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狀元村

      2019-11-13 17:25:26
      山東文學 2019年10期
      關鍵詞:老馬母親

      留 待

      一直沒有焦小余的消息。肯定是死掉了。清明節(jié)的晚上,我站在八樓的窗口看到有人正在路邊燒紙錢,幾片暗紅色的紙灰飄飄忽忽朝我眼前飛來。我想,是否給小余燒點紙錢?突然,手機郵箱里跳出一封郵件。時間的節(jié)點使我的頭皮有點發(fā)麻,泌尿系統(tǒng)涌上一陣加速運轉(zhuǎn)的沖動。此時距我給他寫的那封言辭激烈的信,已經(jīng)過去七年半了。

      焦小余在郵件主題中寫道:我還活著。

      上部

      我和焦小余第一次說起“私奔”是在他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屋子里彌漫著我為他餞行所制造出的酒氣。他光著膀子,打著酒嗝,正將一摞摞的書本塞進他的旅行箱里。這些書是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給他提供的用以編書的資料。他不太關心編的那些書銷量怎么樣,近一年的主要精力投在了跟陳小紅網(wǎng)戀上。陳小紅在北京一家文學網(wǎng)站當編輯。倆人還沒見過面,卻已相互以身相許,并在網(wǎng)上結(jié)了婚。焦小余曾讓我看過他倆在網(wǎng)上的婚房,江南風格,小巧玲瓏,頗具匠心?;榉拷ㄔ谝粋€古樸的村落里,房后有一片青翠的竹林,門前是一條明亮的小溪。屋里的實木家具干凈得閃著光,書架上擺滿了書。電腦屏幕上的婚房看上去很有代入感,似乎隱約聽到了竹林輕搖和溪水流動的聲音。

      我覺得有點怪:“怎么沒有床?”

      小余說:“有了床就成真結(jié)婚了。”

      他是突然決定去北京的。昨天下午還跟我商量要不要請個鐘點工幫我們打掃屋子,我以為他是再也無法抵御陳小紅的吸引,正是烈火干柴的年齡,光在網(wǎng)上聊天確實不過癮,他急于離去的理由卻是要更遠地躲開他媽。他說:“這兒離老家太近了。”今天上午他接到母親從魯西北打來的電話,讓他回老家,小余不愿回。他媽說,如果不回,她就和父親來找他。剛才喝酒時,他不時掏出火車票看一眼,每看一次都會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他說:“到了北京,他們就找不到我了。”他的口氣里帶著一絲傷感,使他的進京之舉有了點落荒而逃的味道。我早就知道他不愛回老家,沒想到他對老家竟然厭惡到這種地步。他見我的臉上充滿了疑惑,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小時候挨過父母的打嗎?”我點了點頭,我相信每個小孩都挨過。小余說:“你真以為他們揍你是為你好?”我說:“不一定,有句俗語說,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可見他們很多時候是為了自己。”小余說:“為了發(fā)泄郁悶揍孩子還算是正常的父母,可怕的是他們揍你是為了表演給別人看。”

      焦小余很不幸地曾被父母當成表演的道具。第一次因為爬樹時從小舅家的后窗戶看到村長正摟著小舅媽睡覺。村長的身子黑,小舅媽的身子白,兩人顏色醒目地交織在粉色床單上。那一年小余八歲,已經(jīng)有了強烈的道德感,他將一顆石子從窗口扔了進去。傍晚遇上了小舅,他覺得小舅媽受欺負的事應該讓小舅知道。小余湊過去剛要說話,迎面挨了小舅一記耳光。小舅是小余母親的堂兄弟,在縣農(nóng)機廠當鉗工,手掌像粗糙的砂紙。小舅質(zhì)問小余為什么往他家扔石頭,小余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蒙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當時他投出石子就跑了,沒想到正砸在小舅媽的眼眶上。小余對小舅說,他本來想砸的是村長,小舅的眼睛瞪了起來。小余以為他要去找村長拼命,小舅卻氣勢洶洶沖進了小余家。他對小余的母親說:“你兒子滿嘴噴糞,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替你管?!庇谑牵剐∮嗄橆a上還殘留著小舅的指痕,又被父親捆在了大門口的棗樹上。小余的父親很瘦弱,平時不愛說話,揍小余時卻暴露出身體里潛藏的巨大能量。小余家的大門沖著大街,正是村里人收工的時候,父親手中揮舞的皮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為了防止小余“滿嘴噴糞”,剛把他捆在樹上時,母親將一塊毛巾塞進他的嘴巴。那塊藍花毛巾剛給他弟弟擦過鼻涕,小余先是感到一點咸,隨即便被嘴角撕裂的痛感蓋住了。母親怕他用舌頭將毛巾頂出來,拿著大拇指像往墻上摁圖釘似的摁了又摁。小余見許多人圍過來看,急忙閉緊了眼睛。他忘了身體被皮帶抽打的疼痛,在茫然中只感受到一種無上的屈辱,他聽到有人在勸父親收手。父親一聽,手上的勁頭反而更足了。直到村長到來,父親急忙停下皮帶訕笑著跟他說話。小余后來才知道父親一直在等他,打了兒子若是沒被村長看見,就白打了。所幸村長還知道配合,雖然來得有點晚,說話的口氣也有點輕描淡寫,說出的話畢竟是小余父親此時最想聽到的。村長說:“孩子做錯事,不能打,要教育?!备赣H連聲說是,小余閉著眼睛也能看到父親唯唯諾諾的神情。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黑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整條大街靜悄悄的。小余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的黑暗之后,看到父親正蹲在墻根喘粗氣,像是累壞了,仔細一聽,是在哭。直到這時,小余的眼淚才流下來。小余是被父親抱進家門的,父親將嘴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你可不能亂講話呀?!毙∮喔械礁赣H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冰涼。

      他再次被當成道具是因為從馬頰河里救起了叫小胖的男孩,表演者是小余的母親。這次她沒拿毛巾塞進小余的嘴巴,是希望他哭喊的聲音愈高愈好。小余雖然還是被捆在樹上,繩子卻很松。捆得松并不是便于小余逃脫,是為了讓他更充分地表現(xiàn)出在繩子里掙扎的慘狀。母親懲罰小余不借助皮帶和棍棒,全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她擰小余的耳朵,擰他的臉蛋,擰他的胳膊,每當小余慘叫得不夠響亮,便狠擰一下他的大腿根。小胖的父親一直冷笑著站在旁邊看,小余的慘叫稍微一弱,他便說:“我家小胖差點死掉,不能就這么算了?!毙∮嗪暗溃骸拔覜]推他,是他自己跳下河的?!毙∨值母赣H說:“我家小胖最聽話,不讓他下水,他就不會下?!焙枚嗳硕伎吹搅诵∨只杷涝诤舆叺臉幼樱∮囹T在小胖身上不停地摁壓肚子,每按一下,小胖嘴里便吐出一口水。他背著小胖送回家時,小胖還沒醒明白。小余的臉色煞白,渾身哆嗦,眼神躲躲閃閃,好像做了虧心事?!耙菦]往河里推小胖,為什么那么害怕?”小胖父親對小余的母親說,“不能就這么算了?!彼霃男∮嗉覟閮鹤訝幦〉揭稽c補償,卻又不明說。小余的母親也懶得跟他探討補償方式,直接對小余動了手。母親看到小余身上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小胖的父親不但不勸她停手,反倒像看熱鬧的觀眾一樣點上了一根煙。她忽然覺得為了這個冷漠的人表演非常不值,她說:“下河的肯定還有其他小孩,問問他們就清楚了?!?/p>

      小余每次挨揍都有點莫名其妙,我隱約猜到了他家在村里的地位,我更詫異的是他母親的態(tài)度。

      我問:“你媽也以為是你把小胖推下河的?”

      小余說:“她恨我為什么把小胖撈上來?!?/p>

      小余的酒量不行,剛喝了一瓶啤酒全身便像被皮鞭抽過一樣泛起一條一塊的紅,他抱著一醉方休的架勢又打開一瓶。我們倆在同一個宿舍住了四年,畢業(yè)后又在合租的這套兩居室里住了兩年。人的一生中沒有多少個六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心里特別空。朝窗外望去,緯六路鐵道橋上的燈光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特別明亮,有一輛列車正緩緩從橋下穿過。

      我有些傷感地說:“北京的燈火應該比濟南亮得多?!?/p>

      “陳小紅幫我租的地下室,看不到燈火?!毙∮嘈牟辉谘傻卣f著話,打著酒嗝將一摞摞的書本塞進他的旅行箱里。實在塞不下了,將一摞書放在我面前:“送給你吧?!?/p>

      我平時不愛看書,尤其是小余這些書,看似心靈雞湯,實則文字垃圾。我順手拿起一本翻開時純粹因為無聊,沒想到書中的一行黑體字立時吸引了我的目光:私奔是戀愛的最高級形式。隨后以勞倫斯與其師母弗麗達為例深入闡釋了一番,我覺得這種說法挺新穎,很容易讓人心動。

      我問:“你看過這本書嗎?”

      小余瞟了一眼:“純粹胡說八道?!?/p>

      他的口氣里忽然透出一種咬牙切齒的勁頭,好像與“私奔”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他見我詫異地望著他,急忙尷尬地笑了一下。

      他說:“所有的私奔都是陰謀?!?/p>

      當時我沒理會他話里的真正含義,也沒問他。自從他找到編書的工作,我總覺得他思維深處會偶爾泛起一股神經(jīng)兮兮,我以為他是把編書時所需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帶到了日常生活里。直到一年后我到北京出差時見到他,才知道他對私奔之所以深惡痛絕,因為他就是父母私奔的產(chǎn)物。

      他和陳小紅請我在天通中苑一家小飯館吃飯。席間,陳小紅讓我勸焦小余盡快跟她領證。倆人已經(jīng)同居了大半年,焦小余只顧坐車不愿買票。陳小紅說:“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毙∮嗾f:“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結(jié)什么婚?”陳小紅說:“你要是一輩子買不了房,就不結(jié)婚了?”小余一時語塞。陳小紅說:“難道你吃著碗里的還在看著鍋里的?找機會再與別人私奔?”我笑了。陳小紅是個很灑脫的女孩子,雖然總是催著焦小余領證,她自己并不像口頭上那樣著急。領證與否成了他倆拌嘴逗樂的佐料,她特別喜歡看到小余被她噎得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沒想到這次小余突然翻了臉,他將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扔,冷冷地問:“你說誰要私奔?”陳小紅的眼睛里顯出一絲茫然和慌亂,搞不懂為什么焦小余像是換了一個人。我急忙說:“小紅你想多了,小余不遠千里跑來投奔你,怎么會與別人私奔?”小余將冰冷的目光又投向我,嗆道:“你今天哪來這么多廢話?”我愣住了。看著他臉上極力壓抑的憤怒,我忽然想到他來北京的前一晚說到私奔時的神情,他對這個詞太敏感了。

      焦小余見我和陳小紅一時陷入尷尬,急忙岔開了話題。他拿起酒杯欠身跟我和陳小紅的酒杯分別碰了一下,順口說起陳小紅的母親找對象的事。陳小紅的老家在河北南部一個小縣城里,單親家庭,她媽怕她受委屈一直沒有再嫁。如今小紅都快結(jié)婚了,母親才將自己的婚事提上日程。小余笑著問:“你媽跟那個老柳怎么樣了?”陳小紅一聽,比說自己領證的事還興奮,立馬把剛才小余翻臉的事忘了。她說:“什么老柳?你說的是老牛吧?”她拿著餐巾紙將面前桌上的水漬擦了擦,雙肘立在桌上,往前探著身子,跟小余探討起來:“我覺得老牛就不錯,長得帥,身體也好,我媽非說老馬更好一些?!毙∮鄦枺骸澳膫€老馬?”小紅嗔道:“不是早跟你說過了?火葬場的老馬?!?/p>

      小余把我送到了賓館。先用電熱壺燒了水,替我泡了茶,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抽起了煙。他微閉著眼睛,眉頭緊皺,心事重重。他并不像我以為的那么快樂,我發(fā)現(xiàn)他比原來更瘦了。

      我問:“你對跟小紅的關系還有顧慮?”

