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慈姍
完稿于1925年10月的小說《傷逝》是魯迅創(chuàng)作序列中構思時間較長且“最為難解”的作品之一。在已有研究中,涓生與子君兩個主要人物形象的個性特征、結構關系、塑造手法及其背后折射的作者對個人境遇、時代文化的思考得到了研究者的廣泛關注。其中,子君形象的意涵也從多個角度獲得了闡釋:有學者將其視為對啟蒙話語、個人主義思潮的反省及對“娜拉走后”時代議題的思考;有學者從修辭手法的角度探究這一形象體現(xiàn)的文本反諷性特征;也有研究結合魯迅自身的經(jīng)歷與思想脈絡,將子君形象視為作者本人的某種鏡像和寄托。而本文試圖以“書寫”這一概念為核心,將子君定位為“被書寫者”,并將《傷逝》看作兩位“作者”(手記作者涓生與《傷逝》作者魯迅)對書寫這一行為的梳理與反思,從而尋找子君形象意涵的一種闡釋可能,并借此再度審視這部作品在魯迅創(chuàng)作序列中的定位。
多數(shù)研究者都已注意到,作為第一人稱手記文本的描寫對象,作為涓生已然死去的愛人,子君在文本中幾乎不具有獨立完整的人格和真正言說自己的能力。她的言語、行為、思想與感情近乎都被控制在涓生的話語邏輯下,這樣的存在境遇與文本中子君直接說出的唯一完整的語句“我是我自己的”形成了鮮明對照。
具體而言,在涓生的回憶性書寫中,子君的形象由涓生兼具抒情與反思意味的寫作話語建構,并隨著涓生在寫作過程中心態(tài)的變化而改變。在整個手記文本中,涓生的書寫語言對子君的建構基本潛在地吻合于他的書寫意圖和策略:手記創(chuàng)作伊始,涓生立意寫出自己的“悔恨與悲哀”,并似乎希望在對過去時光的捕捉中慰藉自己此時的“寂靜和空虛”,于是子君以一系列意象符號的形式出現(xiàn)——清響的皮鞋聲、帶著笑窩的蒼白的圓臉,以及象征著新生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這些意象激活了人物涓生的感官體驗,也使得子君的形象具有了女神般神秘幻美的特質。對于涓生而言,這個美好的形象是可知可感的,而這些美好的記憶似乎也可以被自己的書寫語言召喚回來。
然而,涓生的寫作意圖在行文過程中逐漸發(fā)生著變化:隨著寫作的進行,情感逐漸冷靜的涓生自認為體察到了這段愛情的“盲目”或“虛無”。最終他認識到,這次寫作活動不應該是對“過去”的捕捉和耽溺,而應該是向著“未來”的“新的生路”邁進的起點與契機。這樣,反思二人的情感裂變過程并從中得到某種教訓和“真理”,以此作為對“過去”的交代和為“未來”行動尋找的依據(jù)就成為涓生手記創(chuàng)作的潛在目的。于是,書寫子君之“變”勢在必行。手記中,涓生針對子君的描寫逐漸出現(xiàn)了更多的否定乃至嘲諷成分,子君的形象也逐漸失去了神秘浪漫的色彩,變得“泯然眾人”:她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是這樣地粗糙起來。與之相伴的意象也從皮鞋、畫像、紫藤變成了油雞、飯菜和狗。涓生試圖從子君的“變化”中總結某種有關人生與愛的“真理”,如“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甚至最終生發(fā)出關于真實和虛偽、生與死這樣哲學命題的探討。這些頗具抽象色彩的語句穿插在涓生對二人情感經(jīng)歷的具象回憶里,顯然已經(jīng)偏離了他對于子君之死的懺悔和悲痛之情。
值得玩味之處在于,作為寫作者,涓生在這番寄托自己“悔恨和悲哀”的回憶性書寫中似乎既不試圖美化逝去愛人的形象,也不試圖掩飾自己對于子君之“變”的驚訝和不滿。在這次寫作中,他仿佛立意背負“真實的重擔”,這也就造成了手記文本在情感基調乃至話語邏輯上的種種矛盾裂隙。試想,如果涓生的寫作策略足夠圓熟,如果在回憶往事時的反復懺悔取代了“冷漠的鎮(zhèn)靜”和對書寫對象稍嫌刻薄的反諷(如對子君“功業(yè)”的反諷),涓生的手記會是一個更為光滑的文本。然而在手記創(chuàng)作中,涓生采取的恰恰是相反的做法。有賴于這樣的“真實”態(tài)度,涓生的讀者最終所能看到的是“熱烈純真的愛”逐漸變成了“虛偽的謊言”,為涓生的話語所感召的子君又逐漸失去了與涓生攜手同行的能力。對此,普遍的解釋是涓生在子君身上逐漸發(fā)現(xiàn)了啟蒙話語建構愛人世界觀的無效性,也即從一開始,他所愛上的就僅僅是自己的“語聲”,而當他逐漸意識到子君沒有聽懂或并不相信他的話,意識到“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時,這樣的愛人便逐漸成為向往個人主義式奮斗生活的涓生新生道路上的怯弱無知的拖累者,于是涓生以“真實”之名將子君驅逐到“無愛的人間”。
