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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墨春山(二十六)

      2019-11-13 08:16:17王克臣
      火花 2019年8期
      關鍵詞:祥林小艾小姨

      王克臣

      夏滿芒夏,“夏至”臨近,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麥子地再不像以往那般蔥蘢。

      農(nóng)民站在地邊,望著自家的麥田,心里叨念著“麥熟一晌”,他們知道,在那一晌到來之前,麥子還沒有全熟,倘在這些日子里收割,必然仍有綠穗,綠穗必是癟粒,影響收成。因此,總要耐下心來等,等到“麥熟一晌”的那一天??赡且簧尉烤故悄囊惶欤吭谶@樣的日子里,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最擔驚受怕的不是旁的,就是“冷雨”。由于擔心而恐懼,農(nóng)民把冰雹這個冷酷無情的東西,改稱“冷雨”。啊,早亦憂,晚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麥子到手,新糧入囤。此刻,農(nóng)民才會磕打磕打煙袋,探進煙荷包,擰上一鍋子煙,咧開黑洞洞的嘴。

      蔡玉明一早起來,喝碗稀粥,就往葦坑邊跑,坐在田頭,望著她家的麥田發(fā)呆。那一壟壟麥子,從耕地,到下種,好話說得上車裝,作揖禮拜,求過多少次人,管過多少頓飯。天天想,夜夜盼,從秋到冬,從春到夏,“夏至”將至,好容易盼到快要成熟了,她心里在呼喊:“麥熟一晌,麥熟一晌。那一晌,就要來到了!”

      蔡玉明坐得累了,乏了,想站起來活動活動,哪知身體不隨活兒,顫顫巍巍,兩腿發(fā)抖,一腳滑倒,栽在田埂上。幸虧雙手扶地,才沒有鬧成嘴啃泥!剛要開口罵,巧得不能再巧,她的手心,竟然按到一朵金黃金黃的簪子花。這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在她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了朱瑞禮。第一年麥收,她累得坐在地頭閉眼歇息。忽然,覺著耳廓癢,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柔柔的,軟軟的。睜開眼睛,原來是一朵金黃金黃的簪子花?;剡^頭來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朱瑞禮。朱瑞禮四下里望望,鉚足勁兒親了她一口。她急了,狠狠地罵他:“好你個沒起色的,沒羞沒臊沒臉皮!”他怕她真的惱了,趕緊站起來,忙活拔麥、捆麥、挑麥。好像所有的農(nóng)活,都不用她管,有他朱瑞禮一個人足夠了。這一幕,像閃電一樣,一下子閃過了這么多年!

      她想到這些事,就走到朱瑞禮的荒冢前,先是默默地站,接著,便是狠狠地踹。心里罵得可狠了:“你、你這個死鬼,把我丟下不管,你一個人躺在樹蔭下,躲心靜兒去了,好狠心??!嗚嗚———”

      “大嬸,咋啦?”

      蔡玉明睜眼一看,原來是高桂珍。忽然,她又覺得不好意思,急忙說:“是你,珍子?”

      高桂珍說:“頂至拔麥子,我來地里看看。您看,家家的麥子都黃梢了,就等著麥熟一晌的那一天哩!”

      蔡玉明說:“珍子,你知道,麥子這種莊稼,可跟旁的莊稼不一樣。收早了,癟粒多;收晚了,又怕遇上冷雨。要是真的趕上冷雨,那就還不如早收呢!癟粒就癟粒,好歹有收成啊!要是趕上冷雨,那可就顆粒無收了,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呢!”

      高桂珍說:“您有經(jīng)驗,您看麥子黃到這份兒上,還得等幾天?”

      蔡玉明說:“我家地里這麥子,依我看,也就這一半天的事兒。再說,已經(jīng)熟到這份兒上,不能再等了。我明天就動手,慢鳥先飛早入林,是這個理吧?”

      高桂珍說:“那就這么定,明天、就明天,好吧!回去,我跟爹媽說,咱們這幾家子,都在這兩天割麥子!”

      “咯咕,咯咕——”

      黎雀叫了,蔡玉明早早地起來,啃了一塊干餑餑,喝了一碗稀菜湯,從窗臺上取了鐮刀,上了路。

      天剛蒙蒙亮,還有幾朵烏云,每朵烏云的邊上,好像鑲上了金邊兒。連黑臉蛋子的云朵,都想臭美!

      蔡玉明顛著一雙小腳,磕磕絆絆,側側歪歪的,她老遠就聽見人們又說又笑。心里想:我早早地起,那是慢鳥先飛早入林,莫非還有人覺著有比我還慢的笨鳥嗎?好笑!她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瞎琢磨,好不容易來到葦坑邊,抬頭一看,愣了好半晌,這才叫道:“珍子,你們上錯壟了!”

      高桂珍跑過來說:“蔡大媽,難道這不是您家的地嗎?”

      蔡玉明說:“是呀,這是我家的地,大溝那邊才是你家的地呀!”

      高桂珍哈哈大笑,說:“我們都是幫您割麥子的。您看,祥林、雙喜、順子、小艾、石頭、滿囤,都來了,都來幫您割麥子!”

      蔡玉明恍然大悟,拍著雙膝說:“啊呀呀,河南村的青年人,就是好呀!”

      祥林、雙喜、楊來順、小艾、石頭、滿囤,一個個也都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叫道:“蔡大媽,我們都來幫您收麥子!”