      他說:“我們倆挺好的。”

      說是挺好,他還是忍不住說起了與陳小紅剛剛產(chǎn)生的分歧。他倆本來早就說好,在北京掙點錢之后到南方找個山清水秀的村莊定居。北京太擠了。他們租的那套兩居室里里住了四對夫妻,每天夜里都要被迫傾聽他人肉體的聲音,這讓小余總是聯(lián)想到老家的豬圈。小余離開北京的念頭愈來愈強烈,陳小紅卻逐漸適應了北京的擁擠,準備扎下來。她說當初去山村定居的想法只是一個夢。到了山村怎么掙錢?將來孩子上學怎么辦?小余當然還沒來得及想到孩子。他說:“連自己都沒能力管好,何必生出孩子來受罪呢?”

      生存問題從來都是我們這種底層人的死結(jié),不是單靠努力便能解開的,我不愿讓話題變得更沉重,便說到了我們原來合租的房子。小余來了北京,卻讓我替他留著原來住的那個房間,說是隨時會回去,就像給自己留了條后路,可他自從來了北京總共回去住過一次。我玩笑道:“你要再讓我給你留著,得替我交點租金。”小余從沙發(fā)上突然坐直身子,嚴肅地說:“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那個夏夢,跟你根本不合適?!毙∮嗍莻€視“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的人,會毫不保留地表達對他人女友的看法。他上次跟夏夢見了第一面便對我說,你要娶了她,將來會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我心里一酸。我的情況正好與小余相反,我是催著夏夢領證而她不想領,她都不肯跟我回老家見父母一面。如今夏夢雖然還跟我睡在一張床上,腦子里裝的卻是另一個人,我這次正想和小余商量一下怎樣跟夏夢分手。分手本來很簡單,難的是怎么把花在她身上的錢要回來,夏夢好像也想到了這一層,一直在等著我提。想到這里,我對小余多了一層羨慕,同時又有點嫉妒。他竟然為了陳小紅不肯跟他去山村定居而苦惱,純粹是無病呻吟。

      我說:“我覺得你應該跟陳小紅盡快把證領了,遇上合適的人,不容易?!?/p>

      焦小余苦笑:“等她媽結(jié)了婚再說吧?!?/p>

      我納悶:“這跟她媽結(jié)婚有什么關系?”

      小余說:“當然有關系,領證之前她媽跟我媽不得先見一面嗎?一想到讓她倆見面我就愁得慌,幸好她媽最近忙著談戀愛,還沒催?!?/p>

      我問:“你帶著小紅回過老家嗎?”

      小余說:“回過一次,回還不如不回?!?/p>

      我以為陳小紅有點嫌棄小余在農(nóng)村的家。

      小余說:“我媽根本看不上她,每次打電話都問我跟她散了沒有,她說小紅的眉宇間透著妖氣。”

      后來陳小紅對我說,她跟著焦小余回老家的那三天,就像站在燒紅的鏊子上。焦小余的母親總是跟她探討她父親去了哪兒,這本來是陳小紅心底的一道傷疤,焦小余的母親偏偏揭開傷疤往上撒鹽。陳小紅四歲那年,父親出差去日本替廠子采購設備時失蹤了。她在上小學之前倒也沒感覺到失去父親的壞處,她的痛苦始于同學之間開始流傳有關她父親的種種謠言。有的說父親在日本跟一個富婆結(jié)婚了,有的說拐了單位的錢去了香港,有的說在五臺山出家當了和尚。還有的說她父親哪兒也沒去,整容之后在當?shù)厝⒘肆硪粋€女人。這些謠言沒人當著她的面說,卻又通過種種途徑準確地傳進她的耳朵里。陳小紅幼小的心靈亂了套,明明沒有父親,好像突然有了無數(shù)個父親。這時,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像釘子一樣揳進她的腦袋里,她依稀感覺父親是因為討厭她才一去不回的。她害怕上學,不愿見人,迫切地想找條地縫鉆進去。直到上高中前的一天夜里,她嘗試著回想父親的面容時卻總也想不起來,她一下子釋然了。何必為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而苦惱呢?陳小紅在大學里學的心理學,經(jīng)常拿自己當病例分析。她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讓她痛苦的并不是父親的失蹤,而是那些謠言。謠言就像蒼蠅一樣日夜圍著你轉(zhuǎn)。陳小紅來了北京之后,已經(jīng)把蒼蠅給忘了。沒想到一到焦小余家,又被蒼蠅圍上了,這回的蒼蠅變成了焦小余的媽。

      焦小余的家在馬頰河邊的余家莊,從縣城坐出租車回村要一個多小時。有四公里的土路,路上布滿了坑,出租車不時猛顛一下,陳小紅的腦袋撞到車頂上,她像任何一個首次去婆家的女孩一樣心里充滿了激動和好奇。她固然生長在被村莊圍繞的縣城,縣城再小畢竟也算城市,她從來沒有走進過一家農(nóng)戶的大門。她突然要求出租車停下,推著焦小余去看一看后備箱,她怕從北京帶回的烤鴨被顛爛了。她還照著焦小余對母親身材的描述買回幾件衣服,她特別在意給未來的婆婆留下的第一印象。焦小余坐在車里不動,陳小紅發(fā)現(xiàn)他面色陰沉,絲毫沒有帶女友回家的幸福感。陳小紅下車檢查了后備箱,重新理順了行李,回到車里問:“你是不是病了?”說著將手撫在小余額頭上。小余輕輕推開她的手,嘆了口氣:“委屈你了。”

      他帶她回來不只是為了讓她認家門,更重要的是想將她向村里人展示一下,免得村長再派媒人騷擾他家。村長的女兒在縣醫(yī)院泌尿科當護士,小余對她本來沒什么惡感,因為是村長的女兒,又偏偏看上了他,頓時讓他聯(lián)想到她小時候愛尿褲子的毛病。當初小余倉皇去北京就是為了躲避母親擅自答應的親事。小余的父母卑微地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敢奢望與村里的最高官員結(jié)成親家,終于有了攀高附貴的機會,小余竟然不同意,不但跑去了北京,還說有了女朋友。他母親只好以死相逼:“你再不回來,就等著給我發(fā)喪吧?!毙∮嗾f帶著陳小紅一塊回,母親倒也沒反對。小余后來才知道,母親放下電話便去村長家通報了他即將回村的消息,說小余目前被一個外地女孩纏上了,這次她一定會把小余扣在家里。村長冷笑:“你以為你兒子是你爭我搶的大肥肉?”小余母親被村長的冷笑刺激得心情很不好。焦小余領著陳小紅走進家門時,母親正躺在床上生悶氣。

      小余對我說:“本來以為三天很快就會過去,沒想到那么難熬?!?/p>

      晚飯非常豐盛。焦小余的父親炒了滿桌子菜,再加上從北京帶回的烤鴨,桌上幾乎盛不下了。落座時,小余的父親腰間還系著青布圍裙,好像時刻準備再去廚房煎炒一番。小余急忙過去幫他解了下來。母親不知是在表演還是確實被陳小紅給她買回的新衣服打動了,叼著香煙,神采飛揚地跟陳小紅不停地說話,主要問的是工作和收入。陳小紅的收入本來一般,在小余母親眼里已經(jīng)跟富婆差不多,干一個月能頂種四五畝地的糧食。尤其是知道陳小紅還能喝點啤酒,更像遇上了知音。她像領導講話似的打著手勢:“有人說女人喝酒不好,純粹是封建腦袋,古時的花木蘭和穆桂英都是海量?!闭f著瞟了一眼小余的父親,眼神中帶著一絲嫌棄。小余坐在旁邊有點擔心,怕母親喝多了讓小紅笑話,他小時候不止一次看到她喝醉之后打父親。小余非常慶幸弟弟不在家,弟弟隨母姓,叫余小光。最近余小光讓焦小余幫他在北京找工作。小光只是初中畢業(yè),愛跟人打架,焦小余實在不知替他到哪兒找,小光怨他不盡力,總是挑唆母親找小余要錢,搞得焦小余一接到老家的電話便心驚肉跳。

      這天晚上,一家人推杯換盞看似其樂融融,陳小紅卻感覺到了一絲異常,晚上睡覺時問小余:“你爸在家里怎么唯唯諾諾的,給他夾菜時,居然像是受寵若驚?!毙∮嗾f:“估計我將來在你面前也會唯唯諾諾?!标愋〖t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我可不能讓你像他那樣?!?/p>

