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荒野的召喚
——讀《舒葉與神秘的小狗》

李秀兒

李學斌的兒童文學長篇小說《舒葉與神秘的小狗》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辨析的新鮮樣本：當下大都市家庭中，孩子與自然的關(guān)系，到底應該怎樣正確評價并恰當?shù)匾龑幚恚?/p>

故事緣起于一只來歷不明的神秘“小狗”。四年級小朋友、小說主人公舒葉撿到一只毛色鮮紅、形象獨特、性格怪異的小狗，它“毛色火紅，尖耳尖臉，小腿細長，走起路來有點兒像小鹿，可愛極了”，而且，它裝在一只奇怪的“鐵盒子”里，鐵盒子居然可以通電保溫——那不就是一只保溫箱么？為什么它會待在那樣的箱子里？更奇怪的是，這只小狗被舒葉撿回家后，居然對香噴噴的肉食視而不見，卻對西紅柿一見鐘情。這是什么情況？

舒葉同學有一個讓人羨慕的家：就像該書封底提示的那樣：爸爸、媽媽愛寶寶，寶寶愛爸爸、媽媽。舒葉爸爸是一個圖書編輯，“成天沒完沒了看稿子、改文章，樂樂呵呵”；別看他每天一絲不茍地埋頭跟無數(shù)書稿打交道，對舒葉，他可是一個最細心也最懂“讀心術(shù)”的“讀者”呢！他會小心呵護女兒的愛好，會包容女兒的各種任性，“愛女兒，就要尊重她的愛好”。如果說女兒是爸爸貼心的“小棉襖”，爸爸舒冠就是女兒舒葉最稱職最貼心的“大棉襖”，就是一個懂得女兒小心思、又開明理性的慈父——因為他總是在舒葉與媽媽之間充當著和事佬。當媽媽想把來歷不明的小狗拒之門外時，舒葉爸爸就像高明的外交家一樣善于斡旋，既保護了舒葉想養(yǎng)小狗的愿望，又始終都照顧到了每個家庭成員的感受。舒葉有這樣的爸爸，真是比她擁有那個高大上的家庭還要幸運。

小主人公舒葉的媽媽柯蕊，或許是更值得研究的一個人物。她是一個典型的都市金領(lǐng)女性，可以“整天待在家里寫寫畫畫，有滋有味”地過著都市金領(lǐng)優(yōu)渥的日子。她用現(xiàn)代都市價值取向來養(yǎng)育孩子，一門心思要把孩子舒葉培養(yǎng)成符合所謂跟“國際接軌”的城市標準和規(guī)則的未來精英，她認為精英未必就一定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告訴舒葉：“人要有愛心，要善良，要懂得善待生命”。但是當一只棄狗出現(xiàn)在眼前時，柯蕊那些比較抽象的愛與善良卻遁形于無跡了。但她并不是簡單的口頭仁慈者，恰恰是因為基于嚴酷現(xiàn)實的無數(shù)事實以及各種傳說，使她對棄狗有天然的警惕和防備。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任何可能存在的侵害，她才會毫無余地的抵制收養(yǎng)棄狗，并以強大的聯(lián)想能力，滔滔不絕地講出各種道理，無限放大了收養(yǎng)棄狗的各種“后果”，可謂對女兒對丈夫?qū)彝タ嗫谄判牡谋M職盡責。這樣的女性在我們身邊并不少見，大都市高級幼兒園和各種重點學校的門口，經(jīng)常會邂逅這樣的媽媽。她們有知識、有文化、有教養(yǎng)、有目標，有比較開闊的視野、有比較認準的定見——好像現(xiàn)代都市精英女性該有的一切，她們都有。唯一缺乏的，或許是由于都市對自然的天然隔膜，造成了她們在認知上對孩子與自然關(guān)系處理得比較僵硬和某些局限。一只神秘小狗的出現(xiàn)，就可能引來家庭的一場“內(nèi)亂”甚至小小的地震，光鮮的高知家庭內(nèi)里，也可能一地雞毛，也可能潛藏各種危機——如果不是那個智商情商超高的爸爸處理麻煩關(guān)系時具備游刃有余的能力，小狗引發(fā)的沖突也許會對家庭造成致命一擊，也未可知。作家李學斌逼真地深入家庭肌理，細致刻畫了生活中習焉不察鮮為人知的褶皺，波瀾和漣漪。他沒有漫畫人物，既不簡單地拔高孩童，也不簡單地矮化或丑化家長。他只是想還原水泥森林般的現(xiàn)代都市里，那些明亮的窗戶背后，在家庭成員關(guān)系的最深處，可能隱含的、圍繞人與自然關(guān)系存在的各種價值觀所引發(fā)的矛盾。塑造柯蕊這樣一個人物，我相信有著作家別樣的用意——這樣的都市金領(lǐng)，現(xiàn)代而傳統(tǒng)，隱忍而執(zhí)著，善良又自私，寬厚又狹窄，值得欽佩稱許又讓人倍感壓抑。她是愛妻，也是慈母，卻又可能是妨礙城市少年通往更加廣大世界的某種阻礙物。對這樣的都市女性的人性復雜性的辨識分析，或許是需要更加精密的儀器和更加有效的方法的，我們現(xiàn)有的“人學”批評尺度也許顯得捉襟見肘，我們是不是該引入整體生態(tài)美學的批評方法，對柯蕊以及整部小說來重新進行一番打量呢？