      蔡玉明不住地點頭,連連說:“好好,等收了麥子,全都到我家吃大饅頭去!嘻嘻———”

      滿囤跳到蔡玉明的跟前說:“都去,您家擠得下嗎?”

      蔡玉明睜大眼睛,細細地看了半晌,搖搖頭說:“珍子,這個孩子我咋不認識?”

      高桂珍笑笑說:“這個孩子,您是不認識。他家在村南頭,叫滿囤,知道了吧?”

      蔡玉明說:“村南頭,讓我想想,是不是陳快腿家的孩子?”

      滿囤說:“蔡大媽,說什么呢?”

      蔡玉明說:“那是你媽的官稱,都這么叫她!”

      高桂珍說:“咱們還是趕快割麥子吧。別凈顧著聊票,把正事給耽誤了!”

      于是,幾個年輕人一同叫嚷著:“嚎嚎,割麥子哦!”說著四散而去,割的割,捆的捆,扛的扛,挑的挑,唱唱咧咧,不多一會兒,就把蔡玉明家的麥田收拾得干干凈凈。

      祥林、雙喜兩個大孩子,一人一副擔子,挑著麥子往蔡玉明家里趕,一趟一趟,終于頭小晌午挑干凈了。

      蔡玉明攔住祥林、雙喜小哥兒倆,說:“他們干完活,全從地里就跑了,你們哥兒倆可不能溜,就得在我家吃完飯再走!”

      祥林說:“年輕人在麥收期間,幫助困難戶,是應該的。這是珍子姐組織的活動?!?/p>

      雙喜搭腔道:“蔡大媽,我們不吃,您呀,反正麥子收到家來了,忙什么的,有點兒工夫,您就坐在炕頭上,用剪子一個穗一個穗地鉸,把麥穗兒往您家西屋囤里一存,反正您家的囤底夠個兒,茓子老長,用來囤麥穗子不是正好派上用場!”

      蔡玉明癟著嘴笑道:“這孩子,真會拿大媽開心!”

      祥林說:“蔡大媽,我們真的不吃飯。再說,春爭日,夏爭時,珍子姐還有安排呢!”

      言畢,祥林、雙喜小哥兒倆,一同跑出了院子。

      蔡玉明望著孩子們,喃喃自語:“這群孩子,全是珍子給帶出來的,都這么有出息!”

      年輕人有股子沖勁,可缺乏韌性。第二天再干還行,到了第三天,有的就吃不消,滿囤竟然趴窩了。

      高桂珍說:“祥林、雙喜、楊來順,咱們幾個大的,再幫助董鳳才家把麥子收完,就算告一段落,怎么樣?”

      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高桂珍披星戴月回到了家。

      李蘭英終于繃不住勁兒了,劈頭就問:“明天又給誰家割麥子,什么時候輪到咱們家?”

      高鵬遠推開李蘭英,說:“珍子剛進家,你至于這么興師動眾的?讓她喘口氣。她為誰?為河南村的困難戶,又不是為她自己?!?/p>

      小姨李蘭榮走過來說:“姐姐,不是我向著珍子,她一天到晚,累得爛蒜似的,圖個啥?”

      李蘭英賭氣說:“你們都充好人,就我一個壞蛋、大壞蛋,比美國鬼子還壞,行吧?其實呢,你們有誰懂我的心?閨女是我養(yǎng)活的,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心疼誰心疼?難道你們不知道,拔麥子這活兒,是莊稼人最累的活兒。誰趕上拔麥子,算是沒德行。你還招一群孩子,東家?guī)兔?,西家?guī)兔Γ鄄×苏l管?”

      李蘭榮說:“可也是?!?/p>

      高桂珍說:“媽,您看,我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一時半會兒還累不倒我?!?/p>

      李蘭榮笑笑說:“可不咋的,你們看看,珍子這身板,站像一棵松,坐像一座鐘。風吹不倒,雨打不倒,結實著呢!”

      高桂珍說:“再說呀,哪個墳頭是累死的!”

      李蘭榮說:“不興瞎說!”

      李蘭英把妹妹推到一邊兒,說:“我早聽說了,明天都給董鳳才家拔麥子,是不是?讓我看看你的手,打泡沒有?”她抻過珍子的手,還用大拇指搓搓她的手心,“沒打泡?嚇死我了!”

      高桂珍說:“早年先,都是拔麥子??蛇@幾家子的地,家家挨著葦坑邊,地里野草多,蘆錐草、葦錐子、拉拉秧,拔不動不說,勒手,進地頭就能把手勒流血了。為這,我們改用鐮刀了。”

      李蘭英說:“老輩子的規(guī)矩,叫你們給破了。”

      高桂珍說:“麥熟一晌,再說,這個季節(jié),最怕什么?最怕冷雨,盼呀盼呀,好容易盼到麥收,遇上一場冷雨,眼看到手的糧食,打水漂了,心疼不心疼,后悔不后悔?”

      李蘭榮笑笑說:“這丫頭,你總對,就不能錯一回,讓我們看看!”說完,又咯咯地笑起來。

      高鵬遠說:“珍子,你知道這個季節(jié)冷雨多,那明天先收咱家的麥子吧!萬一……”

      高桂珍說:“董鳳才大伯家,不比咱家,咱家人多。人少好吃飯,人多好干活。他家里就老兩口子,飯倒是好吃,可活兒誰干,沒人幫,不收到牛年馬月去?”

