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車站

⊙ 文 / 包玉樹

一

現(xiàn)在，小豆子朝著糖果車站的方向一路小跑。

小豆子迫切需要獲得一顆糖，最好是一顆透明的有金橘味的棒棒糖。當(dāng)然嘍，他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它。他不想向母親伸手，哪怕是一分錢，他也不愿跟母親張口。母親為了給他治病已傾其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掉了，包括她頭上的那個花飾。他一直記不住花飾具體的名稱（那個名稱很長），只知道它是祖?zhèn)鞯模y子做的，形狀嘛，就像一根棒棒糖。很小的時候，小豆子喜歡從母親那厚實(shí)的烏發(fā)里把花飾拔下，細(xì)細(xì)把玩。如今母親頭上少了花飾，儼然小牛被砍掉了犄角，大象被鋸掉了象牙，母親迅速枯萎了下去，頭發(fā)變得稀稀拉拉，那種油亮的光澤沒有了，仿佛冬天荒坡上風(fēng)干的一叢茅草。每每看到母親有些花白的頭發(fā)，小豆子心里就特別難受。為了一顆糖，他絕不能向母親開口，絕不能再增加母親的哪怕一丁點(diǎn)負(fù)擔(dān)了。

小豆子頭大身子細(xì)，腿有點(diǎn)羅圈，乍一看像根沒有發(fā)育好的豆芽菜。盡管比例失調(diào)，可他整整六歲了，算是小大人了，已到了該替母親分憂的年紀(jì)了。可他偏偏得了不好的病，不僅不能替母親分憂，反而讓母親整日為他擔(dān)驚受怕，他的心里怎能不難受呢！他的隔壁病床上躺著一位小妹妹。小妹妹的媽媽全力照顧她。有一回，這位阿姨從外面回來，舉著兩根棒棒糖，一根給了他，一根給了小妹妹。阿姨興沖沖地說：“這是糖果車站的叔叔送的，聽說我來兒童醫(yī)院，就送了兩根棒棒糖?！?/p>

“謝謝阿姨?！毙《棺咏舆^來，發(fā)現(xiàn)這根棒棒糖沉甸甸的，像兩個小圓鏡套在塑料棒上。棒棒糖是透明的，舔了舔，有金橘的味道。小豆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高級的糖果，更別說嘗了，一時間血流急促，渾身燥熱。小豆子很自然地冒出了一個問題：“阿姨，糖果車站，是用糖果壘成的嗎？”

阿姨笑了，剛要解釋，旁邊的一位保潔員停止了清掃，直起腰對小豆子說：“小朋友，是這么回事，當(dāng)初在建這個地鐵站臺時，出現(xiàn)了詭異的事，每到夜晚，就有好多的小孩跑進(jìn)來，向施工人員伸手要糖吃。后來才知道，附近有家兒童醫(yī)院，這些孩子都是從醫(yī)院的太平間里溜出來的……”

“不許胡說！快走！”阿姨一聲斷喝，保潔員灰溜溜地逃走了?！靶《棺?，別聽他胡說，事實(shí)是這樣的——”阿姨攏了攏一頭秀發(fā)（多像母親先前的頭發(fā)喲），認(rèn)真地對他說，“這個地鐵站投運(yùn)不久，有一天，外地的一對夫妻帶小女孩到兒童醫(yī)院就診，之后乘地鐵返回。在站臺等車時，小女孩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吃棒棒糖，就哭鬧著也要吃糖。她的父母囊中羞澀，非常為難，這個時候，一名地鐵的員工看到這一幕，便從口袋中掏出原本為自己兒子準(zhǔn)備的巧克力，送到了小女孩的手中，吩咐孩子要聽父母的話，早日康復(fù)。這一幕讓本來傷心的父母感動不已。從那以后，這個地鐵站的所有員工都帶著糖果上班，發(fā)給乘車的孩子們。拿到糖果的孩子們都親切地把這個車站稱作‘糖果車站’了！”

“原來是這樣啊，真好！”小豆子的母親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贊嘆。小豆子本想做個歡欣的動作的，可兩只手腕上都打著繃帶，頭頂上懸掛著盛滿液體的瓶子和袋子，只好作罷。

躺在病床上，小豆子想，我一定要去糖果車站，跟叔叔討一顆棒棒糖，送給親愛的媽媽。

小豆子本來是想把阿姨給的這顆糖送給母親的。這顆糖，金橘味，透明的，棒棒糖，媽媽肯定喜歡。從方才媽媽瞅棒棒糖的眼神，他就知道，媽媽也沒吃過這樣高級的糖果。可他突然就明白，這顆糖不能送給媽媽了，它已被自己舔過了，上面就有了病菌。他是傳染病人，他不能讓媽媽受到傷害。