      小余母親喝了四罐啤酒之后,終于跟陳小紅聊到了她年輕時在縣食用菌推廣站上班的經(jīng)歷,這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隔三岔五說一回,以示與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區(qū)別。陳小紅好奇地問起了食用菌的“消毒”和“接種”,小余母親解釋起來不厭其煩。焦小余見陳小紅與中年婦女虛與委蛇的能力這么強,心中稍感欣慰。突然,房門一響,小余母親的嘴像收音機斷電一樣停住了。小余扭頭一看,村長的老婆進了門,他急忙起身讓坐。村長老婆誰也不理,專注地上上下下打量陳小紅,那眼神就像電影里的老鴇在買人,焦小余急忙讓陳小紅叫她妗子。焦小余的父親在余家莊“倒插門”,滿村都是焦小余的舅舅和姥爺。聽上去是親戚,焦小余自幼便切身感受到親熱的稱呼背后所隱藏的陰險。他當初努力讀書的最大動力就是離開這個村莊。母親卻又想把他拽回來給村長家當女婿。村長的老婆滿嘴黑牙,說話時臉上像開了個無底洞。她摸了一下陳小紅的肩膀,笑道:“這閨女真俊呀?!毙∮嗄赣H急忙說:“我正想吃完飯去找你。”她面對村長老婆的突然到來有些慌亂。她本想趁著小余帶陳小紅回來,把他倆的親事徹底攪散,因為穿上了陳小紅買來的新衣服,一時沒好意思開口。后來又聊到了食用菌的“消毒”和“接種”,興奮中竟然把打發(fā)陳小紅的事忘了。她怕一家人聚餐的場面讓村長老婆產(chǎn)生誤會,想勸她先回家,接下來她會想辦法讓陳小紅對小余死了心。村長老婆根本不管她怎么想,矛頭直接對準了陳小紅:“父親干什么工作呀?”這本來是隨口一問,陳小紅的臉立時漲得通紅,她從小就怕別人問這個。她不知所措中看了眼焦小余,他正緊咬著嘴唇將一杯酒遞到村長老婆面前。村長老婆推開酒杯,眼睛更盯緊了小紅,陳小紅的猶豫,讓她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秘密。她像是怕陳小紅沒聽清,又大聲問了一遍。陳小紅感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臉上,那些目光像一盞盞高瓦數(shù)的探燈,照得她眼前發(fā)黑,滿屋的空氣凝固了。她以為焦小余很早便向家里介紹了她的家庭,既然讓她來,說明小余的父母已經(jīng)接受了,沒想到這個最難回答的問題被一個外人提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沒有義務回答,同時也知道不回答反而加重別人的猜測。焦小余并不知道她此刻的煎熬,在他眼里陳小紅只是稍微一猶豫,馬上便說出了那句擲地有聲的話。陳小紅卻感覺又經(jīng)歷了一次被謠言陰影籠罩的童年,她記得跟小余在網(wǎng)上剛認識時,把自己的經(jīng)歷安在一個同學身上說了出來,小余說,謠言就是個屁。正是這句話驟然接近了她跟小余的距離,只要小余喜歡她,還用在乎別人怎么看?想到這里,陳小紅勇敢地直視著村長的老婆,冷靜地說:“我沒有父親?!?/p>

      晚上睡覺時,焦小余對陳小紅說起了村長老婆不懷好意的原因。陳小紅望著黑黢黢的房頂,若有所思地說:“就她這樣,她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闭f著,忽然又有所悟,一把將小余從床上拽起來:“她家要招你當駙馬的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說?”小余說:“又不是好事,有什么可說的?!标愋〖t說:“無論好事壞事,你都得告訴我?!毙∮嗯滤活^扎進“駙馬”的牛角尖里,急忙說起“公主”在課堂上尿褲子的事。陳小紅挺好奇:“她多大了還尿褲子?”倆人終于在對“公主”的嘲笑和貶損中清除了村長老婆制造的陰影。焦小余害怕再聊下去被陳小紅發(fā)現(xiàn)他拿她當了道具,那接下來的幾天就別想清靜了。陳小紅是抬杠斗嘴的好手,當初小余在網(wǎng)上正是被她特別講究“茬口”的聊天方式所吸引。小余對付“茬口”的方法是打岔,實在打不成便悶頭不語。陳小紅一見他陷入沉默,往往會千方百計逗著他說話,生怕他被某種難言的心事憋壞了。焦小余略顯急切地將手探到陳小紅的胸口上,準備在床上賣力地表現(xiàn)一番。陳小紅一時無法進入狀態(tài),不停地感慨身處的屋子。小余家新蓋了五間大北房,準備給余小光娶媳婦,焦小余和陳小紅被安排住在東頭的兩間。房子實在太新了,門窗還沒上漆,彌漫著一股濕乎乎的石灰味。屋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張大床,陳小紅非常吃驚,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床,好像可以同時睡十個人。床上的木板沒有釘好,躺在床上稍微一動,床像是要散架一樣“嘎巴嘎巴”亂響,陳小紅有點心驚肉跳,感覺床下好像藏著人。她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嘎巴”聲響成一片。陳小紅笑了:“跟睡在曠野里差不多。”小余說:“那咱們就野合一回?!蓖蝗?,有人敲窗戶,小余感到小紅的身子一抖,舌頭都涼了。

      母親在窗外問:“要尿盆嗎?”

      陳小紅以為小余母親深更半夜送尿盆只是一種詭異的關懷方式,焦小余卻很清楚她像村長老婆一樣對陳小紅不懷好意。果然,次日一早,她針對小紅的父親開始了無休止地盤問。陳小紅很坦誠,說父親是出差去日本時失蹤的?!叭毡??”小余母親立時瞪大了眼睛。她對日本人的所有了解都來自于一部又一部抗日神劇,日本人在電視里的種種殘暴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她沒想到陳小紅的父親竟然落在他們手里,她說:“你爸肯定被日本人禍害了?!闭f著,她的腦筋又來了個急轉(zhuǎn)彎:“你爸不好好在家待著,為什么非要去日本?”她問的都是陳小紅無法回答卻又回避不掉的問題。幸好焦小余不斷地截她的話,她被截得很生氣。眼睛瞪著小余,腦子里又展開了聯(lián)想。她對陳小紅說:“你爸要是沒死,就肯定被日本女特務迷住了,日本女人都不要臉?!标愋〖t本來也算伶牙俐齒,此時的語帶機鋒卻根本發(fā)揮不出來。面對未來的婆婆說自己失蹤的父親,她心里像塞進一個馬蜂窩。小余也感覺在家待不下去了,悄聲對小紅說:“咱們明天就走。”他看到陳小紅被母親追問得淚眼兮兮,心里陡然生出許多恨意。他不知道該恨誰,只能恨自己,恨自己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恨自己無能。晚上吃飯時,焦小余把回京的打算一說,母親將碗猛地蹾在桌上。小余提前準備好了說法:“只請了三天假,超一天要扣掉半個月工資?!毙∮嗄赣H心里稍微一算賬,把自己嚇一跳。小余的父親說:“讓孩子回去吧,半個月的工資頂好幾畝地的收入?!标愋〖t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自從進了家門,她好像只聽他說過這一句話。

      次日一早,陳小紅去跟小余的母親告別。小余母親正躺在床上生氣,她昨天晚上送村長老婆出門時,村長老婆笑著說:“恭喜你呀,找了個沒父親的兒媳婦?!毙∮嗄赣H氣得一夜沒睡。什么人才會沒有父親?這是個太容易激活無窮聯(lián)想的問題。所以,在陳小紅尚未進門之前,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沉重的一擊。清晨的陽光像清淡的霧氣一樣籠罩著她,陳小紅進了門忽然感覺她那張線條僵硬的臉有點似曾相識。稍微一想,陳小紅笑了,跟電影里的黃世仁他娘簡直一模一樣。小余母親欠身坐起來,招手讓陳小紅到床邊坐。陳小紅有點怵,小余母親說:“雖然時間短,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好孩子。”陳小紅被夸得有點蒙,小余母親話鋒一轉(zhuǎn):“你怎么會看上小余?他可配不上你?!标愋〖t隱約感到了陷阱,依然順口接道:“小余挺好的。”小余母親說:“你沒看出來?他有病?!标愋〖t嚇一跳,朝窗外看了一眼,小余正手撫著行李箱的拉桿抽煙。小余母親說:“瞧他瘦得?!标愋〖t一笑,剛想說回北京之后爭取把他喂胖,小余母親又說:“男人就像家什,再好用也不能往死里使。”陳小紅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小余母親這兩晚曾在窗外偷聽,她的臉羞得通紅,心里卻氣得直抖。她不想讓自己的話過于尖銳,先匆忙笑了一下,話一出口,還是帶著一絲冷氣:“您說的家什不家什的,我也不懂,我只知道人無論年齡大小,都應該自尊。”小余母親本來還有無數(shù)犀利的話,被小紅一嗆,急忙裝作咳嗽起來。

      陳小紅跟著小余一出家門便握住了他的手,小余感覺到一絲異樣,她的手握得太緊了。她紅著臉,深吸了一口氣,說出的話很像一句莊重的誓言。

      她說:“咱倆死也不分手?!?/p>

      焦小余和陳小紅有了結(jié)婚證。

      焦小余對我說,老家之行使他的心理生出一絲微妙的變化,對陳小紅多了一份愧疚。愧疚感其實是一種增進感情的重要動力,所以,當陳小紅從快遞袋里掏出結(jié)婚證時,他有點措手不及,依然是一副高興的樣子。結(jié)婚照是他倆去陳小紅老家參加母親的婚禮時拍的,照片里的焦小余眉開眼笑,像是沾染了岳母婚禮上的喜氣。照相館跟舉行婚禮的酒店只隔了一條馬路,焦小余被小紅拉著去照相館時,笑著說:“你這叫順手牽羊?!毙〖t說:“你就是我的羊?!标愋〖t對拍出的照片很滿意,將裝照片的小紙袋小心地放在手提包的夾層里。小余以為這只是一張照片,離真正的登記還早著呢,沒想到如今竟然貼在了結(jié)婚證上。焦小余以前沒見過結(jié)婚證,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小紅以為他是被正式成為人夫的快樂打蒙了。

      她說:“以后就是合法的了?!?/p>

      小余說:“原來咱也沒犯法,你情我愿,誰也礙不著?!?/p>

      小紅說:“你情我愿就不犯法?毒品交易也是你情我愿。你根本不懂我的心?!?/p>

      看著她將結(jié)婚證仔細地放進床頭柜里,焦小余忽然又有點將信將疑。

      他問:“那證確實是真的嗎?”

      焦小余打電話給我說起結(jié)婚證的事,我以為讓我去喝喜酒。

      他說:“喜酒回頭再說,我只想問你,當事人不在場,也能把證領出來?”

      我略一思忖:“按說不能,若是民政上有熟人,就不一定了?!?/p>

      他恍然大悟:“難怪,老馬就是火葬場的。”

      焦小余這次在小紅的老家跟老馬一塊吃過幾次飯,對老馬印象不錯,挺實誠,喝了酒喜歡哭。老馬聽說小余的職業(yè)是編書,將小余當成有學問的人,迫切地把心靈抽屜拉開了給小余看。陳小紅對母親在眾多追求者中選定老馬感到很納悶,老馬長得又黑又矮又胖,像是整天不洗臉,滿身最醒目的是一張大嘴,仿佛西瓜熟透之后胡亂裂出一道口子?;槎Y當晚一家人聚餐將近尾聲時,老馬把小余拉到一邊,抹著眼淚小聲說:“還是女兒好,兒子根本靠不住,只會憋著勁跟老子要錢,就像欠了他們的?!崩像R有一對雙胞胎兒子,都已結(jié)婚生子。他們沒來參加父親的婚禮,小余聽說他們正暗自籌劃著收拾老馬,老馬的前妻死了才半年。小紅的母親叫陳文青,四十八歲長得像三十六,身材窈窕,扎一條馬尾辮,小余第一次見她時還以為是陳小紅的表姐。陳文青在郵政局上班,是縣城里的名人,出名是因為多年守身如玉,沒有絲毫風言風語,生活在縣城的人都知道一個女人做到像她這樣多么不容易。所以,得知她準備找對象時,全縣所有自認優(yōu)秀的正在獨居的中年男人都圍了上來。陳文青及時將那些男人的照片發(fā)給陳小紅,讓她幫著拿意見。那段時間她每天晚上都拉著焦小余看照片,焦小余看得眼花繚亂,覺得那些男人模樣都差不多。陳小紅對看照片有著濃厚的興趣,并且訓練出判斷中年男人的特殊能力,一打眼便能看出他們的修養(yǎng)、學識、職務、身價。陳文青最終決定嫁給老馬,陳小紅有點蒙,她沒見過老馬的照片。陳文青說:“不看了吧,太丑了?!卑凑f陳文青不可能看上老馬,她找對象的第一條標準是不能死過老婆。陳文青有潔癖,總覺得死過老婆的男人身上會殘留著亡妻的氣息。焦小余和陳小紅后來才知道,老馬追求陳文青的方式過于獨特。別的男人都喜歡說自己的收入和存款,再就是身體健康沒有惡習。老馬直接說他在北京有套房,準備送給陳文青的女兒,陳文青立馬被打動了。人活一輩子,最終不都是為了兒女嘛。她自己都沒敢想替女兒在北京買房,老馬卻想到了。

