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凱 孟 原
文 凱:
你怎樣認識詩人,定義詩人?孟 原:
詩人是一群帶著靈魂飛翔的詞語,順風下降,逆風展翅,呈現(xiàn)變幻的靈魂圖景。詩人是守著黑暗、痛苦、孤獨、死亡過夜的人,雙手永遠放在人類的胸口,觸著心臟的跳動和體溫。詩人追尋通向神性世界的方向,用心靈而不是用技巧把一個個詞語打開,然后再把我們憂郁的沉淪之心放進去,最終獲取必然的希望果實。即,我們的生命已被詩化。我們成為具體與虛無的轉(zhuǎn)化者,具體時是虛無的,虛無時是具體的,反轉(zhuǎn)的過程就是我們靈魂詩化時流出的語詞。這一切的制造者便是詩人。文 凱:
呵呵,你說了那么多的靈魂和虛無,你認為詩人最終還是人嗎?孟 原:
詩人更是人,更是人的起初。每個匍匐土地和仰望天空的詩人已回到人的本身,在落筆之時,詩已生成詩學價值再現(xiàn)。此價值即以瓦解當下社會濁流,消解一切物質(zhì)和權利為標準的偽價值。詩歌不是面包,但是再多的面包也喂不飽一個詩人。詩人寫詩也是寫不出面包的成分,但詩人是可以把詩歌加入面包的元素,吃一塊真正的“精神面包”。這塊面包可支撐詩人生命與詞的互換、可觀詞和刀切割世間的兩種不同技法,可喚起普遍意識流里深度的超越性精神價值。詩人既是詞語的,也是一切萬物神性之內(nèi)在言說者。文 凱:
那詩人是幸運的,祝你們幸福!孟 原:
語言會死亡,詞語的語義會被對抗拆解。我們的語言無法消除我們的病痛,無法避免親人的離別。語言此時是上帝扔向人間最毒的藥。我們彼此的沖突來自語言的不確定表達。文 凱:
哦,請打住,不激動,換個話題,你已創(chuàng)作二十余年,中國新詩已百年,你怎樣看中國新詩百年?孟 原:
自我書寫詩歌開始,詩人們就要求我寫首詩,寫首他們認可的詩,一首正確的詩,一首可以看出思想可以看出意象可以看出技法的詩。其實,我這一開始就死于詩歌,死于它的限制,并周身模糊,無法辨認自我。詩人們要求我寫作走向正確,其實我已被肢解,被潛在,被中心語詞吸附,被邏輯,對我而言意味著走向謬誤。中國新詩已面目全非,常常套用西方什么的主義,什么的詩人行為,什么的方法,來批判攻擊我們語言的思想的傳統(tǒng),試圖打破我們幾千年以來積淀的文化和民族習性,建立適合西方的語言文化系統(tǒng)。我想,這是中國百年新詩最為荒謬的做法。漢字本來就是形、意、音的統(tǒng)一體。漢詞相聚合之時就有無限的重構,我們當下習慣的語言傳統(tǒng)并由此產(chǎn)生新的語言力量和表達的另生意義。語詞無法抵達意志,詩歌必須是超語義表達,才能獲取物像背后的存在。
所以,我們現(xiàn)在必須警惕中國新詩,必須從民謠從老莊思想里掘出“新”,來拆解中國新詩。我們必須進行一場話語革命,哪怕是用方言的本土性去破壞瓦解中國新詩所依賴的西方基礎,只有這樣,才會為中國詩歌找到出路,為中國詩人找到民族的且個性的語言表達方法。只有這樣,才會上承下繼,找到中國詩歌經(jīng)絡與血脈,找到那些詩經(jīng)唐詩宋詞里貫穿過來的文化基因。把傳統(tǒng)變?yōu)樾聜鹘y(tǒng)是詩人的使命,而不是借機逃避。詩人必須克服習慣和方法,必須走出自我,表達與“我”無關。文化如此,詩歌更如此,不倡導中心主義,有時候自由已被自由綁定,比保守更無力。詩歌的存在,是因為我們無法找到書寫詩歌的方法。詩歌一誕生就是一個被上帝遺棄的孤兒,他的啼哭和語言就無蹤跡。
文 凱:
你是覺得中國新詩的百年收成太少,那你作為后非非寫作的主要代表詩人之一,你認為非非在中國新詩百年有何貢獻和成就?我們怎樣認識非非主義?孟 原:
你提出關于對非非的這些問題,我早已著手在寫這相關文章。在此,我就口頭簡要說說非非。非非價值是自我生成。非非建立了自己的理論、批評、史學系統(tǒng)。既在當下文學界內(nèi),又在此界之外。非非的每一次蛻變的過程都是自我破壞又自我重建的過程。但每一個階段不是零亂破碎的,都可以單列成史,抽到當時的文學狀態(tài)和語境中去考量,都占據(jù)顯要的位置并具先鋒性。“非非”這個詞的本身就具有先天“反我”意識,用拳頭對抗自己,用自己的語詞拆解自己,就有抽象化的物像和意象,是生成之美、想入非非。非非結構世界的本源,解構我們已知的世界,變構我們習慣的技法。所以非非不限于文本,象征、語言和符號,就如同我們把玩的自由魔方,自我已預設可能性。這就是非非一直發(fā)酵的內(nèi)核所在。