的確,涓生對子君之“變”的詫異失望根源于對自己話語力量和效果的懷疑,這一點在手記行文中也得到了涓生的自覺反思。然而,在“反對家庭專制”等啟蒙話語的效果被質疑的同時,涓生的回憶性寫作對子君的建構在他本人看來又是否可信呢?也許,正是涓生對這一套話語力量的不確信最終造成了子君形象的“不可知性”,也觸及了他自身對“書寫危機”更深層的體認。
如上所說,在手記文本中,子君幾乎完全被涓生的書寫邏輯建構。而在充滿矛盾猶疑的語詞中,子君的形象與處境始終與作者和讀者存在“真的隔膜”。是以這個在顯見層面缺乏行動力和言說力的形象往往被指認為主體性匱乏的表征。進而這類女性形象的存在也就體現(xiàn)了某種時代的征候,即女性解放、個性解放思潮的局限與困境。然而,當隱含作者將反思的目光指向涓生手記中的書寫行為本身時,被言說、被書寫的對象也就在另一個層面上具有了被再度審視的可能和意義——在手記里,作為被涓生建構、用以回憶“過去”和走向“未來”的愛人形象,子君是否可以存在能動的力量?而這個形象對“書寫權威”的屈服與抗拒,又是否更加突顯了書寫行為復雜矛盾的處境?
正像上文所分析的那樣,在手記文本里,子君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可能性根源于涓生潛在的寫作意圖和策略:只有將子君塑造為一個異己者,涓生的悔恨和悲哀才有了看似實在的寄托對象,他才得以放心地演繹自己的書寫邏輯,最終或許得以從這樣的書寫中獲得某種精神的解脫。從這一點上看,行文中人稱的變化其實是頗有意味的。
在手記中,當涓生的回憶性寫作進行到自己求愛的場景后,“我”與“她”這樣的單人稱逐漸被“我們”所取代。在實際意義上,這樣的人稱暗示子君與涓生已經(jīng)開始了同居的“小家庭”生活,而在隱喻意義上,“我們”則似乎喻示著“我”與“她”的完全融合,在這融合中形成了新的主體,也就隨之迎來了仿佛要凝固的“安寧和幸?!钡臅r光。然而,這一融合、凝固了兩個生命的“主體”其實是極其脆弱的,在涓生的敘述里,“我”與“她”很快又涇渭分明起來。在有關涓生失業(yè)的段落中,為了掩飾自己的怯弱,“我”與“她”的差異隔閡被突顯—— “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而子君卻變了臉色,原因是“她進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當文章以為數(shù)不多的直接引語讓子君說出“我們干新的”這半句話時,涓生所得出的結論卻是自己總算脫出了牢籠,“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雖然這里的“我”更多地指向涓生相對于局里眾人的獨立性,然而針對子君的排斥已然若隱若現(xiàn)。在后文中,從籠子里脫出的飛鳥的比喻又被用于堅定“我”驅逐子君后對“新的生路”的決心。在這時“我”再一次想到“她”的死——這與前文涓生的自我辯解“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的話語形成了十分明顯的諷刺性對比:實際上,“新的道路”從來只屬于“我”,而她的道路則不過是被“我”驅逐后,“在嚴威和冷眼中”度過人生。在寫作中,人稱的變化不僅使得涓生比較成功地將子君指認為某種異己性因素加以區(qū)分,也在另一方面暗示了子君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可能。