還是回到那只小狗。這條神秘小狗的到來，打破了大都市這個三口之家原本平衡的自然觀。柯蕊在理論上可以源源不斷地向舒葉灌輸真善美的道理，這些大道理卻遭到一只貌似命運卑微的小狗的挑戰(zhàn)：面對孩子憐愛之至一心收養(yǎng)的真實小生命，柯蕊媽媽那些大道理，還能閃耀出光芒嗎？由于小狗的來歷不明，柯蕊給神秘小狗貼上了細菌、病毒、臭的標簽，小狗成了傳染病的代名詞，仿佛只有她的肥皂、香波、八四液才是安全的，可這些真的安全嗎？

小狗到底從哪里來，它有著怎樣的身份和血統(tǒng)，小說在很長的故事演繹中，一直都是一個謎。作者讓狗的身份成為懸疑，剝繭抽絲地吊足了讀者胃口，通過舒葉偷偷帶狗到學校，讓同學們來識別小狗的品種；又通過辦狗證、連專業(yè)的辦證人員也無法識別等等情節(jié)，讓狗的身份來歷越來越撲朔迷離……從小說作法上說，這是一種非常成熟的敘事方式——因為它可以緊緊牽動讀者的心弦，牢牢抓住讀者的視線，讓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振效果。隨后的敘事，揭示出小狗的身世之謎大有來頭，神秘小狗的身世離奇又復雜——小狗原來是來自異域荒野的珍貴客人。那些諸如喜歡吃西紅柿的習慣、那只隨小狗一起出現(xiàn)的奇怪的保溫箱等等伏筆，都暗示出：這只小狗的血統(tǒng)高貴又神秘。但是，要是我們反問一句：它如果不是鬃狼——那種稀有的野生動物，而僅僅就是一條普通的遭到遺棄的流浪野狗呢？