      李蘭英說:“我知道你的心事,可她家那個成子,到底去哪兒了,是死是活,有個準信兒嗎?”

      高桂珍一下子撲進媽媽的懷里,雙手拍打著她的后脊梁,連連說:“您說什么呢?咋這么說呀!”

      李蘭榮走過來,抻開珍子,說:“姐姐,這肯定是你的不對。成子究竟去了哪里?她哪兒會知道!珍子整天為這事,茶不思,飯不咽,急火攻心,你還往她心上潑油!”

      李蘭英說:“我不也為這事,整天著急嘛!我的心有誰知道?莫非扒出來叫你們瞧瞧!”說著說著,眼窩里充滿了淚水。

      高鵬遠狠狠地瞪了李蘭英一眼,說:“你的洗腳水倒多,心疼孩子,心疼孩子,好像就你一個人心疼!旁人的心,都是石頭做的,鐵打的,誰不心疼?”

      高桂珍望著爸爸那張滄桑的臉,一股酸楚楚的味道涌上來,慌忙跌跌撞撞扎進里屋,“嗚嗚”地哭開了。

      李蘭榮嗔怪地說:“這事鬧的!”隨著外甥女進了套間。

      李蘭英捶打自己的胸口,說:“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呀!”

      “咯咕,咯咕——”

      高桂珍在睡夢中,聽到黎雀的叫聲,慌忙從炕上坐起來,揉揉眼睛,剛要穿衣下炕,小姨抻著她的衣服說:“黎雀剛剛叫喚兩聲,離天亮還早哩!”

      高桂珍說:“我和小艾、祥林、雙喜他們,昨天就約好了。今晨早起點兒,早干完,早收工;晚干完,晚收工。老董家的麥子地,比蔡大媽家多,最好在小晌午前就干利落,不然的話,等到晌午,賊熱賊熱的,誰也受不了?!?/p>

      李蘭榮坐起來,抻過自己的花褂子,說:“大清早的,天涼,披上這件衣裳,熱了再脫,也不費事!”

      高桂珍說:“董鳳才家老兩口子,好容易抱個成子,指望他長大成人,頂門立戶,非叫他去縣城學徒。學著學著,特兒楞飛了,都好幾年了,甭說見個人影,連句話也沒留?!闭f著說著,眼淚又涌出了眼窩。

      李蘭榮說:“珍子,你記著,在這個世界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人一定有好報。像你這么好的人,一定會得到好報。你信不信?反正我信?!?/p>

      高桂珍說:“看小姨把我說的,天上沒有,地上找不著。我一個農(nóng)村丫頭,哪會有那么好!”說完,披上小姨遞給她的花褂子,走了出去。

      李蘭榮把腳步放得輕輕的,追出院子,早已不見了珍子的蹤影,心里說:“這珍子!”

      高桂珍手里拿著鐮刀,摸著黑走在通往葦坑邊兒的小路上。

      彎彎曲曲的小路兩旁,分不清野花還是野草,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褲腳子,仿佛在撕扯,當心路上磕磕絆絆,要她慢慢地走;花叢抑或草叢中的蟲鳴,好像在提醒,小心腳下的坎坎坷坷,要她緩緩地行。

      高桂珍深一腳淺一腳的,好容易走到了葦坑邊兒,突然聽到從不很遠處傳來“嚓嚓”的聲音。她彎下腰一看,仿佛在董鳳才家的地里,有人正在割麥子。她感到很奇怪,趕緊走過去,卻怎么也想不到,原來是董鳳才和孫秀英老兩口子,一前一后地忙活哩!

      高桂珍說:“董大伯、孫大媽,咋起得這么早?”

      董鳳才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來一看,是高桂珍,驚喜地叫道:“珍子,是你?”

      孫秀英說:“珍子,昨兒晚上,我和你大伯聽說你帶著孩子們幫助困難戶割麥子,一連三四天,怕你累壞了,想去看看你,剛走進你家院子,就聽見你正在說第二天要帶孩子們幫我家割麥子。我倆趕緊悄悄溜出來,回家你大伯就忙著磨鐮刀。我們倆瞎琢磨,多只蛤蟆,多四兩力。多割一把,地里就少一把。沒睡多會兒,就瞎摸合眼往葦坑邊兒走,這不,我們倆剛剛進地頭,你就來了?!?/p>

      高桂珍說:“哪兒是剛進地頭呀,割出這么老遠了!好吧,您二老慢慢干,千萬別累著,我上壟了!”

      董鳳才說:“這孩子!”

      等高桂珍稍稍走遠,孫秀英壓低嗓音說:“這丫頭要是給咱成子當媳婦,那咱們的福氣可就大啦!唉,只可惜……”

      董鳳才貓下腰,輕輕地說:“小點兒聲,可別叫珍子聽見?!?/p>

      高桂珍剛剛上壟,還沒有彎下腰,就聽見一群人向這里涌來。在幽幽的夜色中,她抬頭一看,影影綽綽走過來好幾個人。她完全可以通過聲音辨別出他們來。

      “今兒咱們起得太早了,雙喜,誰叫你這么早就找我的?”這是小艾的聲音。

      “我想,珍子姐天天比我們早,咱們也早一回,給珍子姐一個驚喜!”這當然不是旁人,是雙喜。

      “雙喜,你甭凈揀好聽的說,你就為早一點兒去找小艾?!边@肯定是楊來順。

      “順子,你可不能瞎說,當心我們哥兒倆跟你干架?!边@個祥林,還一面說,一面笑。

      這幾個年輕人,說說笑笑都來了。

      雙喜說:“祥林哥,你不說話是不說話,說出話來,有勁。要不,怎么說蔫人出豹子,這話真不假?!?/p>

      小艾說:“快點兒走,別起大早,趕晚集。一會兒,珍子姐都到了,咱們還在半道兒上,東扯葫蘆西扯瓢,逗瞎丫頭呢!”