接下來的問題是,即便在一定程度上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子君在涓生主導的書寫中是否具有某種能動的力量。以往,有研究者將失語的子君闡釋為一個“腹語者”,并與魯迅作品中其他類似形象相勾連建構了一種“腹語者的詩學”,指出這類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具備將話語轉化為動作的行動力,這類人物在小說中未完成的“我想”由是可以變成未完成的“我要”。這樣的闡釋十分具有啟發(fā)性,也從一個向度揭示了子君(相對于在寫作中冥思苦想的涓生)所具備的行動潛力。然而單就《傷逝》文本來看,子君的腹語尚不十分具備阻礙和沖擊涓生書寫語言、書寫行為的能力。不過,子君某種能動的潛力仍然存在。閱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涓生的書寫中,子君的“眼神”其實多次成為涓生的話語無法規(guī)訓和解釋的力量,對既有的書寫邏輯和書寫行為構成了挑戰(zhàn),也具有突破敘述權威的可能。
如果說在涓生的愛情體驗里,初見時子君眼中“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完全受到他的“語聲”的控制,示愛時子君“孩子似的眼里射出的悲喜,但是夾著驚異的光”盡管力避著他的視線,卻仍能讓他有把握相信子君對自己的“允許”,那么從子君“溫習功課”時的表現(xiàn)開始,她的眼神似乎就逐漸脫離了涓生的控制,甚至具有某種跨越時空的穿透性力量,幽靈般干擾著寫作狀態(tài)下的涓生。當涓生以“記不清”為由在寫作中抹去了那些令他愧恧的求愛場景,他卻無法控制子君“兩眼注視空中”的出神凝想,以及與之相關的那“可笑一幕”的閃現(xiàn)。接下來,子君眼神的變化在某種程度上推動著敘事的發(fā)展(涓生多次通過對子君眼神細微變化的描寫暗示兩人情感的裂變),但也越來越成為涓生的敘述所無法把握的因素。不僅那個處于“過去時”的涓生因為子君或凄然或冰冷或稚氣或憂疑的神色而加深了對她的隔閡厭倦和對自己話語力量的不確信,而且處于寫作“現(xiàn)在時”的涓生一旦回憶起為自己所驅逐的子君的眼神,也不得不對自己已然總結出的“真理”加以質疑和消解——當涓生以“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為由解釋自己對子君的驅逐時,子君的“眼光”忽然進入他的敘述:“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也發(fā)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边@次,“我”不再像示愛時那樣自認為可以清晰把握她眼神的含義,剩下的只有恐慌的逃避——“我不能看下去了”,“我”的敘述也在此發(fā)生了斷裂。顯然,那“射向四處”的眼光不能為涓生的書寫語言所收束和規(guī)約。在子君離開后,在昏黑中幻想種種“脫走的路徑”的涓生忽然又看到子君“孩子氣的眼睛”,輕松舒展的心再次變得沉重。對“新生”“奮斗”“真實”的信念和以此建構的書寫策略終于一次次被子君的眼神質疑和顛覆,“我”也終于在寫作狀態(tài)中失卻了“冷漠的鎮(zhèn)靜”。有理由相信,正是子君的眼神在一定程度上不斷逼迫著涓生反省自己書寫邏輯的“天然合理性”,從而直視創(chuàng)作行為的殘酷、悖論與傷痛。
在魯迅的作品里,“眼神”始終是一種宰制性力量。從“幻燈片事件”的創(chuàng)傷體驗到“看與被看”的經(jīng)典模式,眼神都昭示著個體的無力與傷痛,反抗或沉淪。很多時候,魯迅通過對“眼神”力量的自覺體驗賦予人物一定的主體性,也在某種程度上與之分享了自己的感覺和經(jīng)驗:《阿Q正傳》中阿Q在臨死前對看客們眼神產(chǎn)生的恐慌感受以及這種感覺所昭示的“覺醒瞬間”或許是較為典型的例子。《祝?!分邢榱稚┑难凵駧Ыo“我”的震驚不安也具有相似的效果,在“祝?!毕矏傁楹偷目諝庵?,這樣的眼神始終作為不和諧的音符侵擾著“我”本該輕松的心境。而在《傷逝》中,作為被涓生的回憶性寫作建構的對象,子君某種個體力量的生長和對書寫權威的質疑與反抗,或許就體現(xiàn)在她無法為寫作者所把握的眼神之中。