非非既含中國陰陽學,又含西方解構主義思想。解構的、變構的、同構的“非非”就是一首詩,一首萬物詩,一首人和物的詩。
非非是小眾的,而非非文本是扎根人的普遍處境,所以它既是包含宗教、民族、地域的,又是世界共同的。無論是西方的上帝還是東方的神,他們都是普眾的,并以靈的方式潛入我們的體內(nèi)滋潤我們,所以我們每個人來到世間,第一聲啼哭都攜帶生命的密碼,即詩歌記憶。
非非自周倫佑唇舌之間脫口而出時,就暗涉了需要一批人,幾代人背負傳統(tǒng),手握刀鋒,用新的修辭和經(jīng)驗書寫自身的詩歌傳統(tǒng)。
文 凱:
嗯,現(xiàn)在我知道已有很多人在研究非非,非非已成為繼今天派之后最有詩學價值的詩歌流派。請你簡要說說,非非有何詩學價值?非非是如何保持先鋒的?孟 原:
說到非非,并不是為把它拔高到只能仰望的高度,若是我們觸及它個個鮮活的生命及文本,非非是很現(xiàn)實很純樸并本真的。它是靈意喚醒的,更是谷物喂養(yǎng)的詩。這個群體也隨各個時期不斷變化,包括從群體人數(shù)、文本數(shù)量看,包括它的理論、詩質(zhì)、寫作方式、語言形式等。它是獨立并有別于其他流派和體制內(nèi)寫作的,但同時它又是適眾的文學存在——體制外寫作、介入寫作等,既是社會的又是生活的。它堅守漢語基礎,傳承中國幾千年詩化傳統(tǒng),又借育西方并置于“我的”現(xiàn)代性。所以,非非的價值追求和美學思想不是自我吹噓、自我把玩、自我休閑的病態(tài)生成,而是以中國轉(zhuǎn)型期多元化世界流變歲月來觀照和審視考量的。非非是曲折的、沉重的、豐滿的,但更是豐盈的、自由的。這是符合詩歌史演變和依循這個約定俗成之規(guī)的。非非詩人從50后及至00后,都相繼有作品出現(xiàn),這些代際詩人之間,高舉先鋒之旗,一邊傳承一邊開拓,從而建立了非非的詩學系統(tǒng)。所以,有人常說,要了解非非,研究非非,不能只限讀某個詩人某卷作品,而必須“把自己的生命意識納入其中”深入整個非非史來理解,評述才客觀,才能彰顯其史學和文本價值。非非的未來和遠方,并不是由誰事先就設定的,僅僅只依靠某種理論也是走不遠的,非非始終把堅守崇高的詩歌精神轉(zhuǎn)化為普眾的工匠精神,即入心的純詩之情,進行自我優(yōu)化,最后達到真正的精神與文本對接,文本與生活對接。最終非非是去魅的,回到生活的本身,回到詩的本體,也才回到與非非建立之初提出的反價值、反崇高相照應的而不違背初心。
詩歌是心物相遇。一切按照邏輯推理,那個事物將變得面目全非。詩人的“超能”就是用語言遞進事物的變化,是從“本源”而不是從“認知”開始。
正因為此,我在這里再說“先鋒”就是“傳統(tǒng)”。說到先鋒,我們就是傳統(tǒng)的。我們永遠重復那些悲傷,重復那些往返疊加的記憶。我們傳統(tǒng)便先鋒。我們的傳統(tǒng)根于遠古異幻意識,是靈性抉擇我們傳統(tǒng)的,并由“形、聲”呈現(xiàn)我們精神之底,即語言——詩歌語言正是此來盛開的花朵。不需要雷鳴和閃電,她便開放。
文 凱:
你一談到非非就打開話匣子,那你說說非非是如何在中國新詩軍團中突圍并異軍突起的?孟 原:
首先“非非”是一個詞語,它既是可解的又是可疑的,它既是啟蒙的又是覺醒的?!胺恰迸c“非”在一起就促成了詩化的意象,可觸的物象。非非詩人既是它的奴隸,又是它語言的主人,它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超現(xiàn)實的。非非有自我獨立的發(fā)展歷程、有對語詞變構,美學追求的自我批評系統(tǒng)的建立,有對外部世界的拒絕和接納的勇氣,從而形成自我的藝術特性。中國新詩一開始就是西方的,非非也不例外。非非同樣面臨現(xiàn)實語境下的語言困惑,采取什么方式方法來指涉事與物的現(xiàn)代性,來消解“文”的傳統(tǒng)邊界,怎樣向詩的泛化異質(zhì)對抗并突圍,怎樣重建詩的新美學(中西轉(zhuǎn)換,中西互補共生,古今借用),如何為詩寫者提供更為敞亮的闡釋空間,打破統(tǒng)一的言說語系,等等,都是非非同仁努力試驗、實踐并要完成的詩歌使命。