小豆子不想麻煩任何人。他要自己解決難題。是呀，糖果車站肯定有好多好多的糖果，小孩子都可以去要著吃。那里肯定有一模一樣的糖，透明的、金橘味的、棒棒糖。只有糖果車站才能幫自己實(shí)現(xiàn)這個美好的夢想。

然而小豆子犯難了。他白天掛鹽水、打針、吃藥，晚上也要掛鹽水，日程排得幾乎滿滿的。而且呢，母親除了有事外出（她從來不告訴自己是啥事），其余時光便一刻不閑地陪著他，所以他一直沒有機(jī)會跨出病房的門。就在他打算讓對面的阿姨幫助自己時，機(jī)會來了。這天晚上，不知怎的，小豆子不用掛鹽水了。等母親出了病房，等對面的阿姨歪在小妹妹旁邊打起了呼嚕，他悄悄下了床，穿上鞋子，躡手躡腳出了病房，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跑向了醫(yī)院的大門。

小豆子記得阿姨說過，糖果車站在大門的右邊。他出了大門，朝右一直走。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寒冷和恐懼一波又一波地襲擾著他，可他一想到那顆神奇的糖果，就啥也不怕了！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了地鐵的標(biāo)志，看到了車站的入口。“糖果車站！”小豆子忍不住叫了起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厚重的卷簾門無情地從天而降，把偌大的入口處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封住了！

咋回事呀？小豆子扶住一根路燈的桿子，不停地喘息。

“小朋友，你在等人嗎？”一個高個子叔叔走了過來，親切地問他。

“不是，我……我玩一會兒。”

“天冷，快回家吧，小心感冒喲！”

叔叔消失在了馬路的盡頭。小豆子坐在冰涼的臺階上，焦急地等著開門。一聲啼叫，像野貓的聲音，又似嬰兒的哭號。小豆子哆嗦起來。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保潔員講的“太平間”的事情，恐懼從心底最深處一步一步爬上來，越過細(xì)細(xì)的脖子，一直爬到了唯一的右眼里?？砂l(fā)怵的右眼前面既沒跳出小貓，也沒跑來小孩，反倒出現(xiàn)了一條小狗！

是的，昏黃的路燈下，一只瘸了腿的小臟狗抖著身子，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小豆子。它迷路了嗎？是在找它的媽媽嗎？或者，它想咬人嗎？

小豆子的心高高懸著，身子抖抖索索。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驀地，小狗點(diǎn)著步子，忐忑不安地踱了過來，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小豆子看清了，小狗的另一只眼癟了下去，像個空殼的棉桃。有一條前腿耷拉著，在不停地晃蕩。小狗畏畏縮縮，模樣丑陋，身上骯臟，可那只獨(dú)眼卻眼仁黢黑，眼白干凈，出奇的透亮。

那種透亮的眼神讓小豆子激蕩的心安頓了下來?！拔?，過來吧！咱倆玩玩好嗎？你叫啥呀？嗯，看你一身花，叫你小花好吧？小花，過來，過來?！彼」氛惺?。小狗終于邁著碎步跑了過來。小豆子撫摸著它毛茸茸的小腦瓜，說：“我們做朋友，好嗎？”

小狗好像聽懂了他的話，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給，請吃吧。”他掏出那根棒棒糖，遞到小狗嘴邊，小狗舔了舔，齜了齜牙，腦瓜又搖了搖。小豆子心里很難受，可仍然裝作開心地笑著說：“這是甜，你嘗不出來嗎？”

小花搖搖頭，仿佛在說，我從來不知道啥叫“甜”。

“對了，你出來，是找爸爸媽媽嗎？”

小花又搖搖頭，好像在講，我不是找它們的。我從來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我沒地方去，只能來車站這里，找點(diǎn)東西吃。我太餓了！

