戰(zhàn)爭蠱感的心靈。

是不是就可以讓河水重新從城外流過？讓青草再綠？鐘聲一點點蕩回這個下午。歸路已斷，我仰天長嘯。

就讓我化身成廢城一扇最堅固的石門，再給我一枚月亮，夜夜守護(hù)睡著了的亡靈。讓偶然路過的旅人，輕輕一敲門，就聽到一個叫作樓蘭的美麗民族，怦然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