朦朧派為什么朦朧?就是西方的表達與中國漢語嫁接的所結之果。對于擁有幾千年中國傳統(tǒng)固有文化固有思想的國人肯定是朦朧的,是晦澀的青澀之果。從理論的套用和對作品的模仿來看,幾乎無一例外地從西方的詩歌經(jīng)典和哲學中吸收了營養(yǎng)??傮w上,看似是中國詩人寫的詩,其本質(zhì)是翻譯詩。但,朦朧詩摧毀了口號高歌的政治詩,打破了總體劃一的局面,追求個性,尋找自由精神,呼喚人們自覺自醒的勇氣,等,都對中國新詩具有開創(chuàng)、啟蒙的意義。同時,也為后來新詩的發(fā)展提供了創(chuàng)造性現(xiàn)代詩歌語言范本,被稱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
也正是這個“朦朧時代”出現(xiàn)了反朦朧?!皃ass北島”浪潮,非非派才是以其最強勁勢頭沖破朦朧時代,他既“朦朧”又兼具西方詩學,向內(nèi)尋找中國傳統(tǒng),力主本土性和民族本體意識,藍馬提出返原,周倫佑以中國思考的玄學意識命名“非非”,其內(nèi)隱含了以道家思想闡釋詩的神性和自然性。此時的詩,不再深不可測,不再裝腔作勢,不再朦朧,恢復了詩本來的樣子。詩以中國的語言回答萬物,那一旦說出,我們便住進童話,就能見神見心,與一草一木相依相生。
文 凱:
很好!非非值得關注和期待?,F(xiàn)在有人提出詩歌的合法性,非非取得合法性了嗎?若有,它在哪里?孟 原:
詩歌合法性是個巨大的陷阱。我對有人提出的“詩歌合法性”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它是會固化詩的,是會被特定時期的所謂的權威機構或制度下的語言腐敗破壞的,是與文學生態(tài)對立的。我們當代詩歌定義為新詩,為什么新?就是因為它不是預設的語言,不是理論批判家們鋪就的道路,不是一場流派運動改變,不是取得合法性后的集體建構,而是通過啟蒙—覺醒—自覺—反叛—啟蒙等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正因為此,詩歌才充滿好奇和力量,才在世界文學史上呈現(xiàn)每個時期不同國度和地域的詩歌,才能引領我們新的審美和哲思,詩歌才具備神性和崇高,才會潛藏在我們體內(nèi)去觸及生命中的每一個事與物,使我們感受生活的有趣和意義。我們才會自覺地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成詩的語言流入我們的經(jīng)驗。文 凱:
可以看出,你對外加給詩的部分都是徹底反對的,那你對去年那場“口語詩之辯”怎么看?孟 原:
我認為一首詩就是一個生靈,它有羽毛和翅膀,有眼睛和嘴,它需要天空和大地。如果我們寫詩就只用口語,好比這個生靈缺少了太多器官??谡Z存在詩中可以活,而詩只存在于口語中就會變成畸形,就會死??谡Z在詩經(jīng)中就有了,在韻律詩中也有了。不要在“口語詩”這個偽命名中爭辯太多,這一切除了陰謀就是無知。幾個人寫口語不覺得什么,如果一個時代一群人寫口語,并把口語極端化,那不僅是詩歌出現(xiàn)問題,更重要的是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問題,只注重功利的快捷獲取。
口語與其他表達方式一樣,都是詩的內(nèi)在元素,而并不能抽其一元素來表達事與物,表達鮮活生命承載的個體經(jīng)驗與精神。若全詩只用口語,看似深入現(xiàn)場貼近日常語言,直接表達書寫目的并更及物。但是詩就缺乏詩的再讀性,就喪失了詩的藝術性,最后詩是干枯的,肯定走向詩的同質(zhì)化。假詩、偽詩泛濫,詩不再是詩,已成為某些人的工具。
文 凱:
嗯,首次聽到這樣對詩的解讀,很好!說了這么多,你好像從未提一個外國人名和一些大哲學家的話?孟 原:
我是最討厭現(xiàn)在一些人一張嘴就來幾個外國人名來唬人,再背誦一點別人的話,借用一下別人的思想來忽悠人?,F(xiàn)在信息暢通,我不希望做一個百度人。特別一個詩人更不應該如此,詩人是需要反叛自我的。