      焦小余覺得所謂的老馬送房只是他追求陳文青的一種手段,沒想到老馬卻是一言九鼎的人。焦小余和陳小紅接到老家寄來的結(jié)婚證時,已經(jīng)搬進老馬送給他們的房子里。

      我去過焦小余的房子,位于立水橋南的一套公寓。說是四十八平米,看上去要小得多,中間安了一扇玻璃門,變成了一居室。固然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衛(wèi)生間的馬桶和廚房的煤氣灶都好像小了一號。緊挨著地鐵站,每當?shù)罔F駛過,整座房子會瑟瑟發(fā)抖。我向焦小余祝賀。這兩年我見過許多被房子逼回老家的年輕人,北京房價讓他們有一種絕望感。焦小余不費吹灰之力便有了房子,簡直是走了狗屎運。小余剛開始以為我是祝賀他領了結(jié)婚證,有點不置可否,等明白了我祝賀的是房子,他的表情立時一僵,以為我在嘲笑他。隨即,他深嘆了一口氣:“我住進這套房子,跟遭遇車禍差不多?!?/p>

      接到結(jié)婚證的第二天晚上,陳小紅很鄭重地跟他談過一次話,小紅問以后誰管錢。小余說:“當然是你管。”他以為陳小紅所說的“以后”是日子富裕了之后,眼前倆人還在溫飽線上煎熬,根本無錢可管。他發(fā)現(xiàn)陳小紅正直直地望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和鼓勵,還隱約著一絲探究。小余愣了愣,驟然意識到剛才的話不是隨便說一說。他猶豫了一下,慢慢掏出錢包,把工資卡掏出來,在手上掂了掂,以每秒鐘一厘米的速度給她遞了過去。他和小紅原來是AA制,如果一方多花了一點錢,另一方會有稍許感動。焦小余有些沮喪地想,結(jié)婚證可不是白領的,心念及此,小余忽然又有種被綁架的感覺。陳小紅對他主動上交工資卡的行為很滿意,接過來放進自己的錢包里??吹叫∮嘤悬c不高興,她急忙說:“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的。”說著像年輕母親愛撫嬰兒似的撫摸小余的頭。小余有點厭煩地躲開了,隨即裝作突然尿急去了廁所。他畢業(yè)后每個月都會給父母寄五百塊錢,他怕陳小紅小看他家一直沒說過這事,突然被沒收了工資卡,他實在想不出從哪兒把那筆錢擠出來。

      我進門時,陳小紅正拉著焦小余幫她背誦成語辭典,她準備參加電視臺的成語大賽。據(jù)說獎金非常豐厚,最近她接連夢到領獎的場景。焦小余覺得她是瞎耽誤工夫:“背辭典的想法本身就是犯糊涂,誰也不可能背下來。”陳小紅說:“錢大師就能背?!毙∮鄦艿溃骸澳阋娝沉??再說,即使有背得過的人,人家也犯不著參加成語大賽?!毙〖t說:“就因為那些背過辭典的人不參加,才有我的機會呀?!泵刻焱砩?,她讓小余手抱辭典坐在沙發(fā)上,她枕在他腿上,讓他提問。小余常常抱著辭典睡過去,陳小紅氣得用力撓他的肋條。我這次來找焦小余是想商量一下我準備辭職的事,沒想到一進門便被陳小紅拉進他們成語接龍的游戲里。陳小紅自恃記憶力好,加上近期強化訓練,以為長進了許多。她和焦小余在沙發(fā)上放了個粉色布娃娃,接成語時若是一個人卡住,另一個人便抄起布娃娃在對方腦袋上猛砸一下。陳小紅學習成語的熱情固然很高,可是目的性太強,估計是獎金跟成語在腦子里一起翻騰,接不了幾句便卡住。她急得皺著眉頭翻白眼,看到小余在冷笑,她拿起布娃娃在他身上砸個不停。

      我參與他們的成語接龍是7月21號晚上。7月31號下午,接到陳小紅的電話,說焦小余失蹤了,我一驚。陳小紅哭了起來,我說別著急,肯定能找到他。陳小紅哽咽著說,她知道小余去了哪兒,問我能不能陪她去把小余叫回來。

      我問:“他在哪里?”

      陳小紅說:“狀元村?!?/p>

      狀元村坐落在贛皖交界的大山里,因在明朝出過四個狀元而聞名,陳小紅和焦小余原來旅游曾經(jīng)到過。村口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樹,高達五十米,最低的樹枝幾乎匍匐在地。凡是人能夠得著的樹枝上都被游客拴滿了紅布條,鎖滿了連心鎖。我和陳小紅趕到狀元村時天快黑了,客車剛拐過一個山角,那棵古樟像龐大的怪物似的朝著人的眼睛猛撲過來。車剛停穩(wěn),陳小紅跳下車急步朝著古樟走去,我拖著兩個行李箱下了車一時沒找到她。她急促地從游人中間穿行到古樟前,順著朝向東南的那根樹枝急切地尋找著。她和小余曾在樹枝上鎖了一把連心鎖,還特意把鎖鑰匙丟進了村頭的溪水里。鎖太多了,遠遠看去那些樹枝就像機器人粗壯的手臂。鎖的樣式非常相似,層層疊疊,大都被雨水浸蝕得銹跡斑斑。陳小紅耐心地用手一個又一個翻動著,她的那把鎖當然不會與眾不同。她的手臂上沾滿了鐵銹,神情專注得像是從大米里挑沙子。

      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

      在來的火車上,我問她怎么確定焦小余在狀元村。她說那次來時小余看上了村東頭一套房子,想租下來,她不同意,回到北京之后小余對那座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總是念念不忘。一路上,陳小紅的表情陰晴不定,有時拿著紙巾偷偷揩眼淚,有時臉上又會涌上一絲幸福的微笑。說到小余鐘情的木屋時,她臉上帶著一絲俏皮:“臭小子,看你這回往哪兒跑。”這本來是她的心里話,一不留神說了出來。說完之后有點難為情,急忙端莊了一下表情,略顯尷尬地對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其實是個無處可去的人?!蔽矣X得不光是焦小余,任何一個不愿回老家的人都會給人無處可去的感覺??吹疥愋〖t對小余藏身之處如此有把握,我的心突然一揪,擔心小余此時真的正在那座木頭房子里。我擔心的理由一時不便跟陳小紅說,便問她焦小余為什么會離家出走。她一聽,剛剛高興起來的臉上立時涌滿了茫然,她好像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媽來了,小余好像不喜歡他們來?!闭f這話時列車正鉆進一條長長的隧道,她的口氣毫無把握,聽上去像是夢囈,我發(fā)現(xiàn)她的神智已經(jīng)被小余的離去折磨得陷入昏憒。為了不讓她的心靈受到更深重的傷害,我決定不把小余離去的真實原因告訴她。

      小余出走是因為一個叫鈕司棋的女人,7月29號中午,焦小余帶著她到濟南找過我。

      小余有房門鑰匙。他開門而入時我正光著膀子吃面條。空調(diào)壞了,大敞的窗戶里透進一陣陣熱風。我左手拿著塊毛巾,一邊吃飯一邊擦汗,手中的毛巾像是一掛豬下水。我看到小余,正想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一個化濃妝的女人。我像是突然被電擊了一下,笑容僵在臉上。屋子里異乎尋常地熱,鈕司棋一進門便像被烤化的蠟燭,汗水幾乎要將她臉上的油彩沖下來。她勉強笑著對我說:“小余老是提到你,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p>

      我沒好氣地問:“她是誰呀?”

      說話時已將鈕司棋安排住進緯五路一家簡易的賓館,我和焦小余坐在肯德基餐廳的角落里。我從鈕司棋看焦小余的眼神中已經(jīng)猜到他倆的關系,我明知故問是為了給這次談話定個基調(diào),讓小余知道我對他們的到來很不高興。小余說她是一家拉面館的老板娘,我冷笑:“她是不是挺有錢?”小余詫異地看著我:“那我怎么知道。”我心里涌滿火氣,一時又不知怎樣發(fā)作。他傍上個有錢的有夫之婦也就算了,為什么帶著她來找我?小余想讓我?guī)外o司棋找份工作,先安定下來。我一聽不由氣樂了:“你帶著北京拉面館的老板娘跑到濟南找工作,是她腦子進了水還是你的心眼被瀝青糊住了?”說著,我替陳小紅感到一陣委屈。我問:“小紅到底哪兒不好?”說完之后我忽然覺得我的口氣就像陳小紅的娘家哥哥。小余眼神一虛,囁嚅道:“她沒有哪兒不好,只是……”我嗆道:“只是什么?”小余沒想到我問得這樣急,愣怔著面孔看我。我意識到此時一味嗆他不是好辦法,他若是帶著鈕司棋再去了別處,更麻煩。我對鈕司棋的印象不好,或許是暗自將她跟陳小紅做了比較,除了滿臉濃妝,簡直一無是處。不知焦小余腦子里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跟一個不如自己老婆的女人泡在一起。眼下應該趁著陳小紅還不知道他倆的事,讓小余斬斷跟鈕司棋的關系。于是,我的口氣變得婉轉(zhuǎn)了一些:“你跟她認識多久了?”小余略一回想:“四天?!比绱硕痰臅r間讓我看到了讓他快刀斬亂麻的希望。我又問:“你跟小紅認識多久了?”小余說:“四年?!蔽依湫Γ骸澳銥榱艘粋€剛認識四天的女人拋棄認識四年的妻子,是不是有?。俊苯剐∮鄰奈业睦涑盁嶂S中忽然回過神來,臉漲得通紅,將眼前的可樂朝旁邊猛一推,聲音變得異常激動:“你不會是以為我要帶著司棋私奔吧?”他這么激動我反而有點吃驚,好像在我以為的私奔背后還有另外的故事。

      小余說,他與鈕司棋相識于7月25號凌晨一點半。當時他順著清河南岸往西走,打算去立水橋下找那個左眼皮特別長的拾荒人聊天。河水里灑滿散碎的星光,草叢里的蟲鳴襯托得夜色更加寂靜。小余正用手撲打撞在臉上的蚊子,突然看到“女媧”上長出了一個人。“女媧”是一塊長兩米寬一米的石頭,整修河堤時多出來的,孤獨蹺立河邊的樣子本來有點礙眼,自從有人用紅漆在它身上寫了“女媧”,立時變成一道風景。鈕司棋穿著白色連衣裙站在石頭上,頭部與一棵大柳樹的陰影融為一體。小余頭昏腦脹中只看到一片飄忽的白色,以為撞了鬼。他小時候在老家有過鬼纏身的經(jīng)歷,沒想到在北京也能撞上。他想轉(zhuǎn)身跑開,忽然感覺雙腿像煮爛的面條。他的身子正在一點一點癱軟,隱約聽到了她的抽泣聲。確定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小余心里立時涌滿了救人于危難的豪情,他以為她要跳河。小余非常瘦弱,此時的瘦弱驟然轉(zhuǎn)化成了敏捷,他一個健步跳到石頭上,緊緊地把她抱住了。

      小余說話時眼睛盯著窗外一家醫(yī)院的銅牌子,像是講述別人的事。講完之后扭頭看著我,問:“你說這算不算緣分?”他非常希望將我?guī)胨c鈕司棋詭異相識的故事里,我根本沒興趣聽。

      我問:“深更半夜你不在家睡覺,跑到河邊溜達什么?”