“我也沒有爸爸，可我有媽媽。媽媽很疼我，我能吃飽飯，穿得也暖和。唉，現(xiàn)在，不知媽媽回去了沒有。”小豆子嘆了口氣，

小花垂著腦瓜，身子緊貼著小豆子的雙腿。它的肋巴骨一條一條的，像個搓衣板，小豆子有了硌的感覺。

小豆子心里一熱，突然就抱住了它。他們兩個依偎在冰冷的石階上，一動不動。

二

一陣轟轟烈烈的巨響，驚醒了依偎在一起的這一對兒。哦，頭頂?shù)穆窡粢褲u次熄滅，天亮了。卷簾門轟轟隆隆一點(diǎn)點(diǎn)開啟，入口處越來越大了。響聲中，小花突然掙脫了小豆子的懷抱，夾起尾巴慌慌張張?zhí)幼吡?。“小花，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小豆子對著小花的背影沙啞地呼叫著，伴隨一陣咳嗽，他朝一旁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鮮紅的液體。

終于，站門完全打開了。在別人詫異的注視下，小豆子第一個沖了進(jìn)去，見到了一位穿著制服拿著對講機(jī)戴著眼鏡的工作人員?！笆迨逶?！”小豆子極力讓自己的問候變得響亮、飽滿，“我想要一顆棒棒糖?！?/p>

眼鏡叔叔愣了愣神，問：“你是要糖果嗎？”

“是呀，你們這里不是糖果車站嗎？”

眼鏡叔叔恍然大悟，他笑了，剛想撫摸小豆子的頭，小豆子機(jī)靈地躲開了。

“叔叔，別碰我。我有傳染病?！?/p>

“哦，真的嗎？”

“不騙你，我住在兒童醫(yī)院，肝炎，還是‘大三陽’哩！”

眼鏡叔叔的手停在了空中，可很快，那只大手就落了下來，小豆子感覺頭頂暖乎乎的。

“叔叔不怕，而且，這個病，并不可怕，你很快就會痊愈的！”

小豆子用純真的大眼瞅著眼鏡叔叔，認(rèn)真地問：“叔叔，我想要一顆透明的棒棒糖，金橘味的，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對了，你是自己吃，還是送人？”

小豆子埋下了頭，不吱聲。

“好吧，叔叔答應(yīng)你?？晌椰F(xiàn)在身上沒有，我們車站里也沒有。這樣吧，咱們約定，我明天帶來送給你，可以嗎？”

小豆子仰起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了，你住幾病區(qū)？幾床？我明天到病房送給你，好不好？”

小豆子搖了搖頭，然后對著眼鏡叔叔深鞠一躬，扭身跑走了。

三

“你是個聽話的孩子，為啥現(xiàn)在不聽話了？出了意外咋辦??！”

母親臉上掛著淚痕，對回到病房的小豆子動起了怒?！皨寢專抑皇窍胍w糖果?！毙《棺忧由卣f。他的右眼的前方出現(xiàn)了母親品嘗棒棒糖的畫面：媽媽微閉著雙眼，用舌尖舔吮著棒棒糖，再從舌尖緩慢過渡到整個口腔，然后用手捻動棒棒糖，讓金橘味的甜在口腔里旋轉(zhuǎn)……

“你呀，真貪饞！”母親幽怨地斥責(zé)。

對面的阿姨接過了話頭：“這個車站的工作人員真不地道，糖果車站明明是備著糖果的，為啥不拿給孩子吃呢？真該投訴他！”

“也許，人家剛巧發(fā)完了，還沒進(jìn)貨吧！”媽媽喃喃地說道。

“是我要的那種糖果沒有了，叔叔答應(yīng)我了，明天帶給我?！?/p>

“小豆子，你也太癡情了呢！為了一顆糖，一夜沒回來。你想吃啥糖，告訴阿姨，我下次給你帶來?！卑⒁搪曇繇懥恋卣f。

“不用了，阿姨。謝謝您！”

在小豆子的堅持下，第二天一早，母親還是帶他去了糖果車站。走著走著，他說：“媽媽，我們好像走反了?！?/p>

“反了？不可能呀，看，路邊還有標(biāo)記呢，前面就要到了?！?/p>

確實(shí)，他們很快就到了糖果車站的入口處?！斑@么近呀！”他忍不住叫了起來，又扶著一根路燈的柱子瞅了一會兒，才說：“媽媽，上面沒有記號，好像不是這里?！?/p>

“可這個就是糖果車站，是這個城市唯一的。”母親肯定地說道?？粗鴥鹤觽牡臉幼?，母親忽然明白了?！澳阕蛞故遣皇侨チ讼喾吹囊粋€車站？”

“阿姨說的，大門……右轉(zhuǎn)?！?/p>

“你弄清楚了嗎，是出了大門，右轉(zhuǎn)？還是進(jìn)了大門，右轉(zhuǎn)？”