早在手記文本寫作之前,子君這一人物在肉體上的死亡就已成為既定事實。隨著涓生寫作的進行,子君似乎在涓生為“過去”招魂的舉動中復活了一次,但又終于再度死亡——死在涓生的手記中。在現(xiàn)實層面,子君的死亡或許昭示著一代人對“娜拉出走”問題的思考極限;而在書寫層面,子君之死既是涓生書寫策略的必然結果,又以最令人難忘的方式揭示了這樣的書寫行為本身的“原罪”與困境,并同時承擔著文本外的作者對于書寫困境的直視與反思。
談起自動變速器油路故障的診斷,維修人員首先想到的往往會是閥體,也就是變速器的液壓控制模塊。很多沒有系統(tǒng)維修體系的小型修理廠遇到換擋問題會試圖通過更換閥體來解決,但是所更換的閥體又常常是二手的,并不能保證閥體的可靠性,因此維修一個變速器常需要更換多次閥體,有時問題依然會存在,且每次的癥狀會不盡相同,這樣就導致其維修時間長,成本高,而維修質量又參差不齊了。
注釋:
①據(jù)許欽文回憶,魯迅將《傷逝》未完成的原稿交給他看時說明這一篇的結構層次“是在一年半前就想好了的”,可見篇目從構思到完成經(jīng)歷了比較長的時間。見許欽文:《寫〈彷徨〉時的魯迅先生》,《現(xiàn)代文藝(永安)》1940年第1卷第5期。
②相關論述見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逄增玉:《為誰而悲,傷逝什么》,《魯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9期。
③相關論述見李今:《析〈傷逝〉的反諷性質》,《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④相關論述見逄增玉:《為誰而悲,傷逝什么》,《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⑤紫白藤花的意象在另一篇小說作品《補天》中也出現(xiàn)過,在那里,“從山上開到天邊”的“一房一房開著大不可言的紫花”是女媧造人的工具,作者對藤花的描寫具有異域情調和浪漫色彩,這一事物在他筆下確乎有象征新生的意義。
⑥有論者將子君之死與祥林嫂之死并致,從新文學作品中兩位女性死者的形象中洞穿了初步接受“男女平權”的社會文化思潮中新舊女性的隱秘困境。并認為《傷逝》的貢獻在于“它以子君的死宣告了一代人在婦女解放(以及人的解放)問題上的思維疆界或思維極限”。(孟悅、戴錦華 :《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頁。)
⑦劉禾在分析“籠中鳥”的一段比喻時認為,“雖然敘事者此處使用的文字套語并無引人注目之處,但是在這將來逃向自由的比喻式投射(figurative projection)中,子君竟如此明顯地缺席,這實在令人觸目驚心。不但子君從這一唯我論的圖景中被省略掉,而且這一隱喻(很快成為敘事者持有的自我形象)亦迅即使他與她疏遠起來,甚至是在它使涓生從普通職員的日常生活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劉禾:《跨語際實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40頁。)這里顯然也是注意到了這種修辭策略對子君作為一個異己性因素的排斥。
⑧相關論述見李國華:《腹語者的詩學:論魯迅的〈傷逝〉》,《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年第3期。
⑨在手記中涓生如此自我形容,但這也未嘗不是隱含作者對處于寫作狀態(tài)的涓生的反諷。涓生驅逐子君的寫作策略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含有一種冷漠的鎮(zhèn)靜。
⑩比如,當涓生失望地發(fā)現(xiàn)子君“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時,他隨即“自覺”地發(fā)現(xiàn)原來塑造子君的“我”的言論也已經(jīng)變成空虛,那些話“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后惡意地刻毒地學舌”。某種程度上子君是“我”的思想與言論的“回聲”,她的“空虛”自然也不會僅僅由于她自身接受力的局限而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