      焦小余沒接茬,拿著可樂輕啜著,眼神淡淡地看著餐廳的收銀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將目光落在我臉上。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堅定。

      他說:“我?guī)еx開北京,是不愿看到她成為殺人犯?!?/p>

      話題的走向讓我有點蒙。

      小余說:“你是沒看到,她的大腿根被丈夫用鉗子都擰爛了?!?/p>

      竟然是在拯救遭受家暴的婦女,我不能說這樣做不對,可救人的方法有許多,最不可取的就是他這種帶著落難女人到處跑。

      我說:“遭受家暴的女人遍地都是,你根本救不過來?!?/p>

      小余說:“沒看到的當然不用管?!?/p>

      他的口氣有點生硬,眼睛里透著一絲狂熱,好像將解救鈕司棋當成了一項崇高的事業(yè)。如果這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我會油然生出一股敬意,焦小余這樣做,我卻很替他擔心,怕他把自己搭進去。他固然不以為是帶著鈕司棋私奔,可孤男寡女老泡在一起,他怎么可能撇清跟鈕司棋的關系,更何況,她連身體最隱秘的私處都讓他看了。我的心一橫,決定給焦小余下一劑猛藥。

      我說:“你親口對我說過,所有的私奔都是陰謀?!?/p>

      焦小余的眼珠突然一凝,目光像兩顆釘子似的戳在我的臉上。

      他曾對我說,他父親是被他母親騙到余家莊倒插門的。他父母年輕時在縣食用菌推廣站當臨時工,他父親燒鍋爐給食用菌消毒,整天滿臉黑灰。他母親穿著白大褂坐在試驗室里“接種”,看上去像是剛到醫(yī)院實習的大夫。那個食用菌推廣站總共存活了二十一個月,把上級的扶助款花光之后便解散了。小余的父母好像預見到了它的前景,解散的頭兩個月便攜手私奔了。小余說,父親當時不以為是私奔,只想將我媽從火坑中救出來。她出了實驗室,到鍋爐房接熱水洗手,真誠地向他討教起了自殺方法。這個話題太意外,他又覺得挺有意思。實驗室里有好幾個女孩,她們很少跟他說話,每當她們來接熱水,他都會感到自己身上特別臟。面對她真誠地討教,他把從別人嘴里聽到的和從書上看到的自殺方式當作趣事悉數(shù)講了出來。她聽了之后搖了搖頭,對這些方法都不滿意,她說想找個更直接有效又不太痛苦的。他嚇一跳,這才明白是她本人準備要用。他手握著鐵锨忘了給鍋爐添煤,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她苦笑,大道理誰都懂,只是心里過不去這道坎。見她自殺的決心這么大,他不由替她擔心起來。她回宿舍睡覺時,他怕她悄悄喝了安眠藥,她休班回家時,他怕她鉆進汽車轱轆。有一回她回家時看到他正騎著自行車遠遠地跟在后面,她停下車等他,他卻像是害怕被發(fā)現(xiàn)的暗探,笨拙地將身影隱在一棵大楊樹后。她調(diào)頭沖到他面前,氣急敗壞地說,光知道動嘴,也不替人想辦法,簡直是個木頭疙瘩。她已經(jīng)想好了,回家就上吊。他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她的思維比他快了一拍,他以為她會問為什么跟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囁嚅著問,你心里的那道坎到底是什么?他已經(jīng)問過好幾回,她一直不肯說。見她嘟著嘴不吱聲,他又說,說出來才能替你想辦法呀。她委屈地說,這些日子一直生活在火坑里,她父親想把她嫁給村長的兒子,村長的兒子因為打架進過監(jiān)獄,她不同意。村長開始變著花樣給她父親穿小鞋,她父親被小鞋夾得痛苦不堪,便反過頭來逼她。父親對她倒也沒打沒罵,只是流著眼淚給她下跪磕頭。眼下她實在無處可去,只有死路一條了,之所以遲遲沒死,一是還沒確定使用哪種自殺方法,再就是怕辜負了他的一片好心。他一聽,立時激動起來,雙手恨不能將自行車把捏癟。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霸道的村長和如此愚昧的父母。他說,我一定把你從火坑里救出來。于是,第二天他帶著她去了東北一個遠房親戚家。兩個月后,他冷靜下來感覺跟她根本不合適時,她已經(jīng)懷孕了?;氐嚼霞抑螅l(fā)現(xiàn)她從來就沒在火坑里待過。沒有逼婚,沒有小鞋,村長的兒子也沒看上她。謊言戳破,他以為她會羞愧,她卻像根本不記得曾經(jīng)說過謊。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要挾他的本錢。他想離開她家,她靠著凌厲的拳腳和溫言款語,將他牢牢地拴在了余家莊。

      小余對我說到這里時非常悲憤,他像鐵籠中的狼突然挨了一棍似的在屋子里轉(zhuǎn)個不停。

      我婉轉(zhuǎn)地將他父母私奔的故事當成猛藥灌給他,立馬見了效。

      我記得把他和鈕司棋送上回北京的火車時,他已經(jīng)從一場夢中醒來了。

      去車站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著,興味盎然地說到正在搜集古戲臺楹聯(lián),準備編成一本書。鈕司棋獨自拖著行李箱跟在后面,我們將她甩開了十多米,她對此次濟南之行非常失望,天太熱,汗水把臉上的妝沖得亂七八糟。她對住了一下午的旅館也不滿,空調(diào)的出風口正對著床頭,吹得腦袋疼。她對我剛才請他們吃飯的飯館更不滿,比她家的拉面館差遠了。見我漠然地看著她,以為我不相信,又說,她家的拉面館是連鎖店,已經(jīng)開了六家。

      我回頭看了一眼,鈕司棋正停下腳步拿著紙巾揩去額頭和鼻尖上的汗水。

      我說:“你如果特想救她,最好回去跟小紅商量一下,你們倆一塊救?!?/p>

      小余略顯慌亂:“這事怎么能讓小紅知道?”頓了頓,又鄭重叮囑,“你千萬不要告訴她?!?/p>

      我把他的話當成了重回陳小紅身邊的證據(jù),沒想到我的勸說僅是將他的出走延緩了一天。

      我和陳小紅住在一家叫“狀元后裔”的家庭旅館,她是307,我是308,上了樓進房間時,她忽然要求跟我換過來,她和小余上次來時住在307。狀元村里的胡同凌亂得像迷宮,實際上村子并不大,差不多一個小時就能將角角落落轉(zhuǎn)個遍。像陳小紅這種舊地重游的旅客過于稀少,竟然喚醒了旅館老板娘的記憶。陳小紅被老板娘的熱情招呼嚇了一跳,她純粹是誤入了這家曾經(jīng)住過的旅館。離開村口的古樟樹朝村里走時,她的腳步像夢游。在樹枝上沒找到她那把連心鎖,她似乎冥冥中預感到了什么。她拖著行李箱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趔趔趄趄,仿佛隨時會跌倒。我默默跟在她身后,分不清東西南北,以為她正朝村東頭那座木屋走去。我的心愈提愈緊,正想著怎樣攔下她,她在“狀元后裔”門口停住了。我長松一口氣,我打算尋機先找到那個木屋,若是見到小余,提醒他,陳小紅來了。

      我離開旅館去找那間木屋是晚上九點二十三分。剛才在旅館門口的米粉店吃飯,陳小紅突然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小余是不是有幻聽癥?”她失神地望著不遠處一座古老的牌坊,手中的筷子在米粉里輕挑了兩下,又把筷子放下了。狀元村的夜晚特別璀璨,所有的房屋都掛滿了彩燈,沿街店鋪里傳出或急或緩的音樂聲。陳小紅說話聲音很小,我沒聽清。她又問了一遍。我說:“沒有?!毙〖t問:“那他怎么老是聽到根本不存在的聲音?”我有點吃驚:“他聽到什么了?”陳小紅緊抿了一下嘴唇:“你再想想,你們一塊上學時,他是不是也這樣。”我心里稍一回顧:“我們一起住時,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跟幻聽癥肯定沒關系,我覺得他是默念書稿時一不留神出了聲?!标愋〖t眼睛一亮:“這就對了?!蔽矣悬c蒙。她說:“別人看起來是自言自語,他其實是在跟想象中的人說話,這不是幻聽又是什么?”我忽然有點納悶,我大老遠跟著她跑來是為了把焦小余叫回去,她卻坐在這兒找起了焦小余身上的毛病。我固然怕她一進村便直奔村東頭的木屋,可她一點也不急著去,我又覺得不正常。我不敢茍同她對小余所下的有關幻聽癥的診斷,一時也不好意思打斷她。自從進了狀元村,她只有此刻的面色最平和。她說:“晚上我在網(wǎng)上查一查,哪兒能治他這病?!笨吹剿耦^吃起了米粉,我又有點慶幸她的思維被幻聽癥絆住了。吃完飯我以為她會提出在村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她卻輕輕伸了個懶腰,說想休息。我回到房間喝了杯水,掏出煙來剛要點,忽然意識到陳小紅不急著去找那間木屋是要甩開我,她可能跟小余有些話不便當著我的面說,她哪知道小余身邊還有個鈕司棋。我將香煙一扔,急步出了門。關房門時我用力很輕,又將耳朵探到陳小紅的房門上聽了聽,她正在打電話。

      狀元村夜間的繁華超出了我的想象,每條狹窄的胡同里都交織著閑散的游人和各地來的旅行團,導游的喇叭聲交混在一起,聽不出他們來自哪里。對凌亂的古村不熟悉時,會覺得它異常龐大。我想找個人問一下哪是東,問了好幾次問到的都是外地人,幸好在十字路口看到了方向指示牌。我按著指示的方向走,走不了多遠又發(fā)現(xiàn)走錯了。狀元村的房子是依水而建,水的流向并不按指示牌。我暈頭轉(zhuǎn)向,到了村東頭,眼前的房子都是磚石結(jié)構(gòu),我又去了另一個村口。

      與陳小紅相遇時,我正站在村中央的古戲臺前發(fā)呆。我已經(jīng)去過所有的村口,感覺把狀元村的角落都走遍了,依然沒找到焦小余相中的那間木屋。我點上煙,思考著下一步再去哪兒找。手機忽然一響,是夏夢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滾吧,去陪你朋友的女人吧。我盯著手機屏幕,心里先是一沉,隨即一松,分手的事終于被她提出來了。這本來是好事,忽然又覺得挺窩囊,我竟然被個三心二意的女人給踹了。我記得跟焦小余說起怎樣要回花在她身上的錢時,小余說:“你給她花錢是因為喜歡她,你以為她就沒付出?不要把詭計摻和進感情里。”他的話讓我當時有點不堪。我后來之所以遲遲沒跟夏夢分手,曾想嘗試著挽回,如今她分手的理由是因為誤會了我跟陳小紅的關系,我正想著是否向她解釋,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陳小紅,我急忙將手機揣了起來。陳小紅的臉在彩燈映照中帶著一絲失落,失落中又透著一絲如釋重負,兩種情緒相抵,使她看上去有了種突然悟道的淡定。她已經(jīng)去過了那間木屋。

      她說:“我想好了,咱們明天回去。”

      我試探著問:“不找了?”