      雙喜搭言道:“我聽小艾的,快點走吧!”

      楊來順“嗤”地一笑,說:“我說雙喜,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就這也聽她的,那也聽她的?!?/p>

      雙喜笑笑說:“這你就甭管了,這叫什么?這就叫有錢難買愿意!哈——”

      楊來順說:“瞧你那德行樣,快走吧!”

      小艾像個小喜鵲,嘰嘰喳喳地說:“你們瞧,葦坑邊兒好像有人了,難道他們比我們還早?”

      祥林彎下腰,仿佛影影綽綽看見幾個人影子,說:“是來人了,我看就是董鳳才董大伯家的地?!?/p>

      小艾接過來說:“快走,快走,別逗臭了!”

      高桂珍索性站直身子,抹抹臉上的汗水,靜靜地等著她的伙伴們。

      那些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小艾嘰嘰喳喳地嘀咕:“我看大概是珍子姐,就是珍子姐?!比缓?,放開喉嚨叫道,“珍子姐,我們來啦——”

      高桂珍扔下鐮刀,返過身來,向小艾撲過去,把小艾緊緊地抱在懷里,親切地說:“小艾,你精瘦精瘦的小身子骨,一連三四天,受得了嗎?”

      小艾說:“珍子姐受得了,我為什么受不了?”

      高桂珍說:“祥林、雙喜、順子,既然小艾都能堅持,我們幾個咬咬牙,過了今兒個,就先告一段落,好不好?”

      楊來順說:“珍子姐真會說話,好不好都叫你說了,我們還說什么呀!”

      楊來順的一番話,把高桂珍、祥林、雙喜、小艾全都逗樂了。

      大家在一片歡笑中,開始了繁重的勞動。

      高桂珍體力好,割麥、捆麥、攢摞,都由她一個人。割到地頭兒,天剛蒙蒙亮。她直起腰來擦擦汗,正要貓腰接小艾,忽然看見有兩個人影子,向這邊兒走過來。她感到很奇怪。透過幽幽晨霧,漸漸看清了這兩個人,原來是媽媽和小姨。高桂珍想:媽媽和小姨來干嘛?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大聲地叫道:“媽媽,小姨!”

      李蘭英和李蘭榮緊走幾步,一同拉著珍子的手,問候:“累嗎?”

      高桂珍說:“我說過,我的身子骨是鐵打的!”

      李蘭榮鄭重地說:“看你爸爸想得多周到,頭天晚上,點著油燈,一氣兒磨了三把鐮刀。你試試,快不快?”

      高桂珍接過鐮刀,彎腰抓把麥子,稍稍一抹,麥子就被割了下來,連連說:“好快,好快!”

      李蘭英說:“我也上壟?!?/p>

      高桂珍說:“您上什么壟呀,您跟小姨只管攢攢麥子摞,就挺好!”

      李蘭榮說:“你常說:春爭日,夏爭時。多薅一把是一把!”一面說,一面上了壟,彎腰割起來。

      高桂珍說:“媽,小姨比您年輕,她上讓她上,您就別上壟了。”

      李蘭英說:“你小姨瘦干狼似的,她能,我也能!佘老太君百歲掛帥,我離一百歲還差一大截呢!”

      高桂珍說:“真拿您沒有辦法!”

      當祥林、雙喜、順子、小艾先后割到地頭的時候,好像紅軍會師一樣,在地里竟然歡呼起來。

      小艾眼最尖,在割麥子的人群里,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珍子姐的媽媽和小姨。驚叫起來:“大家看:珍子姐的媽媽和小姨也來了!”

      此刻,董鳳才和孫秀英聽到高桂珍的媽媽和小姨也來了,磕磕絆絆順著麥茬壟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啊呀呀,你們咋也來了?”

      李蘭英、李蘭榮姐妹倆,一起說:“我們咋就不能來?”

      高桂珍等大家都笑夠了,這才說:“還是那句話:春爭日,夏爭時。早一天是一天,早一會兒是一會兒!”

      高桂珍的話,富有感染力。大家伙聽了,真的再沒有人說話,各自回到崗位上。

      于是,遠遠近近響起了一片輕重緩急的聲音?!班оА比綦[若現(xiàn),“嚓嚓——”悅耳動聽,多么像一支《田園交響曲》,這真是田家樂?。?/p>

      勞動,能給人間帶來溫馨與快樂!

      當天晚上,自稱“鐵人”的高桂珍,終于趴炕了,不吃不喝,仰面躺在炕上,眼睛望著天花板。

      小姨李蘭榮輕輕地走過來,伸出一只手,放在高桂珍的頭頂,摸摸;又把手伸進她的后腦勺,摸摸,說:“有點兒燒。”

      媽媽李蘭英走過來,望著她的寶貝閨女,說:“許是起得太早,著涼了。蘭榮,你去廚柜里翻翻,看看還有沒有鮮姜。紅糖早就沒有了,這我知道,甭找了。我去東院老朱家,問問她那里有沒有紅糖?”