《舒葉與神秘的小狗》的故事邏輯當然是成立的。神秘小狗就是研究所在一次意外中遺失的鬃狼，也就是素狼。正是它的被遺失，才引出舒葉一家圍繞小狗發(fā)生的種種故事；也正是小狗后來再次意外的走失，再度引發(fā)了全班同學齊心協(xié)力，在全城開展找尋素狼的“立影行動”。小說結(jié)尾，終于找回了遺失的小素狼，將它交還給研究所。故事到這里出現(xiàn)了大團圓，也由此結(jié)束了舒葉與小素狼一段奇妙的緣分。來歷不明的小狗闖進都市小女孩的生活，也帶來了兩代人之間觀念的沖突與調(diào)和。一只野生動物在城市里的奇妙經(jīng)歷，被愛與關(guān)懷包圍著，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歸宿。小素狼是幸運的，因為它遇到了一個善良的女孩、一個開明的家庭和一群可愛的孩子們。舒葉也是幸運的，在與素狼“舒果”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中，她體會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感受到了同學們的愛心和集體感、還留存著一段美好而充滿意義的回憶。小素狼回到了動物園，而且不久還能與舒葉與孩子們再見面。關(guān)愛動物、保護自然的精神會一直在孩子們中流傳。

但是故事的立意卻有一點淺嘗輒止，沒有深入挖掘下去。比如，我們可以用寵物的市場行情來衡量狗的價值嗎？人到底應該如何與自然與動物和諧相處？一個都市的小女孩，很可能一輩子看不到一只真正意義上的大公雞，她們對大自然的概念，往往只是綠地、公園和籠子里的動物。城市生態(tài)阻隔了孩子與自然的親密，社會和家長的城市觀，往往更壓抑了孩子內(nèi)心渴望自然，渴望與動物親密接觸的原初欲望，而這種現(xiàn)象在都市生活中很普遍。孩子是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世界，父母的視角往往影響甚至決定孩子的自然觀（在此問題上，小說里父親舒冠比母親柯蕊要更加具備現(xiàn)代意義上的生態(tài)意識一些）。須知，在把孩子培養(yǎng)成現(xiàn)代都市文明人的道路上，來自自然、來自荒野、也來自遺傳基因?qū)ψ匀?、對荒野的渴望，一直在召喚著孩子。人類作為萬物之靈，其實很孤獨，人類需要朋友，孩子更需要包括動物在內(nèi)的各種朋友，人類是自然之子，人類僅僅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人類就是大自然的一個孩子?？墒?，現(xiàn)實中的大人卻從來都只是在口頭上教育孩子要熱愛自然，和自然做朋友，在內(nèi)心深處卻恐懼和動物親密接觸——理由當然是堂皇的：因為害怕病毒和細菌。可是，我們真的要用這樣言行不一的生態(tài)觀來教育孩子嗎？

小說中刻畫的女主人柯蕊，慣常用俯視的角度來看小狗，她告訴女兒和讀者，人是萬物之靈，達爾文的《進化論》早就為我們描述了充足的理論依據(jù)——處于生物鏈頂端的人，正被視為大自然的主人。但是這樣的貌似正確了很多年的人類中心主義自然觀，卻被天然具備同情和惻隱之心的舒葉所排斥。作者讓神秘小狗進入這個都市三口之家，通過人與動物相處的一些細節(jié)，讓人與動物成為朋友（其實還是馴養(yǎng)關(guān)系）。《舒葉與神秘小狗》通過寫動物、寫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和距離，和諧與沖突，引發(fā)讀者更深的反思和覺醒，反省人類中心主義觀點的合理與謬誤，作品因此帶有了某種現(xiàn)代意義的生態(tài)文學意味。應當說，這樣的兒童文學小說，目前國內(nèi)還是不多見的，也是難能可貴的。遺憾的是，作品所開掘的題旨并不在于此，由此抵達更深思想境界的思考，在作品中的呈現(xiàn)還比較有限且不夠自覺——特別是關(guān)于人的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和反思，還寫的比較少也比較淺。

《小王子》作者圣愛克蘇佩里說，每個大人都曾經(jīng)是孩子。但是每個大人經(jīng)歷了成長之后，卻很難繼續(xù)葆有孩子對自然所充滿的那些親近和好奇。在舒葉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直覺意義上的生態(tài)主義，同時也照見了上一代人身上潛意識到顯意識里，符合整體生態(tài)主義的價值觀正在快速變形和流失。為什么會這樣？這或許是小說為我們提供的值得深入思索和尋找答案的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