      她淡淡地說:“男人丟了,是找不到的。”

      她記得父親當年失蹤后,母親根本沒找,只是將屋子里所有與父親相關的痕跡默默清除得干干凈凈。

      我怕她陷入傷感,安慰道:“我覺得,小余肯定會回來?!?/p>

      陳小紅一笑,笑容一閃而逝,透著一絲凄涼。

      我想到了鈕司棋,一個挑三揀四的女人,即使靠著“賣慘”把小余留在身邊,也肯定不會長久。我深吸了一口香煙,心里冒出一句話,猶豫了好一會兒,依然拿不準是否該問她。這時有個旅行團從身后經(jīng)過,將我和陳小紅擠得緊靠在欄桿上,她朝對面的古戲臺一指:“你看?!蔽翼樦氖种缚吹搅藨蚺_的楹聯(lián):文成武就,金榜題名虛富貴;男婚女嫁,洞房花燭假風流。我以為她是被楹聯(lián)背后的寓意所觸動,她卻說起了站在戲臺上讓焦小余拍照的事,回到北京,焦小余吃飯時也盯著照片看,陳小紅以為在看她,她說:“我要是穿上戲裝,應該很好看?!毙∮嗾f:“要是把戲臺楹聯(lián)編本書,應該很有意思?!标愋〖t愣了一下,突然拿湯匙擋開了小余正要去夾菜的筷子:“你別吃飯了?!?/p>

      陳小紅眼望著戲臺兩側(cè)的“出將”“入相”,笑著說:“我在他面前總是好自作多情?!?/p>

      空中突然亮起一道閃電,古戲臺像被剝?nèi)チ藗窝b,在短暫的熾白中顯露出彩燈無法掩飾的殘破。

      我問:“假如小余回來,你會接受他嗎?”

      我覺得應該及時把這話問出來,明天離開狀元村之后,我和陳小紅就沒了關系,很快會變成陌生人。

      陳小紅一聽,目光像閃電一樣照在我臉上,她的眼睛充滿了錯愕。好一會兒,像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和小余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p>

      我故作平靜地笑了一下:“我是說假如?!?/p>

      我原本想將焦小余跟鈕司棋的事爛在肚子里,因為小余老家的警察突然找上門,瞞不下去了。

      我來北京找工作,陳小紅說可以暫時住在她家的房子里,反正她再也不想住。房子里到處都是焦小余的影子,他要么站在窗口抽煙,要么靠在床頭上看書。有一次陳小紅看到他坐在沙發(fā)上抱著成語辭典睡了過去,一線口涎順著嘴角流下來。她感覺自己快瘋了,她將自己的東西收拾進旅行箱,站在門口準備離去時,眼睛將房子的角角落落又認真掃了一遍。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眼珠突然一定,仿佛挨了一槍。

      她夢囈般地說:“我知道他為什么走了。”

      警察敲門是星期六的傍晚,正趕上陳小紅回來拿東西。她將屬于她的東西已經(jīng)拿得差不多了,只剩了焦小余的。隨著屋里的女性氣息愈來愈稀薄,我仿佛又回到了跟焦小余合租的時候,很快我又在仿佛熟悉的氣氛中感到一絲異樣。躺在沙發(fā)上睡覺,總覺得有雙陌生的眼睛盯著我。我在不安中將屋子檢查了一遍,拉開一扇衣柜的門時,我身上的寒毛立時豎了起來,里面掛滿了中年男人的衣服,是老馬的。這次陳小紅一進門,先從包里掏出兩卷膠帶,撕開了封在掛著老馬衣服的衣柜上。她的神情有點歇斯底里,膠帶在門上糊了一層又一層,滿屋子充斥著膠帶撕裂的聲音,好像衣柜里是一具遭到她暗殺的尸體,生怕腐臭的氣息從門縫里鉆出來。我站在旁邊非常尷尬,以為她這樣做是因為發(fā)現(xiàn)我偷看過老馬的衣服。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又不便幫她糊膠帶,只好躲進了衛(wèi)生間。我坐在馬桶蓋上,構(gòu)思著今天給焦小余的信怎樣寫。我已經(jīng)給他寫過無數(shù)封信,我知道他喜歡將重要資料放在郵箱里,每天都要看,我在信里反復說鈕司棋的壞話。我不以為小余會真的失蹤,他即使想拋棄陳小紅跟鈕司棋在一起,也應該不會瞞著我。他一直沒回信,我開始轉(zhuǎn)頭說鈕司棋的好話,想釣他露面。

      警察上門本來要找焦小余的弟弟余小光。余小光聯(lián)合兩個工友把他的老板揍了個半死。那兩個工友已經(jīng)逮住,身為主犯的余小光一直潛逃,警察以為他跑到北京找焦小余了。警察進了門不說余小光的事,只說找焦小余。陳小紅驚得腦子有點短路,愣愣地望著警察,手中正要往柜門上糊的最后一段膠帶扭成了麻花。年齡大點的警察不想嚇著她,為了活躍氣氛以便進一步問詢,目光落在糊滿臍帶的衣柜上。

      他笑著問:“你干嗎把它捆起來?”

      陳小紅的嘴唇輕輕哆嗦,不知怎樣回答。

      警察又問:“焦小余呢?”

      陳小紅囁嚅道:“他失蹤了?!?/p>

      “失蹤?”警察像是發(fā)現(xiàn)了某種線索,口氣里帶出一線怪異:“他失蹤得倒挺是時候。”

      兩個警察不客氣地在沙發(fā)上坐下,示意陳小紅坐在茶幾對面的軟凳上。陳小紅垂著眼瞼,兩只手非常不安地纏扭在一起,早已忘了是在自己家。她的樣子太容易被人以為心中有鬼,警察指著糊滿膠帶的衣柜,平靜而不失威嚴地說:“請你把柜門打開?!?/p>

      我貓在衛(wèi)生間想等警察走了再出來。我倒不是怕他們,如果他們問我關于焦小余的去向,我不得不當著陳小紅的面把小余跟鈕司棋的事說出來??磥硭麄円粫r半會兒走不了,我感到衛(wèi)生間里的氣息愈來愈憋悶。忽然聽到有人撕衣柜上的膠帶,又聽到陳小紅在哭,我驟然意識到自己太懦弱了。我從馬桶蓋上站起身,按一下水箱上的按鍵,隨著一陣水聲,我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

      警察的手麻利地探到腰間,厲聲問道:“你是誰?”

      陳小紅與鈕司棋見面是在立水橋南的“尚道”咖啡屋。

      陳小紅提前到了半個小時。她給鈕司棋打電話時沒想到會打通,她覺得最起碼不應該讓她打通,她是他們最避諱的人。此時找鈕司棋,陳小紅很怕被誤會成她想把焦小余奪回來。其實她心里已經(jīng)把焦小余徹底放棄了,男人畢竟不是共享單車。陳小紅一想到小余跟別的女人睡在一起,肚子里翻江倒海,像看到了腐爛的死耗子。可她必須盡早見到焦小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要見焦小余,只能通過鈕司棋,這讓陳小紅心里涌滿了酸澀。電話一通,陳小紅一愣,鈕司棋以為她是賣保險的,又以為是房產(chǎn)中介的。陳小紅意識到焦小余并沒向鈕司棋通報她的電話號碼,心里有了種莫名的欣慰。她說:“我是焦小余的妻子。”她聽到鈕司棋呆了一下,以為是在因插足而羞愧,當鈕司棋說話時,陳小紅反倒吃了一驚。鈕司棋問:“你怎么現(xiàn)在才找我?”

      陳小紅坐在咖啡屋角落里,透過窗玻璃望著大街上滾燙的車輛和五彩繽紛的遮陽傘,不知不覺中,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陳小紅正在想要不要再打個電話,鈕司棋來了。陳小紅原以為跟鈕司棋見面會很尷尬,剛才她一直在想第一句話怎么說,說話之前是否還要來一次自我介紹,沒想到鈕司棋比想象的爽快許多。她在陳小紅對面一落座,都沒確定陳小紅的身份,便急不可待地問:“小余好吧?”陳小紅被問了個愣怔,隨即又有點生氣:“他好不好你還不知道?”鈕司棋臨來之前預想了許多殘酷的局面,甚至想到陳小紅會大打出手。她一進門發(fā)現(xiàn)陳小紅是個挺文靜的女孩子,雖然她比陳小紅小兩歲,因為在社會上早闖蕩了幾年,再加上開拉面館所練就的迎來送往,把陳小紅當成了偶然發(fā)脾氣的小妹妹。鈕司棋自嘲地一笑:“我有點笨是吧?你能找我,說明他沒事?!毙〖t說:“什么叫沒事?你必須讓他跟我見一面?!彼氲蕉亲永锏暮⒆樱f話時幾乎帶出哽咽。她急忙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仰著臉裝作看房頂?shù)臒?,不愿鈕司棋看到眼睛里涌上的淚水。鈕司棋詫異地問:“他沒回家?”

      陳小紅覺得鈕司棋在裝傻,要是一直裝下去,誰也拿她沒辦法。心念及此,陳小紅立時被一種無力感籠罩了,身子癱在椅子里,眼淚難以自制地流了下來。她不敢再說話,怕一說話讓鈕司棋誤以為是在求她。鈕司棋被小紅的眼淚搞得有點蒙,急忙掏出一張濕紙巾遞過去。鈕司棋說:“我知道你見了我心情會不好,其實我也挺尷尬,我寧肯被你罵一頓也要來見你,因為我前天夢到小余自殺了?!标愋〖t冷笑。她的性格中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執(zhí)拗,認定鈕司棋是在演戲,對她所有的話都不相信了。既然已經(jīng)流了眼淚,陳小紅感到一絲輕松,她決定不再故作堅強,把懷孕的事說出來,讓鈕司棋傳給小余聽。陳小紅說:“他就是死了,也要跟我見一面?!扁o司棋終于感覺到一直被陳小紅誤解,眼睛瞪了瞪,又急忙把情緒收住了。

      鈕司棋說:“自從他去了狀元村,我再也沒見過他。”

      陳小紅心頭一震:“狀元村?什么時候?”