      李蘭榮點點頭,說:“沏點姜糖水,喝下去發(fā)發(fā)汗,頂用!”

      高桂珍搖搖頭,說:“嘀咕什么呢?不礙事,歇一宿就好了,沒那么多事!”

      李蘭榮說:“礙不礙事,小姨還不知道?你躺你的,好好歇著?!?/p>

      不一會兒,李蘭英從東院回來了,把手里的紙包遞給妹妹,說:“蔡玉明大嫂太實誠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人家馬上就翻箱倒柜地找。你看看,別看就這點兒,全都給了咱?!?/p>

      李蘭榮說:“蔡大嫂這人,寡婦失業(yè)的,一個人過日子挺不容易的,往后咱得多幫幫她?!?/p>

      李蘭英說:“那還用說?鮮姜,找到了嗎?”

      李蘭榮說:“找到了,找到了,我都切好了,就等著水燒開了呢!”

      高桂珍躺在炕上,閉著眼睛說:“瞎費那事,躺一宿就會好的?!?/p>

      李蘭榮說:“你好好躺著,旁的事兒你甭管?!闭f著,走出屋子,蹲在灶前,拿著幾根柴,用手舉著,看那柴草在灶里艱難地燃燒。當柴草的火苗快要燃著手指的當兒,她才填進灶膛里。那星星之火,映照著她的臉,紅撲撲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只是身體過于消瘦,太嫌嬌小。這么多年,她雖是甘心情愿地跟著姐姐,受姐姐姐夫?qū)檺?,但是,仍然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而且,她的這種奇妙的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加強烈。李蘭榮正癡癡地想,鍋里發(fā)出了“咕嘟,咕嘟”的響聲。她趕緊站起來,掀開鍋蓋,往預先準備好的大花碗里舀滿開水,端進里屋,放在高桂珍的枕邊,說:“珍子,坐起來,等會兒再喝?!?/p>

      高桂珍坐起來,睜開眼,久久地盯著小姨的臉。

      李蘭榮被外甥女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說:“干嘛呢,我的臉又長不出麥子!”

      高桂珍說:“小姨,我看你的臉,比長出麥子還值錢?!?/p>

      李蘭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說道:“說什么呢?”

      高桂珍笑笑說:“小姨,你的臉怎么長的,咋怎么看也看不夠!”

      李蘭榮也笑了,分寸極好地擂了一下高桂珍,說:“不興瞎說!”然后,端起大花碗,放在嘴邊兒,輕輕地吹吹,這才說,“趁熱,大口大口地喝。這叫什么?這叫藥灌滿腸,疾病難藏?!?/p>

      高桂珍說:“都跟誰學的,貧嘴滑舌的。”

      李蘭榮催促道:“好你個珍子,沒大沒小的,貧嘴滑舌也該你說的,臭丫頭!快喝快喝,等晾涼了,就不管事了!”

      高桂珍接過小姨手里的大花碗,仰著脖,“咕咚咕咚”一氣兒喝凈。

      李蘭榮說:“喝完了?”

      高桂珍手里拿著的大花碗,底兒朝上,舉給小姨看。

      李蘭榮說:“好吧,躺下,蓋嚴了,睡上一覺發(fā)點汗,就會好的?!?/p>

      高桂珍躺下,剛要抻被子,蓋在身上。

      李蘭榮打掉她的手,說:“兩只爪子,快放進被窩,胳膊別露在外面?!币幻嬲f,一面抻過被子,把高桂珍蓋得嚴嚴實實。然后,還上上下下輕輕地拍打拍打,“聽話,好孩子!”

      高桂珍“呼啦”掀開被角,說:“你才比我大一歲,就敢叫我孩子,美得你!”

      李蘭榮笑笑說:“蘿卜小,長背上了!我是你小姨,你多晚也是孩子,懂嗎?睡,好好地睡!”說著,敲打敲打高桂珍的腦袋,“把腦袋也蒙上!”

      高桂珍遇上這樣的小姨,也算有福氣了。

      李蘭榮和高桂珍從懂事起,兩個人就一直睡在里屋,小的時候,鉆一個被窩。長大了,李蘭英才拼著趕著,省著攢著又添了一套新里新面新棉花“里面三新”的被窩兒。

      在換新被窩兒那天晚上,她倆還鬧了點兒小笑話。

      李蘭榮和珍子倆人都脫衣裳要睡了,沒想到,為誰應該蓋這床新被子爭執(zhí)起來。

      珍子說:“遠來是客,新被窩兒應該小姨蓋?!彼研卤桓C兒抱起來,丟給小姨。

      李蘭榮一把推回去,說:“你是你媽媽的小棉襖,她疼的是你,我算老幾?”

      高桂珍說:“你不到八個月,我媽就替我姥姥養(yǎng)活你。我出生時,你剛好過生日,就差一歲,鄉(xiāng)親們都說咱們是姐妹倆。你說我媽媽疼不疼你?新被窩兒歸你,天經(jīng)地義!”

      李蘭英聽到小娘兒倆嘰里咕嚕,又吵又鬧,想走進里屋說珍子兩句,剛一進屋,只見小娘兒倆脫得精光,坐在被窩兒上理論。稍覺不妥,但還是數(shù)叨珍子兩句:“珍子,你不許跟你小姨爭,她比你大一歲,也是你長輩。把新被子讓給你小姨,聽見沒有?”