小豆子不吭聲，淚沿著臉頰一側(cè)流下來。叔叔不會欺騙自己的?？墒牵蛞谷サ哪莻€車站明明不是糖果車站呀！他為啥不講清楚呢？

“沒事了，兒子，咱們進(jìn)去吧，你需要的糖果應(yīng)該就在里面?！?/p>

“可約好了的，那個叔叔還等著我呢。我不去見他，他會一直等下去的。”

母親慈愛地摸了摸他光禿禿的腦袋，半晌，才說：“好吧，咱們就去另一個——糖果車站。”

他們掉頭，開始往回趕。經(jīng)過兒童醫(yī)院時，歇了歇。又經(jīng)過一個小學(xué)校，停了停。母子倆繼續(xù)趕路。其間小豆子喘息得厲害，腰也直不起來。母親要背他，他不肯?！皨寢?，我喜歡學(xué)小白兔走路。”順勢蹲下去，兩只小手撐地，四肢并用爬行起來，果真像個調(diào)皮的小兔子，引得路人紛紛觀瞧。

母親眼睛一熱，不由分說，把小豆子拉起來，背到了身上。小豆子趴在母親溫暖的背上，幻想著自己長出一對翅膀，載著母親一齊飛向糖果車站……

母親背著他走呀走，幾乎走了到方才車站三倍的距離，才看到了那個地鐵的站臺。

我可憐的兒子！母親一遍遍在心里念叨。她真不敢相信，那個“叔叔”會出現(xiàn)在入口處，而且手里還舉著一根棒棒糖。

“叔叔！叔叔！”

小豆子尖叫起來，朝前飛奔。入口處，一個身著制服戴著眼鏡的小伙子筆挺地站著，面含微笑。母親注意到了，他一手握住對講機(jī)，一手沿褲縫垂著。

兒子驟然間放慢了腳步。母親的心瞬間一沉。

“小朋友，過來。請過來。”眼鏡叔叔朝他招手，然后舉起對講機(jī)說了什么。很快，一個身著同樣制服的大姐姐裊裊婷婷走了過來。“小朋友，送你的?！彼儜蚍ㄋ频膹谋澈竽贸鲆桓舭籼?。他看清了，棒棒糖米黃色，透明的。

小豆子雙手抖抖地接了過來，像見到了一位久別的老朋友，不停地瞅呀瞅的。

“這位叔叔放棄了今天的輪休，特意從家里趕了過來。”大姐姐說。

“謝謝叔叔。”小豆子給眼鏡叔叔敬了個禮，突然間，他把棒棒糖雙手舉著遞給了母親?！皨寢?，您吃！”

“乖兒子，媽媽不吃。”

“媽媽，我知道自己得了啥病。我等不到掙錢孝敬您的那一天了。我只能送媽媽一顆健康的糖，讓您嘗到我的甜……”

母親接過棒棒糖，淚一滴一滴從心里淌出來，很快便泣不成聲。

四

“明天我們就要出院了，我現(xiàn)在去辦出院手續(xù)。”

“媽媽，我的病……好些了嗎？”

“……好些了。”母親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小豆子。母親真瘦呀，好像一棵衰草，一口氣就能把她吹倒。

夜晚十點(diǎn)一過，母親又神神秘秘地出去了。出門前，母親特意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好半天才出來。小豆子發(fā)現(xiàn)，這時的媽媽比先前的媽媽光彩了一些，身上也有了淡淡的香味。小豆子似乎聞出來了，那是金橘的味道。嗯，媽媽身上一定帶著那根透明的棒棒糖吧。

“兒子，我出去辦點(diǎn)事，很快就回來，你聽阿姨的話，好好睡覺唷。”母親囑咐過，然后，朝阿姨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姨也朝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捋了捋頭發(fā)，出去了。

住院快有一個月了吧，媽媽隔三岔五就要在這個時間出去一趟，神神秘秘的，小豆子不知道媽媽是啥時回來的，因?yàn)樗眠懒?。醒來，已是天明，媽媽就趴在床沿，香甜地入睡呢?/p>

望著母親消瘦的背影孤獨(dú)無聲地遠(yuǎn)去，小豆子忍不住問阿姨：“媽媽干啥去了呢？”

“小豆子，你媽這樣辛勞，全都是為了你，一個弱女子，也是沒辦法??！”阿姨長嘆了一聲，“你媽真是不容易，身體這么弱，還要白天去賣血，晚上去賣……”