      鈕司棋說:“8月2號?!?/p>

      陳小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8月2號晚上,她曾站在焦小余相中的那座木屋前,由于狀元村不停地擴建,木屋已經(jīng)不在村子最東頭了。木屋不知何時被改造成了一家“民宿”,門前有一條小溪,小溪上架了一座小巧的木橋。陳小紅離開時不停地回頭看,發(fā)現(xiàn)屋后還有一片小竹林。陳小紅一下子呆住了,她終于明白焦小余當初為什么喜歡這座木屋了,遠遠看去,它幾乎跟她和小余當初在網(wǎng)上共建的婚房一模一樣。

      陳小紅和鈕司棋離開咖啡屋時,敵對氣氛已經(jīng)無影無蹤,鈕司棋說:“小余是個好人,這年頭像他這樣的人可不多?!标愋〖t沒接茬,暗想著是否再去一趟狀元村。鈕司棋說:“要不是及時遇上他,我肯定成了殺人犯。咱們女人,有時候就是會想不開?!标愋〖t本來無心說話,突然被“殺人犯”刺了一下耳朵,恍惚地問:“誰是殺人犯?”鈕司棋說:“不說了,說起來我又得哭。多虧小余救了我。”

      在咖啡屋門口,鈕司棋打開遮陽傘將自己籠罩在淺淡的陰影里,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疑惑,就像又陷入了一個嶄新的迷局。

      她問:“你沒見到他,怎么會找到我?”

      我給小余寫最后一封信時非常激動,手指幾乎要把電腦鍵盤敲碎。我想讓每個字都變成子彈,把他打成篩子。我已被陳小紅從房子里趕了出來,她對我厭惡透頂。女人真正厭惡一個人時不會聽你解釋,連面都懶得見。她給我發(fā)了條短信:你是小余最好的朋友,我也拿你當朋友,7月29號中午他去濟南找你時,你該跟我說。自從焦小余失蹤,我的生活變成了出軌的火車,因為陪陳小紅去狀元村,給了夏夢踹掉我的理由。離開狀元村在村口坐車時,收到了老板開除我的短信。我來到北京腿都跑細了也沒找著工作,最讓我心煩意亂的是那兩個警察,已經(jīng)找過我兩回。我搬到了北郊一家農(nóng)戶的大雜院里,從城里回村時連我自己都轉(zhuǎn)向,他們卻能準確地找到我。被余小光揍傷的老板因為其它并發(fā)癥死在了醫(yī)院里。警察一直沒找到余小光,轉(zhuǎn)頭對小余的失蹤產(chǎn)生了興趣,他們以為我與小余失蹤又有著某種關系。我積極配合,將同樣的話語說過了許多遍。我自感態(tài)度很真誠,他們卻像是從我的話里聽到了漏洞,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他們每次走的時候都說隨時會來找我。我忽然想到了疑鄰盜斧的故事,聯(lián)想的開關一打開,愈想愈恐怖,我竟然有了“潛逃”的沖動。

      我這次的信寫得很長,剛開始帶著點懇求,因為只有小余親自出面才能將我解脫出來。后來想到所有麻煩都是他失蹤所致,我愈寫愈生氣,信中逐漸夾雜進惡毒的罵語,到最后簡直像潑婦罵街了。

      我說:你他媽要是沒死,趁早放個屁。

      下部

      焦小余在信中寫道:

      我躡著腳走出家門時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7月25號凌晨一點二十一分。我不知道此刻已經(jīng)站在命運的拐點上,只想趕緊出去透透氣。

      我剛走到電梯口,陳小紅快步跟了出來。她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色T恤衫,腳穿襪子和皮涼鞋,一點不像在睡覺,像是正準備去上班。她見我垂著眼瞼不看她,湊過來輕輕抱住了我。我正想推開她,忽然感覺她的呼吸變粗,乳房在我懷里怦怦直跳。她急忙松開了我,抬手撫摸著我的臉,小聲說:“好了,再忍一忍,他們很快就走了。”我冷笑,這話已經(jīng)說過好幾回,就像掛在驢子臉前的胡蘿卜。我覺得老馬和陳文青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還可能一輩子扎在這里。

      我頭昏腦脹走出小區(qū)大門時耳朵里依然回響著肉體的聲音,我像對付耳朵進水似的將手指堵住耳孔再突然一拔,響聲終于小了下去。我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的意識盡快清醒起來,以便確定往哪兒去。空寂的街道兩側(cè)停滿了轎車,看上去像一口口寂寞的棺材。昨天凌晨我去“麥當勞”想委身在角落里睡一覺,沒想到跟我持同樣想法的人這么多,角落的椅子上已經(jīng)躺滿了人。我只好趴在門口的桌子上,感覺還沒入睡,便迎來了第一批吃早餐的人。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兩小時前有個朋友給我發(fā)了條小說鏈接。我突然睡意全無,抬腿向清河岸邊走去。我要去立水橋下找那個左眼皮特別長的拾荒人聊天,我與他相識是因為看過一篇叫《水晶宮里的男人》的小說,他是主人公。小說里說他撩起像門簾一樣的左眼皮時可以看到百米之外的蚊子,還說他每天深夜便召喚死去的妻子從水中走出來??瓷先ニ莻€滿身餿味的拾荒人,實際上過著比常人更加幸福的生活,他將橋洞命名為“水晶宮”,因為他妻子叫水晶。我覺得召喚亡妻的說法肯定是小說作者的杜撰,他說:“哪天你夜里來找我,我讓水晶跟你聊一聊陰間的生活。你如果有話想對死去的朋友說,可以讓她替你捎個口信?!蔽野阉脑挳敵闪税V人瘋語,今天夜里倒是不妨去看一看。他召喚亡妻的時間非常精確,凌晨一點三十九分。我看了一眼手機,一點二十六分。

      我朝河邊走時心中不覺涌動著一絲凄涼,此時別人都在睡覺,我卻要去跟鬼見面了。

      老馬和陳文青于四天前的傍晚到了北京。中午我在單位正吃飯,陳小紅打電話說老馬被兩個兒子揍了。我以為讓我跟她回老家去看望老馬,原來是老馬和陳文青已經(jīng)坐上了來京的火車。我覺得老馬應該被揍得挺慘,倆兒子既然敢冒違背天倫的罵名,揍輕了豈不是枉擔罵名?去接站時,我問陳小紅要不要準備擔架或輪椅。老馬是自己從車站走出來的,好胳膊好腿,步履穩(wěn)健,替陳文青拖著行李箱,看不出傷在哪兒。只是情緒過于低沉,像是家里剛死了幾口人。在停車場剛要上出租車,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哽咽道:“兒子都靠不住呀?!蔽也恢麨槭裁纯傁矚g拿我當知己,他如果不是娶了陳小紅的媽,我也覺得他續(xù)弦時間確實早了點,我如果是他的兒子,沒準也會揍他。他現(xiàn)在畢竟是我的岳父,正可憐巴巴看著我,渴望聽到我的親口安慰。我急忙說:“您別多想,這不是還有我和小紅嘛?!闭f完之后我心里忽然一緊,覺得像是順手撿個牛套勒在自己脖子上。直到在樓下飯館吃晚飯,誰也沒提他挨揍的事。飯館是老馬親自挑選的,他對我們住的這一帶很熟,竟然連飯館老板都認識。飯館老板不知道我們跟老馬的關系,剛一落座,他先熱情地問起了老馬老婆的病情。老馬很尷尬,支吾著連聲要菜譜,又偷瞟了一眼陳文青。陳文青正跟陳小紅交頭耳語,可能是探討老馬挨揍的過程。我很怕老馬再拉著我的手哭訴,想離他遠一點,可我總不能插到陳小紅和陳文青中間去,只好坐在原處,心里匆忙籌備進一步安慰的話語。沒想到老馬根本不需要安慰,二兩白酒入肚,熱情地關心起了我和陳小紅的工作和學習。他想抽時間去看看陳小紅怎樣在網(wǎng)站工作,還想親眼目睹我編書的過程。走出飯館時,老馬早已將慘遭兒子毒手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站在馬路邊,雙手掐腰仰望著隆隆駛過的地鐵,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這一帶的房子升值最快,怎么樣?”陳文青和陳小紅專注著即將變換的紅綠燈,沒有接茬。老馬將目光投在了我的臉上,我只好說:“確實夠快的?!彼麑ξ业幕卮鸷懿粷M意,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陌生。我知道他想聽的不只是欽佩他當初的投資眼光,更想聽到我對他感恩戴德,可我根本不想感謝他。

      我的工資卡交給陳小紅一個多月之后,她才告訴我這套房子還有一大筆貸款,需要再還二十二年。房子是老馬在北京給老婆看病時買的,只交了首付。當時老馬是火葬場的負責人,油水挺多,沒把貸款當回事。老馬將買這套房視為人生中一步妙棋,在北京陪老婆看病可以當旅館住,重要的是房子在不斷升值。他在老家一想到在北京有套房,跟人說話時氣息便突然變粗。沒想到會遭遇流年不利,他剛給老婆發(fā)完喪便接到了免職通知。老馬習慣了靠外快過日子,油水突然一斷,讓他從工資里還貸款,總感覺像是從肋條上剔肉。他曾想讓兒子還,深思熟慮之后最終也沒說,他很清楚倆兒子都是只惦記分錢不想掏錢的人。他追求陳文青時說可以把房子送給陳小紅,說完了有點惴惴不安,深怕被陳文青識破他急于甩掉還貸任務的鬼胎,沒想到陳文青一聽房子便感動起來。他后來跟陳文青提到貸款時倆人關系已經(jīng)確定了,老馬說話時有點囁嚅,沒想到陳文青又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陳文青說:“誰家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他們自己買房不也得還貸款嘛?!?/p>