      高桂珍分明受了冤枉,賭氣說:“我是讓她,她不要,賴誰?”

      李蘭英見小娘兒倆不是在干架,借機退出里屋。

      李蘭榮討好地說:“好,好,我蓋,我蓋還不行?”

      高桂珍撅起小嘴巴,說:“你呀,跟小毛驢一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p>

      李蘭榮也不客氣,把珍子撲在身下,上下咯吱,直到珍子笑出了淚,不斷求饒,才住手。

      小娘兒倆鬧夠了,珍子鉆進自己的窩兒。

      李蘭榮看著珍子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才放心躺下。她知道割麥子,是累死莊稼人的活。再想到明晨還得起早,馬上合上眼睛,想早早地睡上一覺。

      世界上的事,說怪也怪。李蘭榮越想早早地睡著,越是睡不著。東想西想,天上一拳,地下一腳。老八輩子的陳谷子爛芝麻,煙塵斗亂地全都抖摟出來了。

      李家橋有個李二山,李二山家的,自打出生第一個孩子,兩三年生一個,三兩年又生一個。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四五個孩子,只剩下李蘭英一根獨苗。

      就這一棵獨苗,養(yǎng)到十七歲,急了忙了地出聘,嫁給了河南村老高家的高鵬遠,給這窮小子當媳婦。

      剛剛出聘了蘭英,辦妥了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來。

      那年,“夏至”的晚上,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李二山家的竟然難產(chǎn)。從前半夜直叫喚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才算把孩子生出來。極可憐的是,孩子的媽媽卻永遠地離開了人世間。這可難壞了李二山,愁皺了臉,哭瞎了眼。

      蘭榮從一生下來,就沒有了娘,誰哄誰養(yǎng)?李二山當?shù)之斈?,打草還種糧,家里地里一起忙。顧地,家里的娃娃連哭帶嚷;顧家,地里的拉拉秧亂爬瘋長。

      天若有情天亦老。終于,有個好心人給李二山續(xù)親來了。

      世界上的事,說怪又不怪。三說兩說,親事就妥了。并非旁人,就是李二山家的斜對門田寡婦。

      自從田寡婦嫁給了李二山,家里有人照看,地里有人管,結束了孩子哭大人喊的生活??墒牵@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又生事。大人吃什么喝什么都好說,孩子總不能一天到晚地喝棒子面糊糊,說是沒娘的孩子像棵草,又有娘;娘是有,心眼兒也不壞,可是小孩子家家沒有奶,只靠棒子面糊糊,難以長大。怎么辦?毫無辦法,只好一天天地瞎湊合,反正太陽總是從東面升起,到西面落山,好歹是一天。這樣的日子,大人們可以忍受,孩子怎么受得了呢?瘦得皮包骨,大眼睛,細胳膊細腿大腦殼。

      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關上了一道門,又推開了一扇窗。

      河南村的老高家送信來了,說是李二山的親閨女李蘭英生了個大胖丫頭。

      李二山跟田寡婦商量,咋著也得買點東西,給閨女做個月子呀!

      田寡婦說:“那是,這回,咱的小閨女可該有救了?!?/p>

      李二山聽了老婆子的話,摸不著頭腦,張開嘴巴問:“咋?”

      田寡婦說:“你咋就聽不懂?你閨女不是生孩子了嗎?我想,她呀,一只羊轟著,兩只羊也趕著,不如把咱們家的小崽子,送給她家,一塊兒養(yǎng)活。閨女家的飯菜,多少比咱們家強,為什么井里有水,非得渴著?”

      李二山黑洞洞的嘴干張著,不置一詞。

      田寡婦說:“問你話呢,咋不言語,啞巴啦?”

      李二山終于開口了,他說:“這不合適吧!咱家的閨女,讓嫁出去的閨女給養(yǎng)著,這哪兒說得出嘴呀?”

      田寡婦哭開了,嗚嗚咽咽地說:“你看見沒有,這孩子瘦得除了骨頭,還有什么?咱們倆大活人,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小命又交給閻王爺吧!嗚嗚——”

      李二山甕聲甕氣地說:“讓大閨女伺候小閨女,難道咱的小閨女是給大閨女養(yǎng)活的?可李家橋,你打聽打聽,真有這樣一戶,你算問住我!咱真是現(xiàn)眼現(xiàn)到家了。好吧,就依你!”

      就這樣,李二山的小閨女李蘭榮就在大閨女李蘭英家長大,比珍子大一歲,卻沒有珍子長得壯、個頭高。

      李蘭榮想到這里,腦袋嗡嗡作響,她想蒙上被子,也不行,太熱。翻了幾次身,愣是睡不著。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含在嘴里邊怕化了,騎在脖子上怕嚇著。李蘭榮確確實實有媽,媽是媽,是后媽,這就跟沒媽的孩子相差無幾,像一棵野草,想踩咕就踩咕,想踐踏就踐踏。可是,她又被送到姐姐家過活。就是說,上帝將她生存的門關閉了,可是,她又從上帝推開的窗逃走。姐姐姐夫好像對待寶貝那樣疼她,可是,無論姐姐姐夫待她多么好,她依然不會照珍子那樣,高興了,笑;生氣了,鬧。她可不敢,心里無論有多別扭,也得強裝笑臉,生怕惹姐姐姐夫生氣,鬧得大家都不歡喜。