阿姨戛然而止，一臉的尷尬和愧疚。小豆子懵懵懂懂，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唉，真是不容易……小豆子，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媽喲！”

小豆子沒吱聲，有淚滴從一側(cè)的眼角滑過。他是不肯哭的，可管不住淚自己往外冒。他在心里默默地說：假如我的病真能治好，將來，我一定開一家糖果商店，養(yǎng)活媽媽……

躺在床上，他有了一個心事。這個心事越長越大，他壓不住了。他悄悄爬起來。黑暗中，他看到對面的阿姨盯著自己。想了想，他走過去，悄悄告訴阿姨，我也出去辦點(diǎn)事，很快就回來。若是媽媽先回來，別讓她找我，我自己會回來。

一出醫(yī)院的大門，才感覺外面白茫茫一團(tuán)，啊，下雪了呢！其實(shí)，他最喜歡下雪天了，每到雪停了，他都會堆雪人，在同齡小伙伴中間，他堆的雪人最有看頭。他就喜歡堆大白兔?？墒?，現(xiàn)在他不能有這樣的想法，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天氣是多么的寒冷，與充滿溫暖的病房相比，外面太冷了，簡直要把整個腦瓜都凍木了，兩條腿似乎也離自己遠(yuǎn)去了。他不敢停留，他知道一停下就會被大雪封住，再也邁不開步子了！

踏著淹腳脖的雪褥子，小豆子終于來到了那座糖果車站。他站在臺階上，一只右眼四下里打量著。他隱約看到一個物體匍匐在雪地里，露出半顆小腦袋，像是在大河里游泳，奮不顧身的架勢。是它！小花！他叫起來，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渾身冰涼的小狗。

兩目相對，目光中充滿無限欣喜。

“小花，我知道你會在這里等我的。”他親了它一口，又趕緊分開，“我有傳染病，不能傳染給你。”小花可不管那一套，用舌頭不停舔他的臉，他覺得自己的臉涼絲絲的，癢酥酥的。

“我天明就要出院了，我是來跟你和糖果車站道別的?！?/p>

小花瑟瑟發(fā)抖，胸膛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響。它的一只獨(dú)眼眨巴眨巴望著他，嘴巴里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叫聲。它當(dāng)然聽懂了。

“好吧，乖小花，我留下陪你玩會兒。媽媽說，我是狗年生的，屬狗的，咱倆是一家。你少了一只眼，我也少了一只眼，咱們兩個在一起就有一雙眼了，對嗎？我長這么大，沒有小伙伴，他們都嫌棄我，我只有跟媽媽玩。現(xiàn)在，你是我最好的小伙伴了，我們兩個真的有緣……哦，對了，你媽媽在哪兒呢？哦，你媽媽……不說這些了，看，這么多的雪，又白又厚，咱們一起堆雪人吧，等堆好雪人我再回去，好不好？”

小豆子團(tuán)了一個雪球，小花用嘴巴推著，滾了起來。雪球越滾越大，最后他們把雪球推到了石階上，擺正，小豆子開始了艱難的創(chuàng)作。

小花，瞅瞅大白兔雪人的眼睛像不像？鼻子像不像？嘴巴像不像？

小花，我的腳不當(dāng)家了。你幫我瞅瞅，是不是凍掉了？

小花，我快沒勁了。咱們?nèi)ナA上坐坐，歇歇吧。

小花，咱們摟摟緊，這樣就暖和了。

小花，你猜，我媽媽回來了嗎？她會來找我嗎？

小花，假如我死了，你不要傷心，我的靈魂還會來糖果車站的……

……

五

一夜暴雪，遮天蓋地，一直下到凌晨方止。后來媒體報道，這是N城百年不遇的一場雪，也是N城百年不遇的一次極寒天氣。

因?yàn)閻毫拥奶鞖馀c路況，趕地鐵的行人摩肩接踵，比往常多了好幾倍。但這些早起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在糖果車站的入口處駐足停下，發(fā)出一陣陣驚嘆聲。

啊，誰起這么早堆的雪人？真夠大的！

媽呀，跟活的一樣！

那個嘴巴里銜著的是棒棒糖嗎？

……

圍觀的人群中，有個婦女，撲通倒在了地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婦女野獸似的哀號著，朝入口處的臺階爬去。

兩邊的石階上，堆著兩座雪人：一邊是又白又胖的一只大白兔，嘴里銜著一顆棉球似的棒棒糖；另一邊是一個小白孩摟著一只小白狗，他們默不作聲，只是對人們長久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