      我還沒聽陳小紅說完便有點急:“你媽是不是老糊涂了?這種便宜也敢占。”她氣道:“你媽倒是不糊涂,她管我們嗎?”我立時有點氣短。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像中邪似的惦記成語大賽的獎金了,隨即我又有點心酸,天愈來愈熱,她只給我買了兩件衣服,卻沒舍得給自己買一件。我問:“你怎么不早跟我說?”她說:“早說了你能同意嗎?”我說:“我不同意你也得說呀?這么大的事瞞著我,算什么夫妻?”小紅笑了:“你放心吧,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問什么安排好了,她不肯說,可能是怕我再吵起來。過了幾天才說她媽已經(jīng)讓老馬寫了遺囑,并且到公證處做了公證。陳小紅說著眼圈突然一紅,她當初知道了母親做出嫁給老馬的決定時房子起了關鍵作用,很替母親感到委屈。母親反倒安慰她,都這歲數(shù)了,男人長得好有什么用?只要心好就夠了。陳小紅擔心老馬的倆兒子打官司,陳文青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說話的口氣里透著胸有成竹:“哪里會輪到打官司?”陳小紅和陳文青在對房子的渴望中朦朦朧朧達成了一種共識,誰還的貸款多,這套房子最后就歸誰。我詫異地看著陳小紅,心說,她學的心理學都去哪兒了?沒搞清房子算誰的,卻迫切地把還貸任務接到了手,還稀里糊涂把我裹挾進還款隊伍里。我愈想心情愈沉重,一時又不知怎樣將她從房迷心竅里拽出來。她見我臉色不好,以為是被她眼圈發(fā)紅所感染,急忙拿紙巾擦了擦眼睛,又吸了一下鼻子,說:“我算過了,咱們省著點花,十年之內(nèi)就能還清。”

      沒房的時候,我感覺很幸福,幸福的主要標志是我和她都渴望隨時隨地讓身體交融在一起。在合租房里,有時正要吃飯,我輕輕一個手勢,她抿嘴笑著把飯匆匆一蓋,撲過來和我滾在床上。在森林公園里跑步,她一個眼神便會將我勾進路邊的樹林。我替她整理凌亂的衣衫時,她透過枝葉的縫隙看著塑膠跑道上匆匆閃過的人影,眼睛像剛睡醒似的帶出一絲茫然:“我怎么覺得咱倆像動物一樣。”我說:“動物怎么了?只有動物才知道好事干一回少一回。”小紅平時非常端莊,在陌生人面前有點高冷,她放飛自己時卻很放得開,我喜歡她判若兩人的樣子。自從搬進老馬送的房子,我們被迫過上了“人”生活,陳小紅每天晚上的主要精力用來算賬。她手拿著圓珠筆將一天的花銷認真地記在粉色筆記本上,每當發(fā)現(xiàn)花了一筆本來不該花的錢,便惡狠狠地在圓珠筆上咬一下。她望著寫滿數(shù)字的筆記本,眉頭愈皺愈緊。她好像被算賬耗盡了精力,躺在床上時像一具剛斷氣的女尸。我的手剛一往她身上搭,她略顯幽怨地說:“你知道嗎?肉又漲價了?!?/p>

      老馬掏出鑰匙插進入戶門的鎖眼時,我和陳小紅驚愕地對望了一眼,沒想到他手里會有我們房門上的鑰匙。一進屋,老馬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脫成光膀子,裸露著半身黑肉半仰在沙發(fā)上,命令陳文青打開行李箱,把衣服掛到衣柜里。陳文青則對屋里的整潔程度不太滿意,正在疊起床上的毛巾被。我愣怔著站在茶幾前,感覺像是走錯了門。陳小紅忙著從飲水機里替老馬接了杯水,陳文青剛打開行李箱,恰好有一趟地鐵駛過,陳文青嚇了一跳。老馬忽然想起她是第一次來,從沙發(fā)上起身走到窗前,給陳文青介紹起了這套房子,重點說的是目前價值和以后的升值空間。陳文青可能是怕我尷尬,不愿老馬老是說房子,她低聲說:“好了,你幫了孩子,孩子肯定會記著?!蔽衣犃诵闹辛r對她充滿了感激。我發(fā)現(xiàn)她老得有點快,我記得第一次跟小紅去她家時拿她當了小紅的表姐,現(xiàn)在看上去比老馬歲數(shù)都大,老馬比她大十歲。我在車站接他們時看到她臉上涌動著一絲驚恐不安,進了屋依然像在逃跑的路上,她從行李箱里拿著衣服往衣柜里掛時,手總是下意識地突然一停,眼睛四處看一看。老馬坐在我們床上,手輕輕揉搓著胸脯,安慰道:“到家了你還怕什么?”陳文青不愿讓人以為她害怕,尷尬地笑著說:“頭一回來,瞅著哪兒都眼生?!崩像R說:“時間長了就喜歡這兒了。我早就跟你說吧,房子給了女兒,還算是我們的家,要是給了兒子,咱們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原以為老馬和陳文青會去住賓館,看到老馬往我們的床頭上靠時那樣有信心,我想趕緊離開這兒。陳小紅在衛(wèi)生間里總也不出來,我輕輕敲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門。又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用眼神問,什么事?我用眼神說,咱們走吧,小紅點了點頭。我們剛說要出去住,老馬和陳文青都很吃驚,老馬說:“咱們明明有房子,干嘛還要出去花錢?”這話倒是對了陳小紅“省著點花”的心思,我卻從老馬的話里聽出了某種難言之隱。我心里忽然有了股惡狠狠的勁頭,他愈想留我在這里,我偏要走。陳小紅在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我笑著對老馬說:“我們出去住也不花錢,我一個朋友出差了,讓我們替他去看家。”出了門,陳小紅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又匆忙打開包看了看,生怕忘了帶錢。她悄聲說:“沒想到你這瞎話一套一套的,張嘴就來?!蔽矣悬c得意:“瞎話也分好壞?!彼f:“今天的瞎話我喜歡?!边€沒走到電梯口,陳文青快步跟出來,她說:“你們還是住家里吧?!鄙磉厸]有了老馬,陳小紅說話透著一絲怨氣:“您說得輕巧,怎么住呀?”陳文青說:“不是有沙發(fā)嗎?你爸剛才說了,他和我睡沙發(fā)?!标愋〖t的臉漲得通紅:“他怎么就成我爸了?!标P于對老馬的稱呼,陳小紅很早便與陳文青達成了一致,背后叫老馬,當面叫伯父。陳文青被小紅一嗆,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驚恐。她望著腳下明亮的地磚,用手在眼角上輕輕揩了兩下,鼓起勇氣說到了自己的擔心,她怕老馬的兒子追上來。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可憐,陳小紅還在猶豫,我說:“媽,您不用怕。”

      老馬不知道我們怎么看他,他好像把我和陳小紅當成了親生兒女,穿著和說話都毫無顧忌。我們隨著陳文青重新回到屋里之后沒有馬上睡覺,先聽老馬講了段他當煉尸工時從死人手上擼金戒指的故事。他光膀子穿著大褲衩,坐在沙發(fā)上又喝茶又抽煙,不時將一口濃痰啐進面前的垃圾筒里,垃圾筒是他講故事之前特意讓陳文青從衛(wèi)生間里拎出來的。他說,金戒指很不好擼,因為有許多戒指長進了肉里。有一回擼下兩個特大的,用嘴一咬竟然是銅的,老馬哈哈大笑:“死人的錢不好拿呀?!蔽液托〖t坐在茶幾對面的矮凳上不知怎么接茬,想陪著他笑,又覺得他的話沒什么可笑。陳文青給他使了好幾回眼色,老馬的嘴卻陶醉在擼戒指里不肯出來。終于熬到了老馬打哈欠,我和陳小紅和陳文青同時松了一口氣。

      他們進了臥室,拉上了玻璃門,躺在了我和陳小紅的床上。我和陳小紅終于可以坐到他們剛才坐過的沙發(fā)上。我感覺屁股底下有一塊濕,像是被老馬尿過。小紅用眼睛問,是不是把沙發(fā)攤開了睡?我仰在靠背上沒看她。我早就困了,一只戴金戒指的死手卻總是在腦子里亂晃。小紅見我不動,便坐在沙發(fā)另一頭,將頭俯在了扶手上。我剛睡著,忽然聽到臥室里有響聲,我以為是在做夢,急忙一凝神,不是夢。臥室里窸窸窣窣,像是有賊在翻找財物,過了不一會兒,聲音變得像是搬家公司的人在拆床。響聲愈來愈大,伴著陳文青的輕輕呻吟和老馬粗重的喘息。我急忙用雙手堵住了耳朵,那聲音不但沒減退,反倒是更加響亮地回蕩在我的腦海。我記得小時候在老家跟著其他小孩去“聽房”,從來沒聽到過,感到很遺憾。此時他人的“房事”就在身邊,只隔著一層玻璃,我卻憋得透不過氣來。我看了一眼陳小紅,她竟然睡著了。我再也沒法睡了,輕輕站起身,剛要往門前走,陳小紅突然伸手死死地拽住了我。我附在她耳邊:“這兒沒法住了?!彼f:“你走了我怎么辦?”我們說話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像是怕干擾了老馬和陳文青的快感。

      我走到了清河岸邊,開始想象拾荒人召喚亡妻的方法,沒想到兩分鐘后會遇上鈕司棋。

      我踏上西行的小徑之前,回頭看了一眼我“家”的窗口,它像一面小巧的鏡子隱藏在一大堆鏡子里,我卻一眼就能認出它。

      窗口亮著燈,可能是老馬和陳文青事畢之后在洗澡。我和陳小紅為了不讓老馬再遭兒子的毒手,一直衣不解帶地睡在沙發(fā)上。每當老馬或陳文青拉開玻璃門去衛(wèi)生間,我和陳小紅都裝作睡得很沉。他倆的著裝很暴露,我嗅到了他們身上還在蒸騰的熱氣。我清楚地聽到衛(wèi)生間里的排泄聲,馬桶的水流聲,還有他們互相搓澡時的親昵笑聲。

      我和陳小紅早晨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出家門時就像逃跑。

      我又說:“這房子沒法住了?!?/p>

      小紅問:“怎么沒法住?”

      我說:“你沒聽到半夜的聲響?”

      她問:“什么聲響?”

      她故作無知,我有點生氣,卻又不知如何賦予那種聲響一個準確的說法。

      我問:“你真沒聽到?”

      她有點擔心:“你到底聽到了什么?是不是得了幻聽癥?”

      我的腳剛一踏上西行的小徑,腦子突然空空如也,像小時候鬼纏身一樣失去了意識。我急忙抬手在額頭上猛擊一掌,耳邊回響起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沒有害怕,我知道是想到了父親。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去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每次他都會趴在墳頭上嚎啕大哭。

      猜你喜歡
      老馬母親
      母親的債
      老馬
      老馬的三個愿望
      學與玩(2019年5期)2019-08-26 13:13:45
      讀者之窗
      老馬與老賈
      給母親的信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尋找老馬
      小說月刊(2015年9期)2015-04-23 08:48:12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汶上县| 古交市| 法库县| 渝北区| 南康市| 山西省| 缙云县| 筠连县| 大名县| 淮阳县| 洛宁县| 拉孜县| 东山县| 北川| 定兴县| 凌源市| 芜湖县| 普宁市| 大石桥市| 洞口县| 新竹县| 诏安县| 阿拉善左旗| 宣化县| 衡阳县| 霍林郭勒市| 卓尼县| 临潭县| 福州市| 驻马店市| 怀柔区| 泸水县| 雅安市| 合肥市| 桐庐县| 轮台县| 防城港市| 宣化县| 丰县| 安吉县| 新巴尔虎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