      夜闌人靜,大地沉睡。這幾天,好像日月星辰,都疲勞了。那淺淺的天河,原本并不甚寬廣,可是,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好像疲憊不堪,昏昏欲睡,蔫頭耷腦的,連騎著牛兒來往的興趣也幾近于無。那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盡管都是世上稀有的珍奇,卻見不到一個游客問津。天上人間,萬籟俱寂。

      突然,東方出現(xiàn)一顆流星,劃破夜空,將沉睡的黎雀驚醒,趕緊叫起來。

      高桂珍聽到黎雀的鳴叫,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揉揉眼睛,看看堵得嚴嚴實實的小窗,順手摸著衣服,麻利兒穿好,下了地,趿拉著鞋,輕輕地走出屋子。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隨便擦把臉,叉開五指,順了順頭發(fā)。走到爸媽睡的土炕旁,剛要彎下腰跟他們說句話,發(fā)現(xiàn)土炕邊兒上,只有兩個枕頭,并沒有爸媽的影子。高桂珍好生納悶,心想,爸媽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經(jīng)起五更到地里去了嗎?她顧不得小姨,一個人急急匆匆來到了麥地,果然不出所料,爸媽都在地里彎腰割麥哩!

      高桂珍走到爸爸跟前,劈頭蓋臉問道:“起得這么早,不要老命了?”

      高鵬遠直起身子,說:“這孩子,嚇我一跳!”

      李蘭英搭言道:“你爸爸知道你這些天累,起五更沒叫你,就是想讓你多躺會兒,歇歇乏?!?/p>

      高桂珍說:“我想去我姥姥家?!?/p>

      高鵬遠說:“麥收忙得哪兒有閑工夫串親戚呀!”

      高桂珍說:“咱家不比別人家,咱們家種的麥子多,靠肩膀挑,哪兒就挑完了。我想到李家橋,把我姥姥家的小毛驢牽來馱幾趟麥子,行嗎?”

      高鵬遠說:“為了一條小毛驢,跑這么遠的路,值得嗎?”

      “小毛驢馱一趟,比得上您挑三挑子,您信不信?”

      “可也是,那就去吧。大黑的天,當心!”

      高桂珍轉身跑了,一忽兒便消失在夜色中。

      李蘭英不無埋怨地說:“她說去李家橋,你就讓她去,黑燈瞎火的,這么老遠,你倒真放心!”

      高鵬遠說:“這孩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干的事,十匹馬也休想把她拉回來!”

      李蘭榮忽地醒了,伸手摸摸珍子,被窩兒空空的,心說:這珍子,起早也不叫我一聲兒!她慌手麻腳地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出堂屋地,想看看究竟,原來姐姐姐夫也沒有睡在炕上。此刻,她才明白了,他們都瞞著自己,去地里收割小麥去了。她從窗臺上拿了鐮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上。

      李蘭榮走著想著,想著走著。這二十來年的日子,好難熬呀!其實,掏心窩子話,姐姐姐夫誰不疼她?都疼她,吃頭份,喝頭份。平日間甭說了,即便每年的五月端午品粽子,姐姐姐夫舍不得吃,卻平均分給她和珍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吃月餅,姐姐姐夫倆人咬一塊,只說“嘗嘗”,卻把其余的都分給她和珍子。她和珍子在家里,同樣享受著“最惠國待遇”。可是,世上的事,總是逆潮流而動,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姐姐姐夫愈這樣對她,她愈感到不適。她常常想,他們?yōu)槭裁磳ξ疫@般好?那是由于他們始終把我當外人,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家里人。不然的話,干嘛天天對我像親戚一樣,相敬如賓?一天兩天罷了,一年兩年也行??墒?,總這樣,誰受得了?唉,誰叫我的親娘還沒等我長大成人,就離我而去!丟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現(xiàn)如今,我成了一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可憐孩子。親娘呀,您的在天之靈,可曾知道?

      李蘭榮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想,一面走。姐姐姐夫惱了,是不是嫌她太礙眼;姐姐姐夫吵了,是不是嫌她太煩心?啊呀呀,這使她進亦憂,退亦憂,進退兩難。她突然想坐在路旁大哭一場??捎忠幌?,這對不起人。要是讓姐姐姐夫知道,心里不知會有多么難過呢!他們這么多年,實實在在沒有做對不起自己的事。唉,還是加緊趕路吧!到了地里,一割上麥子,那種一撅三道彎兒,累死人的活兒,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李蘭榮原本就膽子小,極少走過瞎道。這一回,四處黑幽幽的,看見一叢紫穗槐,就像一只狗熊蹲在那里,仿佛馬上就會站起來;聽見一聲野狗吠,又像一只狼在嚎,隨時都有可能躥過來。她也知道,那都是自己嚇唬自己,心里暗暗地自我叮囑:別怕,那些都是假的,嚇唬人的。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她揮舞著手里的鐮刀,“呼呼,呼呼”;故意把腳步邁得很響,“咚咚,咚咚”。她終于來到了葦坑邊兒,捂著怦怦亂跳的胸口,站在地頭兒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高鵬遠前面割麥子帶打腰,累得呼哧呼哧喘。

      李蘭英后面割麥子帶拾腰,不時捶打捶打腰。

      高鵬遠回過頭來,輕輕地說:“蘭英,你歇一會兒,別累著!”

      李蘭英說:“剛剛干雀蛋點活兒,就嚷累疼,那還叫莊稼人?我看你倒該多歇會兒。忘說了,人過四十天過午,走下坡路了!”

      “你沒聽珍子說:春爭日,夏爭時。多干點兒是點兒,早一天是一天?!?/p>

      “她呀,就是這么個脾氣,要聽她的,哪天也甭閑著!”

      “我呀,咋養(yǎng)了這么個閨女,連一天時閑的工夫也沒有!你讓她多歇會兒,那簡直跟害她一樣。哪像她小姨,懶懶洋洋的,整天叫她躺著臥著,都不帶煩的惱的?!?/p>

      “那不一樣,小姨是親戚,你能總支使她干活,那成了啥?這不,她還在家里躺著,呼呼大睡呢!”

      “我那妹妹,從小命苦,沒得到一天親媽疼愛,咱們做大的,總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咱不嬌慣她,還有誰嬌慣她?”

      李蘭榮聽到這里,不好上前搭話,只好默默地上壟割麥子。于是,她不聲不響地割開了。她從小就瘦得皮包骨,長大了也依然苗苗條條、精精瘦瘦的,一陣三級風就能把她吹倒。像割麥子如此累死莊稼人的活兒,實實在在夠她喝一壺的。

      待高鵬遠兩口子從東頭割到西頭,又從西頭折回來,割了半截地,這才發(fā)現(xiàn)小姨。

      高鵬遠說:“啊呀,小榮,叫你在家多躺會兒,你咋也來了?你知道不知道,這可是累死莊稼人的破活兒。”

      李蘭榮直起腰來,笑笑說:“聽姐夫說得多嚇人,忘說了,哪個墳頭是累死的?”

      李蘭英接過話說:“聽他的,你姐夫凈瞎說。有棗兒一竿子,沒棗兒一棍子。”

      高鵬遠說:“小榮,千萬別累著。干會兒,歇會兒。你沒聽珍子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李蘭榮說:“哎,對了,珍子呢,咋沒見她的影子呀?”

      李蘭英說:“你外甥女去李家橋了,借小驢子馱幾趟麥子。說不定,這會兒都到了?!?/p>

      高鵬遠催促道:“干活吧,待會兒她把小毛驢牽回來了,往家馱什么呀?”

      李蘭英說:“閑也是你,忙也是你。好吧,好吧,干!”

      李蘭榮不再言語,彎下腰,依然默默地割麥子。

      突然,從東南的天邊,呼呼啦啦亮起了閃電;接著,轟轟隆隆滾來了悶雷。

      高鵬遠說:“不好,暴風雨就要來了,說不定還會有冷雨?!?/p>

      李蘭英聽到“冷雨”二字,嚇得哎呦一聲,險些倒在地上。

      李蘭榮嚇得摸瞎跑過來,把姐姐抱得緊緊的,不住地說:“姐姐,我怕!”

      李蘭英拍著妹妹柔弱的肩膀,說:“別怕,有你姐夫呢!”

      狂風卷起了烏云,像脫韁的野馬,鋪天蓋地而來。

      高鵬遠大呼一聲:“有冷雨,快,快攢麥摞,不然的話,會把麥子粒砸掉,糟蹋了!”一面叫嚷,一面趕緊攢麥摞。

      李蘭英、李蘭榮聽到他的叫喊聲,仿佛什么也不怕了,抱起麥捆,拼命奔跑。

      現(xiàn)在,全家都在忙活,顧不得說話,顧不得喘息,急急匆匆、來來回回在地里奔忙。

      風在吼,云在跑,暴風雨就要來到。

      高鵬遠一家三口,在和時間賽跑。仿佛攢起麥子摞,麥收就算保住了。麥收保住了,就有了吃的。倉里有糧,心里不慌。

      高鵬遠一邊癡癡地想,一邊急匆匆地奔跑。

      突然,從不很遠處,傳來了叫喊聲:“珍子姐,我們來了!珍子姐,我們來了!”

      高鵬遠聽了,不由一愣,貓下腰細看,原來是河南村的年輕人,呼呼啦啦撲向了麥地。

      領頭的是祥林,他大聲地叫道:“珍子姐,別急。我們來了,我們都來了!”

      高鵬遠奔到祥林跟前說:“你珍子姐不在,去她姥姥家借小毛驢,回來馱麥子?!?/p>

      祥林高聲叫道:“雙喜、小艾、順子、石頭、滿囤,咱們大家伙趕緊抱麥子攢摞,免得遇上冷雨?!?/p>

      河南村的年輕人,真是一呼百應,立即摸著黑兒抱麥子,攢摞子。

      黑暗中,響起了“啪啪啪啪”的響聲,緊接著,銅錢大的雨點子從空中砸了下來。

      小艾驚叫道:“掉雨點兒了,砸在我臉上了,生疼生疼的!”

      祥林叫道:“快,快,一定要在暴風雨到來之前,把麥個子統(tǒng)統(tǒng)攢起來。不然的話,真要遭到冷雨,那可真的糟了?!彼幻娓呓兄幻姹瘥溊ε?。

      雙喜、小艾、順子、石頭、滿囤,摩拳擦掌,健步如飛??匆部床磺孱^臉,分也分不清男女,只能看見來去匆匆的黑影子,只能聽見踢踏踢踏嘈雜的腳步聲。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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